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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日记(1)

1

丁一打进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跟一个叫雯雯的女作家讨论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关于我胸前的那第三颗“乳头”。实话说,在此之前,我只知道那个乳头状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在我胸口上了,根本没想到还有更隐秘的内容躲藏在其后。雯雯趴在我的身边,手上拿着一把小尺子,很仔细地进行一番测量后,居然有了一个重大发现:这颗极具玄妙色彩的“乳头”,跟一个正常男人该有的那两颗之间的距离,分别都是七厘米!

“你看啊方子曰,绝对一点儿都不差的!你说以前我怎么就没注意到呢?”显然,女人为这个重大发现激动不已,“七是个很神秘很吉祥的数字,这你该知道的。一星期有七天,北斗星有七颗,太阳光折射出七种颜色。”

“还有七个音符。”我随口做了下补充。

她连连点头:“对呀,对呀,《圣经》里头说的第七日,叫作圣日。还有七宗罪,贪婪、色欲、饕餮、妒忌、懒惰、傲慢、暴怒。”

“嗯,有一部很经典的电影就叫这名字。”我不禁暗暗佩服起雯雯超强的记忆力来,我就一直记不清这七条罪的具体内容,“我可没有那么多罪状,七宗罪里头我顶多占着两条。”

“哪两条?”她斜着眼睛看我。

我不慌不忙地说:“一是色欲,一是懒惰。好色这一条我不能否认,一个正常男人都不可能否认这个。至于懒惰,我自己心里也很有数,这屋里甚至这床上的所有东西都可以作证,是不是?没办法,家里没个女人就是不行。”

没想到,女人红嘴唇一撇,说:“什么呀,你这个人还有傲慢,还有贪得无厌!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什么货色的女人你都来者不拒,还说不贪婪?”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啦?”我说,“何况,我哪里具备那样优越的条件?一来我不是手握重权的官员,没有大把大把的灰色收入供我挥霍。我在这座城市任何一家饭店里,都没有签字权。你说我哪里能伺候得起那么多女人?再说啦,我没有会赚钱的大脑,不是那种腰缠万贯的大老板。我就一个作家,往好了说也就是个三流作家,靠写点儿东西赚一点点可怜的稿费混口饭吃。”

“可在我心目中,你已经是个大师啦!”

她这话让我感到稍稍有点儿羞愧。从另一个角度说,一个人还知道羞耻,那说明此人还没坏到一定份儿上,脸皮还没有足够的厚度。我赶紧说:“不过,你真是发现一个好问题。我以前的那两个女人,都没观察得这般仔细。”

女人轻轻一笑:“这说明什么?说明她们不在乎你呀!或者说,那两个女人实在是太粗枝大叶啦!一个女人真正喜欢一个男人,会在乎他身上所有细节的,她会想方设法探求男人身体里里外外的秘密。喂,方子曰,你说,我是不是比她们中间任何一个,包括你那些情人们,都要聪明一些啊?”

这话又引起我的警惕。我眨巴一下眼睛,小心翼翼地试探:“你不会是想嫁给我吧?”

雯雯面色一沉,却趴下身子,用嘴唇轻轻触碰一下我胸口那颗形迹可疑的“乳头”,脸上瞬间堆满愁容:“这个我还真没想好。再说,要嫁你这边儿,总得把那边儿离了吧?事情总得一件一件地办。”

我稍稍放下了心。现在,我对女人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尤其是对想跟我结婚的女人。或者换个说法,我是害怕了结婚,估计是患上了所谓的恐婚症。

我叹息一声,故作深沉:“这事儿必须慎重,得考虑清楚才行。你知道的,我有过两次失败的婚姻,到现在我都没弄明白,那两段婚姻为什么如此失败!简直惨不忍睹。一男一女,好聚,却不好散,折腾,闹,鸡飞狗跳地闹,咬牙切齿地闹,到最后,两人都遍体鳞伤。”

“你放心,我不会跟你闹。我是说,如果咱俩结了婚的话。但有一条,你要有了别的女人,就赶紧告诉我。别把我当成傻子一样瞒着,我最恨的就是这种。”见我不作回应,她眨巴一下眼睛,略一沉思,忽然笑起来,“哈,你胸口这东西长得真是怪呀!我就没见过这样儿的。”

我正想问她都见过什么样子的,手机却在枕头旁边振动起来。

正是画家丁一。

“你过一会儿再打进来,好不好?”我悄声说,“我正参加一个研讨会,讨论一个重大课题。”

丁一的口气十万火急,还夹杂着一丝哭腔:“研讨个鸟啊方子曰!你说实话,是不是正忙着让女人欣赏你胸口那丑陋的肉瘤子?”

“你怎么知道的啊?丁一,你最近改行研究周易了吗?”

丁一呸呸两声:“赶紧的,赶紧下楼,下楼!我就在你小区大门口外头!”

“我都跟你说过多少遍啦,咱们说话文雅一点儿,都在艺术圈儿里混着呢。你跟我解释一下,什么叫作丑陋的肉瘤子?我跟你说,这叫奇人异相。说不准这是我的福气之所在。我还想改天找个大师好好看一看呢!”我理所当然认为丁一这小子又想耍弄我。以前,这种事儿也没少发生过。他把车停在我院子里,连声催着我下楼,等我一上他的车,好比上了贼船,接下来,去哪儿干什么去,完全由他说了算。有一次他居然把我拉到千里之外的大草原上,要我去那里帮着他卖画。结果,半个多月后我一进家门,发现客厅里的灯一直亮着,我还以为家里进了贼。

丁一倒不像是开玩笑:“我遇到麻烦了,你下来帮帮我。”

“是不是让警察给逮住啦?”我哧的一声笑了。

丁一信誓旦旦:“我敢对着我老婆发誓,这一回绝对不是!”他把声音稍稍放低说:“我出车祸啦!撞到人啦!”

我咬着牙,嘴里发出咝的一声叫。因为女作家俯下身子,冷不丁用牙齿狠狠地咬了一下我那“乳头”。

“咦?”丁一说,“不至于吧方子曰,我就出个小车祸,你慌成这样干啥?”

我伸手把雯雯的脑袋轻轻一推,说:“有个女人,她在咬我!千真万确!”

丁一顿时话语轻柔起来:“哦,这就是你说的重大课题?咬哪儿了亲爱的?真的很疼吗?你把手机给那位可爱的女士,我请她等十分钟以后再继续咬你,十分钟以后,她咬你哪儿哪怕直接咬死你,我也不管。不过现在你必须先下来,帮我壮壮胆子。”

“你是不是把人给撞死啦?那样我肯定不去,我不能助纣为虐。”

“要是撞死了人,我早就报警或者跑了去投案自首啦!我老人家还用树桩子一样站在这里给你打电话?人是肯定没撞到,不过,倒是轧死了人家一只鹦鹉。”

我哈哈大笑:“鹦鹉?你说你轧死了一只鹦鹉?该多少钱,你赔人家不就行了?一只破鹦鹉,哪怕金子做的也不顶你店里一幅画钱吧?”话音未落,手机那边突然传来医院急救车苍凉而过的声音。我很惊讶:“老丁,一只鹦鹉有这么值钱?还要打医院的急救电话啊?”

“刚才那辆急救车啊?这跟我们这边儿没关系。好像车上是个孕妇,肯定快生了。——你知道吗?这鹦鹉的主人是个老头儿,一个乌黑乌黑的老头。”

我哧地一笑:“自古至今,年轻人哪有养鹦鹉的?”

我想站起来去拿杯水喝,雯雯却抱住我,不让我动。

丁一继续嘟囔:“这个老头可不是一般的老头,他看上去有点儿诡秘,有点儿神经质。他那个眼神儿,怎么说呢?子曰,你见过失恋的老鹰的眼睛吗?”

“我没见过。”我坦白承认,“不失恋老鹰的眼睛我也没见过。”

“那眼神里头,有一股子邪劲儿,有刀光剑影在里头,真是可怕,可怕得很。你听我说啊,事情本来是这样的,我是打算来拉着你,咱们去山上吃野兔子去。没想到,刚拐过你家小区门前这个弯儿,不知怎么回事儿,哐的一下,蹭到老头的自行车上啦!我根本就没看清,他那个破鸟笼子怎么就钻到我的车底下。下车以后,我先去看看车脸儿,没事儿呀。再看那老头,人好好地站在那里,好像也没事儿。可是,老家伙一句话,把我彻底给吓晕了!你猜他说什么?”丁一故意卖关子,我等着他说。果然,丁一先沉不住气:“他非常忧郁地说,小子,你把一个孩子给轧死了!”

“你说什么?”这次我也是很吃惊,“难道他孙子的名字叫鹦鹉?”

丁一又是呸呸两声:“车底下明明就是个破鸟笼子嘛。鸟笼子里头,明明就是一只脏不拉几的烂鹦鹉。老方我问你,你会把你孙子塞一个破鸟笼子里头养着?”

“我连儿子都没有,哪里来的孙子?”我觉得这事儿越来越好笑。

“我就打个比方嘛。再说,你有没有儿子,有的话到底有几个,都分布在祖国大江南北的哪个区域,这谁能说得清楚啊!”

我终于坐起身来,伸手去抓杯子,嗓子干得要冒烟。“我真的很忙老丁,咱们不闹了。你有什么事儿还是赶紧说吧,要不我就扣掉电话。”

丁一顿时嗓门高起来:“姓方的,你要敢给我扣电话,我等会儿拿把刀子去阉了你!你知道那黑老头还说了句什么话吗?更吓人!”

“哦?”这倒把我胃口吊起来。

“他说他是警察。”

“丁一啊丁一,你总算把话绕到正题上啦。说吧,需要我带多少钱去赎你?顺便提醒你一句,上次的五千,你还没还我。”

丁一说:“人要讲良心的,你为那事儿前前后后拿走我几幅画我心里没数啊?”

我说:“那些画,是你说好送给我的。”

“咱们先不讨论这个,还说这老头儿。不管我好说歹说,他就是傻乎乎地蹲在地上,堵在我车前头,像一个上访大户。不客气地说,他端详那只死鹦鹉的样子,真像是他爹被轧死了。你说,这可咋办?”

“你不是经常说,没有钱摆不平的事儿吗?”我一边说,一边想,看来丁一说的是真事儿。

丁一悄声说:“钱对付女人行,对付警察,而且还是老警察,我心里真没底儿。何况人家根本不跟你对话,你磨破嘴皮子,人家蹲在那里不理不睬。”

我嘟囔说:“你知道的,我也怕警察。”

“人多力量大啊。再说,我就在你家大门口,你能见死不救?”

我站在那里接电话,雯雯早已开始穿衣服。她一边穿,一边抱怨我重友轻色。我关上手机后说:“就是那个丁一,大胡子画家,你也认识的。在这城市里我就这么一个好朋友,我俩就差穿一条裤子了。兄弟有难,我不能不帮。”其实,我也很清楚,她也必须走了,再不走她就会迟到。她的老公是一家生产优质不锈钢管的公司老总,前几天去香港洽谈生意,此刻已在返程飞机上,她必须前去机场迎接。在目前和往前数的数年间,这女人奢华的衣食住行,都得依赖那老总生产的不锈钢管,所以,前往机场迎接一下,非常有必要。出门以前,我一本正经地跟她说:“你听我的,去买九十九朵玫瑰,轻轻捧在手上,当那个皮球一走出候机大厅,你一定要迈着小碎步,跑到他的面前,含情脉脉把花递上去。”

女人抬脚就要踢我,我没让她踢到。

“姓方的,我警告你,你要再这样嬉皮笑脸,我跟你急!”

我赶紧向她道歉。我俩一前一后,走出楼道,她钻进停在院子里的一辆跑车,隔着玻璃抛一个飞吻出来,我一把“抓住”放在嘴边。恰好她正有个电话打进来,于是,她在车里接起来,顿时眉飞色舞。我本来想送走她再去见丁一,看她聊得起劲儿,就扭头往大门口走去。

当我转身往前走的那一瞬,内心深处就已经有一股子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海藻一样漂浮上来。我问自己,你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了,还在玩这类小孩子把戏,觉得很有意思吗?很好玩吗?与其说那是一丝后悔,不如说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沮丧,或者压抑。好像转瞬之间,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难道,你的生命就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一天天耗个干净?我仰起头,去看那上午的太阳,它把我逼得迅速把头低下。院子里的一切景物,顿时变得有点不太真实。

神情略显沮丧的丁一和他那辆气派十足的越野车,果然就在离小区大门口不远的地方。

丁一左手抓着手机,右手插进裤兜,正四处张望,但看不出有多么着急。车前蹲一个老头,老头旁边,躺着一辆破自行车。自行车筐旁边的车轮子下面,果然有一个被轧扁的鸟笼子。鸟笼子里面,恐怕就是那只倒霉的鹦鹉吧?

我先和丁一点头示意,然后,在那老头儿身边蹲下来。我得把语气尽量放得轻柔些,我得赋予我的话语以无边的同情和悲悯,甚至我还带有表演性质地轻轻叹息一声,像是诗朗诵前酝酿情绪。

“这只鹦鹉,是您老人家的心爱之物吧?”

老头儿的面色果然黝黑无比,尽管他只给了我半张脸孔看。丁一站在那里打了那么久的电话,他居然还沉浸在痛苦之中,可见这只鹦鹉对他来说真的意义非凡。老头儿额角的皱纹紧紧聚拢,没有一丝一毫想要理睬我的意思。过了好半天,他才轻轻一摇头,说出了一句话:“难道,这就是天意?”

我暗暗发笑,莫非这老头被撞傻了吗?

黑老头慢慢直起腰身,顿了一顿,又伸手去扶自行车。丁一赶紧过来帮忙。我也顺口说:“老爷子,您可千万别生气,别上火。改天,让我这朋友再去买一只更聪明伶俐的鹦鹉赔给你。”

就在那时,老头儿转过脸来面朝我。

啊哟!那张脸,黑得可真是太扎实啦!真像从非洲移民过来的。上面的皱纹横七竖八,毫无章法可循。不过,老头儿眼睛一眯,顿时有一道犀利的精光直逼过来,无形中就给人一股子压力!看来,丁一这次说得很靠谱。这老家伙要么是警察,要么做过黑帮老大。

“不必。”他语气冰冷冷的,“老子以后再也不养鹦鹉啦!”

“咦?”我试着打破僵局,“我怎么瞅着您老眼熟呢?”

老头冷笑一声:“我住一楼,你在四楼。”

“原来你们是邻居啊。”丁一插话说,“这不更好说话了嘛。”

我继续问:“咱们真的住一个楼里?不过,我好像以前没怎么见过您呀?您刚搬来不久吧?”

老头说:“一楼那是我闺女的家。我是来看外甥的,刚来没几天。”他扭头面朝丁一,立刻换上一副警察口吻:“你,你过来,把这笼子和鹦鹉随便找个垃圾桶扔掉!再把这里好好清扫一下!我再出来的时候,你别让我看到让我心里添堵的东西。你这人胆子可真肥呀!就你这破技术,也敢开着车满大街晃?我真是佩服你这种人,勇当马路杀手啊!”他摇晃着脑袋,伸手去推自行车。

丁一冲我拱拱手,悄声说:“你真是个福星。”

我也压低声音:“人家放过你,你就这么算啦?”

我这么说,是突然记起来,我居住的那栋楼的一楼西户,的确住着一个漂亮少妇。每次碰见她我都忍不住打量一眼,再打量一眼。有一回我从楼上往下走,她恰好开门出来,偶然一瞥间,居然从她领口处看到一抹美丽的风景,让我眩晕好半天。老天啊,她怎么可能是这个黑怪物的女儿?一个黑炭头样的老男人,怎么会有皮肤那么细嫩的女儿?我当时想,说不定,我能借着跟黑老头赔礼道歉的机会,跟那个漂亮女人说上几句话呢。熟悉之后,说不定会发生点什么事儿呢。我得承认,这想法有些龌龊。但是,一个不算很老的单身男人琢磨这个,不也是正常的吗?

丁一承诺:“改天我买瓶好酒,你替我送给他。”

我急匆匆赶上老头,说:“我朋友说,改天要买瓶好酒,向您表示歉意。”老头一声不吭。我继续说:“我知道您心里难过,怎么说吧,都是一个养熟的玩物,时间一长总会有感情。”

那老头停下步子,上上下下打量我,突然慢悠悠地说:“对我来说,那就是一个孩子!这个三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你也未必能理解。”

我稍稍惊愕,又连连点头:“世界上的一切生灵,都与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能把万物生灵当作自己孩子,这叫大爱。”

“少扯那些没用的。”老头儿轻蔑地说,“你不知道,这只鹦鹉是有故事的。你知道我给它取了个什么名字吗?我叫它小武,武术的武。本来,这一阵子我正在教它学说一句话,这只鹦鹉很聪明,眼看就要学会了,没想到,被那个王八蛋咔嚓一下给轧到车轮子底下。你说,我能不伤心?”

“是啊,你应该生气!”我说,“我再次替他向您道歉。”

“道歉有什么用?还能让那只鹦鹉再活过来?”老头哼一声,又问,“你知道我教这只鹦鹉学一句什么话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

老头眯着眼睛看远处,说:“这个世界如此美好。”

我肯定他的说法:“是啊,这世界如此美好,值得我们为之奋斗。”可这跟教一只鹦鹉说话有什么关系啊?我觉得这个黑老头真是有点神道,不会是神经方面出问题了吧?

“我教鹦鹉说的就这句话,”老头说,“这个世界如此美好!”

“哦?海明威的话?”我感觉有点儿诧异!黑老头居然教一只鹦鹉说这样一句话!

老头侧身瞧着我:“不错啊,你总算还知道海明威。”我当然能听出他话里的讽刺和挖苦。正想跟他探讨一下海明威那句话,不料,黑老头紧跟着转守为攻:“如果我没猜错,你是个作家吧?那个王八蛋,绝对是个画家!”

“您是怎么知道的?”

“那人的身上,有一股子浓重的墨香味儿。左手拇指和食指之间,有一块国画颜料的斑点。至于你,整天待在家里,显然不是上班族。有两次,你从门卫室那里出来,像个傻子一样,晃晃悠悠往回走。我扫了你一眼,你手上拿的应该是一本文学类的刊物,封面上没有那些光屁股光大腿的女人照。还有你的手指头基本还算细嫩,不会是干体力活的。你右手食指和中指上略带微黄,牙齿稍稍发黑,说明你抽烟。你蹲下身子的时候,我闻到一股子香味,是自制卷烟用的烟丝的香精味儿。抽那种烟的除了神经兮兮的女人,就是有点儿怪癖的男人,比方说作家。”

我张张嘴巴:“您老人家的观察力挺厉害!”

“这得感谢老天爷赐给我一双好眼睛,到退休了,也不让它们近视,不让它们花眼。你刚才其实很想问我,为什么教一只破鹦鹉说那样一句话,其实这就是答案。我看到了这个世界上的脏乱不堪,我让鹦鹉说这句话,实际上正是对这个时代的嘲讽。当然,还有其他更丰富的含义,那些你没必要知道。随便打个比方,我来这座城市总共还不到两个星期,我就发现有个狗屁作家带上楼去的女人已经换过两次。可见他现在仍然独身一人,还有他对生活显然很不负责任。就在刚才,他蹲下身子,假惺惺地帮朋友说好话前,有一辆黄颜色的跑车开过去。当时这位所谓作家的眼神,至少能证明两件事儿。一,这个男人很花心,这无须鉴定;二,这个男人跟车里面那女人,百分百不是夫妻,关系却很暧昧。再说说你那朋友,你跟那个女人眉来眼去的,你那个咋咋呼呼的狗屁朋友,居然一丝都没察觉,你想想他有多么迟钝。我发现他只在意他自己,撞了人下车后先看自己的车受没受损害,有这样的王八蛋吗?这人一举一动间,都透着一股子浮躁之气。我就纳闷儿,一个作家,一个画家,在任何时代,应该算是有品位的人吧?怎么就能堕落到这程度?”

有一股子凉风从我后背上嗖的一下升起来!

老头不管不顾,继续向前走。

我紧跟上去:“老哥,我得跟您好好聊一聊。”老头停下脚步,一回身,却盯着我反问:“聊什么?你跟一个退休的老警察,有什么可聊的?”

“我发现,您老人家有大智慧,你身上绝对有故事。”

老人的那张脸仍然紧绷着:“我提醒你,忽悠一个老警察,你得格外小心。不过,要说故事,我脑子里,我身上,都装着一大把,说不定,还真是对一个作家有帮助。但是,问题是我干吗要跟你聊?我吃饱了撑的啊?”

我说:“说不定,你跟我聊聊以后,你会发现,事情不是这样子的。或许,我这个人身上会有那么一点儿可取之处呢?”

老头歪着脑袋,打量我半天,居然悄无声息地笑了:“这么说,我倒真是可以和你聊聊,闲着也是闲着嘛。但只能是我去你那里,我闺女的家不是我家,我不能随随便便带人去。”

我表示,随时都欢迎他大驾光临。老头紧走几步,突然扭回头,稍稍沉默,说:“这样吧,等一会儿,我就上楼去。我给你从头到尾讲一讲这只鹦鹉的故事。”

2

等了好半天,那个怪老头儿没上来。我决定登门拜访。门没有关,我敲一敲门,老头做了回应。当我推门进去时,老头正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表情严肃。

“您怎么没上去呀?我把茶都泡好了。”我招呼说。

老头儿移过目光,盯了我看。真奇怪,我又感到了某种压力。但这一次,在老头的眼神里,我读出更多的内容。有一丝忧伤,一丝恍惚,更多的,则是一种我说不出来的痛苦或者纠结。老头儿盯看着面前的茶几说:“我在考虑该不该把这些东西交给你。”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见茶几上摆着个塑料袋,里面像是几本书。

“你什么东西都不要带。”显然,我错误地理解了老头的意思。

他轻轻一笑,叹息一声,无端又有一股子苍凉。“这可不是礼品,是一些日记本。我一直盘算着悄悄地把它们扔掉算啦。在我们那座小县城里,我一直下不了决心,带到这里看来还是不行。刚才还想送给你的,现在有些犹豫。”

“为什么要扔掉日记呢?这多可惜呀。”我刚说完,就觉得这话有点儿唐突。日记嘛,总是会牵扯个人隐私的。我跟这个老头儿不过是偶遇,到现在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算是萍水相逢,人家干吗要把自己的隐私给我看到?

突然那么一瞬,老头的脸扭曲一下,满脸的皱纹一舒一展,好似菊花凝绽。他双手五指伸开来,又拳回去,好像这个话题,又一次刺激到他的某一根神经,让他内心很不安。

“因为,”他犹豫片刻才说,“因为,这些日记本里面的内容,老是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不管白天黑夜,那些人的脸,那些声音,那些画面,老是来折磨我。你知道吗?这种状态很可怕!让你心里老是空飘飘的,让你失眠,让你头昏脑涨。有时候,它甚至钻到梦里头去折磨你!你做过噩梦吗?许许多多画面叠加在一起,形成一个漩涡,要把你使劲往下扯!就是清醒的时候,也不成。人一旦上了年纪,大脑里面就好像有道电影屏幕,时不时地开始放影像。而那些你一辈子都会刻骨铭心的事儿,就跟烙铁一样,不小心烫你一下。”

我立刻像警犬那样吸了吸鼻子。

这个叫方子曰的所谓作家,已经好久没写出什么新作品。我早就看透,这个人极有可能这辈子都徒有虚名,在文学上,最终也难成大器。现在他整天沉迷于孤芳自赏状态里,沉迷于烟草呀酒精呀这种麻醉之中,并且,周旋于其实不可能属于他的女人之间。他时常焦虑不安,时常空虚无聊,说白了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甚至不敢面对自己的失败。因此,他依赖这种无序的生活状态,来舒缓自己麻醉的神经,结果似乎适得其反。偶尔,他也会反省,甚至忏悔。他会意识到那些东西根本救不了他,只能让他更加堕落。

可目前似乎有一个好机会,这个黑老头儿,以及摆在茶几上的厚厚一摞日记背后的故事,能不能刺激一下他沉寂多年的创作灵感呢?

“为什么它会折磨你呢?”我问得小心翼翼。一个人内心的伤疤,是不会轻易展示给人看的。这个我懂。

“记下这些日记的,是一个女人。”

哦,原来不是老头自己的日记。一个女人?一个女人跟一个老警察之间的情感纠葛?一个老警察穷其半生的婚外恋?我的大脑在高速运转,貌似已经缓缓启动那日渐枯瘪的想象力。你瞧,从那时候我想到的问题,就能看得出来,我绝对难以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因为我的第一意识是猎奇,甚至,猎艳。

老头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兴奋得接近崩溃!

“一个小姐。明白吗?小姐。这些日记,是一个小姐写的。”

小姐这个称呼,似乎已经约定俗成。说白了不过是风尘女子的文雅称呼。一个让老警察放心不下的妓女?我的老天!我突然在心里暗暗感谢丁一。这个家伙不小心开车碾死一只鹦鹉,却把一个饱经沧桑的老警察和一个小姐的日记送到我的面前。小姐,警察,日记本,隐秘的恋情,或者情欲纠缠,一本畅销书的基本元素,貌似已经很齐备。接下来无非就是展开一个作家的细节想象,添油加醋这个我还算在行。我似乎已经看到,这本书占据着书店一进门位置的整面大柜台。它被摆放在各大书店最显眼的位置。在各类图书排行榜上,它都赫然列在首位!著名作家方子曰正坐在一张宽宽阔阔的桌子后面,签名签得手腕都有点儿发硬。电视台文化传播栏目那个漂亮的女主播,好几次我约她吃饭,她都像一条滑溜溜的鱼在我眼前游走,不给我任何靠近的机会。现在她笑吟吟地坐在我的面前:“请问子曰老师,您是如何让这样一部震撼人心的小说面世的?能不能跟读者一起分享这样一个过程的快乐,或者艰辛?”

慢着,慢着,不要急,这个黑老头还没答应给我看那些日记呢。那些看似诱人的日记本,现在还安静地躺在茶几上,它们还不属于我。

老头坐在那里,仿佛正在思考“生还是死”这一类大命题。

我突然有一丝警觉!他是在考虑这一堆文字的价值吗?我听说有些所谓的作家正是这么干的,花钱买原料,买故事,然后,再进行深加工。

我试探着问:“老爷子,您舍不得丢掉吧?”

他摇摇头:“不是舍不得。那种感觉我说不清。”

“要不,您开个价?”我干脆把话挑明。

没想到,老头猛的一下子抬起头来,两股火焰顺着目光直喷过来!他盯看我数秒,突然抬起一只手!手背上青筋暴突,手指尖在抖。顺着胳膊看过去,老头的嘴唇也在抖。

这个黑怪物终于吐出简短的两个字:“出去!”

我呆愣在当地,甚至,觉得整个身体一下子空虚,小腿肚子不由得又颤抖起来。老头坐下去,胸口一起一伏。我站在那里,垂着头,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好久,老头说:“这根本不是钱的事儿!”

我连连点头:“对不起,我错了!”

他又沉默不语,我一时也找不到话可说。在这个人面前,我那一大堆让人肉麻的玩笑话、恭维话,根本就没法施展。房子里的气息,有些凝滞。有一瞬间,我感觉到我在其时的处境,很像几个月前在某个派出所的时候。后来,我一想到那晚的场景,就忍不住浑身哆嗦。当时,我坐在一张铁椅子上,肯定神情沮丧,肯定像一只被斗败的公鸡。桌子后面有个看上去面皮挺嫩的小警察,带着一丝特色鲜明的微笑端详着我,而我呢,却不敢跟他对视。因为,那个时刻我们俩的角色似乎完全不同。人在失去自由,处于被动位置的时候,是无法做到有尊严的。我的尊严,我在讲台上可以侃侃而谈的那种自信,已经在一个小时前差不多完全丢掉。在那座城市城郊接合部的一辆车里,两个年轻的警察,将我和女作家雯雯当场“擒获”。当时,我俩正在接吻,或者说在做干点什么之前的准备。尽管我们俩属于情人关系,我可以完全不在乎,因为,我是个单身男人,谁也不能限制我谈恋爱的自由。但雯雯不行。她的身份不能暴露,这是关键点。如果制作不锈钢管的那个皮球知道他的妻子跟我在车上做这个,女人的下场会很凄惨。所以,我必须忍气吞声,尽量把这事情遮掩过去。那时的我,很像一个犯人。我放弃了尊严。

此刻,我站在老头面前的样子是不是很像一个犯人?

“我叫老黑。”老头突然开口,“他们都叫我老黑,你也可以这么喊我。刚才,我情绪有点儿失控。”老黑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眼,似乎为了轻松一下,他咦了一声:“你这样子干什么?没必要这样。咱俩本来互不相识。再说,我现在就是个快要入土的老头儿,又不是警察,你也不是犯人,你紧张什么呀?”

是啊,我为什么要摆出一副站在神父面前的样子呢?这个黑炭头,他手上也没拿着一本《圣经》。我跟他,现在,甚至几个小时前,有什么关系呢?他现在不是警察,而我,也的确没犯什么罪。

老黑挥挥手:“你把它们都拿走吧,眼不见,心不烦。再说,我这也算是遵从了日记主人的意见。等你从头到尾看一遍,就会发现里面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如果有一天,我记的这些东西到了一个作家手里,说不定他会写出一本精彩的小说来呢。’当然,你如果真对这堆日记有兴趣,就仔仔细细地看,要是没兴趣也就算了,就当帮我一个忙,你找个胡同旮旯烧掉,或者干脆扔进垃圾桶,无论怎样,随便处理掉就行。”

“她真的是这么写过吗?”我又慢慢高兴起来,“照这么说,或许我与这些日记有一些缘分呢。”

“可不是嘛,她就这么说过的。我暂且也把这理解成一种缘分,要不我跑到市里来,怎么偏偏会遇到你呢?不过,我提前警告你,这些日记,未必能给你带来快乐。”

“为什么?”我有点儿不解。

“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不明白比明白好。现实或真相,往往会是很伤人的。反正对我而言是这样的。你们作家的思维开阔些,也许能承受得了。”说实话,那时我真有点儿怀疑老黑是否真的曾经是警察。他说话的口吻,倒像一位大学里的教授。

老黑提起那个袋子递过来。我犹豫片刻,伸手去接。沉甸甸的,像是一段厚重的覆盖着尘埃的历史。

老黑递给我的那一刹那,似乎身心稍稍轻松了,脸上又露出一抹微笑,但倏忽之间就消失了。他转身离开,拿来一张纸,一支笔,迅速写下一串号码递给我,说:“这是我的手机号,和县城那边家里的电话号码。今天我就不到你那里喝茶啦。我估计你会很快跟我联系的。”

这就有点送客的意思了。

我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个问题:“你不是还说,要跟我讲讲那只鹦鹉的故事吗?”

老黑沉吟片刻,摆摆手:“现在,我还是不说了。不过,你记清楚,那鹦鹉的名字叫小武。小武的故事的一部分,也在这一包日记里。”

我的好奇心又被吊起来:“那个孩子,跟这个小姐有什么关系?”

“你先不要急于提问,回去仔细读读这些日记,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要漏掉。反正,我认为这里面还是有很多值得琢磨的东西,你还有很多时间一一去提问,现在不是时候,你看完再说吧。”

我却仍然意犹未尽:“上午你说,难道这是天意?是什么意思?”

老黑说:“你这个人,真是沉不住气,老是问这问那的。”他站在那里,掏出一根烟来燃上。“其实,我蹲在那里的时候,脑子里想到很多事情,很多个画面在我眼前闪过去。你说巧不巧?三年前的今天上午,准确地说,差不多就在那只鹦鹉被你朋友碾死的那个时刻——上午十点左右!我当时还看了一下表,几乎一点都不差——三年前的同一个日子的上午十点,有个年轻的死刑犯被押往刑场,枪毙了。这人就是小武!”

“有这么巧?”我的呼吸顿时有点儿急促。

“是啊,就这么巧!所以,我说是天意。我在想,难道这个孩子真是在天有灵?他不愿意看到我继续受折磨?因为,我经常在端详那只鹦鹉的时候,眼前就出现那孩子的脸。所以,我当时除了伤心,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我累了,真累了。有那只鹦鹉在,我就会时时刻刻想到那孩子。有这些破本子在,我会时时刻刻想到一个三陪小姐。这三年来我就是这么过日子的。现在好了,都扔出去!我也该换个活法了!”

老黑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已经开始闪现许多疑问,比如,这个很像哲学家的老警察,跟那个死刑犯之间,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没有关系,他怎么会给自己的鹦鹉取名叫小武?比如,这个小姐跟这个小武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没有继续再追问老黑。老黑说得对,看完再说。

3

翻阅那些日记本之初,我完完全全陷入一个迷宫里去。

那个沉甸甸的袋子里,共有十本日记。有的新一点,有的已经很陈旧。可见,记录的时间跨度不小,从侧面可以印证记录这些文字的人,还是有足够的耐心和韧性的。我在多年前也曾经断断续续写过日记,却一直有始无终。那些本子,差不多都是多年前街头杂货店里卖的那种。塑料封皮,纸张略黑。有一本的封面,还是个早就过气数年的香港男歌星。当然,与里面的内容相比,粗糙的外表或许根本不算什么。问题是,你有没有见过这样写日记的?每一本每一页上,都没有日期!你根本不能按时间顺序来排列这些文字。有时候,连续几页全是密密麻麻的字儿,连标点符号都没有,甚至,都懒得分一下段落。有些文字则笔迹潦草,龙飞凤舞的,像是喝醉酒后写下的。当然,也少不了错别字,以及你根本弄不懂的方言,得参照上下文去推断其大意。

好多日记其实是流水账。比如:“今天中午,在香(是否应该是湘呢?)菜馆,吃麻辣龙虾一盘,跟小柔一起去的。我俩都喜欢辣。我们开玩笑说,要生孩子,我俩肯定都生闺女,酸男辣女嘛。”比如:“今天逛街去了,买袜子一双,三块钱,口红一个,十块钱,避孕套三盒,十块钱,都顶上我一星期的伙食费了。”再比如:“昨晚上,我跟小雅干了一场,我抓了她的胸口两把,可能给她抓破了,因为今早上我看到我指甲里面有血。我看这小婊子是活得不耐烦。她居然敢欺负我!”

一个小姐日记里,很自然会涉及男女间的性事。“今晚上来的这个男人真胖啊,跟个篮球一样,肉乎乎的,人怎么能吃成这样子啊?他满嘴都是酒味,他要亲我,我躲到一边儿,不让他亲,我越这样,他就越想亲,男人就是贱啊。他没打我,倒是很好对付……总共加起来还不到五分钟,我还以为这货战斗力很强呢。”“我害怕这个胳膊上画着小蛇的男人,我已经遇到他两次,很难缠,很讨厌,上一次的时候他咬了我一口,疼了好几天哪。”

在一本日记的最后一页,有一段文字引起我的注意。

“孩子,其实这些都是写给你的。可我知道,我永远都不会拿给你看,这些日记你这辈子恐怕都看不到。但你得明白,我真的很疼你,爱你,很想你。天底下没有一个当妈的不疼自己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你就是我的一切,是我活下去的支撑。这些年我没回去看你,不是不回去,是我回不去,而且我回去后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以后你长大了,能理解就理解,不理解我也不怨你。我知道你肯定会恨我,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我也很难过。当你什么都明白了,你就会更恨你妈,你会嫌弃你妈,因为你妈是坏女人,你妈脏。”

看来,这个小姐应该还有一个女儿。

但是,有一句看似前后矛盾的话,却出现在另一本上。

“这些日记本里,藏着一个秘密。在这个世界上,我希望唯一能看到它并能揭开谜底的人,是我女儿。她从小就那么聪明,我相信她会看出来的。”

那一天,直到房间里完全暗下来,我还坐在书房里,翻看那堆日记。具体内容,或者要从日记里搜索出的故事线索,仍是一团模糊。我找不到任何头绪,从文字表面看,无非是一个风尘女子的流水账。或许,它本身根本没头没尾,杂乱无章。我一度怀疑,这些文字怎么会让一个老警察牵肠挂肚呢?我甚至还稍稍有点儿沮丧,这一堆破烂,对我能有什么用处呢?

很奇怪的是,在那个下午,没有人来打扰我。没有电话打进来,没有敲门声,甚至,窗外嘈杂的声音,我都完全忽略。也就是,我过了一个难得寂静的下午。甚至有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这个下午似乎跟以往有点儿不一样。也就在那一瞬间,我觉察到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子暧昧诡秘的气息。难道,因了这些日记本的存在,我的书房,我的整个房子,就慢慢换成另一种味道?或者说,当我伸出双手打开一本本日记的时候,一些粉红色的复杂无比的气息,会慢慢飘逸出来,以缓慢的姿态,充溢进我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我想我必须给老黑打个电话,解决一个最基本的问题:日记主人的名字。我居然忘记了问这个。

“跟你说实话,我拿不准。我就知道她叫小琴。”兴许是因为在电话里,老黑的语气很和蔼,“知道吗,像小琴这种女人,警察很难搞到她们的真名字。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会刻意隐藏自己的一切信息。做这一行的女人,个顶个滑溜得像一条条鱼。如果你见过小琴,你就会明白。她绝对就是那种被人称作小妖精的一类女人,满嘴里几乎没一句实话,一举一动,都具有挑逗性和诱惑力。做那种生意,修炼到那种境界的女人,一般手头都有好几张假身份证。你很难从她们嘴里获悉真实姓名,除非她心甘情愿跟你配合。”

“哪个琴?小提琴的琴,还是芹菜的芹?”

“有一页日记上,曾涉及过她的名字,我猜你可能还没读到。有一个男人问她叫什么,这女人说:‘我叫小琴。’男人几乎一字不差地问了一遍你刚才的那句话,小琴是这样回答的:‘都年老色衰了,什么琴也弹不出好动静来。’所以,我想应该是小提琴的琴吧。不过,这也很难说。当年,我们给她记笔录的时候,她告诉我叫李小琴。我查了好半天,也没找到。后来,她又说叫马小琴。再后来,她干脆耍赖,说她忘记自己叫什么了。”

“原来,警察也有没办法的时候。”

老黑开起玩笑:“是啊,你得相信,现在的警察跟当年军统特务完全不一样,为了获取一个小姐的名字,你不可能上夹板、辣椒水,或者,老虎凳。”

“那就奇怪了,你们根据什么认定她们犯了法?”

“你问了个好问题。但我不得不告诉你,小姐们犯的可不是什么大罪。而且你还得相信,我们办理这种案子,都有一整套很丰富的经验。”

“我知道,你们的惯例就是只罚嫖客,不罚妓女。”我冷笑一声,顿时想起我跟雯雯倒霉的经历。那一次,我搜索了所有能联系到的朋友名单,终于找到一个朋友,那朋友又找到派出所的所长,这才把我们俩放出来。我说:“反正,男人被你们抓到,为了顾及名声,最好的办法就是自认倒霉。该交的钱赶紧交上,然后,躲得远远的。”

老黑嘿嘿一笑:“你好像很了解行情嘛!要想不被罚,就不要去做啊。”

我可不想跟一个老警察玩这种一不小心把自己绕进去的游戏。“这个小琴,好像有个女儿,有她的消息吗?”

“是的,那堆日记里,关于她女儿的文字出现的次数还不少。你可能还没看到,她女儿失踪了,现在究竟身在何处,是另外一个谜。”

我抓抓头皮:“我看了整整一下午,结果头昏脑涨。”

老黑说:“要彻底把顺序搞清楚,肯定会花些工夫,但大体的时间顺序,是能弄清的。”

“怎么弄清?连页码都没有。”

老黑呵呵一笑,说:“我本来以为,一个作家会很有逻辑思维的。”我立刻反应过来,他应该知道更为简便的办法。果然,老黑说:“在每一本日记的第10页,都有个数字。”

我顺手抓过一本来,在第10页的左下角,发现一个数字,6。另外几本,数字都在这一页的不同位置,有一本是在页面中间。

“是你做的记号,还是那个叫小琴的女人?”

“当然是日记的主人。你瞧,这女人有些特色,对不对?我猜她是故意这么干的。从墨迹上看,页码应该是后来添加的。笔画很清晰,很有力,说明她写下数字的时候,脑子很清醒,肯定没喝酒。我估计,这个女人在许多日子里,也是反复在看这些日记。你从那些本子损坏的程度,就能看出来。你仔细看还会发现,她脑子里有很多奇怪的想法,说不定这些页码,就是某一天某一个瞬间,她突然心血来潮才按照时间顺序加上的。”

“我真没注意这些。”我轻轻摇头,“要不,你先给我讲讲小琴的故事?”

“这些日记,当然不能完全记录下小琴的人生轨迹。因为,很多故事,是在这些文字之外的。我建议,你来我们这座小县城,我给你列一个名单,你必须每一个人都去采访一下,把整个事件做一下还原。这个其实也不影响你继续研究日记。当然,我自己也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接待你。反正,我现在是闲人。另外,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小琴自己,我不知道还有谁对她更了解呢。”

我的兴致高涨起来:“要不,我现在就赶过去?”

老黑哈哈大笑:“先别急,再看看日记。每一句话,都不要忽略掉。我虽然看过好多遍,也解开过一些谜团,比如说日记的时间顺序问题,可有些谜,直到现在我都解不开。小琴说的那个隐藏在日记本里的秘密,我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是什么。不过,你能和我一样对一个小姐感兴趣,我挺高兴的。”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这个女人现在在哪里?能不能想办法见到她?”问出口后,我突然觉得很可笑。老黑明明已经给了我答案。如果能见到小琴本人,凭老黑的聪明,还犯得上绞尽脑汁去猜谜?

果然,老黑慢悠悠地说:“要见她本人?不可能了。”

“为什么?”

“因为,她死了。”

“死了?”老黑的这句话,顿时让我书房里的那股子怪异气息更加浓郁。我举着手机,又打量一眼书桌上那堆日记本,自言自语:“死了?也就是说,这是一堆遗物!一个死去的妓女留下的遗物!”

“是啊,死了,死在天堂口。”老黑的话幽幽地传过来。

我下意识地问:“怎么死的?也是被枪毙的?”

老黑说:“子曰,我发现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注意力很不集中。你没听清刚才我说的那个地名。我认为那是个很关键的词儿。”

“你刚才说什么?”

老黑几乎是一字一顿:“我说,小琴死在了天堂口。”

“天堂口?什么意思?是个城市名,还是一个具体的地点?”

“是个地名。就在我们这座县城的城郊接合部,在一片很广阔的农田里。仅仅这个地点,我认为也值得你花费好长时间去研究它。发生在那里的一系列事情,很有些佛教里的轮回色彩,直到现在我都没琢磨透。佛教里似乎还说禅悟、顿悟,反正对这个问题我顿悟不了。有些事情简直不能去琢磨,诡秘极了。”

“老黑,你不要再卖关子。这女人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跟那只鹦鹉有关。简单一句话概括,就是那个叫小武的孩子杀死了小琴,然后小武被判刑,被枪毙。”

“那个孩子?被枪毙是因为这个?”

“听得出来,你对这个故事越来越感兴趣。至少,你的确已经拥有一个好素材。写小说,我绝对外行。如果老黑有这本事,就不会把日记送给你,反正退休在家没事儿干,可我写不出来呀。我也不清楚,这些东西对一个作家究竟意味着什么。可我真的希望你能好好地写一写这个故事,去还原一下这个杀人案,去挖掘一下两个当事人的心路历程,别整天地去搞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我提供一些建议,仅做参考,你绝对不能是猎奇,不能胡编乱造,这是冷峻的,甚至有些残酷的现实。小琴这个女人一生命运是怎样的?这种人是可恨,可气,还是可怜?我们应不应该给这样一个女人以怜悯?小武这孩子为什么要杀人?是因为激情犯罪,还是长期精神压抑所致?这都是我一直思考的。”

“这是一些好问题。”我总算捕捉到了故事的主线。

“还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我虽然从来没见过小琴的女儿,对小琴此前的故事也是一无所知,可我见过小琴的老母亲。哪一个小姐会带着自己老母亲出来做这种生意?这是不是有点儿特殊?”

“带着母亲出来做妓女?”

“妓女这个词儿,我一直觉得它别扭,一直回避使用它。”——我猜测老黑在电话那端皱起了眉头——“可事实的确如此,在天堂口,那个很荒僻的地方,就在我辖区内,小琴开了家路边店,靠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挣钱来养活她们母女俩。”

我觉得又一条线索浮出水面:“那她母亲在哪儿?”

“你说那个老女人?她倒没死,可现在跟一个死人差不到哪里去。她听不见,看不到,也不怎么爱说话,基本上是个废人。不过,我告诉你啊子曰,关于这个老女人我其实也有很多疑问。她到底是不是真是一个又聋又盲的人,我在有些时候居然不敢确定。”

“这话什么意思?”

“有些细节很诡异,以后你见到她,就会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跟你说这个的目的,是想提醒你,恐怕这是一个寻找真相的过程。你愿意去寻找吗?或者说,你愿意和老头儿一起去寻找吗?”

我盯看着屋顶,发了好半天的呆。

“我很愿意!”我听到我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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