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编 童事
每个人都有一个用来回忆的童年。
我的童年是在史无前例的那个特殊时代度过的。老树、烟囱、瘦马……这是童年留在我脑海中的影像。
想起来,那个时代更像是一个分水岭。往前,是一个古老朝代的接续;往后,是一个崭新时代的发端。
所以总觉得我们的童年才是最珍贵的童年,总想写一写它。
风
小时候的风似乎比现在大很多,虽然谈不上飞沙走石,但也常遇到刮得天昏地暗的时候,让人联想到《封神演义》的描写。
村里有个中年人叫元,或者叫源,我不能确定这个字该怎么写,但读音就是这样的。据说他早些年是村中的武斗队员,很不怕死的那类人,我们对他有记忆的时候,他是个疯子。所以,我们给他起的名字就叫“疯元”。疯元和别的疯子大大不同,是因为他有文化,会讲故事,所以他身边常有一群小孩子围着。
“孩儿们,你们说,天上为什么会刮旋风?”
疯元坐在那个旧砖窑的背风处,口中含着一支草棍问我们问题,一副嘲笑的神气。
“我妈说,旋风就是鬼。”
“旋风就是鬼,呸呸!”
这时候疯元就突然站起来:“什么鬼不鬼,旋风是阴阳空气相接产生的,什么也解不开,你们,哈哈哈——”声音尖利而高亢,让人感觉十分怪异。
“鬼——”我们突然集体站了起来,不知是怕旋风,还是怕疯元,一股风似的都跑了。留下疯元一个人呆呆地在那里站着。
后来听说,疯元其实是武斗队里少见的聪明而有文化的一员,但有次两派的枪战中,他负伤后,被一个平时非常熟识的朋友(对立派)擦着头皮给了一枪,子弹走高没有击中他的颅骨,但他自此就被吓疯了或者是气疯了。
躲在家中窗玻璃的背后,太多见过风在院中的肆虐。但看到的只是杨摆柳摇,见识风的真面目则是后来的事了。
那时候,汾河谷地的好多村,大都依村筑有一道土堰,一丈多高,叫护村堰。现在推想,那是古人为防止汾河或别的什么河的水患而一锹土一锹土垒起来。颇像遮挡外族的长城,应当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而到我们记忆始起,因为大搞水利工程的原因,河堤决口的事情不再发生,那玩意儿就没见过有什么用处。所以,护村堰除了村口要道处之外,到处都长满了高高的蒿草。这种草猪羊不吃,人家也用不着它,所以到了秋冬,它的尸骨就会留在它生长的地方。而我有一段时期,不知为什么就迷上了玩火,拿盒火柴到处跑到处点。有一天点着护村堰上的蒿草后,突然刮起风来,只见那火苗在风中像一头猛兽,在草尖上忽闪忽闪跳跃,一眨眼便飞过老远,很快便引燃了大片大片护村堰上的枯草。红红的火苗过后,留下一片草梗。很快,那个灰黄的草坡变成了黑色的一片,而红与黑仍在向前推进……我突然感觉很害怕,这么大的火,不知会燃出一个什么后果来。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传说中的水火无情。
稍稍长大后,农村的孩子便有了一份责任。说起来,打草拾柴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如果规定了一个指标,那种任务感就让人内心很不自由了。
到秋天,护村堰外,庄稼长得蓊蓊郁郁,高粱、玉米、红薯、棉花,谷子……禾香扑鼻,让饥肠辘辘的人们难以忍受这种诱惑的折磨。但这些都是集体的,不得动。所以那时村上普遍的风气是——偷。孔夫子说窃书不为偷,农民不知道这句话,只知道偷粮不算偷。因之,村中普遍都设有治安队,专门负责粮食的安全。在这种防与偷的智力和体力的较量中,其实有很多故事可写,留做以后的课题吧。
我今天想说的是偷柴。
平川树少,烧不上木柴,更烧不起煤,所以只能存些禾柴过冬,供做饭和取暖之用。而似乎集体总是与群众个人作对,那些高粱玉米秸也被人发明出两种用途。一是供集体的牲口吃,二是供沤肥用。所以,眼看着几千亩的柴火,其实人们还是没有可用的生火柴。为此,没二话,人们只能,偷。
刚过中秋节,刈割的高粱躺得到处都是。穗子刚被切回去,虽然禾叶已经变黄,但那柴棍子仍是湿湿的,抡起来呼呼生风。
“你也不小了,一会儿天黑后跟我走吧。”叔说。
“做甚?”
“背柴。”
“走就走。”
走就走。可我至今也想不起那次背柴为什么要选那么远的一个地方。只记得在高粱茬子里铺好了绳子,然后只怕少了,抱了好几抱湿高粱秆,垛好,捆起来,像一堵墙。有点像现在的学生书包一样,把绳子挽出两个套环来,一左一右伸进胳膊背上,在漆黑的夜里开始往回走。
毕竟是偷,不敢走大路,只是在庄稼地里穿插。背上的柴火越来越重,越来越重,直觉得浑身发汗眼冒金星。突然起了风,从耳边吹起,吹向身后的那一大捆柴。更重了,迈一步都非常吃力。好在,护村堰就在眼前。
一步一趋地爬上高高的护村堰,村中家户里昏暗的煤油灯光依稀可见了。就在这个时候,村里的风迎面向我吹来,我要前进,它要逼我后退,在这拔河似的对抗中,我一个趔趄,连人带柴一起从护村堰上滚了下来,那些沉甸甸的柴棍子撒了一地……
花
开始熟悉的花不是真花,是画的。本地人叫花窗子。那时节,有过年贴花窗子的习俗。花窗子是用彩色画在麻纸上的,贴在窗的上半部。一类是画着瓶插花的内容,一类是画着娃娃的内容。窗子是那种四大空或者六大空的,事实上是玻璃进入民间后的一种窗户形式。只会在炕上乱爬的屁事不懂的我们总喜欢盯了那花窗子看——虽然完全看不懂花开富贵或者吉庆有余是什么意思,但看着五颜六色的花,小孩子们总是会发呆。
可以下地门槛里门槛外地乱跑了,看到的花仍然是假花。
那时节过年的时候,女孩子是要戴花的。好像还不是绢的,就是那种染过色的纸扎的。也十分鲜艳,和女孩眉间点的一点红一起,把村里扮出一股年味来。
我们不太懂那花是个什么意思,只是装了半口袋炮仗,燃一支香满院里放。
到再大,也见谁家院里养了些花,洋绣球、海棠、柳叶桃什么的,还有田野里疯长的牵牛花什么的,并没有哪一个男孩子十分留意。
打交道最多的花,是棉花。不仅是在我们的眼皮底下长大,更重要的,是队里每年都分派剥棉壳的任务。一到冬天,家家天天从队里领回一笼或两笼那种因为天冷了没能长成的棉桃,剥开,取出其中仍呈瓣状的籽棉,第二天再交回队里。家里的收入,好像是可以记三二分工分和留下那些没有用了的棉壳,供生火。
大家围坐在一起,一边剥,一边东拉西扯,时间倒是过得真快。
只是,对于儿童,内心多少会感到无聊。毕竟,和棉花打交道的日子,并不是我们喜欢的日子。
真正感兴趣的花,是长大些的时候才开始眷恋的。
那花的名字,叫葵花。
有个伟人说了一句话,叫“以粮为纲”,所以虽然生在农村,其实我小时候是没有见过油菜、花生和葵花的生长的。
“碑楼地里长了一棵葵花。”毛毛神神秘秘地对我说。
“走,看看去。”我十分兴奋。
那个时候,虽然没有见过葵花,但画上的葵花是经常见的。因为伟人被比作太阳,而我们便被比作葵花。关于葵花能够随着太阳转的说法,心中总是有些不相信——在经验里,我们还没有见过植物的“动”。
和毛毛轻手轻脚地钻进了玉米地里,叶子把我们的脸和脖颈划得一道一道,生疼。在一片小小的开阔地上,果然长了一株葵花,那个脑袋已经有拳头大小。肥大的叶子,带刺;粗壮的茎,也带刺。我俩像是见着了什么罕物,一左一右,手拄在膝盖上,四只贼溜溜的小眼看个不够。
“花现在是朝太阳的,不知道下午还朝不朝?”
“咱们下午再来看。”
碑楼地离村里有两三里地,但挡不住我们求知的欲望。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们又到了地里。果然,葵花的头又转向了西面,正正地对着太阳。拥有了一个共同秘密的两个小孩子,相对一笑,浑身有种无法言传的快乐袭来。
晚上,那株葵花入了梦,金黄的花瓣发散着奇特的香味儿。
此后,我俩就像护花使者,隔三岔五地溜到葵花旁看一看,眼看着它的脸盘越来越大,腰越来越弯。我们知道,收获的季节就要到来了。值得一说的是,当葵花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也许是重力使然,它的花盘便不再随太阳转动了。
说出来也许不信。那个时候,我和毛毛还都没有吃过葵花籽和花生,平时吃的瓜子不是南瓜的就是西瓜的,所以对葵花籽的香味早已展开了想象的翅膀。而不幸的是,这株葵花生长在生产队的土地里,权属不明,所以,两颗小小的心一直担心花落旁人,与自己的口舌擦肩而过。
终于,等到葵花的金黄花瓣泛白、枯萎,我们知道,这家伙终于成熟了。于是,两个人齐心合力把它的花盘揪了下来,悄悄带回了家。而对这个新鲜物件,两个人似乎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将附在籽实上面的管状花茎拔掉,一排排整齐的瓜子呈现在我们面前。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我们将花盘掰开来,各自享用。
“怎么全是瘪的?”
“我的也是。怎么回事?”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十分莫名其妙。馋虫长了半年,盼来的却是个能看不能吃的样子货。当时,我们谁也不懂,因为未授粉的缘故,单株葵花是不能结籽的。
唉,葵花,我的葵花。
雪
到冬天,当太阳躲进云层后面的时候,天上就纷纷扬扬地落下雪花来。把手伸出来,看雪花落在手上,慢慢化作几个小水珠,内心十分惬意。嫩红的手掌和洁白的雪花,构成一幅动画,很动人。雪把一切的一切都遮起来了,天地间银装素裹,只有压在雪下的树枝,画在天空,显得干硬而有力。
给我们带来的最大不便就是,它把村里的那口水塘上的冰也全遮盖了,严严实实的,和周边的地上没什么两样。
要知道,前一段时间,这里是我们的乐园。
开始,是有谁往冰上扔石子,见那石子在冰上“咕咕、咕咕”滑行,毫不费力就扔好远好远。后来,有胆大的,站到了冰上,亦步亦趋,慢慢试着滑行。再后来,是家家的大人给孩子们做了冰车,任由他们在冰上嬉戏。
所谓冰车,是找一块大小可以坐得下人的木板,底下平行而对称地绑两根铁丝或钢筋,就算是冰车了。与冰车对应的,是两根尖锥,用于持在手中捅扎冰面做冰车的动力。人盘腿坐于冰车之上,两手奋力扎冰,车自然前行。冰车的乐趣在于体会那种速度,在两臂的挥动中,身旁的人与物嗖嗖地往后倒去,那种快感是乘坐其他车辆不能比拟的。它既是游戏,也是一种民间体育。
一场雪下来,把我们的冰面全覆盖,冰车在冰上寸步难行了。
而在脑海中记忆犹新的是另一场雪。
一到冬天,生产队会安排胶皮大车往孝义拉炭。孝义炭黑而且亮,被人们称为软炭。它在灶膛中燃烧的时候,眼见可以化作粞一样的软,半流体状,十分发火。我不知道从我们村到炭窑有多远,但每次拉炭,因为是使用畜力,所以总是要走两天才能回来。回来后,队长就会在街上喊:“分炭喽、分炭喽。”
分炭其实不是分炭。我记得很清楚,那时节一个成人一天大约可以挣得一个工分,即十分,一个工分年底分红是八分钱。而所谓的分炭,是指一家有一百斤炭的指标,但在账上是要扣钱的。一百斤炭一元二角。正因如此,大家才舍不得烧炭,拼命地偷柴、拾柴,以弥补日用的不足。而似乎越是舍不得烧炭,那炭反而就越费。
“明天我和七子到一趟孝义吧。”爹蹲在地上,虽然还不到五十岁,但箍一条羊肚手巾,活像一个老汉。说完,抽两口烟,烟锅在暗处一明一灭。
“不用走了吧?七十里地哩,天气又不好,万一下了雪,滑滑喳喳的。”
“还是走吧,好容易这几天不开河工。等队里有事就走不成了。”爹其实已经下定了决心。
于是母亲开始生起火来,准备第二天要带的干粮。爹站起来,到平房里拾掇他的那两条毛口袋。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我们家真有些奢侈,口袋居然是全毛做的。麻栗色,我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毛织的,但知道是全毛的。其实,应当古代的口袋就是毛织的,麻袋倒应该是机织品进入中国以后的事了。
“队里就发炭,为什么还要去孝义驮炭?”我十分不解这自找麻烦的事儿。
“坑口的炭才五毛钱一百斤。”母亲絮叨说。
第二天睁开眼睛的时候,父亲已没了踪影,家里的那辆老旧的白山牌自行车也不见了。到下午,东北风呼呼地吹了起来,天上果然飘下了雪粒。
母亲一会儿到街门上看一回,一会儿到街门上看一回,明显是心神不宁的样子。但天已经完全黑尽了,也不见父亲的影子。我们都被这种焦急的情绪控制着,围坐在家里,不吭声,只是闷闷地等。煤油灯的火苗在跳跃着,理解不了空气中弥漫着的焦躁。正在我瞌睡得难以自持的时候,风门一声响,接着是跺脚的声音。
“罢罢罢,终于回来了。”母亲叨叨着,忙不迭地出去开门。
父亲裹着一股冷风,进到屋里。“啪”的一声,门被一股冷风狠狠地关上了。父亲棉衣的皱褶里,全是白色的雪粒。刚摘下头上的毛巾,大大小小的雪粒便散落了一地。而脸是黑的、手也是黑的,全是孝义煤的颜色了。
父亲斜倚在灶台上,两手伸在砂鏊上面,烤火。
“天黑,又刮风下雪,俩人都摔了几跤,所以回来晚了。幸亏,口袋没有破。”父亲似乎很庆幸自己。
我看见母亲不再言语,眼睛里分明是有泪花在打转,慢慢转过身子,把背对着我们……
月
我没有出生的时候大伯是一名老八路,我记事的时候大伯是木匠,和我们同住一院。院子很大,有一棵老枣树,有一株很大的葡萄架,还有许多别的什么树。
大伯是我家院里的知识分子。不知他什么时候学过,但他居然知道些天文;也不知他跟谁学的,还会拉二胡,听着广播里的歌曲,他居然能模仿得拉出曲子来。
“北斗七星,像个勺子的,那一串最明的就是。”大伯顺着那棵老枣树的枝丫,给我指北斗的位置。刚好,我才看了影片《闪闪的红星》,所以对他的教导很有兴趣,果然是七颗星像勺子一样的一个组合。
那个夜非常凉爽,暑气在大伯的指点声中渐渐消退。
“中间的就是银河了,其实是由一颗颗小星星组成的,离得太远,所以看起来更像是一道光。”伯父指着天幕中间那道闪亮的星群说。按他的说法,星群的两侧,还有牛郎星和织女星。牛郎星前后各有一颗小星,是牛郎用担子在担着他的两个孩子。河的另一侧,是一颗星,很亮,是独身的织女星。
这个时候,月亮慢慢从东方爬了上来,把它的清辉洒了一院。天气更加凉爽了,而这个时候,天上的星星好像对月亮很惧怕的样子,渐渐隐退了。
那个时候,虽然肚子不能吃饱,但干净而清凉的夜,让人回味无穷、回忆无穷。真的。
眼见,中秋节就要到了。
想起来,很不能理解老家的这种习俗。虽然全年几乎都在半饥半饱中过日子,但对于节日,是要努力地过一下的。特别是中秋节和春节,似乎要过得奢侈一些才可以算得上是过节。比方中秋,要买好葡萄、槟果、大红等水果,买好核桃、枣等干果,然后和自家烧制的月饼一起,摆在桌上,放到院子里供月。是给“月亮爷爷吃”。除此而外,家中要炒几个菜、买一些肉,做一些好饭,家人团聚,喝酒。
眼见,今年的中秋节要到了,母亲打发我进城买核桃等一应物品。说起来应该是一个笑话,虽然我家离城只有十来公里,但我才第三次进城。今天的进城机会,是因为学会了骑自行车。置办齐果品后,我仍然在县副食果品商店徘徊。因为,我看到了柜台上的苹果。苹果这东西,我们只是在苹果罐头的商标上见过。一角二分钱一斤,红得有些馋人。思来想去,终于没敢把手里剩余的钱买上一个,悻悻地回家了事。
母亲看我第一次出门就圆满完成任务,给予了大大的表扬。但是我一心想着苹果,竟没有一丝的高兴。她以为我病了,闹了半天,才知道我是想尝一下苹果的滋味。
“明天再去一趟,称上二斤,咱们大家都尝尝。”
得了令的这一天晚上,我高兴得似乎一夜也没有睡觉。虽然,夜里的月亮比早天的还要好很多。
中秋节的晚上,我家的供月桌上,摆上了别人家没有的苹果。苹果在皎洁的月光下,散发着美妙无比的光泽。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尝到了苹果的滋味,一种比其他水果的甜味更加纯正的甜味。
看着这一切,月亮在云中悄悄地隐了去。
几十年过去了,风还在、花还在、雪还在、月还在,昼夜轮回依然不断,只是不知为什么,那风花雪月,完全成了又一种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