湖北奶奶是我姥姥。她出生于一九二七年,七岁失去父亲,母亲无力抚养,被同村我姥爷的父亲收养,留作童养媳。十八岁与跑码头的姥爷成亲,不到三十岁拖家带口支边来到新疆,从此背井离乡再也没有踏上过故土。我妈说没听说过她有兄弟姐妹,她一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没有回过娘家。作为母亲,她拉扯五个儿女长大成家。作为长媳,她服侍公婆入土为安。与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妯娌们相安共处,靠着贤良谦卑的脾性维系着一大家子的和睦团结。
因为她祖籍是湖北,家族里老人多,都住在一个大院子里,我们这些孙辈们在称呼上都加了前缀以示区别。不知道当时谁那么随口一叫,姐妹们都跟着,叫了几十年,现在想想,我们那时也不过五六岁吧,咋都那么有水平呢。
湖北奶奶有五个孩子,我妈是老大,我有三个舅舅一个姨姨,每家两个孩子,我又是孙辈里的老大,在亲戚里格外受宠。
我的脖子上有一颗痣,湖北奶奶和我妈妈脖子左侧都有这样一颗痣。我姨脖子上没有,舅舅们也没有,湖北奶奶三个嫡亲的孙女也没有。小时候,大舅指着这颗黑痣说,你丢了凭这个记号也能把你找回来。两个年龄与我相近的表妹还因为她们没有记号而哭泣过,怀疑我姨不是湖北奶奶亲生的。
湖北奶奶最大的优点是善良、宽容、不势利。特别是不势利这一点,在两个女儿的婚姻大事上最能得到体现。
我妈妈是老大,她从父辈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境遇里最早悟出了“知识改变命运”的哲理。六十年代,她带着弟妹协助母亲操持家务,还能坚持不懈地用功学习考上中专院校。当她的伙伴们一个个成为农妇的时候,她已经坐在办公室里拨拉着算盘端上了公家的饭碗,每个月自豪地给父母上交工资了。我妈身材高挑容貌秀丽,有文化有工作,偏偏看中了在粮站当勤杂工的父亲。那时父亲还是所谓的“黑户”,就是没户口的盲流。湖北奶奶并没有歧视贫穷卑微的父亲,在问询了两个年轻人的意见之后,腾出一间偏房做了两床被子就成了亲。直到父亲落了户口,分了宅基地,我姥爷又带着亲戚们帮忙盖起了房子,一个新的家庭诞生了。湖北奶奶还让父亲回老家接我奶奶,说现在安稳了,也该接老母亲养老了。我奶奶来了之后,旧式的衣衫鞋子都是湖北奶奶一针一线缝制的,还教会我妈裁样子、盘扣子、做小脚鞋。妈妈家的亲戚们也很尊重我奶奶,我奶奶说我父亲这辈子最幸运的就是在伊犁遇到了好人家。
相比我妈妈,我姨的命就很苦了。姨姨性格活跃,一坐在课堂上屁股底下就冒钉子,小学上完死活不愿意上学了。她身体强壮,勤快能干,干起农活来是一把好手。那时大舅当兵去了,二舅小舅还在上学,家里全凭她和姥爷挣工分。二十岁时,有个湖北老乡介绍她认识了来支边的姨夫,对上眼后就嫁人了。结婚时姨夫没有告诉姨姨老家还有个老母亲和瞎眼的弟弟。半年后,当年迈的婆婆牵着瞎眼的小叔子走进家门的时候,确实给我姨扔过来一个大闷棍。她强忍着委屈把饭端上了桌子,自己却一口也吃不下去,连夜走回了二十公里外的娘家。湖北奶奶听完我姨的哭诉,淡淡地说了一句,这就是你的命,你要受着。我姨在娘家待了半晌,默默无言地走了。她和姨夫为了多挣几个工分终日劳苦耕作,养着体弱的婆婆、瞎眼的弟弟和年幼的三个孩子。其间还发生一桩惨事,婆婆去菜园子浇水,五岁的孙子留给瞎子照看。男孩子调皮,玩着院里的半缸水,一头栽进去一声不响溺死了。邻居发现了孩子跷在缸沿外的脚,赶紧通知还在打场的姨姨,我姨听到噩耗便昏厥过去。没过几年,姨夫赶马车拉煤翻了车,瘸了一条腿。从那以后,我姨就成了家里唯一的劳力,好在她性格豁达开朗,坚强地承受着种种磨难,不抱怨不诉苦。湖北奶奶嘴上不说,疼在心里,我妈我舅孝敬她的钱,也都贴在我姨家里了。我姨始终善待瞎子,困难的年月,半导体收音机是奢侈物,却是瞎子的随身物件。瞎子从收音机里学会了唱歌,经常晚饭后,树荫下聚着邻里,围着瞎子听他唱歌。瞎子跟着我姨生活了四十年,屋内齐整,衣服洁净,无论贫穷困苦一家人都不离不弃。算来,姨姨和瞎子也是六十岁的人了。女儿们出嫁后,也很孝顺父母和瞎子叔叔,我姨终于熬到了苦尽甘来。一生吃苦操劳太多,她看起来比同龄人苍老许多。每次见到姨姨,我都很心疼她,心里也更钦佩她。我姨之所以能撑下来,是身后有湖北奶奶用她的坚韧和宽慰砌起了一道墙,帮她挡着风寒。长长的岁月里,其实一个母亲的心所受的煎熬比儿女要多得多。
从妈妈、姨姨的经历里,我不得不承认,尽管经历过时代风雨的母亲们没有文绉绉地读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之类的诗文,却以亲身实践走过了沧桑岁月,从青丝走到了白头。
一九九四年初春,我姥爷病逝了。湖北奶奶从七岁起,命运就和这个男人连结在一起,吃苦受累休戚与共。姥爷走了,她最坚强的支柱倒掉了。我赶回去奔丧,她没有号啕大哭也没有卧床不起,有条不紊地打理着一切,她那默然柔韧的坚强更让我放心不下。我真怕亲人们散去之后,她会怎样身心涣散。听我妈说,她还是老样子,照顾着孙儿,养鸡种菜,守着老房子独居,不给儿女添一点麻烦。
我小时候总觉得湖北奶奶更偏心我姨家的两个表妹,和她不怎么亲近。姥爷去世之后的第二个秋天,我遇到工作上的困境和感情上的背叛,挨不下去,那种崩溃的感觉就像等不来天亮般绝望。除去精神状态不好之外,身体状况也极差,整个人瘦成了一根筷子。思来想去,像一只流浪狗溜进了湖北奶奶的家门住了下来。她不问我为什么不去上班,也没告知爸妈我混得灰头土脸躲起来了。每天由着我睡懒觉,给我摊小时候爱吃的葱花煎饼,炖骨头汤。我也无话和她交流,每天晒太阳发呆或者看反反复复看动画片。她不问也不说,好像心里都明白,静静地做着针线活,陪着我。一个月过去了,我的睡眠趋向正常,脸色红润起来。湖北奶奶是真心疼爱我的,否则,怎么黑痣就单单遗传给了我呢?这真是奇妙的血缘赐给我的礼物,仿佛是上天特意为我们的身体打上相认的标签。她一直那么端庄秀美,只是那自私又骄傲的爱,让我不曾发现。我也苏醒过来,自己不能逃避和消沉下去,机器猫只存在于漫画里,世界上没有随意门,没办法轻松抵达目的地。所以我只能暂停,不能休息太久,还要扛起行李继续上路。
我结婚时夫家条件不好,加之婚后要面临两地分居,反复犹豫,下不了结婚的决心。我妈对我说,结婚和别的没关系,就看两个人有没有真心。这番话让我不再纠结,这就是我们家族的家风。从湖北奶奶和我妈身上,我看到母亲们就是有一种奇怪的本事,即使没受过什么正规教育,只凭着直觉、巧嘴和一种母性的沉稳,就能在灯火和茶饮的日常氛围里,把隐埋很深的生活哲理灌输给她们的孩子。我出嫁那天,湖北奶奶含着眼泪捏捏我的脸蛋说,以前吃过的苦,都是为了今天的好,收起你的小性子好好过日子噢。是啊,以前吃过的所有的苦,都是为了今天的好!一个人只有经历了离家、受挫、疼痛、噩梦之后,才会明白这句话多么意味深长。
湖北奶奶晚年过得很幸福,三个舅舅孝顺,舅母们一个比一个朴实善良,别人家那些厘不清的婆媳问题,她和舅母们从不曾发生过。四代同堂的天伦之乐也是她长寿的原因之一吧。她性格温婉心灵手巧,在乡邻里口碑极好,巷子里老人去世婴儿降生,都请她手工缝制衣服。我的女儿出生时,七十多岁的她还在替我打点,小鞋子和小衣服上细密的针脚,绣着花鸟,像工艺品般精致。我庆幸她的长寿,吃到了我孝敬的糕点,穿上我买的毛衫,送我出嫁,看着我的孩子牙牙学语。二零零四年,湖北奶奶被一辆农用车撞成脑震荡,昏迷了好几天,家里人都以为七十七岁的她躲不过这场灾祸了。一周以后,她可以下床行走却失语了。足足两年,湖北奶奶就像一个哑巴,只能用眼神和手势表达她的意思。二零零六年春节,吃完团圆饭,我女儿在嬉闹时从床上摔下来,她居然清楚地喊出了女儿的名字,并且利索地跑过去抱起了她,让在场的人惊诧不已。此后,她慢慢恢复了一部分语言功能。写到这里,我停下来问正在旁边涂画的女儿,你还记得我湖北奶奶吗?就是姥姥的妈妈。她半仰着头想了一下说,是那个瘦瘦老老的,不说话的老太太吧。她回答我的问话时,一粒黑芝麻般的痣在她的睡衣领口处冒头。
二零一零年冬天,湖北奶奶在睡梦中溘然长逝,安详的容颜和一副黑木匣子终结了她八十三年的人生之旅。没有病痛,没有意外,甚至没有任何预兆,黄昏还和儿媳谈笑,夜晚就去了另一个世界,再也没有回来。亲友们都说她修得好,才能有这样没有苦痛的走法。或许,这就是她活着的信念——以前吃过的所有的苦,都是为了今天的好。所以她的生命才有如此圆满的结局。
湖北奶奶走了的日子,她就像我脖子上的黑痣,以为自己看不见就忽视它无比真实的存在。然而,怀念是一根看不见的肉刺,总在不经意的时候跳出来戳着心窝。人生的路看似漫长,实则短暂,我们与亲人一起共度的也不过是那么一小段,余下的日子却要用一生来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