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
下官秉承了鱼的灵活猴子的聪明的兼容猲狙的凶贱，考中状元是必然的。得陇望蜀的招摇之山已成过去，我艰难跋涉的是虫蛀书山。凶恶可怕的北号之山已成回忆，我面对的号叫是从寒风之山破牖而来的夜半袭击。我的先祖经过了无量亿劫之数生死轮回，转生为人，原本是因为黄帝打败了蚩尤，帮子民们夺下了蚩尤血凝成的盐池，人间吃物有了咸的滋味，我的先祖想吃点新鲜肉，日子长了慢慢地腌着吃。像人的理想常常会落空一样，兽的想望进入了人的际遇，也会破产。肉食者是在投生的那一天就决定了有肉吃，没有肉吃的也是在娘肚子里一坐胎就注定了。像我们共同的远祖鱼类一样，大家没有成为人形降生之前，全都浸泡在一样的水里，凭脐带吃食，像鱼一样用鳃呼吸，出生后的第一声哭泣全都是一样的鱼叫，可是，有的人哭泣就成了圣旨，决定着一个朝代的兴亡，万千子民的生死。为了让他哭得好听，他尚在母腹，母亲就手揉核桃给他听，咯啦咯啦的声音像响尾蛇穿过草丛，江山社稷就卧在一个人的肚子底下。母亲把一对核桃在手上揉，触及指头肚间的十宣穴，掌心的内劳宫穴，小指根和大指根被核桃皮碾红，小鱼际穴和大鱼际穴血脉贯通，回流到肚子里供皇儿吮吸，到时候他从非同寻常的穴里流出，御医用生麦芽熟麦芽两剂煎汤，给产妇当茶喝，喝了回乳。接下来，皇儿再由民间找来的奶妈哺乳，饱饮不止。肉山盐海他都吃腻了，跟他一样从同一种穴里流出来的人，还没有尝到肉滋味——我就是如此。我要想吃到肉，实现我的先祖转生为人的基本愿望，还要走过莘莘学子贫苦书生世代相沿走过的路，好在这条路已经由亡国之君隋炀帝杨广开辟了。前朝遗制，后代溉沐。
隋朝绝不是个好朝代，隋炀帝当然是个荒淫无度的皇帝。他让宫女在花园里玩，穿前面带口的裤子，美名曰“□”，就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人流出来的口子都是一样的，并没有贵贱之分，他自己把皇帝的平凡身份暴露了。他要是个有为之君，就应该让三千美人拖了大船走，美人戴面罩，只露出眼睛，深宫美貌只留给皇帝一个人看，皇后怀孕也穿大衣服，不让人看见肚子大了，假装皇儿不是从寻常穴里流出来的，而是来自于天上的一场大雨，一阵龙啸。隋炀帝要是个中兴之主，他有心把父皇害死，荣登大极，他也该有意为社稷作长远打算，他兴科举擢进士，广揽天下士子贤良人才，他自己就应该首先保护好自己的颈项。他引镜自照，摸着脖子对皇后说“好头颈，谁来斫之”，是什么意思？不吉之兆嘛！他自己的脑袋都掉了，他那帝宫里建起妙楷台藏古迹，建起宝绩台藏古画，还留给谁看？难道就是为了萌生出美术馆图书馆的观念，让后代积累起画海书山去游去爬，皓首穷经中举进仕考状元吗？
守登州府的杨林的确是一条好汉，他不修文治，专练武功。然而他纵然是天下第一条好汉，不排行老八，他一个人守定一隅海陬，就能保定隋朝的天下不灭亡吗？有男有女的八个神仙，已经从登州府东边的城墙脚下过海远去了，不伸出援手帮太守一把，老杨林遇上了十二岁的罗成，他就玩完啦。罗成还是个小孩，就是天下第七条好汉了。使枪弄棒较量武功，不需要科举大比十年寒窗之苦，一介武夫，生下来就是一条好汉，带着武功出生，一个跟头打出来，荣登榜首。下官就不行了，几经轮回，百般周折，我已经丢掉了雌雄同体的先祖自己跟自己打仗的勇武，远徙变种、异类相食的狠毒也消失殆尽了。我生就是贫妇的儿子，农家的骨血，我要实现先祖做人的最初愿望，只有走读书进仕这条路。说真的，要是没有荒淫无道的隋炀帝，开辟了科举这条路，我还真不知道从哪条道走，才会有出头之日呢。登州府太守换了什么人我不认识，铁打的府第流水的官，我明白大唐取士学了隋朝的路子，我要去应试，需要出打锣镇往北走，到八仙过海逍遥离去的地方、天下第八条好汉老杨林被十二岁的罗成打败的地方、秦琼卖了马也来助战的地方，到那样一个凡人与神仙分别、人间与仙境交汇、海天与黄土相接的地方去大比，我知道这些就行了。至于罗成和秦琼本是表兄弟，他们讲好了互传罗家枪和秦家锏，谁也不许留后手，结果却彼此嫉妒对方的武功，各自留下了“回马枪”和“杀手锏”不教，违背了誓言，都没有得了好死。后代人却把“回马枪”和“杀手锏”当成了阴谋的手段，报复的绝招，致命的法宝，延及官场乃至文场，有悖“文德敬恕”的传统，我不知道也罢。至于罗成少年英俊，常常博得女人欢心，有时候不得不在敌营招亲，秦琼英雄，死后做了门神，黄脸常被画成红脸，有时候也被雕在死人的门口，替人守墓，这些事情说起来，不合为贤者讳的古训，我不知道也罢。再说啦，考场上也不考这些东西，非圣贤之道，治平之策，我不知道也罢。
我在夫子庙旁边的空屋子里读书，没有红袖添香，没有短檠报喜，没有荷叶变成团扇扇凉，没有田螺化成美人做饭，拙荆——啊，就是我那老婆糟糠之妻——把饭送过来，等我吃过，又收拾篮子走了。我吃饭时也不忘读书，一只手抓饼子，一只手拿《论语》，看圣人如何把一日三餐吃出道德之光、伦理之辉、经天纬地之道。我发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诚然有之，然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肉割不正不食”，吃好饭还是比吃糟糠更快乐，把肉切细了吃还是比把楸树叶揉碎了泡着吃更顺口，更愉快。曲肱而乐，沐乎风。小子，汝知否？若必有从，吾从儒。“儒”是什么？就是“人”之“需”嘛。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想一想大夜弥天，像下雨一样从天上落下谷子来，满足人的需要，供人吃饭，鬼哭成一片，人应该害怕还是应该快乐？快乐嘛！天上的饭给人吃了，鬼就要挨饿，鬼要是不哭就怪了。天上的庄稼种在石头上，不吃饭的神仙用袖口兜了天河的水灌溉，铁拐李用葫芦背水。鬼还没有成神成仙，就要吃饭，他们挨饿哭得急了，天上就会把米留下，把糠撒到地上来。天上吃米地上吃糠的时候，人就要骑着苞米叶上天找饭吃，或者坐着起火——就是插一根麦秆装了火药一点就响往天上飞的玩意儿。等到有一天，人按照起火的原理发明出火箭，人就会带着庄稼种子上天，渴慕天上的石头撞击着谷子，生出变种，再带到地球上来播种，满足人食精餍细的需要。人最早在地里种庄稼，原本就是天上的种子落下来，神农氏捡起来把它种下。那时候神农氏才三岁，吃饭的需要在娘肚子里形成，稼穑的知识和本领自然也与生俱来。此时仓颉还没有造字，圣人还没有垂训，礼乐未成，书生还没有书读，心田像荒野一样有待垦畲，烈山氏——也就是神农氏——漫山遍野点起大火焚灰肥田。后来圣人诞生，学神农氏的方法，在读书人的心上点火，要把他们心上的野草烧光，只留下绛珠仙葩，香谷嘉禾。心上的田园果真是那样容易莳弄的吗？
文王长了四个奶子亲耕籍田，摆一摆种庄稼的样子。他一个男人长那么多奶子，执掌周朝天下，果真能哺乳万千子民吗？商汤斋戒剪发，身披白毛子草，装成羊求雨，即便他诚恳反省，是不是宫殿筑得太好女色太盛，是不是官吏贪污小人得志，他不肯真的把自己作为牺牲杀了祭天，上苍吃不到肉，还是不能把天河的水降下来，保证普天下的王土风调雨顺永远不旱，有一天还是要煎沙烂石亢旱荒年。如果仓颉造字的目的，不是为了让天上降下谷子来，给人饭吃，吓得鬼哭，而是为了记录谎言，把皇家的谎言记下来，让一代代读书人当经念，念成历史念成事实念成真理，那么，他造出来的字就应该一直刻到龟甲上，只让少数几个有饭吃的人用指头比划着辨识，不应该再移到竹简上，印到纸上，让饿肚子的书生当成理想啃，当成美梦读。我真的常常吃不饱。柳子厚出身世家，比我命好。他靠写文章就能成神，吓死醉汉，那是他由做宰相的曾祖做县令的父亲那里继承来的权威，并不是他的文章做得好，有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力量。自从仓颉造出字来的那个晚上，吓得鬼哭过，此后文字的力量只来自于廊庙，不出自山林。柳宗元也有过无可奈何的时候，渴望人放下绳子，把他从行三涂坠下的千仞之险中救出去。他的文章做得再好，也不能化成飞天的翅膀，自解危难。河间妇曾经多么贞节洁淑，还是受不了阴大者抱持拥致，一番消受之后，再也看不上原来的丈夫了。下官命苦，牙齿比韩愈好，绝不动摇，可是没有肉吃，再好的牙齿也是白长了。我要是能写篇文章吓退鳄鱼，我就让海狗从鳄鱼退去的地方跳出来，以次充好。海狗肉应该比狗肉好嚼，有利于护牙。同生在大唐朝，可是我比柳宗元小了六十七岁，就没有福分到河间妇的酒垆上一边饮酒食饵，一边把鼻头上喝出汗来，让楼上的淫妇饱赏我的大鼻子了。要是单单凭鼻子大就能饫甘餍肥，我宁肯丢掉这些圣贤书不读，专事养颜。男人的容颜就在鼻子上啊。嫪毐也是个大鼻子，他能挑起一个车轮当空转，令皇帝的母亲喜欢。从秦宫到河间，淫荡的女人有同好焉。
下官无福消受宫廷盛宴，只因为三河离长安太远。诸位，我告诉你，出生在京畿之内，就多了一些崭露头角的机会。张昌宗、张易之兄弟，为什么得到了则天皇后的宠幸？还不是因为他们生当秦晋之地近水楼台，方便与皇家结好？他们的鼻子是不是足够大，能否满足皇宫尺寸，还很难说呢。自从隋文帝杨坚把大业城分成两半，皇室与居民分开住，皇宫的门廊与宫室一直筑得很大。唐皇帝把大业城改成长安，长驱直入，安居乐业，车马喧天开进去，也还是如此。三河位处东夷腹地，鲁国的儒生来此讲学嫌远，齐国的方士到此传术也嫌偏僻，稷下学宫的辩士们争论得口干舌燥，从不到三河来喝水。老莱国在三河的西边，地处列国要冲，孔夫子周游说教，向荷蓧老人问道。有人偏说孔子是向老子请教，言说者骨子里还是深藏了对夷方的蔑视，以为偏远之乡的隐士无资格教诲圣人。大方士徐福从三河北边临海的港口出航，带五百童男童女，去为秦始皇寻找长生不老药，遗迹宛在，仙山犹存，五百童男的帽子变成了东洋岛国的富士山，五百童女背的行李卷变成了小枕头，背在东洋魔女的背上，随时准备解下来枕了睡觉。长江南岸的人偏要说，徐福是他们的祖先，江淮的儿子。徐福的母土，到底是在皇天后土的哪一寸脐带底下？他死了埋在哪里，也很难用人的指头去指认。他大概也成了神仙，埋在了乌有乡的某一片云彩里。
黄帝的坟墓却埋在人间，不在黄土之中，就在赤子心里。桥山是黄帝陵的具体所在。从中土到蛮夷，辽阔的国土上，至少有三座桥山，可以作为黄帝陵祭拜。有人去秦晋之地的桥山，有人去察哈尔的涿鹿桥山，襄陵的桥山没有人前去祭拜，这里却最有可能是黄帝的骸骨埋葬地。据此，我们可以把神龙接黄帝升天的神话，臣妃们拽着神龙胡子升天的传说，一一推翻。然而我不能这么做。自从仓颉造了字，历代圣贤就用它记下了三皇神迹五帝仙踪，供一代代士子悬梁刺骨凿壁透光囊萤映雪来苦读，羚羊挂角雪泥鸿爪，来寻求修身之法治国之道，乡试府考京城大比，走进宫闱，出人头地，去看一看宫里的蜡烛到底能有多么高。
糟糠之妻用东流河水熬粥给我喝，让我以稀代干以次充好，宝贵的时光被撒尿占去得太多，我拿着圣贤之书如厕，读书解溲两不误，打一个尿颤多添一个句读，尿完了再回头重读，连接起来。糟糠之妻拣了棘子叶给我泡茶喝，我喝了不长精神，大白天也想睡觉。要把辫子吊到梁上解困，我那不识字的妻子一看吓坏了，以为我读书不成半途而废，吊不死自己，想把头皮揪下来。她用五根指头给我梳头发，后来又加上五根。我的头发根真的疼起来，我知道那是她手上的粗皮老茧剐住了我的头发，把我揪疼了。我真想有一点酒喝。没有红酥手拢头发摸脸腮倒也罢了，有一壶黄藤酒暖一暖身子热一热心情也好。书上说，有一个叫仪狄的人会造酒，他大约住在京畿附近，能方便地见到皇帝。他给初次见面的大禹一瓢酒喝，禹喝了很舒服，但也很警觉，意识到这种喝了很舒服的东西，极容易跟色相连，使人沉溺误国，因此他坚决戒酒，再也不见仪狄，担心经不住诱惑。后世皇帝就比禹量大，有了祖先治水的功德，九川入海，成就了真正的海量。他是大禹嫡传的骨肉，血脉相承，是大禹的三十二世孙。夏桀堆肉作山，挂脯为林，注酒成池，在酒池里划船。他命人击鼓，令三千人同时在酒池里豪饮，喝醉后就淹死在酒池里，泡成酿酒的大曲，发酵的引子，引发出下一个朝代规模更大的酒池肉林。商纣王让男人女人脱光了衣服，在酒池里追逐游泳，酒和色真正地融为一池，醉生梦死。治水的大禹磨坏了脚，禹步行走，大禹只知道自己戒了酒不喝，禁酒令也只能在短时间内实行，他不知道皇位只要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儿子再传给孙子，变禅让为世袭，沉溺酒色的皇家病也会在命脉里传承，那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后代的皇帝不必治水了，就要治酒啊。
有几个皇帝会是清醒的？大唐皇帝李世民本是一代圣王，有为之君，他也喜欢好酒，作诗咏赞“醽醁胜兰生，翠涛过玉瀣。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夸下皇家的海口，抒写宫廷的贪婪。有一些口福大的诗人叨陪皇帝喝，赴宴稍晚，悔恨绵绵：“可惜中庭树，移根逐汉臣。只为来时晚，开花不及春。”皇宫里既然夜夜欢宴，大醉不醒，就难怪有人在乡野小店的墙壁上题诗招酒鬼了：“昨夜瓶始尽，今朝瓮即开。梦中占梦罢，还向酒家来。”民间醉鬼学皇帝的样子酒兴大发，满不在乎：“但令千日醉，何惜两三春！”他们没有国库的积蓄，哪里来的银两买酒呢？这样的诗书不读还好，越读越令人不平，越读越令人伤心。不患寡而患不均。拔一毛以济天下，杨朱不为；摩顶放踵以利天下，墨家兼爱。天下大同，难的是人大都希望别人做墨子，自己做杨朱，以他人的酒杯浇自己块垒，不肯把自己杯子里的酒让给别人喝，除非心存不良，成心要把人灌醉。我没有酒喝，一直没有酒喝。大唐开国不禁酒，安史乱起，灾荒连年，酿酒的粮食要用来赈灾填肚皮，才实行禁酤，学一学汉景帝时的样子。不过，“文景之治”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千年，大唐的皇帝姓李不姓刘，开元盛世，天宝遗事，也成了白发宫女絮絮叨叨的旧话。三河偏僻，尚未置县，打锣镇只是登州府的一个镇，天高皇帝远，酿酒业一直没有停止，也没有萧条。瓦岗军的头领程咬金，尚未大砍三板斧起事之前，卖了搂草的小筢，就买一葫芦打锣镇的酒喝。十二岁的罗成打败老杨林，攻下登州城，程咬金就是在打锣镇把小将灌醉，小罗成跑进敌营，稀里糊涂地同敌人的女人成了亲。打锣镇上酒歌四起，“烦君玉指轻拢撚，慢拨鸳鸯送一杯”，美人佐酒，金戈铁马不怕死的好汉也喜欢。“不遣通宵尽醉，定知辜负风烟”，“鬓如云，腰似柳，醉瑶台，携玉手”，不动心不尽欢还要坐怀不乱滴酒不沾的那个人才是傻瓜，木头橛子一个，可拴骡子。打锣镇的酒是米酒，用陈曲酿成。陈曲像蜂窝布满了孔洞，每一个孔洞都能藏下一颗好色之心一具贪杯之体，用黄帝帮咱们夺下的盐池里的盐粒筑成，用大禹帮咱们导水入海的坝石筑成，也用夏桀在酒池里泡透的船板筑成，用纣王的妃子掉落在酒池里的乳罩筑成，乳罩挂上美人胸乳的茸毛，就成了千年陈曲上不死的欲望，日日飞升的精灵。
我没有酒喝，只好把百年古书当成千载老曲，把鼻子凑到纸页上，看卓文君当垆卖酒系一条小围裙，明眸皓齿素手纤纤，舀一小瓢酒给司马相如解渴，才华盖世的大文豪口渴成疾，喝水不能消渴，不取一瓢酒饮，喝得晕晕乎乎的，就写不出子虚乌有的云梦了。我没有酒喝，只好把四书五经当成杜康忘忧，世界上还没有发明出望远镜，我把眼睛贴到墨字上，看不见乌鹊南飞绕树三匝的不祥之兆，只看见苍山含黛娥眉凝颦，阿瞒的成群妻妾居住在铜雀台中，遥祭七十二座疑冢，思念对酒当歌的日子，风姿绰约的宓妃从洛水中浮出来，“秾纤得衷，修短合度，丹唇外朗，皓齿内鲜”。诚哉斯言，男人女人都必须牙好，牙齿好不仅仅是为了吃饭，也为了露出来给人看，启齿莞尔。世界上还没有发明出牙膏，我首创用草木灰刷牙。百草霜既然可用来治病，它也应该能够去除牙齿上的污垢，还牙齿本来的面目。牙齿皓兮食无鱼，无鱼也就罢了，没有酒喝可真难受啊。虞姬虞姬奈若何？糟糠之妻用薤露敷衍我，用眼泪打发我，把叹息做成酒杯，盛了悲愁盛了无奈盛了哀怨，有时候还盛了不耐烦端给我。也罢，也罢也罢也罢，没有酒就没有酒吧，书中自有千钟粟，粟多了自然可以酿酒，书中自有黄金屋，金子多了自然可以买酒，书中自有颜如玉，脸色好看了自然可以下酒，不尽陈曲无穷醉意都在书里，跳进去游泳跑进去划船就是了，舍此而外，岂有他哉？
我顾不得拿出太多的时间到夫子庙进香。晋人围困了逼阳城，叔梁纥把城门举起来，供人进出，不绝生路。他的儿子生而知之有教无类，成了圣人，自然会扛起围城的大门，放渴望冲出去的人，到另一个城里去，不会因为人家顾不得给他进香，就断了人的进取之路。孔夫子的父亲叔梁纥，也是跟颜氏女野合，而生了儿子。同病相怜，圣人仁慈，必定会同情由大荒之山迢遥而来的远祖辗转野合生下的我。我不研术数，不从艺业，为君子儒，不为小人儒。我纵然像皇帝一样渴慕酒色，我怀抱的也不是小邦寡民之恩，而是大国昊民理想，鼓荡着汉唐胸襟浩荡世风。一介儒生，秉持信义，也记住了圣人的另一番教诲：“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至于什么时候守信是君子，什么时候守信是小人，圣人没有明说，只有靠下官自己感觉，摸着石头过河了，摸到大石头踏住是君子，摸到小石头踩着就是小人。圣人宁肯学御，而不学射，我若摸到鞭子驾车，必定从礼。乘车的是男人，我用右手执辔，左手持鞭，与乘客表示亲热；乘车的如果是女人，我用左手执辔，右手持鞭，以便避嫌，绝不越雷池半步。女人硬要与车夫说话，就让她朝着一半肩膀一半后脑勺去说吧。车夫听不见，就让她看一看车夫颤颤巍巍的鞭子。给南子驾车的车夫就是这样做的，给妹喜驾车的车夫就是这样做的，给妲己驾车的车夫也是这样做的，给浣纱的西施、出塞的昭君、拜月的貂蝉、华清池沐浴的杨玉环，给普天下所有贞淑的、淫荡的、纯洁如同藐姑射山上的积雪、秽邪如同镐京虿盆里蛇蝎的美人驾车的车夫，全都是这样做的。鞭长莫及，望梅止渴，夫子庙香火不绝，最高的大香像车夫的鞭杆一样高。我烧上一炷，心香与檀香一起缭绕，信仰与困惑一起焚烧，跪下去给孔老夫子磕一个头，记住了他素王的冠冕没有旒只扎一方头巾的坦白模样。帝王的冠冕十二旒，丢丢荡荡面目暧昧，他不好意思直说的话，由圣人代他表达。可是我焚香祭拜之后上路赶考了，还是不明白“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读书求仕为的是吃好饭，错了吗？
远行路上的旅店，有时候用人肉包子招待过客，吃下包子的肚皮常常还没有暖过来，又成了下一顿包子的肉馅。店主不读书不求仕，他们的经验来自于口耳相传，如果硬要追根求源，问一问他们最初的经验来自哪里，他们才会说到黄帝帮我们夺下了盐池，蚩尤血凝结的盐粒告诉他们，好吃的东西不在别处，恰恰在人体自身。因为有人要读书，有人要种地，人不能剜出自己的眼珠吃下，用肚脐眼认字，人不能剁下自己的手吃掉，用头发播种，才有人专门开人肉饭店，帮人实现自己吃自己的愿望。等到帝王的天下全部变成一座老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庖厨遍地，人人觳觫，人想寻找另一块没有庖丁提刀踌躇四顾的国土，旅店里才会消除了人肉包子，用鸭子的脚蹼做成小饼，让过客吃了有耐力走得更远，用野鸡肝做成小点心，让过客吃了有更花花的肠子寻欢作乐，用云雀的舌头做成麻花蘸了糖，让进京赶考的人吃了更会说好听的话，由山野一直说到庙堂去。“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人生苦短，我注定了走不到那么远。在人肉包子饭店还没有拆除的时日里，我能够记住圣贤教诲，养吾浩然之气，不被人家吃掉就行啦。幸亏有两个伙伴跟我一起远行。三人同行有没有老师，倒也不在话下，人多了胆壮，也多了两个心眼，纵然辨识有误，会误食了别人的人肉包子，可喜的是一路前行，到底还没有被人吃掉。
他们两个来自中流河上游有一座石门的村子，会唱蓝关腔。那还不是“雪拥蓝关马不前”冰天雪地的凄清啸叫，也不是石门不开蓝关紧锁捶胸顿足的呼天抢地，他们唱起来絮絮叨叨的，常常如世外来风，根绝了人间烟火。不过，唱的内容有一些倒的确与韩愈有关：“韩湘子坐街前，打起渔鼓唱蓝关。”“蓝关”本是“难关”，雪拥马蹄过不去，到了侄子的嘴里，就变得有一些轻松了。韩湘子成了神仙，不用脚在地上走路，唱着歌从城门楼子顶上飞过去，自然不能体会到叔叔的苦难。此人定然不是十二郎，值不得为叔的一唱三叹祭悼他。中流河上游的石门天造地设，蓝关腔由石门里头发源，像中流河的水源寻罅而出。演唱的同伴有一个嘴向一边歪，歪嘴里唱出的难关像阳关，三叠之后又加三叠，陌头柳绿，春风似乎提前吹到了。他告诉下官，秋闱试后，发榜得中，他一阵高兴，突患吊旋风，嘴向一边歪，眼睛也向一边斜吊起来。如果皇家取士只看文卷，不看相貌，他斜眼歪嘴，也能看透圣贤经文正直的题旨，那么，他就发狠不治，歪着嘴上朝议政，斜眼睛盯着笏板奏本，修齐治平。石门里的乡医用家传秘方为他治吊旋风，在他的太阳穴上贴膏药，密室闭风，像受了腐刑的太史公蚕室闭风一样，像动了阉刀的太监斗室闭风一样，热汗从三十六万根毛孔往外冒，从贴了膏药的太阳穴那边，从脸皮发紧的颧骨那边，像有一个人吊了根弓弦拉，像有一个人捏了骨头掰。七天闭风过后，除掉膏药，一照菱花镜，原来歪向左边的嘴歪向了右边。他想起了孔夫子的话，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无以矫枉，他更加服膺了圣贤，圣人连治歪嘴的道理都说透了。他歪着嘴发愤攻读，自信必将马到成功，踏破关门，走向金殿。我祝他心想事成，高中状元，我们两个榜眼探花，一行三人把本科的头三名占全。如果我等有中有不中，那就“苟富贵勿相忘”，一个人捧上皇家的金饭碗的时候，就想一想由东夷到长安，遥遥旅途上结伴同行互相帮衬互相提醒互相护持，总算没有被凶残的店主当了包子馅。
在孔夫子还没有成为圣人，给人家办丧事当吹鼓手的时候，班子里吹喇叭的人，有没有哪一位患过吊旋风，嘴向一边歪呢？鲁昭公二十五年，孔夫子到齐国，听见了韶乐，三个月不知肉滋味。吹奏韶乐的乐手班子里，有没有哪一个患吊旋风，贴膏药治疗矫枉过正，嘴巴又向另一边歪斜了，还去吹竽呢？几乎可以推测断定，孔丘的吹鼓手班子里如果有人嘴歪，他也只能打鼓，不能吹喇叭，气不正会吹得死者不安。人生下来，需要哺乳三年，才能离开娘怀，所以孝子要守丧三年，以便父母睡得安稳，可不能被歪嘴子吹喇叭，一溜斜气吹烦了。韶乐的吹手班子里，如果有人嘴歪，也只能让他击磬，不能让他吹竽，哀而不伤乐而不淫的韶乐，如果混进了一溜斜气，也会走了调，迷失无归，让孔夫子重新吃起肉来，正割正席，脍炙人口。长安的大街还是隋炀帝杨广父子规划的大业格局，民居和皇城分开，街道像刀口一刀一刀切割，岁月沧桑把这一盘人生好肉细细品尝。唐明皇在梨园掌鼓唱完了戏，又带着杨贵妃，威仪赫赫到华清宫饮宴去了，走的是隋炀帝大运河航游出城时走的同一条街道。灞桥的柳枝快要被人折完了，还是挽不住江山美人像桥下的水一样流过去。安禄山大肚子拖地，盛满了对皇家的忠心，像扣了一口大锅烹饪江山，美人还是喜欢他，因为他年轻、雄壮，还大吃羊肉，肥墩礅的玉环就是喜欢他那一身羊臊气，肝胆吴越，中原胡骚。
我没有到始皇陵上去看看。秦始皇喜欢快马美人和宝剑，来日方长，他那巨大陵墓里的水银百川等到天崩地陷的那一天，总会流下骊山，汇入渭河，让雄才大略和流氓无赖、千古一帝和卑琐小人更加泾渭分明，倚天长剑把江山裁成两截，一截给美人做披肩，纷披下银杏古柏的流苏，钉缀上海湾湖泊的珍珠，一截给骏马做鞍镫，踏上昆仑山不死鸟的爪子，坐上东海精卫的屁股，玉鞭一指，飞驰而去，直到人类永生的金殿门口停下来。我没有到血腥的玄武门去凭吊。吾本一儒生，天海一芥舟，姓李的弟兄们哪一个做了皇帝都一样，我还是要靠寒窗苦读一朝入帏挤进宫廷。王者风，草民偃，哪一阵风刮来，都不会长眼睛，格外地看顾我。要是实在凭我选择，我倒宁肯让李元霸做皇帝，他拿两把大锤打天下，直来直去，不像李世民那么奸诈。他扔起一柄大锤向天上打，掉下来砸死自己，那是他不明白雷是不能用铁去打的，不是雷比天下第一条好汉的武功强，而是雷站的地方比人高，会用电击。这道理李世民也不懂得。李世民要是懂得雷电能从极高的地方击穿人的脸皮和服饰，他就不会把人当镜子了，他会把世外的眼睛当镜子，常常照一照人间心肠，重新考虑，人性地安排皇位社稷。
下官科考的卷子却不这么写。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朱买臣荣登皇榜，马前泼水，他会写刘邦本是市井无赖好色之徒吗？他会写吕雉本是刁蛮泼妇，把戚夫人砍成了人彘吗？他要是如实写来，泼出去的水不光他老婆收不回来，他自己也收拾不起来。李白是天上的神仙，贬到了下界，他不应考是自然的。他要是进了考场，也不会写当今皇上娶了儿媳妇做妃子，只能写“云雨巫山枉断肠”，令挤不进皇门的平民着急，“但愿一识韩荆州”，博得进身之阶。我绝不会那么傻，专拣皇家不愿听的话说。隋炀帝杀了父亲做皇帝的金殿上，又坐了大唐的天子，我也写“圣朝以孝治天下”。礼泉东北五十里，昭陵埋葬了唐王李世民，兄弟不和，九嵕山上阴气不散，我也写“悌也者兄弟和煦也”，我才知道李建成身为兄长，嫉妒二弟的才华，也不是个好东西呢。“无情最是帝王家”，有几个皇家弟兄是真正善终的？我从黄河流不到的三河来，龙门高遥，我拼了命一跃而过，无兄无弟，洁身自好就是孝悌仁义。中流河上游的两个同伴考场失意，情场得意，他们不是我的亲兄弟，我中状元，他们落第，我管不到他们出入青楼妓馆散心解闷，我被皇家招为驸马，我还能不让人家嫖妓吗？
妓院里吹竽，嘴向一边歪定然无碍，喇叭也是吹得的。皇宫里做驸马吹吹打打，却需要端正无邪。我终于喝得大醉，内廷贡酒由八对宫娥素手纤纤捧进来，我明白了皇帝为什么怕死，明白了秦始皇和汉武帝寻求长生不老药，为什么都去东夷，日出扶桑，东边的药自然带了阳气，供男人壮而不死。汉武帝看不见海上的仙山，就在登州府筑了蓬莱阁，瓦岗军集齐了天下好汉去争打，攻下来再交给皇家。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把新科状元招进宫中做女婿。驸马的日子，就是白天看公主的指甲粉红色，甲床后头一弯月白像豌豆芽似的，听公主伸了手指抱怨她的纤手摸“下官”，都快要磨出泡来了，夜里呢，那就把公主的手指含到嘴里融化，免得皇帝女儿的手上会生出茧子，公主如果还不满足，那就让她领略来自皇宫外面的男人的好身手，尽管读书做了状元，仍然有扛鼎的力气，刨地锄禾的本色，必要时还是一条好汉，贪色无度。皇家其实也很容易被骗过去。他们选皇后选妃子，有多少办法，规前方后，筑脂刻玉，用豆粒比量乳头，再放进肚脐眼里盛住。展开两股，看私处坟起，阴沟渥丹，火齐欲吐。看到了这个样子还不放心，还要在木桶里筛进草木灰，让秀女围着被坐上去，用笤帚苗捅鼻孔令打喷嚏，检查草木灰上是不是击出了孔洞。他们用这样的办法，保证选到的是处女。有一些选进宫去，熬白了头发，也仍然是处女，皇帝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可惜他们没有同样有效的办法遴选童男，他们选中的驸马，有时候是早就结过婚的，没有结婚的，也往往早在妓院泄过了，童身不保。公主试过了驸马的好身手，不生疑，倒觉得是捡了个大便宜。当然啦，公主是不是准处女，驸马却没有权力挑剔，捡到篮里就是菜，烂菜帮也是金枝玉叶。“袋闭罩而乱摆，茎逼寨而深攻”，交颈叠股时，颠鸾倒凤时，再精明的公主驸马，也难辨真假，全都是一塌糊涂。
事情明朗起来，是因为有人唱起了蓝关腔。深宫岁月，有时候并不像宫外的人想象的那么好熬。蜡烛燃尽了，自然有宫女换上一根新的，肉吃完了，有内务太监呈上鱼，正因为什么事情都有人做了，公主驸马才会闲得难受。他们要是日夜交欢，只做一件事，铁打的驸马也受不了，公主也怕不能消受。中国的第一个驸马与鬼公主交媾，皇妃遣人发冢，“解体看之，交情宛若”。陇西男人勇不可当，在死人的世界称雄，大开了驸马能干的先河，可真令后世公主羡慕，令后世驸马惭愧。下官纵然秉承了猴子的滑稽好淫，猲狙的凶猛好战，还是会有累的时候，只能让公主在床上死过去再活过来，不能让她真的死去，枕着金枕头下葬，遇见比下官更不怕死的人。马踏飞燕是汉王内廷的故事吗？大宛马和三河马交配，生下来的就是汗血马，能跑尽生命的汁液飞天吗？驸马是一种什么马？马蹄底下的飞燕，会慢眼横波半目临肩叫陛下吗？不叫陛下叫驸马吗？皇宫里难以消磨的闲时光，靠痴心妄想打发，靠捕蝶捉莺打发，靠饮酒赋诗打发，靠掷骰子下棋打发。黄帝发明了下棋，把天下江山分割成一方一方，安上棋子司寇，棋子司马，各司其职，攻占守防，也安上一些闲子，就是棋子公主，棋子驸马，再安上三五游子，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那就是戏子棋子，游走四方，跑马卖解，把人间忧欢编成曲子唱。“湘夫子修行只把林英撇，撇奴在房中正二三个月”，才两三个月就熬不住啦，皇宫岁月哪里会是这么短。听说有人在皇宫外头唱蓝关腔，是京城长安里没有听过的曲子，跟《大目莲幽冥救母宝卷》不一样，跟《混元门元沌教弘阳经宝卷》也不一样，他们唱的是人间烟火，不涉世外，饱含了人间男女的七情六欲离合悲欢。小太监把他们喊进宫来，两个人一个打鼓一个唱，打鼓的面目端庄闭着嘴，演唱的把嘴一张，公主和宫女就忍不住笑了，他的嘴竟然是这么歪呀！
诸位猜得不错，他们是从中流河上游有一座石门的地方来京赶考的，那两个同伴落第潦倒，在妓院花光了银子，沿街卖唱，依仗着一曲蓝关腔糊口。他们把自己的一半经历唱进去，淫亵风光，唱赶考的举子青楼博彩，跟烟花女订了终身，状元及第，招了驸马，忘记了妓院里的山盟海誓，连进京的路费也不还给一往情深的妓女了。越是歪嘴里唱出来的故事，越是能打动人，连贞洁的公主也骂起了忘恩负义的驸马，同情妓女了。送走了卖唱的艺人，公主才觉得不对劲了，她怀疑下官的出身和来历，问下官娴熟的床上功夫是从哪里来的？她是准处女苍天明鉴，大婚之夜，她怎么不像下官那么会呢？下官如果不是在妓女那里学到了武艺，凭什么皇榜高中，上了公主的床？我用天赋啊悟性啊生而知之啊这一套，根本骗不过她去，我要是非要坚持人的资质不同，有人天生就会出神入化，公主就更加恼火，她会以为下官是瞧不起皇家女儿资秉非凡，生就了凤体仙态，说真的，金枝玉叶一摇，才会龙涎滴沥玉山倾倒呢。她派小太监化装成卖糖果的小贩，跟踪唱蓝关腔的艺人，不说话，免得人家听出他是阉过的宫中秘探。那个歪嘴的乡亲同伴在宫外开唱，负心的驸马向事实更加靠近了一步，他就是新科状元来自东夷。下官被迫向公主说了实话，下官是正人君子，没进过妓院，家中倒有糟糠之妻，我那令公主神魂颠倒死去活来的床上功夫，正来自草野民间，是最扎实的基层功底，深植入八百丈土层、长安城外的累累黄土之下，进了皇宫，皇家的金碧辉煌赫赫威仪，又给俺增添了熠熠华彩八面威风，当然啦，也有一些不那么实用的花架子，像活公主的绣花枕头一样，也像死公主枕的金枕头一样——死就死了，脖子底下还要那么硬干什么？
就因为下官说了实话，就犯下了欺君之罪。谎言和欺骗，实话和忠诚，就这样混淆难辨，像“人而无信可矣乎”与“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一样纠结不清。下官被绑出内宫斩首，我看见说实话的杨修口中喊“阔”，在前头提着脑袋等我，我看见说实话的易牙把亲儿子烹了，直说请皇上吃肉，主宰了齐国。我没有太多的时间看见说假话的人，他们巧言令色遍及阳世与阴间，等待辨别。刽子手把刀举起来，问我还有什么话说，我把头摇一摇。寒光一闪，我的头在地上翻滚，我想起了有一句话应该说明白：再要转生，我不想再吃肉了，我要去做吃素的和尚吃斋念佛，不染红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