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火不容的父子俩，在电话里没客气几句，就像海浪撞击礁石，激起冷冷的漫天飞沫。像往常一样，一天天老去的父亲在一天天长大的儿子面前最终落了下风。可怜天下为父的，整天端着一张严父的面孔，却揣着一副慈母的心肠。
副科级望着处级，拿着官饷还做千万富翁梦的阿德，吵吵着要给阿爸过六十大寿。他还说，已经通知了由前途、刘天利、王家宝父子俩，还有李长安、万重喜、刘双林、马花花等一干子人。
王高峰明白这好赖也是这个白眼狼的一片孝心，但对他连商量也不和自己商量就擅自做主的官老爷做法，极为反感。更何况他心明如镜，在机关里玩惯了借鸡下蛋、借花献佛、借船出海这些鬼把戏的阿德，这回还不知道想借他的生日搭什么台唱哪出戏。他的脸上顿时乌云密布，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头窜起，眉头绾成了疙瘩，眼睛也眯起来，语气开始不顺畅了：谁让你通知他们的？
我！咋啦？错啦？
大错特错。王高峰大声说。
正把皮球玩得热火朝天的爱咪吓了一跳，愣在那里，刚修剪过的圆形右蹄子停在半空，从中线向两边平分梳开的鼻梁上的毛倒向了一边。它睁大眼睛，萌态十足地看看王高峰，又回头看看沉醉于星光大道的李凤云。
李凤云瞟了老公一眼，下意识地拿起遥控器，调低音量。
电话那头的阿德不给阿爸说话的机会。他说：这些人都是些啥人？没有你，哪有他们的今天！看他们一个个人模狗样，很拉风的嘴脸！该让他们出出血了。
老爸呀，实话对你说，我不光通知了他们，我在珠海的同事、朋友，我管辖区域里的三四百家企事业单位，都通知啦。别人过五十大寿，过五十一大寿，我们领导连他老爸打个喷嚏感冒出院都发请柬庆祝。我老爸六十大寿为什么就不能庆祝庆祝？为什么就不能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这些年，我每个月都要随好几份礼金，五一、国庆、元旦、春节，我一天能有四五次，最多有七八次。活人送，死人也送。加起来，我放出的人情债，最少最少也近百万啦。我为什么就不能趁我老爸的六十大寿，捞他一笔，减少点损失？
阿德的嘴就像到了电视中广告时段的养生广告、日用品广告、房地产广告、汽车广告、酒类广告、医药广告，铺天盖地。
末了，阿德又说：老爸呀，实话告诉你，我第一个通知的是吴天明。他正在北京御园别墅开会，他表示就是租飞机也要赶回来。我还和他说，以我这么个小小的政府科长的寒酸相，给老爸做大寿，还没出手，自己就面红耳赤、羞愧难当了。到时候，别人笑话我，你吴天明可千万千万不能挖苦我抠门啊。我还让他帮我出出主意，看看怎么就能既少花钱又能把寿宴办得漂漂亮亮的。刚才吴天明给我来电话，他说他把野狸岛的得月舫饭店包了。他让他的办公室主任和宣传部长亲自安排，菜要上最好的，酒要喝最高档的，场面要最宏大的，要把珠海闹得山呼海啸。所有的费用他全掏。不用咱们一根毛。
听到吴天明对自己的生日如此上心，王高峰全身一紧，心海就大雾弥漫了。吴天明捅在他心上的伤口，虽已过去二十年，至今耳边仍能听到那汩汩的流血声。
他压了压火气，问道：吴天明真的像你说的那样？
阿德说：是呀，吴天明亲口和我讲的。阿爸，现在都啥年代了，你还那么小心眼。你看看我们局长，当年，为了当上局长，连睡过他老婆的顶头上司都当真心朋友对待，多大度，这才是真正能成大事的料。大人就得有大度。大人不能和小人计较。再说我请吴天明，也是为了咱们全家的长远利益，为了我的明天。
儿子又说：吴天明是个多好面子的人。只要他参加，肯定会请市里面一些大人物前来捧场，这样，我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让吴天明把我介绍给市领导，让领导关照关照，提拔提拔。吴天明一句话，我就可以少奋斗十年。我的处级干部计日程功。
阿德呀，人生有捷径，但不能只盯着捷径走。
阿爸，人生就是要走捷径，人生就是要投机。走捷径的永远是胜利者，搞投机的就能享受荣华富贵。我才不会像你那样傻不唧唧地凭着自己的本事上山，太累啦，还有被山上滚落的石头给砸中的危险。我不想步你的后尘。我想做的是，选择一条能看到的捷径，先爬到山顶再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现在就是拼爹的社会。人家老爸是当官的，儿子就能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到处忽悠；人家老爸是企业家，儿子在商界的就可以兴风作浪。人生平等是个美丽的童话。阿爸，你既不能给我留下亿万资产，又没本事让我在官场上平步青云，好不容易有个吴天明，我用用有啥不成？再说，吴天明就是空气氧，不用白不用。关系就是拿来利用的。你懂的。
听着话筒里阿德尖酸刻薄的话，王高峰的眼越瞪越大，脸越涨越红，脖子上青筋暴起，牙齿咬着嘴唇。就在他快要失去控制的最后一秒钟，阿德果断地挂了电话，不给他暴发的机会。
王高峰只好把气撒在话筒上，啪！话筒被重重摔在座机上。回头指着看电视的李凤云骂道：他妈的，看看你的宝贝儿子！非把我气死不可！什么玩意儿！
骂着，顺势一脚，就把茶几边的鼠灰色塑料垃圾桶踢到了鞋柜旁边的墙上。墙上已有好几处疤痕，都是王高峰发火时留下的行为艺术作品。
其实在垃圾桶飞起来的那一刹那，王高峰就后悔了。后悔没控制住自己，心里骂自己。
对老公的狗脾气，李凤云早就习以为常。她故意漠视他，不接他的茬，关了电视，抱起爱咪，起身进卧室，关好门，又打开卧室里的电视，戴上耳机，继续看星光大道。电视机是海信平板液晶，挂在墙上，节省空间。电视机的左边，挂着三个精致的镜框，里面有三个蝴蝶标本，从上到下依次是凤蝶、金凤蝶、皇蛾阴阳蝶。镜框右下角还有烫金的标识。那是前年和老公一起去台湾旅游时特意买的。右边，挂着三十多个不同颜色、不同款式的发夹，也是蝴蝶式样。李凤云对蝴蝶情有独钟。快六十岁的老太太了，看见蝴蝶翩翩起舞，还能流露出三岁小孩的痴迷和二十岁大姑娘的怡悦。
韧劲十足的垃圾桶从墙上反弹回来，在白瓷砖地面上砰砰蹦跳几下，摇摇晃晃，摇摇晃晃，最后又示威似的在离王高峰一米左右的地方立稳，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王高峰忍不住抬脚又要踢，但赶紧用理智的灭火器压住冲动的火苗。他感到右脚大拇指头很疼。把脚从拖鞋里抽出来一看，它受伤了，指甲盖大的一块皮往外翻着，像咧着的小嘴，往外渗血。他歪歪脖子，狠狠瞪了垃圾桶两眼，来了句国骂，象征性地挥了一脚，寻找点心理平衡，扭身弯腰拉开电视柜右面的抽屉，那里有应急的酒精、碘酒、纱布、创可贴、跌打类喷雾剂。处理好大拇指，王高峰在客厅兜圈圈，千方百计地让胸中清风徐来。最后他把自己扔进沙发里。
窗外开着红花的刺桐树在蓝天白云里怡然自得。一只白胸翡翠鸟站在高枝上，翘着蓝色尾羽，仰头看天，好像天上也有它爱吃的蟋蟀、蜘蛛、蝎子或小鱼。
难得星期天没有陪客户的烦心事。昨天下班前，王高峰对目光里电流隐隐的阿秋说，这个星期天你去找你的闺蜜疯玩去吧，我要回家陪陪老婆。阿秋笑着问要不要帮买伟哥。他瞪了她一眼，我有那么衰吗？王高峰不得不承认，和青春似火的阿秋做爱已经力不从心的他，和年老色衰的老婆躺在一起就像两根老榆木。他记得五年前有天夜里，他离开阿莉回到家，没冲凉，刷了牙就上床，老婆不知怎么忽然来了性欲，摸他的脸颊，吻他的嘴唇，咬他的耳朵，在他的性感区深耕，结果没成功。老婆拍着他的脸，说，小靓仔，收拾你的细软，滚蛋吧，浪费老娘的感情。前两天，和由前途、王家宝、刘天利一起在港友茶餐厅闲聊时，他们还相互开涮，说：老汉是个好老汉，就是有枪没子弹，有朝一日弹上膛，还是一个生猛郎。长期对老婆心怀愧疚的他原计划中午陪老婆去益健鲍翅海鲜城吃顿大餐，下午再陪老婆看场《白鹿原》或是《人在囧途之泰囧》，阿德一个电话，就把他搞得七窍冒烟。好在爷俩斗了三十多年，阿德气他已是家常便饭，他对阿德的火也像天上的云，来得猛，去得快。但对吴天明的疑神疑鬼却像梅雨季节，雨丝绵绵，雾霭重重。由吴天明，他又想起至今还放在他办公室抽屉里的总让他心惊胆战的那串藏传佛珠。他敢肯定佛珠就是李长安手腕上常戴的那串，他见过好多种佛珠：红珊瑚的、蜜蜡的、绿松石的、珍贵木材的，但用象牙制作佛头的，他只见过李长安手上那串。可他想不明白它怎么会出现在三灶的拦浪山。李长安没有爬山的业余爱好。再说他是在天津失踪的。珠海和天津的众多神探在天津挖地三尺也没搞出个名堂。有人说他是被吴天明雇凶抛尸大海喂了鱼，也有人说他骗了客户一大笔钱从天津滨海国际机场偷渡美国拉斯维加斯花天酒地去了……反正是他人间蒸发了。
王高峰从沙发上起来，来到书架前，上上下下扫一阵，抽出《三国演义》，站在那里，看了一阵，觉得不对劲，揉揉眼，才发觉书拿反了，又调过来，看了半页，目光停在方块字上，心进不去。又抽出冯梦龙的《太平广记钞》，卧进沙发，还是看不进去。他想起好几天没临帖了，就拿出米南宫书法全集，走到书桌前，翻到《多景楼诗帖》，默坐静思，如对至尊，没想到率真自然高古脱俗的米芾书法也幻化成吴天明看不透摸不着的嘴脸。
塑钢窗户执拗地把太阳一分为二，光线进入室内，热量挡在室外。情侣路外的海腥味夹裹在小区的花香里，进入客厅，在几件仿明红木家具上徘徊。白莲路的汽车噪音和鸣笛声时大时小。西面151号楼里飞过来李宇春的《再不疯狂我们就老了》。狗狗对陌生人狂吠。送快件的在敲楼下的门。是仔还是囡挨打了，在哭，撕心裂肺。天空有直升机隆隆飞过，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刺桐树上那只白胸翡翠鸟，已不见踪影，换成了一只红嘴灰黑尾翼的丝光椋鸟，歪着头，好奇地朝王高峰这里看。旁边一棵芭蕉树上两只亲密的火尾缝叶莺热恋一样耳鬓厮磨。一个黑影在阳光里进来，在墙上画一道弧，消失了。王高峰离开书桌，目光又逗留到客厅侧面墙上挂的老朋友树苌书写的横幅上。这是树苌先生的一幅精品，大气磅礴，奇逸豪放，质古意新，姿态万千，特别是运笔，逆中有顺，顺中有逆，实中有虚，虚中有实，变化方圆，深浅有度，洋洋洒洒，酣畅淋漓，让王高峰不由得沉静其中，右手食指在大拇指上临摹着。可惜临不到一半，眼前又乱了，吴天明的嘴脸不断闪现。又扭过身子，想走入另一面墙上悬挂的量公的梅兰竹菊四条屏里。四条屏以书法入画，挟民间自然气息，汲文人风韵，用笔如枯藤堕石，枯湿浓淡，信手抛掷，天趣四溢，清新淡雅，酣畅淋漓。往日欣赏，物我两忘，今日用尽心力，走不进花鸟中，耳边全然阿德的聒噪。
王高峰还是回到沙发上。沙发扶手上放着一本在佛光山买的星云大师的佛学著作《星云禅话》，拿起来，翻了几页，也没看进去。再后，他想起了星海法师喝茶，便绕过茶几上工夫茶具，拿起一个大玻璃茶杯，烧水，冲茶，拿起，放下，再拿起，再放下。最终心里还是拿得起放不下，整个人扎进了二十年前的珠海。他记得，刚来珠海那会，躺在从前山旧货市场上淘来的嘎吱嘎吱老鼠一样叫唤的铁架子床上，呼吸着黏黏稠稠的、湿湿的，能听见叮咚叮咚滴水声的空气，听着从情侣路漫过来的海潮声，自信而坚定的牙齿钢铁样咯嘣咯嘣响，一身豪气把出租屋天上的云都冲得摸不着北。那时的他要在珠海描绘自己的宏伟蓝图，打造属于自己的太阳能航空母舰。他的笑声里都满是壮志冲天的虎狼生气。
一眨眼，二十年过去了。当年的珠海到处是建设工地，如今的珠海到处还是建设工地。不同的是，以前到处是破房烂宅，泥坑遍地，土路砂石路，七弯八拐，崎岖不平；如今遍地高楼林立，华灯璀璨，车流不息，小资横溢。珠海天翻地覆，天峰太阳能的航空母舰在哪里？二十年前在梦里，今天已像一片树叶一样的小船逐水飘流出梦境了。当年那股子豪气随着二十年流出的辛勤汗水，被毒热的阳光蒸发得无影无踪。现在的他，更像一盏路灯，站在人生的马路边。
睡觉前冲凉时，王高峰站在镜子前，用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拨拉着柔软稀疏的头发。他又在查看头发。自从右鬓角出现第一撮白发起，从不照镜子的他，就有了一个控制不住的毛病，总是不自觉地就站到了镜子前，两只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拨拉着寻找白发。
当然，王高峰不会忘记第一撮白头发突然长出来的日子。那是在他最信任，最重用，一手培养，一手提拔，当作左膀右臂重用的吴天明决定弃他而去的第二天。那天他从醉酒中醒来，全身仅剩下一条裤衩，他抱着头蹲在人来人往的九洲大道边，不敢起身，一位好心的过路老农民把自己的裤子脱下来让他穿上，他才得以疯子一样跑回家。老婆李凤云大惊失色：老太太喝豆汁儿，你摊上啥事儿了？西装呢？手机呢？钱包呢？文件包呢？在洗手间帮他擦洗身上的呕吐污秽时，老婆发现了他的右鬓角冒出的白发。开始她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一贴创可贴或是狗皮膏，凑上去用手拂了几下，这才发现他长了白发。
李凤云惊叫：姥姥，你头发白啦。
他骂：他妈的，胡扯蛋！
李凤云说：你自个儿照。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王高峰整个人就瓷了。他的心上呼的一下就刮过一阵龙卷风，整个五脏六腑都飞了起来。鼻子不争气得像灌进去一壶山西老陈醋。他努力稳定自己，努力不让眼泪溢过眼皮的堤岸。他清楚这应该是吴天明对自己的背叛造成的。他想到了吴天明的背叛会对自己造成很大的刺激，但没想到刺激会这么大，大到头发都白了，就像伍子胥过昭关。他慢慢让心里的龙卷风由F5降到F4，再降到F3，再降到F2，最后降到F0。他不忍看头上的白发。他慢慢地把白发一根一根地连根拔掉，还顺手将它们鄙视地往空中一扔，就像扔垃圾。过了一夜，再起床，鬼使神差的他又站到了镜子前。一看镜子里面的自己，整个人就像中了木马病毒。两眼像黑屏的电脑显示屏。他发现，不光是他右鬓角，他的两个鬓角都茁壮地长出了白白的狗皮膏药一样的白发。他在镜子前站了三十多分钟，动也不动。末了，他发狠地一口气把所有的白发一根一根地全部连根拔掉，还像昨天一样，拔一根，鄙视地往空中一扔，像扔垃圾。足足用了两个多小时，才把斑白的两鬓处理干净。第四天早上，当他又一次站在镜子前，才意识到，白发已经像春天播进地里的种子，前赴后继绵绵不绝地长出，拔是拔不光的。他叹气认了。再后来，到五十岁，知道自己到了长白发的年龄了，难以抗拒，只好听之任之。令他比较欣慰的是，白发仅仅光顾他的两鬓，其他地区，还在党的坚强领导下，仍然黑油油的。特别是前额，一丝白发都没有，这让他的心有点安稳。人的前额对应的反射区是脾胃，前额没有白发，说明脾胃正常。脾胃是啥？是人营养的源泉，消化饮食，摄取水谷精华以营养全身，人体后天的营养充足与否，主要取决于脾胃的共同作用。只要脾胃正常，人体的整个运行就正常。
这天晚上，王高峰的双眼就像星星一样在白莲洞花园50号楼703室里的床上闪烁着。老婆睡得很香甜，他睡不着，为了不影响老婆，他只好装睡。往事，特别是有关吴天明的往事，电影一样，在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放，挥之不去。稀里糊涂，王高峰也不知什么时候浑浑噩噩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睡得不深。做了几个梦，全是噩梦，杂乱无章，不知所以。最后在心惊肉跳中醒来。天已蒙蒙亮。一片由麻雀领衔，红尾伯劳鸟、灰鹡鸰、领角鸡、爪哇八哥、白胸翡翠鸟、丝光椋鸟共同演奏的晨光曲，往日听着那样悦耳，今天，却成了吵闹。馥郁的花香也没往日的沁人心脾。
他不忙着起床，像以往一样，按照中医的讲究，静卧五分钟，先左侧卧，再右侧卧，最后仰卧，中间伸三次懒腰，使全身关节充分舒展，然后才起床，放松全身肌肉，调理气息。再接着，喝一杯凉白开，走上阳台，大口呼吸，将身体内浊气呼出，再吸入新鲜空气。做完深呼吸，做四方眺，两眼平视，先向东远眺，然后半闭目低头转身再向南远眺，再进行半闭目低头转过身向西远眺，最后，半闭目低头向北远眺。做完四方眺，迷糊中的双眼顿时清爽了许多。他返身回屋，做清早起来的最后一件事情，净大便，这是他几十年的老习惯，当兵时养成的。每天清晨大便一次，将前一天体内的毒素排出，保持一天的通畅。老中医说，清晨做好这三件事，能活一百岁。
李凤云在厨房做早餐。
爱咪跑过来找王高峰。他和爱咪玩着等早餐。
爱咪是王高峰的女儿，是一条标准的有魔天使之称的马尔济斯犬。长丝般的纯白色毛，圆圆的脑袋，黑亮的眼睛，友善机警，温驯柔美，情感丰富，活泼聪明。十年前，老婆把爱咪抱回家，王高峰虽然很反感，但没反对。他在外包养二奶，对老婆内心有愧。李凤云也不说自己是寂寞难耐，养狗寻寄托，她说是要与时俱进：现在是啥年代？穷人种稻，富人种草；穷人养猪，富人养狗，我这是为你挣面子。她把爱咪当作亲生女儿养，比对亲生的阿德还要亲。阿德三天两头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爱咪却时时刻刻用自己的一颦一笑让主人乐乐陶陶。老婆每天都要花大量的时间为爱咪打扮、洗澡、修剪趾爪、清除污物。喂食物时，担心爱咪发胖，紧防食物过量，用天平称分量，还天天带着出门散步，帮助消化吸收，保持正常的食欲。爱咪全身洁白如雪，为了保证它的毛光洁柔顺，不结不乱，飘洒美观，老婆三天两头干洗：先喷上护发素，然后用梳子由上到下依次梳刷。还要湿洗，湿洗之后，用干毛巾吸尽水分，再用电吹风吹干，边吹边梳理。爱咪成了公主。他笑骂老婆是神经病。他没想到，没多久，他也像老婆一样神经。爱咪不但漂亮、活泼、好动，同时感情丰富、细腻，很会讨好人，就像他讨好客户一样。每当王高峰进家门，爱咪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就放出恋人样的光，摇着尾巴迎上来。起初王高峰心烦时，曾踢过它。爱咪在地上打个滚，爬起来，照样用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把万般柔情奉献给他。王高峰就在爱咪的阿谀奉承中喜欢上了爱咪。爱咪跟着电视学会了唱歌，王高峰心情不好时，爱咪站在他面前给他唱歌，搞怪的表情和动作，把他逗得哈哈大笑。商战带来的一个接一个的伤痛和无奈，全在这哈哈大笑中烟消云散。
有一段时间，王高峰觉得爱咪比阿莉还会讨好他。阿莉在阿秋之前是他公司的文员，也是他的情妇。爱咪从来是只讨好，逗人开心，不索取报酬。阿莉隔三岔五地向王高峰提要求。爱咪从不给王高峰提要求，王高峰自己上赶着满足爱咪。爱咪爱吃动物肝脏，王高峰就一大早开上银色别克林荫大道车，到上冲批发市场买最新鲜的动物内脏。
爱咪和王高峰两口子一个桌子上吃早餐。阿德住在华发新城自己的四室两厅里，一年难得回来几次。
王高峰两口子的早餐多年没变，一碗牛奶麦片加枸杞子、一个煮鸡蛋、半块紫色红薯、两截铁棍山药。还没有爱咪的丰富。爱咪的早餐是动物内脏、等量的素干料、不含或少含糖的饼干、进口饲料。吃完早餐，王高峰习惯地抽出一抽餐巾纸，擦擦没有任何东西的嘴。顺手摸摸爱咪。看一眼老婆递过来的西服，说今天不见客户，老婆返身又拿来一件橄榄绿色T恤和一条白色休闲裤，帮他穿好，退后一步，上下打量了一下，老婆满意地笑了。爱咪拿过来他的文件包。他打开，检查一下里面装的身份证、行车证、驾驶证、车钥匙、钱包、日历式工作笔记，一个都不少，又重新夹好，走到鞋柜前，扫一眼一长排各式各样的鞋，最后把脚伸进一双阿迪达斯登山鞋。爱咪摇着尾巴送他下楼，直到听不见脚步声才回家。
李凤云抚摸着爱咪，给儿子打电话，一句一个你个死阿德，不把你爸气死你不歇心啊。
三十多年了，李凤云夹在仇人似的父子俩中间，牵肠挂肚却又无可奈何。两个男人都是她的天。她知道翻开他俩冰冷刻薄的外衣，里面都是爱的烈火，但两个男人在一起，却都要显示出刚强的一面，刀对刀来枪对枪，针尖对麦芒。
在阿德看来，阿爸就像五行山压在身上。阿爸曾是一名军人。阿德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大冬天的星期天，刚跟着妈一同随军到了北京的他，被一只大手从热被窝里赤条条掏了出来。身着军装牛高马大的爸大声命令他：起床！他把他领到院子里的空地上，教他立正、稍息、向左向右看齐、齐步走、正步走，姿势一有差错，不是屁股上挨一脚，就是后脑勺来一巴掌。阿爸对他又吼又骂。妈在一旁跳脚搓手，说娃还小，等长大些你咋练都行。爸吼着让妈滚到一边去，还说什么，要让儿子学雷锋学硬骨头六连，要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还说真金要火炼，百炼才能成钢。还说他要把儿子从小就练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本来出生后就没见过爸几面的王全德，从此后看见身着军装的爸，就像老鼠见了猫，丧魄落魂，浑身筛糠。晚上钻进被窝里，半夜半夜地梦见爸让火车撞死，让大水淹死，让雷电劈死，吃饭噎死，喝水呛死。小学三年级的他还做过这样一个梦，在梦中，他成了黑猫警长，写字的铅笔成了黑猫警长的鲁格半自动手枪，爸成了那个一只耳老鼠。爸带着一群老鼠袭击粮仓，身为黑猫警长的王全德接到报警，率领警士前去围捕，经过千辛万苦，他们找到一只耳的巢穴，发现了秘密地洞。爸王高峰带领老鼠们负隅顽抗，几经较量，王全德用鲁格半自动手枪歼灭了敌人。唯有被打掉一只耳朵的爸逃走了，让王全德后悔不迭。
妈爱爸也怕爸，对爸言听计从，更加助长了爸的盛气凌人、专横跋扈。直到王高峰远去珠海开拓太阳能市场，王全德才长出一口气，有 了一种解放了的感觉。他走路唱的都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初三那年春节，阿德跟着妈到珠海和爸一起过。偶然一次上街碰到阿莉挎着爸的胳膊从昌安酒店出来。阿德要冲上去，被妈拦住了。晚上在家吃饭，阿德怒火满腔质问爸。王高峰满脸赤红，一摔筷子，上来就给了阿德一记耳光，骂道：你个小兔崽子，翅膀还没硬呢，敢来教训老子！阿德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想也没想，就向爸扑过去。王高峰用在部队学的不知道是个什么动作，没等他近前，就把他撂翻在地。他惹恼了爸，被关在屋子里，不给他吃饭。王全德埋怨妈。妈叹口气说，珠海到处都这样，你爸说那是经商的正常应酬。从此以后，父子俩的关系到了冰点，成了仇人。
为了改善和儿子的关系，每次从珠海回北京，王高峰都会给儿子买几身时髦的名牌衣服。王全德把爸拿回来的名牌衣服当睡衣穿，白天上学或外出故意穿皱巴巴的烂衣服招摇过市。还对同学说，他家里穷，没钱买衣服。还对老师说，他爸把钱都花在了小姐身上，对家里不管不顾。到处糟蹋王高峰，丢王高峰的脸，把王高峰的嘴气得歪到了耳朵上。有一次李凤云去学校参加家长会，王全德在家看电视。谁知晚上八点，爸提着皮箱回来了。王全德没理他。王高峰进洗手间洗头出来，阿德突然问他肚子饿不饿。王高峰说：饿得前肚皮贴后肚皮。王全德一下子表现积极起来，笑着说爸你等会，我给你煮挂面。王高峰对着月亮笑的工夫，王全德当着爸的面，让爸看见他用他洗头用过的水煮挂面，又郑重地盛在碗里，端到他面前。王全德带着嘲弄的表情，期待着受到侮辱的王高峰暴跳如雷，连碗带面摔到他脸上。谁知王高峰一声不吭，还客气地说了声谢谢，三下五除二把一碗面拨拉进肚子里。搞得王全德也不得不吃下一碗用爸洗头水煮的挂面。直到现在他也没弄懂军人出身的爸咋就能忍下那样的奇耻大辱。
高考那年，爸从珠海赶回北京，难得地对儿子捧出一副笑脸。他讨好地和老婆一起给儿子做饭、煲汤、接送。他却板着脸，对他视而不见。填报志愿时，他要他填报军校，他填报北大。他说部队是最好的大学。他说好汉不当兵，当兵没好人。大学毕业，阿德没能如愿进入北京的政府机关。在北京混了两年，没混出个名堂。爸回到北京，通过老战友刘三秀，要把王全德搞到21团去当兵，儿子不去。又通过好几个战友要把王全德安排进监狱管理局，儿子还是不干。王高峰看着儿子如雾里看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妈的劝说下，王全德来到珠海。他原想找个项目，办个公司，干出个名堂，压压爸的嚣张气焰。爸给他倒好茶水，坐下来和他谈经商，他说他不喜欢经商，他要当官。爸说，安排你进21团和监狱管理局，不就是想让你当官吗？王全德说我要靠自己的本事吃饭。王全德参加广东的公务员考试，进了珠海地税局。随着对社会的了解，他渐渐清楚，他和爸这种仇人关系，是个普遍现象，这是中国的教育方式出了问题。在中国，好像就没有平等的父子关系。当老子的总觉得老子天下第一，儿子是自己的，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到了结婚的年龄。王高峰和李凤云对阿德的婚事像太监一样猴急，早早就给儿子在吉大莲花山庄买下结婚用房，装修好，还购买了清一色的进口家具和电器。阿德却光恋爱，不结婚，三天两头当新郎，换女友就像换衣服一样勤快。有一年，催得急了，阿德说莲花山庄的房子结构不好，也太小。王高峰马上又在刚开盘的华发新城买了一套南北通透的四室两厅。
王高峰和儿子谈结婚的事。阿德说他结婚的条件还不够成熟。
王高峰问：还有啥条件？
阿德说：不多，也不高，只有两个，二选一。
王高峰问哪两个。
阿德说：要么我当上处长，要么你给我一千万。
王高峰说：做梦吧。
阿德说：这就是我的梦。
王高峰苦笑着对老婆说：他妈的，你听听这是和老子说话吗？
电话里听着阿妈的埋怨，阿德苦笑着说阿妈你冤枉你儿子啦，这次我心里没有半点要气老爸的成分。我是诚心诚意地要给他过六十大寿。
李凤云又骂阿德神经病，净添乱，山南海北，那么多人，谁不能叫，偏偏叫上吴天明，给你老子点眼药水！
阿德等妈骂完，嬉皮笑脸说：阿妈，You are out啦！不叫吴天明，我到哪儿挣钱去？
哦？
阿妈，你儿子不傻！
阿德告诉阿妈：我已经和吴天明商量好啦，由他出面，请他在广州、深圳、珠海、中山、江门这几个市的经销商到场祝贺。妈，我打听过，光这几个市，吴天明的经销商就有四百多家。我故意对吴天明说，以你吴老板的面子，前来祝贺的人每人的礼金大概不会低于一万元吧？阿妈，你猜吴天明咋说？他说，低于一万，靠他奶奶的，老子顺手就把他扔到海里喂鱼。阿妈，你算算，一人一万，我爸这一场寿宴，光太阳能行业，最少也能收四百多万的礼金。还有吴天明其他朋友，再加上我请的同事、朋友，我管辖区域里的企业，我算了算，大概近千人！阿妈耶，你儿子千万富翁的梦想就要实现啦！
阿德还说：我们局里有好些人在珠海、在深圳、在香港、在澳门都有好多套房子，资产动辄上千万过亿。我心里很不服气啊。阿妈，难道你的阿德就不如他们？不是的。你儿子学冠古今、才高八斗、经天纬地，局里人称智多星、小诸葛。关键是我不是官二代，政界没根基，没靠山，不然我早就是处长局长了。这就是我明知我老爸见不得吴天明，我还偏偏要叫上吴天明的第二个原因。我要把吴天明在政界的关系变成我加官晋爵的靠山。阿妈，我这么一说，您理解您儿子了吧？
李凤云低下了头。
阿德接着说：阿妈，为你聪明的儿子骄傲吧！
放下电话，李凤云眉头紧锁，怔怔地看玻璃窗外的蓝天。她不知道老公的看法和想法。老公没对她说，但老公昨晚辗转反侧半梦半醒的样子，她揪心。吃早餐时，看着老公不言不语的样子，她的心情像没熨烫的棉麻衣服，皱皱巴巴的。她知道今天老公的心头肯定是阴云密布，但仅仅是如此，还是会大雨如注，还是会酝酿成一场台风或是海啸？
鬼知道。
收拾完厨房，看看表，正好八点一刻。
她抛开杂念，收拾好心情，走进洗手间，对着梳妆镜把头发盘在脑后。又到卧室，打开衣柜，拿出无袖上衣，穿上鲜红喇叭裤，再把蓝色腰带往腰间一系。她下面要去白莲洞公园跳大妈舞。每天上午八点半，一群和她一样上了年纪的大妈，随着凤凰传奇高亢的音乐，抖肩、扭胯、甩臀，火辣辣的舞姿，让自己忘了年龄。
刚打算出门，电话又响了，还是阿德。
阿德说：妈，您不是想儿媳妇想疯了吗？我想好了，今天我就领一个。还有，如果今天能收一千万，我明天就结婚！
听到儿子要结婚，盼儿媳盼孙子盼得望眼欲穿的李凤云，两汪泪水顿时像决堤的湖泊哗哗哗地流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