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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无所事从

1.

第五日下午三点,疲惫不堪的安毅三连终于赶到衡阳东站南侧的凉亭周围,他留下尹继南带队休息,与胡子一起大步向车站走去,去找军代表。

走到一半,安毅惊喜地看到由黄埔五期组成的学生团集合在车站两边,似在等候什么命令。精神大振的安毅和胡子顾不上与熟悉的弟兄们打招呼,大步走向站内看看是谁带队,如何安排自己的行程和车次。

两人刚刚跨上台阶,就看到军校军官张团长和其他几位教官走出大门,安毅上前一步大声报告:“一军二师工兵三连连长安毅、胡家林向长官致敬!”

张团长看到是安毅,惊讶地停了下来:“安毅,胡家林教官……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啊?”

“报告长官,由于车辆紧张,加上南面的铁路桥被敌人偷袭,我连不得不徒步从郴州赶来,哈哈……长官,看到您我就算找到组织了,咱们两百多号人一路没给养没照应,苦啊!个个衣不遮体只剩下裤裆前面那块布是完整的,一个个捂住屁股躲在那边的凉亭下不敢出来丢人现眼,凄凉啊!”

安毅看到自己敬爱的好脾气长官,没几句话又恢复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惹来一群教官们开心大笑。

张团长笑完,上下打量安毅和胡子,看到两人衣衫虽破但还算整齐,便和蔼地说道:“就带我们去看看你的兵吧,一小时后和我们一起出发,我们的两个入伍生团也是刚到站一小时,运送我们的火车返回郴州接二军三军的主力部队,我们得等长沙方向开来的车才能走,军代处说这列火车车皮宽松,估计载上你们没问题。”

安毅松了口气,想起上午自己在南面衡南站被拒载的事一肚子怨气。走过修复的铁桥之后,两百多疲惫不堪的弟兄眼睁睁看着一趟又一趟的列车开过着急不已,可到了衡南站就是不让上车,理由是本站没有什么军代表,严格执行第八军唐军长的命令,不能让任何一个人不经同意登车北上。就因为这样,一肚子火的安毅领着弟兄们又走了大半天,一路上两百多满腹怨气的弟兄一看火车开过,就再一次把唐生智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个遍。

想起这事儿,安毅轻狂急躁的老毛病又犯了,忘了身边的几位教官身份破口大骂起来:“衡南站那帮孙子也他娘的太损了,宁愿车皮放空也不让咱们两百多弟兄上车,老子拿出郴州军代处文长官的证明也没用,那帮只记得唐生智的孙子根本就不认,气死老子了……”

张团长眉头皱了皱,扶扶眼镜瞪了安毅一眼,安毅这才连忙闭嘴。

张团长也没说什么,大步走向亭子。两百多三连官兵在尹继南的口令声中迅速列队完毕,一路小跑来到张治中和昔日的教官们面前详细报告。

看着一群衣不遮体却站得笔直的工兵,教官们心里难过满怀歉意,一群教官从头到尾检阅这群倒霉的官兵,回到队伍正前方欷歔不已。

和蔼地问候过官兵们之后,张团长吩咐下面立刻准备一餐热饭搬上站台,让这些劳苦功高却被遗忘的工兵弟兄们吃饱吃好,优先上车。

等尹继南和胡子带领这群衣衫褴褛的弟兄们走向站台之后,张团长叫住安毅,让他整队上车完毕到列车中间的军官车厢找他,他有事要和安毅谈一谈。

毕业于保定三期的张治中,九年前就南下追随孙中山,先后在支持孙中山的滇军、桂军、粤军和川军中担任职务,先后担任过各军的连长、营长、师参谋长等职务,黄埔军校成立初期担任过入伍生总队长、东征总部参谋长、广州卫戍司令部参谋长和黄埔军校军官团长等职务,正好是安毅所在的第四期入伍生团长。他对情况特殊的安毅关爱有加、极为重视,可以说是整个军校除了老蒋和李济深之外对安毅最上心的一位长官,加上张团长与李济深有师生之谊,在李济深的托付下对安毅各方面诸多鼓励鞭策。张团长与安毅非常相似,两人都是周旋于左右两派夹缝中的中间派,因此也相互理解对方的苦处,虽没有就各自的政治信仰问题做过交流,但彼此心照不宣都有着深切体会。

安毅的异姓弟弟罗绍冬补报名额考入黄埔,就是他大笔一挥的结果,他没有一点责怪安毅走后门的意思,反而说安毅介绍的人他放心。等六百多补试学子成绩出来冬子高居第一,张治中获知后还感谢安毅为革命引进这么位人才,让安毅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

晚上十一点多,汇报完自己三个月来的情况再被张团长教训了五个多小时的安毅趁列车暂停之机,恭恭敬敬、一脸羞愧地辞别恩师走下车厢,跑到站台边的厕所撒完一泡憋了五个小时的尿,然后快步追上徐徐启动的列车跳上自己连队所在的二号车皮。他一上去就赶走五排的两位弟兄坐在门边,点燃支烟,呆呆望着车外黑乎乎的世界,一字一句地回味恩师刚才的尖锐批评和谆谆教诲。

“性情浮躁缺乏修养”、“居功自傲放任自流”、“满嘴胡言犹如市井之徒”、“革命者的风范是什么”、“千年传承的道德修养、维护整个传统规范的谦恭仁爱何以体现”……

在紧紧关闭的包厢之内,一个个尖锐的批评从张团长儒雅的嘴里说出,一个个诘问是那么的严厉。最后,张团长把一个个问题给安毅细细分析,旁征博引深入浅出,指出潜在的危害和给安毅将来的人生带来的巨大隐患,让如梦初醒的安毅满脸羞愧万分懊悔。

长期以来,率性而为的安毅一直秉承上辈子那个无法无天的、信仰和道德规范双重丧失的习惯,尽管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适应,耳濡目染之下已经大大收敛,但是仍与这个世界的通行原则和道德规范格格不入。如今,他才知道这么长时间没人提醒他,是因为他的言行让人觉得新奇另类、觉得好笑,能满足人们某些只能想想却绝不敢表达出的内在反叛和压抑情感的需要,或者是师友们对他关爱有加、宽宏大度,不在意他的这些小节。但是今天经恩师一一指出,安毅才醒悟过来,才第一次对自己的言行和性格进行痛入骨髓的剖析,甚至对自己的灵魂进行鞭挞拷问,这一过程让他极为痛苦却不能呻吟一声。

此前,他实在不知道自己的轻浮言行和张口就来的粗口话,会给那么多人留下恶劣的印象,没想到自己在很多军中长官心目中很可能将会变成不学无术欠缺修养的、但又能冲锋陷阵尽可利用的活宝,自己在很多时候反而沾沾自喜,为自己的所谓奇才和风趣幽默感到骄傲。如今这一切竟然是这样酸楚,残酷的结果让安毅痛苦得差点流下眼泪,他终于知道现实中的自己与自我感觉中的自己相差那么大,自己缺少的是那么多,做得那么糟糕。

嘈杂摇晃的列车如疲惫的长毛虫一样在黝黑的大地上喘息爬行,安毅一颗年轻的心有如登高临危的孤独登山者一样,在自己生命中的又一道悬崖绝壁之上焦虑地寻觅生路拼命挣扎,痛苦地反省回味……

胡子和尹继南通过偶尔射来的光线看到安毅脸上的表情,非常惊讶。两人是第一次看到安毅如此的沉静、如此的迷茫,但看不到安毅眼中深重的痛苦和激烈争斗的内心世界,因此都不敢在这个时候打搅他,只能检查完弟兄们的情况之后坐在安毅身后,靠着锈渍斑斑的车皮内壁默默吸烟,直至疲惫地昏昏入睡。

次日天明,列车在株洲站缓缓停下,临时值星官吹响哨子通知各部下车就餐,站台上已经准备好大量的米粥,一个个连队络绎下车排好队领取食物。整队完毕的尹继南把工作交给各排排长,望了望安毅的背影,接着走到站长室外的水龙头前。看到洗完脸转过身的安毅吓了一大跳:“大哥,你怎么了?天哪……满嘴的血泡,怎么搞的?”

安毅无力地眨眨眼,舔了舔开裂的嘴唇勉强一笑:“继南,你和胡子多辛苦点,看着弟兄们,我上车睡一会儿,感觉有点累。”

“大哥,怎么样也得喝碗粥再上车啊!我等会儿给你弄点三七粉擦擦嘴。”尹继南看到安毅通红的双眼和一脸的迷茫,非常担忧。

安毅似乎没听到一样独自走向二号车的敞开车门,像个没睡醒的梦游者般艰难爬上这节运牲口的车厢,爬到门后的草堆上倒下就睡。尹继南想了想顾不得洗把脸,跑到胡子身边拉着他离开队伍一阵低语。

胡子看了看二号车门口露出的一双肮脏的脚,沉思片刻低声说道:“小毅昨晚上从长官车厢回来就很不对劲,估计遇到什么事了,要是他不愿说咱们问也没用,干脆让他睡会儿吧,反正中午就到长沙营地,安顿下来再说吧。这二十几天他实在太累了,弟兄们累了就睡,可他不行啊,别看他应付自如,大大小小的事情几句话就安顿清楚,可他心里压着的事比咱们谁都多,这时候估计快压垮了,还是让他多歇息,咱们俩多分担点就行。”

尹继南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胡乱喝碗米汤组织弟兄们上车之后,拿出盛着两勺开水的洋铁碗,小心倒进一些三七粉搅拌均匀,用纱布蘸上轻轻擦拭安毅裂开一道道口子的双唇,嘴里不停地叹气。

沉睡的安毅毫无知觉,不时重重地呼出口长气,似乎梦中的他身上压着块巨石一样,正在费劲地支撑着……

2.

位于长沙上垅路的湖南讲武堂会议室里一片欢笑,岳麓书院、橘子洲头这些名闻遐迩的风景名胜从将校们嘴里不停蹦出。

第一次有幸列席师部会议的安毅恭恭敬敬坐在最末尾的位置上,含笑倾听大家的谈论,对几个先后与他开玩笑的营团长总是礼貌地笑笑,让极不习惯的众人暗自揣摩:是不是这小子被全师弟兄忘记之后吃了不少苦,因此耿耿于怀,心里不痛快。

“师座到!”

身穿笔挺将军服的刘峙在几名副手的簇拥下精神百倍地迈入会场,看着数十名笔直站立的手下校尉满意地点点头,示意大家坐下开始今天的会议。

刘峙先是对蒋鼎文的五团进行表扬,赞扬五团官兵一路上军纪严明作风顽强,进入长沙之后很快为二师争取到这个交通方便、条件较好的驻地。

接下来,刘峙表扬了工兵营三连和连长安毅,对三连官兵出征以来的业绩大加赞赏,认为能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为全军迅速北上立下汗马功劳,而且在无法乘坐火车的情况下,携带大量工兵设备急行军追上队伍,体现了革命军队的风范和坚强的意志。刘峙最后着重表扬:三连在获知师部驻地人满为患之后,毫不犹豫地遵命前往偏僻的浏阳河南岸三角塘村设立营地、安心驻扎,把优厚的条件和方便让给了从东校场转移过来的六团和工兵一二连。刘峙宣布,基于工兵三连的贡献以及良好的表现,一次性奖励五百大洋,并给予全连官兵补充足量的给养、军装军鞋,优先领取即将出征的弹药和军饷补助。

同僚们给予坐在末尾的安毅热烈的掌声,安毅也老老实实轻轻鼓掌,完全没有平时开心爽朗的笑容和活力,让刘峙和胡树森几个颇感惊讶。整个会议上,安毅表现得中规中矩,不是认真记录长官们的发言就是目不斜视地端坐,比任何军校培养出来的军人更像军人。会议结束,安毅随大家起立,得到解散的命令立刻收拾笔记本插好钢笔就要离开,没走到门口就被刘峙叫了回来。

坐在主位上的刘峙侧过身子,含笑注视挺胸站立、恭恭敬敬的安毅,心想这小子一贯消息灵通,是不是知道八月十四日的参加阅兵受阅资格被四团顶替的事心里不舒服:“安毅,这次考虑到你们三连很累急需休整,师部就没有按照军部的建议派出你们三连参加四天后的阅兵仪式,经过再三商议最终把接受检阅的资格调整给了四团,希望你能理解师部的决定。”

“阅兵?什么阅兵?师座,我军出发前不是早已搞过了吗?”安毅惊讶地看着刘峙。“你不知道?”坐在对面的胡树森也挺意外。安毅迷茫地摇摇头:“属下真的不知道什么阅兵,这几天非常忙,本连到达三角塘营地之后,立刻按照师部要求建立营房安排值班警戒,除昨天下午接到通知今早前来师部开会之外,没接到其他任何消息。”刘峙和胡树森、徐庭瑶相视一眼,确信安毅的确不知道阅兵的事,转念一想又觉得安毅的表现怎么变了个样很不正常,不知道这小子遇到了什么问题。

徐庭瑶沉下脸问道:“你小子是不是觉得咱们全师都忘了你们三连,让你们做牛做马二十天就不管不问,徒步急行五天之后来到这里没睡上两天安稳觉又被赶到郊外驻扎,于是心里还在耿耿于怀,认为我们对你不公?”

“不不!请徐副师长切莫误会,身为军人,当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属下从未对分内之事有半句怨言,相反,极为感谢长官们给予三连这个难得的锻炼机会。通过那五天的行军检验和这三天的新营区建设,由大多数新兵组成的三连受益良多,官兵体力与耐力均获得极大提升。令人满意的是在这短短五天时间里,三连官兵的团结互助精神有较大提高,队伍磨炼得更为默契,相互间分工配合更为合理,也让属下等三名基层军官获得许多宝贵经验,可以说要是再来一次,工兵三连会做得更好。”安毅大声回答。

胡树森惊讶地看着安毅,怎么也不习惯安毅一本正经说出这样严谨却又无可挑剔的话。徐庭瑶以及尚未离开的蒋鼎文、惠东升疑惑地看着军姿标准、风纪肃然的安毅,突然感到陌生起来。

刘峙摇摇头把手一挥,安毅立正敬礼原地转身,迈着军人的标准步子从容离去。

惠东升转向刘峙等人,惊讶地问道:“是不是这小子下火车那天就发烧病倒,至今高烧未退啊?”

“我也感到这小子有点反常,看得出他的确不知道我们八个军即将在东校场阅兵的事,这一点他不会作假。可奇怪的是,这几天给他任何命令从未见他讨价还价,前几天军需处给他们发放服装数量不够,这小子也没像以前那样死缠烂磨粗口连篇,而是立刻写下一份正正规规的报告呈送他们营部,再要求邝世民及时转呈我们这里,还是我签的字。这次单单把他们一个连调出这里派往郊外三角塘驻扎,他二话不说,半小时内就率部离去,没有一句怨言,部下发牢骚还被他找来教育一顿,这……这改变得也太快了吧!”胡树森苦笑道。

蒋鼎文摸摸下巴,微微一笑:“说起他们出去扎营我倒想起件事,我下面的营长告诉我,安毅在行军途中买下几匹好马,都是一等的北地健马,看看都让人眼热,我还想哪天去观赏一下呢!对了,安毅还有副最新式的蔡司望远镜,就是东征前他送给胡宗南、又被王柏龄副军长抢去的那种新式望远镜,非常精致方便。”

刘峙严肃地说道:“你可别胡来,咱们军中校官以上的弟兄们很多都是自己花钱备的马,包括佩枪,很多人也是按照自己的喜好自行购买的,这方面的新规定还在制定之中,但在正式颁布之前都是允许的。再一个,安毅虽然身为尉官没有这样的条件,但是别忘了他身后的欧耀庭先生,说不定他的钱、望远镜和佩枪都是欧耀庭先生送的,要是咱们强行霸占不但有失人心不符军规,说不定还会造成非常恶劣的影响,别忘了这次出征之前,欧耀庭先生赠送我军大批药品和医疗机械,我还听说欧先生有招安毅为乘龙快婿的意思,所以咱们不要为难安毅,何况安毅这样文武双全的干将一直让咱们期待。”

蒋鼎文有些尴尬地耸了耸肩:“我也是说说罢了,哈哈……不过这小子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我们几个都不习惯了,还是原来的样子可爱嘛!”

大家哈哈一笑,没有时间过多分析就陆续离开。毕竟大战在即,虽然蒋总司令体恤自己的一军爱将和众多门生,让一军担当预备队,但战场瞬息万变,一切都无法预料,说不定预备队随时会变成攻坚主力,因此尽一切努力做好大战前的准备才是各人的当务之急。

安毅走出师部大门,与等候的胡子会合,两人骑上马慢速通过营区大门,在值星官和哨兵羡慕的眼神注视下返回自己的驻地。

经过繁华的城区,看到友军的将校们乘坐一顶顶装饰精美、在众多侍卫簇拥下由四个健壮士兵抬着走的轿子,安毅满脸鄙视,打马靠近胡子低声说道:“胡子,我希望咱们弟兄三个今后无论做到多大的官,都不要乘坐轿子,这种把人当成牛马的炫耀和享受不值得咱们学。”

胡子拍拍胯下枣红马的脖子,微微一笑:“老子从来不稀罕那玩意儿,到哪里都喜欢骑马,只有马才最舒服也通人性。”

两人边走边说,一出城门就策马奔驰,穿过两个小村落和一条两旁长满芦苇的沙土路,很快回到自己的营区,飞身下马把缰绳交给迎上的两个弟兄立即召集班排长会议。

营地中间的三棵大香樟树下,立起一顶刚刚分发的黄色帆布帐篷,帐篷下是弟兄们建起的一张一米五宽、六米多长的长桌,长桌两边端坐着十余位班排长。主位上的安毅从刚配发的皮质挎带式公文包里拿出笔记本,严肃认真地传达师部会议精神,随后礼貌地征求胡子和尹继南的意见。胡子和尹继南尽管对这种正正规规的会议方式很不舒服,但还是依照安毅的意思逐一分配任务,最后神色复杂地望向安毅。

安毅点点头,一一记录下各排的工作任务以及承诺完成任务的时间,最后提出按质按量的要求,再总结两句便宣布散会,没等别人离开就信步离去,开始今天的例行巡查。

弟兄们呆呆地坐在原处,看着昂首挺胸的安毅走向炊事班的背影茫然不知所措。这个说咱们是不是做错什么了?那个说到底是哪个孙子把连长惹恼成这样、让连长对咱们弟兄如此生分了?

胡子和尹继南苦笑一下,赶走惴惴不安的弟兄们,便坐在一块低声探讨安毅产生如此变化的原因所在,看看用什么办法让安毅说出他的心事。

炊事班的春生看到安毅哈哈一笑:“连长,中午想吃啥弟兄们给你做,如今咱们不需要勒紧肚皮了,长沙的老百姓很支持我们革命军,刚来时满大街都是欢迎的人,老老少少都出来了,那个热情啊,简直没法说,与南边经过的那些小地方大不一样啊!

这不,今天营长又派人送来两箩筐的上好腊肉和熏鱼,说如今的日子富裕多了,明天还送半边猪来,让咱们弟兄好好补补身子,等打仗了为咱们工兵营立功,哈哈!”

安毅点点头:“要牢记人民对我们的关怀,铭记长官的鼓励和鞭策。再一个,你们炊事班要厉行节约,不要为我搞什么特殊化,官兵一致是三连的好传统,要发扬,还要注意卫生……你看这碗,应该洗得更干净一些,要做大事需要从点滴小事做起……上等兵周贵才,洗碗要用心,不要马虎。记住,你的工作关系到全连两百多同志的身体健康。”

安毅说完走出伙房,看到鲁雄乐呵呵迎上来,大声说手下弟兄钓到这条四斤多的大鲤鱼,要给安毅做爱吃的水煮鱼片,安毅眉头一皱严肃地询问:“不能拿百姓的一针一线这是我们几天来反复强调的纪律,你怎么……”

“连长,这不是南面湖里弄的,是彭癞子从北面浏阳河里钓上来的野鱼,不犯规。”鲁雄连忙解释。

安毅不悦地说道:“鲁排长,以后请不要再叫士兵们的外号,身为排长,你更要严于律己、以身作则,这次不处罚你,但下不为例!”

鲁雄张着大嘴目送安毅走进连部帐篷,惊愕地转向来到身边的老常低声问道:“瘸子,连长是不是要整风了?老子这个排长恐怕干不长了……”

“唉!别说你,刚才我给小三剃头的时候,连长过来看了看突然夸我,说‘老常同志的技术很不错要继续发扬’,他第一次称老子同志!当时吓得我差点把小三耳朵给切了,唉……这几天不知出了什么事,让咱们连长性情大变,他一板起脸就吓人,弟兄们背地里战战兢兢的,不习惯啊!”

老常弯着腰频频摇头,刚想走开就听伙房里稀里哗啦响声大作,扭头一看春生和贵才站在一大堆摔下地的碗筷瓢盆中间惊慌失措,鲁雄也吓了一跳,手中的大鲤鱼“啪”的一声掉在地上跳来跳去……

整个营区气氛压抑、人心惶惶,弟兄们走路也不敢大声,更别说吆喝说粗口了,一个个周身不自在干什么都不对劲,都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胡子和尹继南看到弟兄们一天比一天沉默,情绪也越来越低沉,着急之下同时下决心要和安毅好好谈谈,否则弟兄们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没法过下去了。

安毅回到自己帐篷里拿出日记本,拔出龚茜送给自己的钢笔轻轻叹了口气,刚要拧开笔帽,冬伢子怯生生走了过来:“大哥,这是我这几天的复习总结,你给我检查一下。”

“关山同志,你是连部的文书,更应该懂得在这样的场合如何称呼连里的官兵,以后请叫我连长,或者叫长官也行。”安毅头也不抬地说道。

冬伢子嘴巴一撇,泪水哗哗而出,再也忍受不了安毅的正规,哭哭啼啼地连声哀告:“大哥,我做错什么你骂我打我都行,你直接跟我说,别这样对我啊……在我心里,你就是我亲哥啊……大哥,要是你不消气,我就跪下……你不消气我就不起来了,哇……”

安毅狠狠咬着牙,一张脸涨红的程度超过关公,他猛然站起一拳打在桌面上,将厚厚的桌面砸出个窟窿:“我操他祖宗……老子受够了!为什么要改变我自己?我为什么要做不喜欢做的事?你以为老子这些日子天天装孙子就好受吗?老子不干了……啊……”

安毅拳脚交加,踢翻桌子、凳子,撕烂蚊帐,冲到吓得忘了流泪的冬伢子面前,一把扶起他:“冬伢子,老子不当什么道貌岸然的孙子了,听着,从今天开始,你别他娘的见到老子像老鼠见猫似的踮着脚尖走,老子的弟兄就得迈着堂堂正正的步子!还有,好好给老子看书,打下南京你就给老子考军校去,老子不愿看到自己的弟兄被人看不起!”

安毅松开吓坏了的冬伢子,看到帐篷外弟兄们黑压压一片惊恐万状地远远围观,他大怒之下冲出帐篷对弟兄们大声吼道:“看个屁啊看……鲁雄,你这孙子还不把鱼给老子捡起来洗干净?还有你,春生,打烂几个破碗算什么?你给老子听着,要是半个小时之内吃不到水煮鱼,老子一脚把你这孙子踢进河里去……还有你们这帮吊人,看老子的热闹是吗?数三声不给老子消失……一、二……这个反应速度可以,哈哈哈哈……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可把老子憋坏了……冬伢子,给大哥泡杯茶,大哥今天就指导你学习英语,以后进黄埔都要考英语了,谁出的主意啊,我日他先人……”

“嗳!大哥,我就来!我喜欢你这样,大哥……”

冬伢子眼泪都没擦干净飞快扶起桌椅板凳,乐呵呵冲向伙房提开水。

大帐篷下,刚才还在为怎么了解安毅为何变化而发愁的胡子和尹继南面面相觑,看看满营乐呵呵四散而去的弟兄们,知道自己的好兄弟终于活回来了。几分钟不到,整个营区再次充满了久违的笑声,心情大好的胡子和尹继南走到安毅身边乐呵呵看着他。

安毅掏出包“哈德门”,给两人递上烟,痛苦地摇了摇头:“老子终于明白了,以后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能净他娘地勉强自己,在官场得按照官场的规矩办,在老子的营区里就得按照弟兄们的脾气办,哈哈!老子现在对老道说的那些厚黑学和官场论总算有所感悟了……别他娘的用这种眼光看我,来,咱们弟兄进去好好议一议,看看怎么样从军需处那帮孙子手里弄几挺轻、重机枪回来,很快就要打起来了,火力不足吃亏啊!过几天吴立恒那孙子就要回来,那家伙可是操机枪的能人,给他个机枪班长干干,让他帮咱们带出一群都会使机枪的精兵出来……”

胡子与尹继南相视一眼哈哈大笑,与安毅一起走进帐篷,三个脑袋很快顶在一起开始了阴谋策划。

3.

用完丰盛的午饭,安毅和胡子、尹继南开始巡营,检查营区四周的防护壕、木栅栏和各个哨位的情况,最后一起登上结实的五米木梯,走上刚刚竣工的瞭望塔环视一圈,对弟兄们三天来的建设成果颇为满意。

“要是营房能用青砖灰瓦建起来,不是如今临时的木板房和帐篷,咱们的这个营区完全可以当成一个营的长期驻地使用。弟兄们掌握窍门之后施工速度非常快,质量也很好,已经会合理利用地势和植被进行构筑安排和伪装隐蔽,全师没有一个连、营赶得上咱们。”尹继南自豪地说道。

安毅似乎没听见,掏出腰间皮套里的望远镜快速举起观察北方,嘴里发出暧昧的笑声,不时骂出几句粗口。

胡子和尹继南见状也掏出各自的望远镜细看,看到五排轮休的十几个弟兄赤条条泡在河里打水仗,其中几个傻乎乎望着河对面大树下的简易码头,码头上几个村里的姑娘正在用棒槌洗衣裳,不时偷偷望一眼对岸那些粗鲁的大兵。

安毅调整焦距细细观察,发现几个村姑都长得水灵灵白嫩嫩的,虽然身穿简朴的蓝底碎花粗布衣裳,但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令人愉悦的娇媚神韵,特别是那种想骂又不敢大声骂的羞涩神态,令安毅立刻联想到几天来弟兄们为何勤于洗澡了,果然是风景独好湘女多情啊!

胡子收起望远镜笑道:“对面那村子叫鸭子铺,是周围十几个村子里较大的一个村,村子西北面一公里左右的大禾场村驻扎有唐生智湘军的一个团。鸭子铺约有三百二十户人家,本是一个富裕的鱼米之乡,可惜这两年湖南战乱不止,村里的健壮男人大多被征召入伍,一仗仗打下来基本没剩下几个。特别是这半年来唐生智部与直系的叶开鑫部打得你死我活,双方战死人数近万,鸭子铺也和其他的几个村子一样几乎成了寡妇村。自从咱们进驻这里,弟兄们每天都到河里洗澡,里面不少湖南籍弟兄看到巧妹子就心痒痒了,不时相互斗上几句嘴,对河的姑娘们也挺泼辣,有时被惹急眼了蹦出的话比弟兄们还露骨,弟兄们就喜欢这调调了,都选择在对面姑娘洗衣服的时候下河洗澡,几个孙子还摆造型亮出一身腱子肉呢。”

“哈哈……这帮孙子估计是憋坏了,特别是听说准备打大战了,人人心里头都有点紧张,其中不少弟兄可能一辈子没见过女人奶子长什么样呢,这段日子干活轻松吃得又好,估计是温饱思淫欲了,哈哈!”

安毅又再举起望远镜欣赏对面的淳朴美女。尹继南严肃地回答:“大哥别担心,这方面我不会马虎,这生活作风问题可是常抓不懈的,今晚我还要集中强调一次军纪。”

安毅收起望远镜,脸上换成夸张的不解神色:“不会吧?继南,你老实跟我说,刚才你有没有通过望远镜,详详细细地看了对岸小码头左边第二个大姑娘露出的白花花的半个奶子?”

尹继南愣了一下脸红了,胡子哈哈一笑大咧咧地说道:“这有什么?我也看了,谁让你送咱们的望远镜这么好?不到三百米距离照得一清二楚,就连几个姑娘眉目间的表情我也看清楚了,咱们都是龙精虎猛的大男人,看看奶子有啥稀奇的?”

“继南你看,这方面胡子就比你实在,从不学那些假道学的玩意儿,刚才没听他说吗?他可是对浏阳河那边的鸭子铺了如指掌啊!说不定人家胡子随便找个借口,早已到对面哪个娘们儿床上去侦察过敌情和安全隐患了,对吧,胡子?哈哈!”安毅放肆地大笑起来。

胡子毫不在意:“娘们儿床上老子倒没上过,这心里可也真想过,嘿嘿……你还别说,第一天到这里选择营地,老子用望远镜看了看对面的娘们儿,裤裆里小弟就不争气地顶起来了,当时让老子臊得够呛,可转头一看,夏俭几个孙子傻呆呆看着对岸的姑娘直流口水,老子偷偷瞄了一眼,发现这帮孙子没一个裤裆不顶起帐篷的,哈哈!人之常情嘛,不过没你小子说得这么龌龊,去是去过对面村里,但咱们都是为了营地安全的需要,没一个弟兄在老百姓面前丢人现眼,老老实实询问情况请求帮助,村里老少对咱们也客客气气的,弄清情况后我就老老实实带队回来,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你小子可千万不能胡乱栽赃,要是让弟兄们听到可是影响威信的。”

“就是,大哥你别胡说八道,刚正常一个时辰又损人了。”尹继南也不愿意了,瞪了安毅一眼,自顾自点上支烟。

“嗨?我说你们俩怎么了?一副窦娥冤的神态……哪怕你们真干了又怎么样?只要是你情我愿非暴力苟合,哪一点触犯军规了?别说你,就是老子现在也心里痒痒的了,要不是为了我家楚儿留下这个宝贵的处子之身,老子今晚就偷偷游过去,不信那些春心荡漾的大姑娘不喜欢我爬上她的床!哈哈……走吧,对面洗衣服的娘们儿越来越多了,好像是和弟兄们拌嘴了,好像刚才还唱歌讽刺咱们大兵呢,作为三连的长官,咱们可得去声援一下自己弟兄才对。再一个,整天一群大老爷们儿面对面的,没点生活调剂怎么行?搞不好憋出病来就麻烦了。继南,跟大哥走,大哥传授几招泡妞的绝活给你,省得你这小子夜里常在毯子上画地图。”

安毅一马当先兴冲冲走下木楼梯,胡子哈哈大笑拉着脸皮薄的尹继南跟在后面,几天来安毅的变态也让两人憋得慌,所以他们都想看看恢复正常的安毅又弄些什么鬼怪出来。

不一会儿,安毅三人就来到岸上的石板上站住,在河里逗得兴起的弟兄们看到安毅三人,吓得马上闭上了嘴,一个个慌里慌张、老老实实泡在浅水里,不敢接着挑逗对面的姑娘们。对面的姑娘们隔河看着三位背短枪的长官,也陆续闭上嘴,轻快的歌声也没了,颇为惊慌地埋头洗衣服,没听到什么动静就都偷偷望向安毅几个。

安毅望着水中的夏俭:“刚才你小子像个发情的公鸡一样又蹦又跳的,还大喊什么小芳,谁是小芳?”

水里的夏俭难为情地指指对岸:“那个在二层青石板上穿粉色衣服的就是,上次我和胡连副过去公干就认识了,还听过小芳唱的小曲儿,很好听的……连长别生气啊!属下可没干过什么傻事啊,你可别……”

“住口!瞧你这点出息,没干过就证明你清白、证明你有觉悟了?哦呸!只证明你没能耐!知道不?你敢说自己晚上不念着人家小芳睡觉?”

安毅没好气地瞪着夏俭,由于他有副大嗓门,又故意操起一口刚学会不久的湖南腔,一字一句让对岸十几个姑娘媳妇儿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群女人听到安毅这么大胆、这么放肆的话,惊讶得忘了洗衣服全都望了过来。

安毅看看对面的粉色衣服姑娘,乐呵呵转向慌张的夏俭,压低声音道:“嘿嘿!你小子军事训练一流,看姑娘也有眼光,不枉老子和胡子栽培你一场,那姑娘细皮嫩肉品相端庄,身材婀娜人又勤快,的确难得……夏俭,这么对你说吧,你小子也是湖南人,近水楼台的机会可是不多,何况你小子也是咱们几个重点培养的对象,平时仗着自己长得人模狗样的也牛哄哄到处逞能,这次你得拿出吃奶的力气来,让咱们几个长官和弟兄们看看你的能耐,要是在出发前你能把对岸的小芳弄上手,老子就给你个代理排长干干,等你一立功就为你申请晋衔,弄个准尉排长当当也就不会太委屈人家姑娘了。”

夏俭大喜过望,望望对岸又转向安毅:“连长,你可千万别戏耍小弟啊……”

“废话!老子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这么多弟兄们都听着,你这孙子竟然敢质疑老子?真他娘的欠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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