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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墙上的月亮

傍晚,那女人匆匆地从一些破旧的窑洞前走过,窑洞前开着花,两边的栅栏在她行走的过程中似乎变得越来越低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已变成黑色的花,像是受到了某种惊吓,以后,走一会儿,就回头看一下。又看到身后有一种水蒙蒙的亮色正在轻轻地涌动,而她的前面,却一直都是黑的。她本想叫一声,却又发现四周没有人,整条路上只有她一个人在走。要是有一半个人,她或许就叫出来了。可是这会儿,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叫死也没有用呢,叫得再尖声也没用,只能是叫给自己听,自己吓自己。

她走着,心里想着那些黑色的花。

花怎么能是黑的呢?

后来,又走了一会儿,月亮就上来了,山区里顿时就像洒满了银子。走在空荡荡的山区,走在银色的世界里,她看见一些熟悉的房屋和树木,水渠、田地,看见那些东西以后,她的胸渐渐地挺了起来,又听见一些东西溅起了回音。

是七月里的一天,那只手困难地笑了一下,发出一种鸟的叫声。

四周长满了暗红的树,还有的雪白,还有些黑黄,像是被烟熏过。一些直挺挺的目光从山崖上跌下来,断成几截,没有人帮助,很快又自行接起来,恢复得和原来一样,不久又晾晒在门口,出没在有人经过的一些巷子里。

平静的房顶上晾晒着黄色的粮食,也有一部分红色的甚至黑色的。有女人坐在粮食旁边,一边守着粮食,一边撩起衣襟给怀里的孩子喂奶。孩子像一个假孩子一样,只看见一个小小的脑袋在悄悄地不易觉察地拱动。前半晌的时候,他突然尿湿了离他最近的一小片粮食,女人担心尿会顺着房檐一直流下去,雨一样流到院子里,不过她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因为并没有发生那样的事,只不过是很少的一点儿,早就透过粮食,渗到房顶里去了。

有嘤嘤的哭声鸡毛一样软软地飘起来,却一时又判断不出那哭声来自哪个院子里。大同小异的院落,差不多的情形,又几乎一模一样的光景,无论来自哪个院子里,都是正常的,都没有人会感到惊奇和特别。烟头红红的,粗重或轻巧的叹息如流星一般远远地滑去。

不时地有零星的响声从北边的荞麦地里传来。房顶上的男人把身体放平,头探到屋檐下,看看下面的梯子是否还在。有一年他们逃到房顶上以后,又托人把梯子藏起来,有一种过河拆桥的意思,似乎永远也不打算再下来了。

那时,他们都在路边的荞麦地里,胡乱坐着,走着,摘两个酸果子尝尝,野兽一样叫几声。旁边的树上安置着鸟雀们的家,有寒酸的临时小巢,也有户型复杂的精美建构。喜鹊的家像是黑压压的大户人家,侯门一入深似海。有人抬起头朝树上看着,天空像一顶纸糊的帽子,高高地扣在他们的上面,花朵一样的云彩,山峦一样的云彩,飘浮穿行在四周。

也飘浮穿行在他们的心里。

那时,山区里丰饶的花瓣以寄人篱下的方式租住在女人们的嘴唇上,一有空闲就徐徐地展开。太阳车轮一样在上面慢慢转动的时候,他们从那滚烫的圆盘里看到一个模样像三色草一样的人坐在河边穿衣服,有人说他已经死了,大家不必再等了,可大家全想不起他是谁,似乎在以前的一个烟囱后面见过。那时候北风刮得正紧,天空的颜色就像那些刮过不久的头皮。

红色的花儿远远地开在年轻的那时。

长官,我的一条腿不见了,还有一个大拇指。

写状子了没有?滚回去写完状子再来。

长官的腊肠般的手恋恋不舍地从她的胸前离开,抓起身边的一只土豆朝墙头扔去。那时节,地里大部分的庄稼都已经收割完了,只剩下那些发育缓慢的高粱还在秋风里愣头愣脑地站着,一看见有人过来,脸就红了。

长官听说他曾经扔出去的那只土豆并没有砸到任何人,也没有起到任何一点点作用,反而被墙吃了,就决定重新再来,于是又抓起一只扔了出去。血红的土豆呼啸着越过山区大片的荒地和丘陵,大家在房顶上清清楚楚地看到它咚的一声砸到了一个从口外过来的货郎的头上,货郎头上隆起的血包像是大青山下的那些血红的山丘。

这回打中了,百步穿杨呢。

鼓掌!热烈鼓掌!

货郎看见他的父母和他的女人,正在山南那些荒芜的土地里弯着腰,弓起的脊梁正对着太阳撒下的一大把金针。那么多的金针插在身上,像是老中医在破除积习,兴利除弊,大胆施针,这一回,多年腰疼的毛病该好了吧?地里的人像一个个被火烧过的树桩,好半天也不移动一下,以至于他又觉得也许不是他们。四周一个人也没有,货郎抬起泥污污的袖子抹了一把泪。太阳又白又涩,货郎感到自己的嘴里像是嚼了一截辣椒。远处地里的高粱看上去密集得厉害,齐刷刷地站着,每当想摇晃一下的时候都显得异常的困难,似乎连风也插不进去。

货郎慢慢地朝它们走过去。

崖头上的夕阳又黄又浓,又稠得流不动了。

黄泥土炕上,一个女人夸张地做着一种独门的游戏,一遍一遍地把自己卖出去,然后又赎回来。屋檐下吊着的玉茭棒子叮叮当当地响在风中,金光四溅。红色的响雷在她的叫声里滑来滑去。看看二十多年前的那个秋天,一个红彤彤的胎儿流星般地从山地向平原深处滑去。你的大拇指呢?你的大拇指哪去了?大家徘徊在平原深处的那些金黄色的土墙下,久久地打听着那个大拇指的下落。狗从树林子里出来,生出生疏的目光打量着石磨旁边的那些横七竖八的腿。

天空像一只锅盖。

天空如果是一只锅盖,那我们是什么?

把他抓起来!

已经派人看管起来了。

噢,押到哪儿了?

就在这些年前后吊死过好几个人的那间库房里。

审过了么?

我看就不用审他,那个地方,吓也把他吓死了。

货郎懒懒地用手扒开一片高粱秆后,忽然浑身激灵了一下,忽然看见了那个小村子,就躲藏在高粱地下面的一个山洼里。小小的一个山洼,像极了一道山中的褶皱,能把自己藏在一道褶皱里,可见那个村子有多小了。那时,货郎忽然就不再懒懒的了,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同傍晚或者黎明时分的马蹄声,两个眼珠子也都急切得差一点掉到高粱地里。又听见真的有马蹄声正跑在清水河的两边,从黛青色的山上下来,跑在这片既寒冷又炎热的土地上。

一些高粱与他擦肩而过,像是那种一生只有一次的缘分。他看着它们脸上和身上的红红的血迹,不知道它们还要在风里站多久。

货郎那天觉出半个身体传来一阵难忍的疼痛,一种黏稠的紫色的汁液雨点一样纷纷泼溅到村中那些矮小阴暗的窗户上。村里的人不多,这是他预料中的,一些人靠在黄色的土墙下半睁着眼,黄浓黄浓的阳光均匀地涂在他们的身上。

家里有人么?

隔着麻纸糊的窗户,货郎在外面问道。

进来哇。

里面传出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

除了这一家的,货郎那天晚上一共看见了十几个女孩,年龄都相差不多,一个个都像在安心等待,却又都模模糊糊,不知在等待什么。念书大都是念完小学以后就不再念了,只有两三个念完了初中。有一个脑子灵得骇人,村子里的人听说后都缩起了瘦瘦的脖子。她爹脸上的胡子很多,很乱,忧虑和无奈就在那中间穿越、滚动。兄弟,好兄弟,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的人哪。村中的人点起牛粪和柴火为他煮饭,用嘴一吹,火星红红的,呼呼地响,白烟滚滚。货郎盘腿坐在土炕上,听见马蹄声嘚嘚嗒嗒地响在得胜关内外,马蹄越过无数的酸刺丛,将晋北山区丛林里的野鸡纷纷惊起,彩色的羽毛四散飘零。闺女跟我走吧,嫁到外面,嫁到我们那边去,那儿有黑森森的炭,也有遍地的莜麦和玉米。秋天里,辣椒红得漫山遍野。什么,不吃辣椒?没关系,那就把它当作一种纯粹的景色。

她爹也说,去哇,爹有空就去看你。

另外好几个爹也都对他们的女儿这样说。

她们站在一起,有的用力拧着可怜的围巾,半天不说一句话。有的叉着腿,胸前的山包像是一个呼之欲出的汁液饱满的故事。

货郎想起了他的几个已到成亲年龄的表弟、侄子,他们像一些一出生就遭到雷劈的树一样,黑乎乎地混迹在贫穷的春寒料峭的山区,在天气最炎热的时候大汗淋漓地做梦,在最寒冷的季节里梳理羽毛一样地梳理那些曾经多次造访过的梦,而他们本人的头发倒从未认真地梳理过一次,能粗枝大叶地用手犁一犁便算是好的。手指插进生锈的头发里,惊动了住在里面的鸟雀们,听见它们在惊叫,扑棱棱地振动翅膀,开始暂时的远走高飞。剩下还没有长毛的,就只能忍痛别离,任凭它们张着黄黄的嘴从天亮叫到天黑。

就这样,深秋时节,一辆山榆木做成的花轱辘马车载着她离开了那道偏远而幽闭的褶皱,向着山南的方向渐渐地移动。马车披星戴月地走着,一路上丁零咣当地响着。越往他们这边走,石头也就越多,只是颜色更杂了,黑白红紫,还有一些则说不上是什么颜色。鸟雀们的翅膀、马的鬃毛,掠过那些古老门楼上的红灯笼,掠过硬铮铮的雪地,没有再去往任何地方就不见了。高高的戏台子迎着凄厉的北风,本身就在瑟瑟发抖,比在它上面飘来荡去的大红大绿的戏服看上去更加寒冷,更加缺少生动和感染。山区的打谷场静悄悄的,圆圆的草垛上披着厚厚的雪。

去,看看狗日的们在干啥。

大队干部披着衣服,捏着一根火柴棍一下一下地剔着牙。麻油青灯悄悄地亮了几日,昏昏的、冷冷的、静静的,夜夜都有北风伸出舌头。老迈的斜眼大叔坐在外面拉了一夜的二胡,胡须唰唰地划动着衣领。门外的雪地上站满了人,红灯笼幽暗而无边。舅舅,你老不来,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舅舅忙,舅舅忙得恨不得四条腿走路,舅舅还会再来的。

舅舅下回来,把我从前的那个小圆镜子捎来吧。

这不是有镜子么。

不一样。那个是我的。

这……这难道不是你的?

这也是我的。我不是说过了么,不一样。

好,知道了。

舅舅要走了,舅舅把空空的粗布口袋搭在肩上,一手扯过驴的缰绳。舅舅嘱咐她在公婆面前要尽量勤快,在村里人面前要尽量忍让,没有什么过不去的。舅舅临出门看见她家门口扔了一些破旧的烂砖头,便弯下腰把砖头挪开,齐齐地码在门的一边。

不要送了,外面冷。

舅舅走了,瘦小的驴蹄印在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坑洼。公鸡在院子里站成石鸡。住在山坡上的人家看见村外的狐狸在秘密地接头,狼在集训,主持者慷慨陈词,发言者积极踊跃。雪地上还有一片片厮打过的痕迹,红色的印痕一路滴答。

报告刘书记,他们甚也没干,炕东一个,炕西一个,都穿着衣裳就睡着了。

怎么会这样?再去看看,要弄清楚为什么不脱衣裳?

书记的脸上很肃穆,像报纸上的黑体标题。

又听见对面沟里的流水声了。

窑洞里弥漫着一种潮气。满脸络腮胡须的斜眼大叔,他说他曾经和树摔过跤,一口气放倒十几棵大树。二胡拉得也真动人,有时让人难过,有时却又让人听了以后高兴得很想马上就去干点儿什么。那么大的一个块头,怀里抱着那么小的一个东西,不管怎么说,看上去都有那么一点好像不那么相称。不过,那又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拉吧,使劲地拉吧,想让他们听的时候就把门大大地敞开,不想让他们听的时候就把门关上。有些时候,自家的曲调确也不能让外人听了去,有外面那些鲜艳的红灯笼照着他们就足够让他们高兴一阵子的了,还要怎么样呢。粗壮有力的斜眼大叔,大腿有一个树桩那么粗,轻而易举地就能把一扇门卸下来,不费一点力气。你还年轻,凡事要向大叔学习。什么,大叔没有面对女人的经验?嘿嘿,这你可又说错了,你懂得什么!窗户发白,要起来下地时却发现已不像往日那般灵巧。大叔他可真厉害,只一下就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抛到了半空中。如果仅仅只是能抛起来,如果光是这一点,那也就不能叫作特别了,那也就还是一个平常人。而他的关键之处就在于无论把你抛得多高,到时候还能把你稳稳地接住,这才是最重要的,也是最有别于其他人的。舅舅你回去时不要走那条人少石头多的路,宁可绕远一些,也要从平川里走。舅舅我知道你这一回出来又白跑了一趟,等我找到那条腿和那个大拇指时,舅舅你要把它们带回家去,交给他们。大叔啊,你的胡琴拉得真动人,你再多拉几遍,它们听见了就都出来了。

长官,胡琴声没了。

再探。

门开了,外面的亮光突然扑进来,晃得她霎时瘫软在地上,一直到后来也不知道是太阳的光芒还是雪地上的反光。

晚上,比黄豆略长一点的灯头亮起来,身上还洋溢着青春气息的树木被伐倒在晋北山区里。日子慢悠悠地晃着,空荡荡的,苍苍茫茫。

她看见婆婆身上的衣裳脏得不像样子了,她想等有一天太阳很好的时候,她要好好地洗一洗,洗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然后一件一件仔细抖开了,展展地晾晒在院子里的铁丝上。在做那些的时候,麻雀们站在屋檐上看着她。

她看见远处的山倒映在水盆里,像一张儿童的图片,那么大那么长的山,半盆水就把它们全装下了,这事让她越想越复杂,复杂到后来她不愿意再去多想。衣服搭在铁丝上,院子里一下子就像多了一道屏障,后半部分变得隐秘而宁静。

那太阳真好啊,一点儿也不比小时候见过的差。

冬天里她早早地起来生火。雪已经下了很久了,却还在不住地往下落,天地间白茫茫的,像冰冷的额头。她打开门,在吱吱呀呀的叫声里,惊讶地看到门外的雪地上有两行深深的车辙印,一看就是往老家那边去的,应该是在她还在睡梦中的那个时候过去的。有可能是她认识的人么,完全有可能,说不定就是那个多少年一直住在她们后面的宋丑子。村子里静悄悄的,烟从白色的屋顶上升起,轻轻地一直往上而去。她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那即将又要被雪覆盖住的车印,心里紧缩了一下,鼻子竟有点儿酸酸的。雪正在慢慢地在那两道远去了的辙印里重新堆积,像是把一些人和事重新又埋了一遍。

大家都回去吧,回到各自的房子里去睡,老睡在房顶上像什么样子,看样子近一段时间他们不会再来了。门楼上的那些圆圆的红灯笼也都被摘了下来,要等到过年的时候再挂。现在挂着,年不年节不节的,除了费油,只能招贼,土匪们远远地就能看到。但是,有相当一部分人却异口同声地说道,我们不回去,我们能回去么?我们一回去,他们就又来了,我们的包括女人在内的好多东西就又保不住了。

就没有全下来,回去了一些,还有一些仍然住在房顶上。

她返回屋里,对着镜子理了理鬓发,从一个红色的柜子里找出一件贴身的棉袄穿在身上,又很快地出了院子,关上街门。

长官,俺又来了。

长官那时正坐在八仙桌的后面,一时竟看不出他在干什么,像是在手里捧着他的那个东西在反反复复地观看,又像是在处理一个长在身上什么地方的类似于瘊子或者痦子的东西,谁也不知道他那天到底是怎么想的,又到底在想些什么。啊,原来是你?来,到跟前来。长官醉眼蒙眬又迷迷糊糊地往前探了一下脸,声音里有一种黏糊糊的东西。像什么呢?一片泡在水里的绿依依的水草?不,应该是一条滑腻腻的毛巾。

她伸出很白很好看的牙咬了一下嘴唇,然后飞快地沿着那两道车辙的方向跑去。听见有人在后面喊叫,听见下雪的声音像是两个人在低声说话。

一些黑色的矮小的东西在僻静的雪地里秘密地交谈。风卷起一片薄雪,恰好是一扇门的样子。你们快起来呀,土匪来了。一团一团的白气赤身裸体地从她的嘴里喷出来,随后又迅速地融化在清冽的白色旷野里。她不时地回头朝后看,有那么一个人,始终跑在她的后面,路上的雪被他踩得嘤嘤地哭个不停。她也始终无法看清前面赶车的是个什么人,树枝上的雪总是从她的脸前一闪而逝,裤裆里传来风声。舅舅,我十二个月都在忙,一年到头都没有消闲的时候。边墙下的人忽然像蚂蚁一样,黑乎乎的越来越多。那些旧日城墙上下的土都被流水般的血泡软了,泡酥了。四周空荡荡静悄悄的,一瞬间又一个人也不见了。她放慢脚步,猛然间又听到一阵门响,声音在雪地上显得尤为清晰明亮。

可是,完全看不清是谁家的门响,并没有看见有人出来,也没有一张脸从门里探出来。四周依然是静悄悄的,只有雪。

白晃晃的面粉一样的雪。

大叔,我的大叔,一听见门响,就知道是你的胡琴的声音。拉得真好,引人入胜,就连他也常常在我的梦里说起。有一阵子我听见它们藏在浓密的酸刺丛里好久不出来,我还怀疑是我得罪了它们。灰白的蛇皮,血红的眼睛,粗大的手,旁边还有淡淡的酒气,青白的雪线和蓝色的光芒。今年,赶在过年之前,要是能把那条腿找回来,那就已经很了不起,很让人意外了,不要再想别的,贪多嚼不烂。你们难道没听说么,他们要把咱们裤裆里的东西拿走,装入他们的口袋里,以后就要背着那些口袋去穿过土默川,再翻越黛螺山。听听这话说得,明明是咱们的东西,让他们这么一说,倒好像成了他们的。啊,是黛螺山呀,我想起来了,那儿有他们的祖坟,我们当然不能去。不过,还有一个麻烦事,姥姥家的那个青青的菜园子也在那里呢,这就叫人作难了。去不行,不去还不行,真正让人难死了。大叔啊,再拉一段吧,管他天塌地陷,先把眼前这些坎迈过去才是最要紧的,不是么?那个人说后半晌的时候他还要来。我想,来就来吧,大不了破上一斤面。

黑夜在她的印象中越来越多了。

无边无际的黑暗浸泡着所有的日子。

其实那些牙根本都算不上白,但是在暗夜里,在那漫无边际的黑暗的映衬下,全都变得亮闪闪的。无论是谁,只要一张开嘴说话,就准会有一道白光出现在众人的眼前。后来她总算是看明白了,这种事,和很多别的事情一样,也是一种完完全全的假象,其中有着太多的似是而非的东西,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觉得有问题。

她知道这些有什么用?什么用也没有,知道得再多也没用。一脱衣裳,就看见满山岗的黑黑的矮树丛,要是在那黑乎乎的印象里再瞥见一道白光,或者直射,或者弯弯曲曲地绕着,不用问,一定是有一个人正在开口说话,说他看见过的,甚至根本没见过的,说已经被他证实了的,被他弄明白了的。山谷里有东西正在出来,人们站在房顶上看着。大雪一到,那头瘦猪就要挨刀了,不管它肥瘦。

有一个背影朝山谷里飘去。

那是谁?是他把那条腿和那个大拇指藏起来了么?在那些平静的日子里,常有圆圆的青石水泡一样咕咚咕咚地泛上来,嘎嘎地叫着,圆形的背浮出水面。

报告刘书记,有人落水了。

是谁?

一个不认识的人。

捞上来了么?

没有,好像已经漂走了。

混蛋!为什么不把他拦住?

拦不住呀,刘书记。

漂到哪里去了?

听说已经出了咱们管辖的地界,已经到了长流水一带了。

那就好了,只要离开咱们的地界,就不要再管他了,就和咱们没关系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就让长流水那里的人们捞他去吧。

电话线虽然名义上说是已经通进了深山里,但也仅仅就只是几根外表包着黑皮的线而已,该说的话,需要说的话照样还是说不上。亲戚们之间不知道彼此在干什么,传递消息要靠那些到处走动的人,要是周围没有那样的一个人,有的亲戚一直到死也不知道别的亲人活成了什么样,甚至在不在人世都模棱两可,完全不清楚。她的一个姐妹,前一个男人死了以后,又跟了一个打牲的。那是一间坐落在红色山谷里的小草屋,孤零零地立在风中。每天清晨一起来,看见房子里挂满了露珠。墙上有各种皮毛,还有野鸡的颜色缤纷的羽毛。最里面的墙上挂着一支黑褐色的火枪,一个圆形的小药葫芦,还有装铁砂的红色猪皮袋子。火枪更多的时候并不在墙上,经常晃动在打牲人的肩上,每天早早地进山。不过自从有了这个女人以后,进山就晚了,起得也更迟了。尽管长了一双够得上阴鸷的眼睛,不过每当看到女人的时候,却又像羊毛般柔和。

打牲的每天扛着枪进山以后,整个山谷里就剩下女人一个人,她的身体还很有力气,就在房前屋后种了一些东西,锄锄草,浇浇水。太阳在门前暖融融地照着,屋后不远处的沟里的背阴处还有厚厚的白森森的积雪。她在雪里挖了很多的小洞,小洞里再放上一块块的干干净净的青石板,男人从山里打回来的东西就都放进那些雪里。平日里那山谷里静极了,只有乌鸦或者喜鹊飞来的时候才会有几声嘹亮的叫声。男人常担心她一个人瞎走,或者挖回一些什么有毒的东西,有空的时候就告诉她什么有毒,什么样的又没毒。“鬼辣椒”有毒,长得再好看也没用。白贵人像从天上来到人间洗澡的仙女,一听见有脚步声传来,立即就被惊走了,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蒲公英可以捣碎了敷在伤痛处,也可以煎水喝。野鸡从灌木丛里探出头来,看见有人,马上又缩了回去。

有一天,山风哀号着把打牲的人血糊糊地送了回来,那些血红的东西嗖嗖地在前面为他开着路。天黑下来以后,在微蓝的雪地上,她惊骇地看见他从山里回来的那条痕迹竟然形成了一道深深的峡谷,暗红的风就在那深深的峡谷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号着,像是有许多人齐刷刷地跪在一起哭泣。

前一个男人死的时候,她不在家里,也没有哭出来,不过白棺材晃得她两眼疼痛不止,生疼的泪水不请自来。之后涂了油漆的红棺材又熏得她头晕目眩,又一次被呛出泉水般的眼泪。山里的一位独眼的大仙曾给她算过一次,他们之间还应该有一些时日,可是现在,没有应该了,要轮到她自己一个人去面对以后的每一个白天和夜晚了。想到这些,心里忽然空空的,眼里开始湿润。

……

这些,她原来都不知道,要不是那些到处走动的人一年一年地替人们传递着各种各样的消息,她纵使再活上一万年,也别想知道这些。不是么,谁也无法猜想别人的日子,猜想也是瞎猜想。

那时,人们坐在一贫如洗的房顶上,遥望着从前常有土匪出没的那些荒草萋萋的旧路。有血红的东西到处飞来飞去。

出来很多年了,她几乎把原先的那个村子和那边的大部分人都忘光了。有一天,她忽然梦见父亲佝偻着身子躺在一堵斑斑驳驳的土墙下,家里的门和窗户都敞开着,村子里却听不到半点儿声音。她想,那么多的人,都哪去了?

她想伸出手去扶他一把,却怎么也够不着。

爹忽然用一种喜鹊的声音和她说话,边说边又低下头去,似乎是在察看翅膀下面的血迹。还有瘀血么,还有脓么?爹告诉她说很多人都死了,白茫茫的一片,盖住了山地和平原,连树都白了。一起变白了的还有家家户户的山墙和屋顶……她说,啊呀!阳光久久地叮在爹的身上,有的如蚂蟥一般,拼命地往里钻。她远远地注视着,感到自己近在咫尺却又完全插不上手,帮不上一点点忙。她只能给爹出主意说,赶快把它们拔出来,使劲地揪出来,再迟一会儿就都进去了。

后来,有一只很白很小的羊轻轻地从她的旁边跑过去了,那样子看上去十分害羞,也十分的胆小,小脸上忽红忽白。大家纷纷说秋天就要来了,她要是再不回来,那些果子就都不能吃了。大家每天都站在那个圆圆的巨大的车轮中眺望。

她说,爹,你是不是嫌我一直没回来看你?

爹说,不是。说着又低头察看了一下那差不多快要枯萎了的翅膀。

她又何尝没有看见,毛色发暗,又干又涩,一点点亮光也没有了,顺溜、光滑,更是谈不上。

她记得清清楚楚,那些血红的土豆就是在那个时候又一次突然飞起来的,数不清的血红的晋北山区的土豆,在人们的头顶上飞来飞去,其间还夹杂着诅咒的声音。有一阵子甚至还传来道情的高亢嘹亮的悲声,响彻整个山区。

以后又做梦的时候,她看见一只雪白的蝴蝶在梦境里无拘无束地飞来飞去,她试着抓了几次,却一直也没有抓到。蝴蝶宁静而无声地上下飞舞,又不时地画出一些陌生而又萧瑟的圆圈,圆圈里,是她最熟悉的那些人。只是他们那么的萧瑟,却是她万万也没有想到的。萧瑟的景色,萧瑟的人,她却不知道该对他们说什么。

她坐到一旁,不再伸手去抓。

听见蝴蝶的翅膀上传来阵阵水声,低低地回响着。

夜夜都梦见她有着一头柳丝般的绿头发,等到了太阳下,却又留下一个个浅黑的影子。满满的一篮子马齿苋放在她的脚边,太阳又快要跌进山里了,在临界山头的地方慢慢地滴着血,山坡上如同蒙上了一层红布。绿色的滑腻腻的山岗被涂染得斑斑驳驳,迷离万分,似伏卧了无数挂彩后的士兵。在很久以前的那些日子里,她只是一只被风吹来吹去的小蝴蝶,两条耗子尾巴一样的小辫子晃来晃去,一边奔跑一边跺着脚叫喊,声音像瓦片一样响亮,有时哭得草叶唰唰的,天都暗红下来。尖尖的金绒针扎进肉里,裤腿上挂满了绿色的恋恋不舍的蒺藜子,血从皮肉上涌出来,在太阳下眨着金色的眼睛。

流水一样的烟从黄泥的屋顶上冒出,盘旋如鹰。羊和牛马在村外的河湾处一声接一声地用力叫着。房前屋后,路边和井台,白色和黄色的烟雾到处弥漫着,远处的山路上还有人正在背着柴草往回走,看不见人的身体,只看见两条乌黑的小腿棍子一样载着那山丘般的草慢慢地走。崖畔下,墙角里,都已经完全黑了,暗到不能再暗。早先变黄的树叶顺着墙边飘了一阵后,忽然停住,一转身折进了路边的土坑里,不再漂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或者钻到石头下面,将蚂蚁们的公社和大队盖得严严实实。煤油灯昏黄的灯头哆哆嗦嗦地打着寒战,她在灯下缝着过冬的衣服。有时心里在过人,熟悉的、陌生的,甚至还有一些面带微笑的土匪们。不断地和一些人打着招呼,又默默地驱赶着一些人。灯光病恹恹的,大半个屋子都是黑的。到了需要将线头咬断的时候,就用白白的牙把线头咬断,看一眼黑沉沉的窗外,然后又将一根长长的线重新接上。周围是静的,白日里吹来的风里夹带着草木的味道,那是一种只有彻底熟透了的草才能挥发出来的气味,颜色金黄,某些时候却又仿佛蔚蓝。秋天往往就是这样的,天黑下来的时候,便听见唰啦唰啦的树叶声,像是有人笑着不断地往上面泼水。路上行人黑乌乌的影子成了一棵棵单独模糊的树,更有的酷似行走的木头桩子。早些年间有人在崖头下凿出的并曾经居住了很多年的土窑都变成黑洞了,野猫和蝙蝠在那周围和里面跑着,叫着,飞着,扇起一种沉重的腥气。那些原来住在土窑里的人,如今早已经都不在了,大部分静悄悄地死了,也有的搬到了打谷场的附近,或者别的地方。空荡荡的窑洞里只剩下了冷风和黑暗、恐怖和荒凉。崖畔上的草经过一个夏天的生长,有的已一人高,也变黄了,吹一吹,根根直立的黄色的草都朝一边倒去。风再大一些,有的承受不住,当场就拦腰断了。田地里、山坡上,家家户户种植的东西,屋檐下悬挂着的红辣椒、干豆角和还没有完全风干的老菜瓜都挂满了秋霜,早上起来一看,都白而且胖,很让人怀疑那刚刚已逝的一夜是怎么过来的。树都长在墙边,也有的在路边,风一来了,所有的树便都拼命地摇去那最后剩下的几片叶子,只留下它们暗红或者乌黑的干枝,光溜溜地进入冬天。而在先前那些晴朗而温和的夜晚,虫子们提着亮闪闪的灯笼在草丛里走来走去,有的一声不吭,有的互相高一声低一声地吵着,夜影被高高的草摇晃着。要是天上没有月亮,纳鞋底的声音就会凭空凸显出来,哧的一声,不久又是一声。黑夜浓得就快要流不动了,山区里的狗看见了什么,汪汪地叫了几声,有时叫得蝎蝎螫螫,又因为惊惧而号哭。

睡在黑暗的屋里,听着狗在家门外和街巷中长长地号哭,不用多想就能明白外面的那个世界有多么的骇人。

那种时候,从来不敢出去,因为根本不知道会看见什么,会遇到什么。舅舅和大叔也都说过,不要试图去和黑夜挑战、叫板,那没有任何好处,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碰不到的,真的碰到了,就迟了。

无数血红的土豆在山区广阔的山川间和土地上飘来飘去,许多个年头的咚咚的响声似乎从来就没有断过,却又从来不知道那响声来自哪里,有时只能看见血一样的东西从那高高的房顶上慢慢地渗出。长官,我的那条腿和那个大拇指有消息么?啊,已经又派人分头出去找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高粱回到窑洞里,挤挤擦擦地拥在一起,让原本冷清的窑洞里有了一层暖热的生机。鸟雀们也来了,在屋檐下大声地说着,嚷着,还有的在互相埋怨,它们是从地里一路跟回来的,很知道它们要找的东西放在哪里。月亮高过墙头,荞麦地里忽然杀了人,脚印纷乱,衣衫飘动得像老鹰的翅膀。舅舅,快坐吧,知道你来了,大叔他非要给你拉一段。

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红灯笼,太招惹了!又不过年不过节的,挂出来做啥?赶快出去取下来。

本来要取的,病了些日子,竟忘了。

屋后传来咚咚的响声,又有人跑远了。

刘书记,他们说每天夜里都听见鬼哭。

他妈的,又来这一套。

您看……

把这些迷信圪蛋都逮起来,不要和他们客气。

逮起来?

对,拿绳子捆住,吊到房梁上。

绳子我早就准备好了。

等等,你头上的这些血包是怎么回事?

唉,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些土豆,都砸到了我的头上。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我的同志,你辛苦了。

……

你们快回去吧,家门口长了一人高的草,连脚都迈不进去了。那些土匪也都老了,眉毛像胡子一样,又白又长。多年来他们只是没鞋穿,你们给留下些大大小小的鞋子,他们就心满意足了,旧的也不妨事,他们不嫌弃。这就好了。她想。在那些黑魆魆的夜里,她的枕头有时潮湿如雨后的山区。许多年以后,当她的手臂上浮现出缕缕青筋,就要伸向那边的黑暗时,她记起了那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暮春时节的河道里,隔年的冰凌还没有来得及分裂、漂动,便都被山区里的人们抢光了。他们纷纷铺在各自的院子里,阳光照亮了冰块里面的血红的土豆,还有游动不止的玉米高粱和莜麦。塬地里和崖头上都呈现出一片片青绒绒的绿色,她知道那叫春意,又像是一股股微微荡漾着的水。有姣好俏丽的面容映在其中,她飞快地用手搅乱,那姣好俏丽的面容便很快也就不见了。水里出现了暂时的乱象,乱象过后便是长久的迷茫,一圈一圈的波纹荡漾着散开,最终完全消失。太阳从水面上跑过,留下惊恐万状的影子。舅舅,道情和二人台你最喜欢听哪种?什么,都很是高亢、嘹亮,也都足够悲伤、心酸?真是太对了,我也从中听出了舅舅说的那些。天阴的时候,特别是下大雪的时候,听着那高亢嘹亮的悲音,尤其让人伤心、难过,眼里的泪止不住地往出流。可是有的人却不那么想,他们的耳朵里像是塞满了猪毛,心里也满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们都是从四面八方鸡瘟一样地流散过来的,挤在一个炕上,胡乱摞着,尤其在没有月亮也没有灯光的时候,根本分不清你我。枪声炒豆子一样地响着,听声音像是在平川那一带。有人趁着黑解开衣裳,刚想风凉一会儿吧,雪白的胸前很快就落下几个不要脸的黑手印。一开始还没以为是手,没以为是谁的鬼爪子,还以为是那种小精灵一样的黑豆鸟呢,就是那种专门在黑豆地里飞着的比麻雀还要小的小黑鸟,浑身漆黑的小雀儿。可惜不是!五扎毛的娘说,快去看看吧,可不得了啦。去哪儿,看什么,却又没有说,也没有人明白。城墙上的土黑红、黑黄,羊群挤在一起,像是被集体吓住了,不再往前。

屋顶上不时有泥土掉下来,在地上摔碎,有的在落下的过程中就提前碎了。风把门吹得啪啪地响,皑皑的白雪盖住了远处和近处的大部分的东西。人从屋里走出来,嘴里呵出团团白气,感觉是从一个梦里走进了另一个梦里,四下张望,晋北山区血红的山川被染成白色,人却还是黑的。树上的那些叶子这时早已全部掉光了,剩下的枝枝杈杈穿起了白皮袄。也有人说是像女人的胳膊又白又光,随便他们说什么。大婶啊,四面坡我就不去了。九月里要是有空闲,那就去一趟。太阳闪动着充满挑逗诱惑的眼睛,那些山区的地面和房屋便立刻惴惴不安地骚动起来,纷纷也回应着大致一样的表情,闪闪烁烁的光线在雪地上滑来滑去。见过有人画太阳,把太阳画成一张人脸的样子,画得那个可怕。除了带给人痉挛、恶心、不舒服,更叫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四月已经临近,那些土豆呢?那些血红的晋北山区的土豆都到哪里去了?深蓝色的山区夜空里只剩下那一轮昏黄的月亮。雪地上没有风,风都在山脚下的树丛中聚集、徘徊。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地里,屋前的两棵榆树不知为什么变得像是两棵柳树,这时候也穿白戴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管他是什么呢,只要还是两棵树就行。篱笆也没有响,也没有人动过,上面落着的雪还是胖乎乎的,一看就知道是没有被动过的。村里连一声狗叫也没有听到。那些毛色杂乱的家伙们都去了哪里?它们也很少有那种成群结队的时候,总是单个的一只、一个。墙头上也堆满了雪,在夜空下闪着冷清寂寞的光。远处的树排着队朝天边走去,近处的树后隐现出家的轮廓和模样。柴门轻轻地开了,又轻轻地关上,落在上面的积雪随着一开一关落下来一些。院子里静悄悄的,连鸡也睡了。

四月不行,九月还不行?

原以为行,可你看这样子,还是不行呢。

……

刘书记,土豆全死了,怕是要减产。

混蛋,怎么弄死的?

这一回好像没有人弄,应该和天旱有关。

赶快叫医生来,打针、吃药。

刘书记啊,是土豆呢,它们也能打针吃药么?

啊,我忙昏了,怎么不早说?

无数血红的晋北山区的土豆漫天飞舞着,在他的四周飞来飞去,不断地撞击着刘书记的眼睛和嘴。刘书记努力地舞动着双手招架着、驱赶着、应付着。土豆们飞溅着、笑着。刘书记浑身血污,他的嘴早已肿起老高,既无法说话,更不能吃东西,血顺着他的手臂一直流进他的裤裆里、鞋子里。

把那些盛了血的鞋子送给土匪们吧,他们用得着,他们常年出没在山里,头发上长着树叶,裤腰上别着死耗子,多年来总是以声音来武装自己。

大叔,再拉一段吧,这寂寞冷清的日子真是难熬啊。

她发现很早以前就熄灭了的一堆火,在某一个春天的夜晚又在山区里重新燃烧了起来,火焰像一些被拢在一起的黄艳艳的迎春花的枝条,不断地跳动着、伸缩着,就连一些正巧路过的人也都看得火烧火燎、骚动不已。惶恐不安的故事情节以一种表演的方式快乐无比地扭动在简陋潦草的戏台子上,高高的戏台子迎着风,卷曲多皱的帷幕像遮羞布。而事实上又总是什么羞也遮不住,因为羞就在每一个人的心里。每到泥土松动的夜里,村口那些年代久远的老榆树都会流出与其年龄和经历不相称的明亮的黏稠而缠绵的汁液。大叔说他小的时候曾经尝过那种亮晶晶的缠绵的汁液,以为光滑、香甜,却没想到入口生涩,还有一种怪味。

大叔啊,你的二胡拉得真动人,连正在匆匆地回家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连身上驮着东西正在河川里行走着的驴都停了下来,竖起了长长的耳朵。河川里的风吹着它们的灰色的毛,你也许从来没有注意到它们流出的比豆子还要大的眼泪。

长官,又抓住一个干那种事的,不过这一回听说是个良家妇女,而且年龄也不小了。

什么?成天净他娘的这种事!带过来看看吧。

半片镜子里映出附近的山川河流的模样,甚至隐隐地还能看见远处路上的行人,大雁排着队,公鸡丢下才吃了一半的食,低飞着逃进前面的杨树林子里。扁豆互相牵着手,像一群相约去看戏的山区的女人,怀里躺着她们的粉红色的婴儿。镜子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破成两半的,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印象中只记得在那之前其实就已经酝酿开始着什么了,无论看什么,都会看见裂纹,区别只是数量上的多寡,有时稀少,有时密集。白日里白色的花到晚间开始转黄,门窗也表现得年深日久,一副倚老卖老的模样。山区里黄澄澄紫莹莹的火在镜子里蹿来蹿去不断地撞击着她的手,没有礼貌地舔舐着她的脸和心。血又渗出来了,一滴一滴地落到黑乌乌的地上,像盛开着的纽扣大小的花。

郑环宇的女人变成了猫,常在附近一带拉长声音叫着。

关上窗户,听见风从树林子里转出来,刮在雪地上,夹着冬春夜里树的声音,又和地上的雪联合到一起。有几年了,夜里睡着后,除了变成猫的郑环宇的女人,再也没有听过任何人唱过。大叔啊,你的二胡拉得那么好,郑环宇的女人唱得那么好,你为什么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为人家伴奏过一次?这事就连我都看不过去呢。变成猫怕什么,她不还是从前的那个她么。无论变成什么,她也还是原来的那个她。戏台上的一只红绣鞋掉进台下的人群里后很快就不见了,像是一滴水掉进了大海里,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没有人知道到底是谁把它捡走了。她几乎每夜都在小心倾听,更有的时候耐心地等到天亮,可是很多时候除了风,再什么也没有。有时会从近处的人家里传来一两声零碎的声音,或者叮当,或者哗啦。山区里那些毛色杂乱的狗拖着受孕后的肥大的肚子,还在不甘心地到处走动,土豆无论多么红,也从来都引不起它们的注意。刘书记说,这是他妈的谁干的?

爹娘,你们还好么?

满塬满坡的荞麦开花了,白茫茫、粉尘尘,黑陶罐晃晃荡荡。道情高亢的悲音又在山区里响起,人声嘈杂,月亮动不动就被风刮走,即使变成镰刀,也还是没用,吃饭前还亮亮地挂在高处,等到一顿饭吃完,就已经完全不见了。有人说曾听见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但是找遍了整个山区,也没有看见它的踪影,更不知道它掉到了哪里。就连大叔他们那个年纪的人也都说不上它到底去了哪里。大叔呜呜咽咽地拉着,越拉天越黑,碰巧了能看见山区血红的土豆在人们的房顶上飞来飞去,血流在一些院子里,有时候门都开不了。一开门,就听见哗的一声。

雪地上静悄悄的,反射着幽蓝的光,雪地上的树在夜空下变得明亮而结实。我们暂时先不回去了,睡在房顶上其实也挺好。我们倒是也想回去呢,可是能回去么?土匪们抢走了我们的血红的山区的土豆,我们要是回去连吃的都没有。另外,我们也没有多余的鞋子给他们穿,我们的孩子还都是兄弟几个合穿一双鞋。她从黑暗中走回到家门前,一抬头却又看见那把亮亮的弯弯的镰刀正挂在冷冷的天上,她听见自己的喘息变得像绳子一样粗重。她伸出两只青筋明显的手,却又一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大叔一言不发,又默默地拉起了二胡,拉得戏台下人头攒动,哭爹叫娘,很多人都醉了,红灯笼整夜整夜地亮着。长官,求求你长官,我的一条腿和一个大拇指不见了。

风来来去去,四周又静了下来。舅舅你那年走的时候没有把门关上,雪地上的寒气从门外进来了,这些年我一直都像是站在风里。东边是一片明亮的隆隆作响的橘红色,那些黑房子和说不上是什么颜色的房屋曾一度也被映照成橘红。山区里毛色杂乱的狗踏着那些骚动不安的山区小调,没有目的地走着,看戏它们看不懂,斗争又没有太多太大的力气。太阳哗啦哗啦地越过暗红的栅栏,涌进小院,泼水一样泼到虚掩着的门窗上。

无数血红的土豆在天地间飞来飞去。

越过一片片窑洞,她看见舅舅正在费力地穿越大片的莜麦地,有鸟雀在他的耳边吵闹着,忒儿忒儿地飞着。大叔,求求你再给他拉一段吧,你看一个人走得多孤苦。

漫天的飞雪中,她闭上了眼睛,听见那只手困难地笑了一下,发出一阵鸟的声音。

原载于《收获》一九八九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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