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云的祖父年轻时候,在西安做生意。在这一带乡间很有名气,不是因为他有多少财产,而是他有过人的智慧,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他为人仗义疏财,留下不少佳话。青云听说她祖父是不怎样积财的商人,最后还落下一个不好的“成分”。她还听说祖父是一名雅士,他和祖母的爱情故事流传在乡间。
“死了的就算了,活着的要交代。”青云听见别人常常这样说,也因此她们家就有些不寻常。父亲被关、被锁在大队的空房里是常有的事,被拉出来批判,她也看见过两回。每听到外婆说起自己家的一点事,她像被人从头泼了冰水,站在没有人的地方要待很久。
青山,陌生人一样,开始这两天不接近青云。他是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双眼皮的眼睛,高鼻梁,鹅卵形的脸,小花瓣一样的嘴唇和白洁的皮肤,他长得像极了外婆。他拥有的青云一点也没有,她因此常常羡慕他。
自从那个眼里充满愁意的大女儿回家以后外婆就牙痛,因此眉头不能展开,带着牙痛和愁眉白天去生产队劳动,只有晚上才有时间和她女儿说话。青云看见母亲有一点给外婆脸色的意思,她怨恨她的父母给她包办了这桩婚姻,说:“日子不好过也倒算了,孩子们跟着活受罪,世上男人都死了?给我找这样一个人?别的不说,他们家‘成分’不好是明明白白的事,我们贫下中农反而去和他家结亲,自寻倒霉,别的不顾就算了,连国家政策也不顾?只是一味地‘推土入窖’,哪想过我的死活。”外婆说:“当初,媒人领了他来,我说不见也罢,‘成分’不好。你不死心,非要从门缝里看一看,还说‘就这样定了罢’。怎样就成了我们给你包办婚姻?前后相亲多少次,不是你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咱。我跟着你相亲,差不多都跑破了鞋。我们做大人的都是尊重你,哪里逼迫过你,都是你自己没主见,怨来怨去怨了多少年。轮到你二妹找婆家,我说什么都不管了,她反而让我省心。”停一下,接着说,“你现在只怨我们当初没有反对,如果当初不让你嫁,是不是现在要怨我们错过了你的好姻缘?”母亲被外婆说得无语了,她隔一些日子后,还要这样埋怨,外婆还是这一番话。外公吸着他去年种在院子里的“小兰花”烟叶,长长的烟杆,发了黑的铜烟锅里忽明忽暗的火星,嘴里、鼻子里冒着蓝色的小烟圈。他烦心的时候就这样默默地吸着。
母亲又提起妹妹青松的事,说:“都这么大了,那一个小子会走路快两年了,这一个还是这样。”外婆就又说:“不要怨了,云儿下面生的那一个小子,虎头虎脑都会站了,无缘无故一下子就没了。苏家没有德行生了两个又瘦又小的,一个还是这样。”青云外婆的脸就像吃饭用的瓷碗,青云母亲的脸反而像木头做的木头脸,皮肤也是坚硬的。
外婆忙里忙外,中午还要回家做饭。一边做一边说,她自己也是做过媒的,把自己娘家的侄女介绍给了这村里的一个年轻人,这些年侄女的婆婆时常当着她的面嫌弃她自己的儿媳。外婆说:“媒是做不得的,娶西施回来,婆婆的嘴照样碎。反过来也一样,女人嫁个皇帝也会有不称心的地方。女人生在这世上遇个好男人是有的,遇个歹男人也是有的。”叹了口气,又说,“只有我自己遇了一个好婆婆,人老实。直至走,也没有给过我脸色看,没有指责过我一字一句。她闭眼了,走的时候,家里穷得连装裹也没有,我把我出嫁时的喜棉裤给她穿上,因为这事本家的六妯娌差点笑话死我。有什么是可笑的,人活得肯计较才让人笑话哩。”生产队里活儿那么多,都没有改变外婆,她是该怎样过就怎样过,照样唠家常。
村里这几天桃树杏树花开了,站在大门口看见每家每户都有几大团的花开在院中,夹在青灰色瓦房中间。一树一树的桃花杏花开了,有的红粉一些,有的淡寡一些。风一吹花瓣落在地上,风再吹,吹到角落里。青云看见过喜鹊啄着那些落在树下的瓣儿。喜鹊的身子比鸡的身子细,比鸡的身子长,她做过估计,抱它在自己怀里是放不下的。
青云也可以到小姨读书的学校去,学校有一间房子是老师住着,一间房子是大孩子们上课,还有一间是小孩子们上课。她可以穿过矮的围墙钻到窗台下,听老师讲课。她是自由的,可以站着听,可以坐着听,也可以趴着听。
春天里大多是艳阳天,太阳光暖暖地洒在地皮上,偶尔一两天洒下一些雨滴,把路边的青草淋得干干净净。大地是最好的医生,前天放羊的大哥带着羊群走过学校门前这条路的时候,苏青云正在路边,羊儿毛茸茸的大肚子,四条细长的腿,羊脚踩在地上有力地发出了声响。她生怕羊儿的小脚踩了她的脚,那是很痛的。她爬上矮墙,看着那些羊儿走远了再下来,低头一看路边刚才还好好的一丛一丛的野草就残断在那里。那些残断的小草遇上这小雨,就又绿茵茵地在路边开花了。
春雨贵如油,外公说这场雨下得好。他高大的身材走在村间的小路上,青云很小的时候就能远远地听出他的步伐,稳稳地迈着大步。他极像一棵大树,蜂儿、鸟儿就连虫儿都可以钻进他的腋下闻他汗水的味道。
外婆门前崖壁下的院子里,三外婆正坐在凳子上捻线,她的脚很小很细,身体也老弱了。她每天坐在那里捻线。村里的房子一家比一家高,就像一层一层的楼房,也像一层一层的阶梯,外婆家住在最高的那一层,出了门,只要低头看,一切尽在眼底。
母亲在唤她的名字:“青云,青云。”她装着听不见,但一会儿就被母亲寻着了。母亲生气地拎着衣服把她拽回去。外婆家来了半生不熟的两个男人,坐在炕沿边上,像是等着谁。
当她知道来的人要带走母亲,青云看见母亲眼里的愁云更浓了。她在这时感受到母亲像囚犯一样被人看押,有无尽的落魄。青云是幼小的,但不是无知的。她们被看押,这时的这种感受像个刽子手一样屠杀了年幼的她的童真,她感受到了一种压抑,这种压抑影响了她的一生。
母亲被带走前抱着青山找到了捻线的三外婆,母亲说:“三大娘,把这孩子交给我娘。”青云还听见青山的叫声:“娘,娘——”还有青山的哭声。
被批判对象的家属,苏青云母亲因为忍不过当时的境况,带着她们逃回了娘家。
青松、青云和母亲三个人现在被来的两个人带走。出门时村里已有人家的烟囱开始冒出做中午饭的炊烟了,这时母亲的脸比木头还要木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