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考试的日子来了,文杰的心事越来越多,愁绪时常出现在脸上。
青云收到他的一张纸条。
一直以来喜爱着你,遇到你的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的冷漠,我都不灰心。慢慢地,你的样子,你的冷漠,你的不理睬,却让我越来越放不下,最终形成我们相处的格式。多么想一辈子拥有这一切,可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
不久我和你都要离开学校,你的眼里再不会有我的出现,我也将很难见到你,从此各自东西。今后的日子里你不会想起我,我恐怕想你想得心都会碎。面对你时,爱得义无反顾,离开你时,我会被相思折磨。你是我最初的也是这一辈子的放不开。
你无所谓
我不一样
这一辈子
文杰
最后一次见文杰是他带着东西离开学校的那一天。青云不能不想起他三年来的热情,那种有肉有血的情分。放不下也不会和他怎样,不过是默默地把那种情藏在心里而已。
苏青云的父亲从去年开始赌钱,现在更加投入。
六月,田里的庄禾长得正快。在秋收前还要再锄一次地,还要再施一次肥。青云爹这些日子整天整天赌博,田里的活儿顾不上干。青云娘每天唠叨说:“不锄庄禾,不施肥,秋收后看着吧,一定要减产。”她也赌气不下田,又怕少打粮食,寻着青云爹和他斗气。青云爹因此对青云和青山大发脾气,青山面对他爹吓得哆哆嗦嗦,每天割草,也只能把驴喂得半饱。青云看她爹自己不务正业,一个家被他折腾得家不像家。青山小小年纪累得可怜,嘴里不敢说什么,心里恨着自己的爹。
村里有个二流子,拿钱给青云爹去赌博,从中挣红利。青云听婶子说,那个人踅摸上他们家的黑驴了。等还不了钱,就要牵走驴,青云因此更恨自己爹不争气。
眼看着高粱、玉米抽穗,自家还没钱买化肥。黑驴被养得越来越瘦。青云娘在一天早晨和青云爹打了一架,她伤心地哭起来。青山也被爹扇了一个耳光。他爹还气愤难平,怒骂着:“一个一个馋吃懒做,就等我流血流汗养呢?一个一个,忘恩负义。”
他又拿着青山穿破的鞋打青云,说:“还想去读书,你是合该成才的,老子我是合该被无缘无故从学校赶到地里劳动的。用得着你穷显摆识文断字,老子我,三村五地有谁赶得上我有文化,有文化又怎样,不种地照样得喝西北风。”
青云觉得,他不过是在给自己把家里仅有的收入拿去赌找借口。现在社会怎么就读不得书,只有种地才能活命?怎么就只能做文盲?自私自利不肯为子女付出才是他的真面目。苏青云听着他刻薄的话,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
青山是准备留级的,下一年还在小学里。青云考进了县城的第一中学,和尚凤一起拿到通知书,等着那个新的开始。小的乡村里青云成了有名的才女,人们偷偷地仰慕她。在自己家里却不然,她知道自己爹那些刻薄的话语,不是一时恼怒说出来的,她明白他的想法。只是不肯真正相信爹会因为自己贪赌,而断送她的前程。她还在期望中等待。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她躲在小屋里,在寂静中等待。
旧壁画上美女跳着婀娜的舞,纤细的腰,都已经破碎淋漓,就像先人们曾经做过的梦,保存至今已经是梦不成梦。
这一天,听见她爹骂她说:“你的心比天高,你的命比纸薄,知道了吧?你没有那成器的命。今天明白告诉你,不要枉做白日梦。田地里的活一点也不干,整天耷拉着脸,像是我们欠了你钱一样,告诉你,我欠了谁的,也没有欠着你的。我左看右看你没有做子女的谱,倒很像我的仇人。我认为你是小姐身,奴才命。不想在家里待着做乌鸦,也飞不上高枝做凤凰。”
这两天又是青山卖兔子的日子,他每天到外面打听,收兔子的人来了没有。
这些天,她爹不是摔碗就是扔筷子,而且每次都在吃饭的时候。有一天吃中午饭的时候,他骂:“老子是黄牛,被你们吸了血,血干了,现在也轮到你们放血了。”他越骂越气愤,“说你呢,装死听不见?想读书去,想爬高枝去,留下老子做牛马,你在外佯装大小姐。别做梦了,你去不成,死活都得在这个家里。”他的愤怒和仇恨从来都是在无缘无故中产生,一旦产生就长久地不结束。大概是祖母生他成这样,养他成这样,要不然能是什么原因。
……
眼看开学的日子近了,近得不能再近了,好像是在昨天、今天、明天,苏青云不敢抱着幻想了。
家珍娘——婶子来说:“你们家可真奇怪,别人家的孩子不去读书,爹娘求着、央着去读书。你们家可真笑死人,怕孩子读书怕得要命。”母亲说:“他赌钱去我管不了,这件事一样也管不了。再说青云从小心高脾气倔强,这几年长大了,学会和我们对着干。读书不读书的先不说,以后还不知要怎样不服管教呢!”婶子说:“做大人的,不培养子女读书,整天鼓捣些歪门邪道,孩子没太懂事,还不是跟你们硬干。要是孩子想不开,你不担心?”“想不开?不能的,能想开,日子就得这样过。”
暑假放尽了,没有了。青云整天整天地绝望,整夜整夜地做噩梦,这样的日子一直拖到秋后。
有一天,娘来找她说:“青云,我知道你的心事,可是你这辈子降生到这个家,念书就是个不可能。你别以为可以在乡里学校读书,就能在县里中学读书。他不给你投那资,还指望你田里去劳动,替他分忧。你如果一直用不说话的方式和他对着干,他会让你没有好日子过。他说对你要来一个‘逼上梁山’,不会给你一个‘顺水推船’。”青云说:“我知道了,你别说了,我对所有的东西都死心了。”
过了几天,青云爹从驴圈里牵出了驴,驴是“文革”后队里分给他家的,是他家从前灰驴的女儿黑驴,把它套在平板车里,拉了一车谷子去卖。卖了一车粮食没拿一分钱回家,又要卖一车。青云娘手握一把粪叉子朝她爹打去,他爹一闪身,粪叉子打在平板车上断成两节。俩人各自握着半节打起来。青山抱着受了惊的黑驴,也不把驴缰绳拴在杏树上。青云闭了嘴,黑着脸坐在碾场的轱辘上。院墙的豁口上趴着村里那个二流子,他在看热闹。青云丢一只青山穿破的鞋子到豁口上。只听见那人骂:“文绉绉的一个狠手。”
第二天,青山正给驴子喂草料,从街门外进来一个人,他亮起嗓子喊:“苏家老兄你出来。”青云爹拖着鞋子一面走,一面抽鞋后跟,说:“劳烦你跑腿,我去你家就好了吗。”那人说:“你不是没去吗?”青云爹说:“这两天,不是为这事正打架呢么!”那人说:“我是来向你要回我的钱,可不是来看热闹,别让你家闺女再拿破鞋丢我。”苏家父亲一听有这种不近情理的事,让青云赔礼道歉。青云没有道歉,回到了她一个人住的小屋里。那人说:“算了,我是来要钱的,没钱就牵了驴子走。不稀罕你们几句好话。”苏家父亲说:“那不行,我是很看重家教的。”
有人趴在院子的墙头上看热闹,人头像一排排成队的鸟,就在大叶子和小文子跳进来打涩杏的那一个墙头的豁口上。
青云爹马上提着木棍,打碎青云小屋的小窗玻璃,骂:“让你装死,你不是爱装,我的死活你不管,要你有什么用?”他打烂旧门冲进屋里,一条木棍,劈头盖脸地打下去,又骂:“老早就服不了你这样子,一天一天地和我为仇,还想从我这里得到好处,现在看清了你狼心狗肺的本性。今天先打折你两条腿,看你怎样兴风作浪。”青云默不作声,没有叫“娘呀”,生也可以,死也可以,她连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小屋里地上,她像被放在菜板上的死鸡,只是头没有低下去。“你这个贱骨头,看看是棍子硬,还是你的骨头硬!”他的话音没有落地,木棒就两段了。
今天怕是免不了要死,她有些抱定死的决心,正好也不想这样苟活了。
小屋门被一只大脚踏得稀碎,进来的人是大伯,他问:“你这样打青云是什么原因?”爹说:“因为她不懂礼数。”大伯说:“我在墙外站着听得清清楚楚,你怎么就欠下别人一头驴钱?”她爹被问得说不出话来,发一下呆,然后说:“我管教她,与你半个屁的相干也没有。”捡起半截棍子又向青云打去。举过头顶的棍子,被大伯夺走了。大伯说:“你打算打死她?”大伯揪了他的衣服,抓到院中一阵数落,“你不是爱作践自己家孩子么,你不是爱跟女人和孩子耍恨么,我就叫你耍不成。”青云爹问:“你管得着我么?”他嘴上这样说,人却去给黑驴填草料了。要债那人不知道在哪一阵就走了,大伯也就走了。青山早吓得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青云娘坐在碾轱辘上,木着脸发呆。
这以后的几天里,青云不能下地行走。她继续用冷漠表示她对这个家庭的不满。在炕上躺了半个多月,她身上的青肿都没有完全散尽。深秋了,树上的叶子落尽了,再没有可落的了,光秃秃的。青山和母亲送些饭来就吃一些,不送来就不吃。她娘跟她说:“你的脾气不改,不知哪一时又要遭他一顿打。”
有一天,青云悄悄问青山:“卖兔子的钱还有没有?”
在黄昏的时候,青山两只手托着他所有存下来的钱说:“你拿去。”
她稍缓了一下,急忙抓走了青山手上的钱,掖在自己的衣服里,小声说:“我要走,我走后,你好好地待着。大概会有那样一天,一切都可以变好,你等着那一天。”青山问道:“姐姐,不知道你要到哪里去,是不是去外婆家?”她声音压得更低,说:“先找尚凤,到县城一中找到尚凤。”“她可以帮助你?”“她至少可以和我共同想点办法,找个地方出力赚钱让自己活下去。等到有了安身处,我写信到大伯家,你偷偷瞧着。你把信寄到县城一中,让尚凤收,我就可以看到你的信。”大概这个计划早就在她心里成熟了,她要逃走。
苏青云等身体又恢复了两天,想想只能这样了。
婶子趴在墙头的还是那个豁口上,和青云娘小声说话,还是担心青云以后的日子,青云娘回答说:“日子就得这样过,不然能怎样?大不了,找个人嫁了。”
青云心里斟酌哪一天走,怎样走。她知道肯定是要从墙上的豁口处走,墙外是野地,她要走小路。
她的家早有一个无人修补的缺口,直到变成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