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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旧历一九三七年春三月,齐城虽已是逢暖时节,可依旧寒冷料峭。这日上午,就在胶济铁路中西部这个城市里,发生了一场由本市工商学各界组织的,强烈反对日寇侵占东三省,声援抗日救亡,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示威游行。其游行刚刚被当局镇压下去,市中街道一片狼藉。只见街道两旁商铺的大门紧闭,小摊的桌凳横七竖八,遮阳大白篷布被拉扯到地上,乌搓零乱;街中央到处见到散去人群丢下的破旧衣帽、鞋子和围巾等遗弃物品。从狼藉的现场可以想象当时人们都被驱散时纷乱踩踏的情景。现在,各个街道还都在戒严,街路上还有几个横躺着、看上去像是重伤或已死去无人照管的人。在靠近南街口的路边上,躺着一个像是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只见他脸上血肉模糊,满身血迹斑斑,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有很长时间了。倏地,他的手微微抽动了一下,渐渐地四肢都在抽动——这青年人没有死。在这场血腥武力的镇压中,他活下来了,他的名字叫鲁昶春。

昶春从昏迷中醒过来,头部寒冷,全身阵阵剧烈的疼痛使他的身体像散了架一样动弹不得,头脑感觉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他微微睁开了眼睛,眼前的视线模糊不清。他忘记了一切,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空旷零乱的街道边上。逐渐地他由昏迷后的一过性记忆丧失恢复了思维意识,蒙眬间脑海里浮现出了不久前刚发生过的一幕:

凌晨,天还没亮,本市顺昌中学的校园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教室里汽灯通明,教师和学生都忙个不停,一场抗日救亡大游行正在紧锣密鼓紧张而有序地做着准备。已经秘密准备了一周,今天是上街的日子,从凌晨开始大家就聚集在一起。前些天秘密压抑的情绪今天迸发出来了,大家你来我往忙碌纷纷,各自干着自己所分配到的活。几天来,学校进步团体、教职工会、学生会为了声援沦陷的东三省,抗议日本倭寇侵占东北,都支持教师、学生们同社会各界一道组织一次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以抵制国民政府的不抵抗政策和蒋委员长“攘外必先安内”的宣传。

在一个宽大的教室里,鲁昶春正专心地看着他的老师赵启斋写大横幅和宣传条幅,旁边有好几个同学围着。赵启斋写完一幅,侧脸向一旁的昶春说:“昶春,这丈横幅的字可是要楷书啊!不能写草了,免得人们读不懂。”

“老师的楷书虽比不上欧、柳、颜、赵、二王、米芾,可还是自成一家的,非常好看,在公众场合一睹便明,与老师的人品一样,字如其人嘛!”昶春有些答非所问,他发自内心地夸奖道,然后双手将横幅接过来晾在地上。

赵启斋是昶春在所有老师中最崇敬的一位,是他的国文教师,齐鲁学堂的毕业生,文学素质高。待学生如己之亲人一般,贫富贵贱同等对待。教学中,赵老师耐心细致地讲解每一个专题,不厌其烦地反复释意各种疑问,用扎实的学识功底之泉灌输着昶春和每位渴求知识的弟子的心田。更使昶春感动的是,赵老师不论看到哪一个学生吃不上饭或买不起书时,总是主动拿自己的钱垫上或干脆出钱相助。一次,昶春家中没按时捎来伙食费,赵老师知道后把钱送到昶春手上说,拿着,先吃饭要紧,这钱算是给你的助学金。当时,昶春双手接过钱,感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泪珠簌簌地滴在了他拿着钱的手上。

“昶春,昶春!”突然,一个女子的叫声随着她的脚步声自门外传进屋内,打断了昶春的思绪。女子就是同学常子英,就见她拿着一沓刚印好的传单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走到了昶春的跟前,问道:“你看,这传单印成一团黑了,这怎么办呢?”

昶春接过来一看,笑道:“瞧瞧你的这双手全成了黑油了,这怎么行呢!这是油滚子蘸油勤了的缘故。走,我教教你。”说完一抬头看到了子英的脸上被油墨染得如同小猫咪一样,昶春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写字的赵启斋及同学们听到笑声不禁抬起头,看见子英脸上的油墨,也都跟着笑起来。赵启斋拿出用蜡封口的汽油瓶,打开瓶口倒出汽油,示意她用纸擦掉油污。

“笑什么?人家不是见你和赵老师忙嘛!要不然这些活还不都得你干?”子英一脸通红地接着说道:“快走吧,去帮帮我!”说着,没管脸上的油墨是否擦净,推着昶春就往外走。这时又围上来几个同学。赵启斋指着围上来的同学对昶春说:“你去吧!这里的事交给他们干,传单也要尽快印好,否则,印晚了就干不了了,会抹成一团的。快去吧!”

“赵老师,我去帮帮她,一会儿回来。”昶春说完,转身和子英出去了。

望着昶春他们的背影,赵启斋心想:这些还是孩子的学生们,以后干事可真要利索些,往后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们去干,十八九岁的年龄,还要多多磨炼。虽然是这么说,其实赵启斋的年龄比他们也大不了几岁,三十一二岁的他,感觉自己像比他们大了许多,也老练了许多似的。

昶春很麻利地帮子英解决了难题。他将滚油的底盘擦干净,少加油墨轻轻多滚几次,油墨既少又干得快,子英很快学会了要领。大家一起你数纸我印刷,不大一会儿就将传单印制完成了,昶春的额头也沁出了汗珠。尽管很累,但子英还是督促昶春说:“走,咱们还要帮赵老师写大字标语、旗幅呐!”

“你们快去吧,这里我们收拾就行了。”旁边的女生像是看懂了他们俩的心思,加上了一句,另一边的女生也搭话了:“是啊,快去吧,去晚了就不能在一块儿了。”

“去你的。”子英向着那个女生做了个鬼脸,然后拉着昶春的衣襟跑了出去。

这边教室里,赵启斋写字写得兴奋了,就和同学们边写边读:“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赶走倭寇,收复失地,还我河山!”“谁丧权辱国,绝无好下场!”“……”刚刚进来的昶春也跟着读了起来。

“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的昶春接着又夸道:“词好,字好,意义深邃!”

接着昶春的话赵启斋更有了劲头,他讲道:“日本鬼子已经占领了东三省,眼看还想要占领华北,要打到咱们家门口了,那些官老爷还梦想着和日本鬼子搞和谈呢,真是异想天开,把咱们老祖宗的脸都丢尽了,我们能答应吗?”

“不,我们决不答应!谁要丧权辱国,我们就和谁对抗到底!”在场的同学纷纷举起拳头大声高喊道。

这时的赵启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又松了松脖子上的围巾,越发有力量,他兴奋地领头高喊起了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把日本鬼子从中国赶出去!”“打倒汉奸卖国贼!”“头可断,血可流,国土不能丢!”

跟着赵老师的高呼,同学们也高呼起来,昶春和子英也同时高喊起来。这声音响彻教室内外,冲向天空,回荡在校园中……

就在大家群情激奋的时候,突然有个学生从门外跑进来,到赵老师的跟前耳语了几句,赵老师点了点头,然后抬头对大家说:“同学们,准备好了,我去开个会,一会儿回来。”说完他跟着那个同学出去了。

这时的昶春感觉头脑昏沉,两个眼睑沉重的如同要粘在一起似的,他靠坐在墙边的凳子上睡了过去。子英也知道他已是几天几夜未睡个囫囵觉了,也不打搅他,和同学们又各自忙碌起来。几天来,昶春跟着赵老师,没日没夜地干,从写标语口号到串联发动,组织宣传,跟着做各项工作。而那因熬夜而疲劳红肿的眼睛及憔悴的面容,也不比赵老师的好多少。但不论听声音还是看行动,两人还都是精神抖擞,感觉有使不完的劲。

赵启斋学生时期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参加了“五卅”运动,又参与领导过多次学生运动。两年前受组织派遣来到本市,到学校从事地下工作。这次他受党的委派,组织本市以学生为主导的由社会各界参加的反抗日本侵略的抗日游行示威活动。一周以来他和党组织的同志一起,天天忙碌,抛下妻、老和孩子,几乎没休一天。除去组织学生罢课就是准备示威游行。在党组织的抗日救亡会议上,他情绪激昂,慨慷演讲:“日本侵略者占领了我们的东三省,对华北也虎视眈眈。我们有点血性的话,就决不能无动于衷,袖手旁观。我们要尽最大的努力把他们驱赶出去。他们掳我国土、杀我同胞、辱我姐妹,我们能答应吗?不能!我们决不答应,我们要奋起抗击,全面抗战。我们之所以举行游行示威,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唤起广大民众的抗日爱国热情,坚决同一切妥协势力做斗争。当然,这也有利于我们与其他党派、人士结成最广泛的民族统一战线,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来宣传我们的抗日主张和抗战的决心;同时也给当局以压力,让他们停止内战,停止反共,一致对外。我们更是声援那些在东北抗日奋战的战士们同志们。我们一定要抗争到底,决不做亡国奴。”他慷慨激昂的讲话,博得了在场同志们的热烈掌声。同志们都认为他说得太对了,坚决支持组织领导这次游行示威活动。看着赵老师为了组织抗日活动不知疲倦地工作,昶春和同学们都备受感动,也都纷纷参加进来,加入到了声援抗战的宣传发动工作中。

天渐渐亮了,东方天边由鱼肚白转为绛红色。

赵启斋开完会布置完工作便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子英看见赵老师进来,急忙过来要将正在睡着的昶春推醒。

“昶春这几天也太疲劳了,太辛苦了,不要叫醒他!”看到昶春还有些蒙眬未醒的样子,赵启斋有些不忍心地说道。

“没什么,不辛苦。赵老师实在是太辛苦了。”听到声音的昶春猛地坐起来,揉搓着像是粘在了一起的眼睛回答着,看见赵老师不知疲倦的样子,他也又来了精神。

赵启斋接着说:“我这也是应当的,也是为了声援和支持抗日尽点微薄的力量嘛!更何况我还是东北人,家乡被鬼子占了,为了我的乡亲,我也要尽一份力。更甭说我还是这次活动的组织者,你说对吧?刚才,我们几位教工发起人一起研究了这次游行的具体方案和实施办法,包括人数、时间地点、路线及应急方案。他们又委托我和你们年级的学生会成员再一起商量一下。就有劳你去通知他们过来,我们研究研究,尽快地在天亮之后和全体包括教职工、学生一起,在校方干预之前顺利地拉出去。”

“是!”昶春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了。

须臾,昶春与向凯等几位同年级的学生会成员都来了。赵启斋先说了这次游行的重要性和意义以及成功后的影响,然后分析了具体游行的情况。最后说:“我们的这次游行是和一些工厂、市民、学校等各界民众一起联合举行的。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情况,我们一定要考虑周全,详细组织安排,尽量不出纰漏,确保万无一失。当然,很可能会遇到当局的阻挠、干扰,甚至是武力镇压。这些咱都要考虑周全,真遇到暴力,怎样救人,怎么安全撤离!天已经亮了,离出发时间还有半小时。”赵启斋摸出怀表看了看,又看了看窗外及正在准备的学生,然后说:“你们几个商量商量,如何带好你们年级的同学。过会儿,将小旗和传单等发下去,打横幅的要安排有力气的同学。你们一定要审慎安排,做好各方面的工作。不但要将同学带好、带齐,还要不掉队、不走失,安安全全地带回来。你们几个一定要商量好、研究好。我还要到组织处去,过会儿一到时间立即拉出去。”说完,赵启斋起身匆匆而去。昶春和向凯他们又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周密地安排起来。

校园内各个年级的教师员工和学生人群开始逐渐地集中起来了,各个班级的队伍也排列整齐地来到操场上。就在大游行队伍将要出发时,忽然,从校大门口跑来了几个学生向人群高喊:“同学们!不好啦,不好啦,学校门被人关上了!”听到呼喊,集合的人群一阵喧嚣,人们纷纷冲向校门口。就见有多个身着警服的人站在关上的铁门内,把守住了大门,挡住了人们的去路。这时,人群中的赵启斋急走上前质问道:“为什么不让我们出去?为什么?”

“慢着!是我让他们来阻止你们出去的!”从大门旁边的警卫室里走出来一个约六十岁左右的留着不长胡须的清瘦老者,他梳着锃亮的头发,戴着金边眼镜,一只手拿着文明棍,另一只手边捋胡须边嚷道。他就是本校校长汪维仁。他站定后,又提高了声调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请他们来,是来保护你们的,不让你们出去闹事,是为你们大家好。抗日救亡是政府的事,你们瞎掺和个啥?你们的职责是老师好好教书、学生好好学习,若是一闹,社会秩序就乱了,你们何以求学上进,又何以求得功名呢?听我一句劝,你们快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去,该学习的学习、该教书的教书,万不可惹是生非,否则,后果自负。大家散了!”

跟在他身后像是个警长模样的人跟着也发了话:“校长说得对,大家不要听个别人的调唆搅闹,要遵守法纪。不要受那些共党的唆使。近期这地区共产党活动又很猖獗,大家是青年人,容易上当受骗,容易感情冲动受人蛊惑,我劝大家不要听到风就是雨,不要冲动,听校长的,不要闹事。否则,我们就不客气啦!”

人群一阵骚动,人们有的高声质疑,有的高声叫骂。教师、同学们对校方的妥协和其对抗日的消极态度十分不满,纷纷斥责校长的懦弱和警长的胡搅蛮缠。

“我请问校长,现在日本鬼子快要打到家门口了,正是国难当头之日,有谁去抵抗日本鬼子的侵略?政府下令不抵抗,难道就不抵抗了吗?就任凭日本鬼子抢占东三省,进而侵占华北?我们都不抗日就等着做亡国奴?”昶春第一个从人群里站出来质问面前的校长和警长,然后他又转回头义正词严地说:“现在国难当头,每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有义务和职责守土保疆,保家卫国。难道还要等着日本鬼子过来烧杀抢掠而无动于衷吗?我们决不答应!”

赵启斋也站出来说:“这位同学说得对,他们这些政客军阀,对老百姓的抗日热情不管不问,甚至还害怕咱们讲理说话,怕咱们行使结社和游行的权力,怕咱们抗日,说怕惹怒了日本人。让咱们甘当亡国奴,让日本人尽情地奴役咱们,办不到!我们一定要讲清楚,抗日救亡是民族的唯一出路,这也是我们游行示威请愿的目的。我们一定要……”

没等赵启斋说完,警长抢过话去说道:“告诉你们吧,我们是奉了上边的命令,来维持这里的秩序,请你们配合。现在是非常时期,当局不允许集会、结社、游行,还要防止共产党的煽动、宣传和闹事。从今儿起,一律不准随意出去,否则就以煽动内乱,或以通共论处。大家听清楚了吗?”说完,就在他挥手命令手下阻止开门时,赵启斋果断地振臂一挥,喊了一嗓子:“同学们,冲出去!”身后的人听到这话也跟着喊了起来:“同学们!为了声援抗日救国,保卫国家,不做亡国奴,冲出去呀!”

听到这儿,师生们拽开铁门,像奔流的洪水冲破陈旧临溃的堤坝一样,澎湃汹涌而出。那些企图阻挡的警员被推搡倒了或冲到了两边,群情激奋的人流冲出铁门向着市中心蜂拥而去,他们群情振奋,高呼口号:“把日本鬼子从中国赶出去!”“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不做亡国奴!”“中华民族万岁!”一起加入到了从大街小巷汇聚到马路上、打着小旗、举着横幅、喊着口号的人群中。按照预定的时间地点,人们不一会儿就聚到通往市公署的主要马路上,形成了一股巨大的人群洪流。

当游行的队伍快要到达市公署的门前时,突然,对面出现了一大群的马队,跑近了就见骑在马上的全是军警,他们个个提着警棒,有的还挥舞着枪托,向着手无寸铁的人群冲了过来。随着声声哨响,冲在前边的军警举起大棒和枪托向着人群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有的人被打伤捂着伤处,有的人拼命抵抗,有的四散奔逃,有的变成了血人,还有的抱着头倒在地上。霎时间,游行队伍被冲得七零八落,散乱不堪。

昶春所在的学生队伍也被冲散了,当被追到了街口时,他试图奋力反抗,可就在反抗的时候,他的头和身上被重重地连击两下,头“嗡”的一声便失去了知觉,这时恰好又冲过来一匹快马把他撞出去老远,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头脑渐渐有了知觉的昶春,慢慢记起刚刚所发生的事情,心中痛楚,肢体像断了一样不能动弹(实际上他的骨头真的折了),他微微睁开受伤出血的眼睛,就像是一脸血迹凝成的平面中开了一条缝,模糊不清的视野里,街道上只有杂乱狼藉,还有零碎的衣帽及死伤的人躺在远处,街两边的商铺已全关闭了。路口已全部戒严,没有人敢走出来,街上死一般的寂静。他慢慢伏起身,拨开破碎的桌、凳及杂物,用尽全力拼命地向街南一侧爬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爬到了路边上,艰难地倚靠到一处台阶上,身体的阵阵剧痛加上口中极渴使他头脑昏沉、迷迷糊糊,他不知不觉地又昏死了过去。

或许是因为戒严已部分撤销,街道上渐渐地有了人,有抬着担架的人,还有很多失散了同伴、出来寻找的人,他们之中就有赵启斋、子英和她的同学们。赵启斋和常子英、向凯、鲁昶春及同学们游行时是在一起的,当马队驱赶队伍时,由于马队军警太多,几个批次的冲击后,使游行队伍混乱,人群被冲散,因此,谁也不清楚各自的去向。当他们从不同方向回到学校时,昶春班级的同学都回来了,唯独不见昶春的踪影。赵启斋听后非常着急,立刻吩咐人去打听,并亲自带人来到街上,重点在经过的路段和离散的地方搜寻。

“昶春……昶春……”赵启斋领着向凯、子英他们仔细地寻找,每一个角落也不放过,赵启斋预感到昶春很可能是出事了,他让大家分散开来分头寻找,并大声地叫喊着昶春的名字。

此时头脑处在迷迷糊糊蒙眬状态的昶春,像是在梦里听到有人呼叫自己的名字,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睛望了望四周,求生的欲望迫使他不能再睡过去,要挺住,一定会有人来救自己的!为了使视野更开阔,他坚持着支撑起头部。当他模糊地看见像是有人影向自己走过来时,他吃力地举起一只手,用尽气力嘶哑地喊道:“救我……救我……”

远处,子英第一个听到喊声并发现这边有活着的人,于是冲赵老师叫道:“你们看,那边好像有受伤的人,不会是昶春吧?”大家听到子英的叫喊一起朝这边靠了过来。走近了,子英发觉有一个人躺在路边石阶上,大家很快跑上前来扶起了面前这个满脸是血的青年人,子英从这青年人的穿戴直觉地一眼就认出了昶春,叫道:“是昶春!”

大家这才发现面前的这个头面部血肉模糊的年轻人真的是昶春。

“昶春,昶春,怎么会这样呢?”子英真不敢相信眼前的情形会是真的,她和大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都使劲地摇着昶春的肩膀。昶春被摇醒了,他忍住剧痛睁开了蒙眬的双眼,看见面前的赵老师、子英还有向凯等,虚弱而吃力地说:“是你们,我太……”话没说完就又失去了知觉。

“快,快!赶快送医院。”大家这才反应过来,连抬带拽,朝医院跑去……

医院里,医生检查了昶春的伤情后说道:“他的肢体有几处骨折,出血过多,又并发脑震荡,病情很严重,需要立即手术。幸亏你们送来得及时,不然的话就可能没命了。这些黑狗子太狠了,对付这些手无寸铁的学生,打成这样怎么能下得去手?病情急危,马上抢救,谁是他亲属签一下字。”赵启斋丝毫没有犹豫,立刻在急危通知单上签了字,因为他最懂得现在救昶春的命必须分秒必争,立即做出决定。

“大夫,我这同学还有救吗?能救过来吗?”子英眼睛里充满祈求的目光,用手拉着大夫的衣襟恳切地问着。

“虽然情况不太好,但目前看,不会马上有生命危险,从X光看,他的颅骨有轻微骨折,其他部位也有两处骨折,加上失血过多,意识不清,只有给他先输上血,纠正目前的休克状态,再马上手术,会好起来的。病人需要马上输血,你们谁来抽血?”大夫望着他们问道。

“抽我的!”“抽我的!”大家都争着伸出了手臂。

“不要急!一个个慢慢来,先查好血型,谁的血型对就抽谁的。来!先来这边抽血验血型。”医生说。大家一起跟医生走进了一间屋子。子英仍在恳求医生道:“我们抽多少血不要紧,你们一定要救活他呀!”

“放心吧,只要配上血型输上血,马上动手术,很快就会好的。”医生安慰抽血的子英道。

血型配型结果,子英的血型与昶春的血型相合。

子英的血慢慢流进了昶春的血管里,流遍昶春的全身。一丝丝充满激情爱恋、渴望着青春生命重现的女子的期盼,随着一滴滴鲜血流入了另一个等待青春生命复活的年轻人的身体里,它将化作一股无限的生命力去激活这未逝去的生命。

昶春和子英之间其实就是一种纯真的友情,他们虽走得很近,但只是最好的朋友,没有超出这一界限。子英非常仰慕昶春的才华,在她心里昶春不仅字写得好,且文采飞扬,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她的感觉由仰慕渐渐转化为倾慕恋情。但她一直藏在心里,从来没有向昶春当面表白过。其实大家也看得出这层关系,只是不肯说破,因为昶春对爱情这事从未想过,在他看来,他与子英的关系再进一步的话,几乎是不可能的。子英出身大家闺秀,父亲是市党部的书记官,而自己一介穷书生,父亲只是一个卖豆腐的,这地位是天壤之差,与她谈婚论嫁,后果与鹊桥无别。故而此事在昶春心底里感觉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可以说想都不敢想,因此他只是应付而已,从不往心里放。然而,昶春此次遇险,子英却不同,真是猝不及防,没预料到会发生这样令她揪心之事,就在见到昶春躺在那里陷于昏死状态时,子英的眼泪差一点就涌了出来,她真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是真的。就在昶春输血之后,她心里总算踏实了许多。但她还是在为昶春祈祷:昶春,你可一定要挺住呀!她还常常不自主地合起双手擎在胸前默默地祈求上天,千万千万要把昶春救活啊!

昶春手术后昏睡两天了。子英就一直守在他的身边。两天里,她想了很多很多,首先从认识他开始,到对他产生好感,她也渐觉得自己愿意跟着他干事情,跟着赵老师他们她觉得心里欢喜高兴。她又想到昶春的双亲,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遇到磨难,以后会落下什么后遗病根。倘若真落下什么残疾那可怎么办?她不敢往下想,眼睛总是湿漉漉的。从昶春考入顺昌中学以后,两人一直在一个班里,常子英慢慢发现这个从乡村来的同学五官匀称,不只是天庭饱满,且双眼抱皮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又擅长文墨,吟诗作赋都小有才气。她从心底里萌发出少女的敬慕好感。两人也时常在一起忧国忧民,谈天说地;一并说文论理,评世论俗。渐渐地他们相互关心体谅,彼此产生了好感,产生了倾慕之情。但是昶春虽然自始至终都对子英有好感,也觉得子英值得信赖,但他对子英的感情却从未超出同学之情的底线。就从这次示威请愿游行来说,两人虽说几乎天天在一起,却也没有过分亲密之举,只因奋争目标是一致的。也有不少同学在示威游行问题上选择了退缩,认为游行没有意义,这也更增加了当局对他们镇压的借口,而他们两人和其他大多数的同学一起选择了请愿,为中华民族的利益抗争,表现出了青年人的那颗抗击倭寇侵略、还我美好河山的斗争激情,对日本侵略者侵占东三省,觊觎华北的犬狼野心,发自心底的愤怒和仇恨,展示出了把日寇赶出中国去的激奋和决心。

子英这两天来几乎没合过眼,坐在昶春的病床旁边,时间一长,她似乎开始有了倦意,眼皮发重,打起了瞌睡。

昶春的手慢慢动了一下,口唇微微张开,头摇动了几下,口中喃喃呓语。困乏的子英立即警觉地睁开眼盯住了他,她不相信刚才的感知,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上,静静地听着。昶春的头又微微摇一下,口中发出微弱的声音:“水……水……”听到声音的子英兴奋极了,她急忙倒好水,将盛水的匙子送到了昶春嘴边。

随着口唇的湿润,声音从昶春的喉中发出来了:“同学们冲啊……打呀……”子英这才识意到他能说话了。她兴奋地急忙起身跑了出去,对来守的同学嚷道:“他醒了,昶春他醒了!”同学们听到子英的话都冲进了屋里,赵启斋正巧赶了过来,子英高兴地拉着赵老师的衣襟说道:“赵老师,昶春会说话了,他醒了!他终于醒了!”说完,她又跑去找医生了。

她对医生说:“他醒了,他醒了!”

“谁醒了?”医生惊诧地问。

“就是那个青年人,那个负伤的叫鲁昶春的青年学生。”子英忙解释说。

医生赶到了昶春的床边,一手撑开他的眼睑看了看,又握了握他的一只手,又推了他几下,就见昶春的头慢慢地摇了摇,眼睛轻轻地睁开了。医生对赵启斋及周围的同学说:“他醒了,说明他已经有恢复的可能了,以后恢复得好坏就看他的造化了。就目前情况看,他不会出现像植物人那样的症状了。你们可以放心了。”

“太谢谢你们了,太谢谢你们了!”赵启斋连忙握住医生的手激动地说。

“不用谢,他以后还要经过长时间的静养和功能锻炼才能恢复好。这对他以后身体的康复很重要。”医生进一步提醒说。

“好!我们一定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争取让他早日康复!”赵启斋连忙点头回道,就像昶春的真正父亲关心儿子一样的口气。

子英也不顾围拢着这么多的人连忙伸过头去,面对着昶春笑着问道:“咳,咳!你真的醒了?你可吓死我们了!”说完她竟然和孩子一样手舞足蹈起来,好像忘了这是在医院里似的。

接着她又低头问昶春:“你现在感觉还好吗?”

“我很疼。”昶春用低微的声音回答。

“开始我就不相信你活不了、不能说话!这回可好了,你终于开口说话了。大家都以为你不会醒,就这样不会动不说话。可我就不相信,我说过你会好的,一定会好的。”说着竟像忘了这么多人在场,忘情地趴在了昶春的前胸上。被压痛了的昶春一阵呻吟。大家都笑了。

赵启斋过来拍了拍子英,说道:“子英啊,你已经两天多没合眼了,回去休息一下,好好睡个觉吧!这里有我们。你已两三天没回家了,家里人也等焦急了。”话刚说到此,就有个同学急匆匆推门进来说道:“常子英,你快出去看看吧,你家人在门口找你呐!”

子英很不情愿地与老师及同学道别出去了。

门口外,子英的爸爸常敬文和管家金顺福见到子英从医院安然无恙地走出来,两人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但常敬文还是怒气冲冲地上前责备女儿:“你出去好几天了,也不给家里说一声,害得我们到处找你。你怎么就不知好歹?”礼帽檐下、眼镜后面的那双愤怒的眼睛瞪得很圆很大,手里的文明棍在地上狠命地戳了几下,他继续发火道:“这个城市我们都找遍了,幸亏到学校问了几个学生才知道你在这儿,一个女孩子家,整天没有个正经礼道,跟着些闹事的学生到处瞎撞,还反了你了!”

一旁的管家也搭腔了:“小姐,你这是去哪儿了?急死人了,都以为你是出什么事了,为了找你可把老爷和俺们害苦了。”

常子英也不回应,只管自己转身走了。常敬文狠狠朝金管家瞪了一眼,道:“还不快送小姐回家去!”

“是!”顺福答应着,紧跟在子英后面去了。

常敬文,子英的生父,是本市党部书记官。早年是韩复榘手下的师长。军人出身的他五十多岁了,身体有疾不能带兵,遂被下放,委以本市党部书记官。他的夫人也就是子英的妈妈,因为生子英时难产,生下子英后就命归西途。常敬文因为悲伤就再也没续娶,膝下就常子英这一个独女。近些日子,他听说有大股的学生和市民已经走上街头宣传抗日,来对抗政府不抵抗的政策。前几天,又有消息传来说有很多的学生、工人、市民将举行更大的示威游行活动,以抗议当局对内镇压、对外妥协不抵抗的政策。说实在话,其实他本人也是赞成政府妥协政策的,在他看来政府的抗日如自己的年纪一样有心无力,中国如此贫弱,想打败日本人谈何容易。就不如像委员长说得那样攘外先安内,先要限制和压制共产党,不让共产党以抗日为名鼓动老百姓上街闹事、造反。当然,他也不让子英跟着出去游行请愿示威。在他看来,女孩子跟着闹事更是大逆不道,何况自己身为党部书记官,连女儿都管教不了,怎么得了?他常常教训女儿,可子英就是不听他的,偏偏与他对着干,父女二人为此事常常争吵不休。他认为女儿是受了蒙蔽、上了当,什么抗日救亡,其实完全是共产党打着抗日的旗号,意在挑起百姓与政府的矛盾,挑唆百姓反对政府,以达到推翻政府目的。而子英也不让步,她反驳道:我们都是中国人,为什么不能捐弃前嫌、共同抗日、一致对外呢?况且我们上街只不过就是喊几句抗日的口号,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难道连喊抗日口号的自由也没有吗?这是哪家的王法?当局丧权辱国,我们喊抗日的口号也有罪吗?真是岂有此理!常敬文更是不能允许女儿用这种口气对自己如此地讲话,他吼道:你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叫共产党赤化了,你自己还不知道!这次子英回到家后,父亲又开始责备她这跟共产党闹事、出去游行示威之事。

“哪个是跟共产党闹事?照你这样说,那些游行的都是共产党了?可我没见到什么共产党,我只看到众多的老百姓。”子英丝毫不服气地回答道,“他们真心抗日,真是共产党又有什么关系?我就不怕他们把我赤化了,赤化了顶多我也去抗日,跟他们走就是了。”

“哼!你要再这样执迷不悟,就甭想再出门了!”常敬文一甩袖子走了出去。

“不出就不出!”子英也理直气壮地嘟囔着,“怕谁?”

常敬文气是气,可女儿大了,关是关不住的,她总得去上学。没过几天,他就只得松口同意让女儿回学校了。

在医院里经过一个多月治疗的昶春,病情正一天天好转起来。逐渐地他能下床,能慢慢地拄着拐杖一步一瘸地轻轻走动了。常子英时常过来陪着他。很多的同学也来为他陪床并捐款为他付医疗费。在老师和同学们的全力帮助下,昶春的伤情一天好似一天。

这天,赵老师又领着同学来看他,常子英过来搀扶他。他问赵老师:“学校里现在怎样了?又复课了吗?”

“自从请愿游行以后,学校基本没上什么课,大家都没有心思学习了。这日本鬼子眼看着就要打到家门口了,谁还有心思上课?我看了最近的报纸,报纸上说日本军人正在宛平那里搞演习,中国军人正与他们对峙着。战争一触即发,看来这场战争是不可避免了。现在大都是人心惶惶的,有好多的同学干脆回家去了。特别是那些富家子弟,基本上全走了。”赵启斋无奈地说道。

昶春听后没了表情,心里不是滋味,他暗思忖,这学以后可怎么上啊?过了一会儿,他把话题转到军警用武力镇压的话题上,问赵老师:“请愿游行这件事,事前安排较为周密,怎么会走漏了风声,军警这么快赶在出发前就把校门给封闭了,真是怪了,军警怎会知道游行的时间呐?”

“这么大的行动,学生在学校里热热闹闹的,谁还能看不出来?当局者迷嘛!”子英表情自然地回答着。

“是啊!偌大的行动,明眼人在旁边一站就看清楚了,想让人不知道的确很难。有那么一两个人去通风报信,这也说不定。”赵老师思索着解释道。

“我的意思是说那些通风报信的人,难道他们不是中国人吗?他们真愿意看到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吗?愿意看到我们当亡国奴吗?不知道那些报信的人是怎么想的。”昶春愤愤地怒斥道。

“若真有这样的人,我看一班的周大有最可疑。据他的同学讲,这个人生性孤僻,常常流露出反对同学聚会的情绪,经常跑到校长和教育长那里告状,说同学闹事的事,说闹事影响了他的学习。”向凯在一旁对赵老师反映道。

“周大有我认识,他和我是老乡,我们住邻村。这个人真有些怪异,按说我们是老乡应该经常来往,可我找过他几次,他却像不认识我似的。有一次,我要回家,去找他问问需不需要带东西,他却把我一个人撂在那儿,不知去向了,什么人嘛!真是太令人气愤了。”昶春将拐棍一扔,气愤地说道。

“没有充足的证据,是不能冤枉好人的,不管他是不是好人,自有事实来验证。”赵老师用慎重的语气又说:“此人究竟是人是鬼,以后随时间的推移,迟早会表现出来的,日久见人心嘛!”

“子英,你不会去你爸那儿或校长那儿告密吧?不然军警怎会知道得这么准确?”昶春板着脸半开玩笑地问子英。

“胡扯,要真是我告的密,你们这一个个能站在这里说话?这怎么可能呢?”子英一脸的不高兴,反驳说。

“也可能你对你的家里人,譬如佣人、门卫、管家说过;或许无意中在与你爸的交谈中不小心流露了出来?”

“好啦,好啦,不要再说了!”没等昶春说完,看到子英真的生气了,赵启斋急忙上前打断了昶春的疑问,示意昶春不要继续说下去了。

看到子英生气的样子,昶春连忙道歉道:“我错了,开个玩笑。不调查就说了冤枉你的话,对不起了!其实我也只不过说说而已,没当真!你天天给我陪床,感谢你还来不及呢!再冤枉你就太对不住你了。”

看到子英还是不高兴,无奈,昶春只好上前摇了摇她的肩膀。赵老师也打圆场道:“是啊,怎么可能是子英呐!这绝不可能,子英绝不会干那样的事!”

常子英这才回头深情地望了望昶春,说道:“就是嘛,别冤枉人嘛!也许还真指不定是哪个同学出去说漏了嘴呢!”

向凯也为了打圆场,转了话题说道:“也有这可能吧!好啦,好啦!不要打嘴官司了。还是言归正传吧!医院又催住院费了,咱们教工和同学们捐的钱已经用得差不多了,还能够几天的,今天医生也跟我说了,我说先等等,过几天一定还上。你们说咋办?”

听了向凯的汇报,就连赵启斋也不知所措。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纷纷想起了办法,最后都被否定了。赵老师打谱说:“不如先这样,为了不耽误治疗,我自己拿出些钱,先用着,过几天再想办法。”

“我有一个办法,也可以试试,就是不知昶春能去不能去。”子英在一旁插话道。

“什么办法?”大家一齐盯着子英问道。

“到我家去!”子英神秘地回道。

“到你家去?这怎么可能呐!”昶春盯着子英不解地问道,然后他继续说:“让人瞧见了算是什么事?你爸不会同意的,我也不想去。”

“我也是在考虑当中。你去也不是堂堂正正地到我家大宅子里去住,那也不可能。可我们家还有小宅子,后宅子也空着,那儿都是可以住人的。听医生说,过几天你就可以不用药了,以加强功能锻炼为主了,住院花钱不如出院。该带什么药,到我家去吃,吃药锻炼不在医院也可以,就省去了住院费,这岂不是更好吗?”子英把她的想法全兜了出来,然后用期求的目光望着大家。

“这个办法好是好,可你爸是不会同意的,即使他现在不知道,可早晚总是会知道的,要是让他知道了,可就真麻烦了!”赵老师觉得这样做没把握,转了话题继续说道:“大家再考虑考虑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实在没法,再考虑去子英那里也不晚。”

“实在不行我就回学校去,待在宿舍里躲藏起来,我觉得可以试一试。”昶春觉得也实在没有其他好的办法,就试探着说道。

“不行,不行。学校里学生那么多,人多嘴杂。一旦被发现,那可不得了。学校正好要找你的麻烦,还找不到你,你倒好,自己找上门了。”赵启斋也不同意昶春的想法,又说:“你暂时不露面,拖一拖,等情况好转了,学校或许能改变看法。这样吧,大家再研究一下,我和子英也去她那里看看,过两天咱们再决定怎么办!”

两天后,几个人又在昶春住的病房会面了。大家又把各自的想法说了一遍,都觉得只有子英的办法还较为好一些。赵老师也觉得可行,因为他前天亲自和子英去那里看过,只要不被发现,那后宅也确是养病的好去处。于是他对子英说:“你就对大家详细地说说吧!”

“大家听我说,我家的宅子分前后两个院。前院较大,房屋也较多,足够家人住的。前后院由一道小门隔开,后院还有一个后门,也长时间不开了,可供单独出入。因为破旧,后院一直没人住,屋子恐怕已很脏了。我看,后院可打扫出一间房子,让昶春住进去,半月二十天的一晃就过去了,伤好了咱一退六二五,神不知,鬼不觉。大家看行吗?”子英说了自己的主意,然后得意地看着大家。

“这办法我看值得一试。大家觉得怎么样?”赵老师抬头望着大家,征求意见道。

同学们听了都觉得是个好办法,如赵老师说的,值得一试。这样做显然既不需要很大花销,还可以安静养伤。大伙议论了一番,都同意这个办法。最后赵启斋站起身来,说道:“好!就这样定了!咱们晚上就搬过去,免得白天忙活被人发觉了,可就不好了。”

昶春还要说什么,子英用食指竖挡在了他的嘴上,“嘘”了一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话了。

傍晚时分,天渐渐暗了下来。昶春在同学们的搀扶下,来到了一处大宅子后的小门旁停了下来。这里是条小路的尽头,僻静、昏暗。夜晚几乎没人光顾于此。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狺狺犬吠。常子英走到小门前,轻轻地拍了三下门的铁环。不大一会儿,门从里边被打开了,黑暗中走出来一位中年男人。子英上前招呼:“福叔,这些是我的老师和同学。”

她又拉着赵老师上前介绍:“这位是我们的赵老师!”

“你好!”赵启斋忙上前握手、问好。

“你好!赵老师,快进屋吧!委屈那位同学了,让他住这样的破旧房子。”福叔也上前紧握着赵启斋的手说,然后展开半伸着的手臂向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福叔原名叫金顺福,原籍山东。他从小跟父辈闯关东,“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鬼子侵占东三省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父亲进城时因没给鬼子鞠躬,竟被鬼子用枪托给砸死了。他一气之下参加了抗联队伍。抗联被打散了,他又要着饭入关投靠了张学良的东北军,队伍跑散了,他又冻又饿,被路过的常敬文的队伍救了,常敬文看他生性老实厚道又当过兵,就把他安排在自己的身边当了警卫随从。金顺福因为常敬文对他有救命之恩,所以他对常一直忠心耿耿,从不怀有二心。常敬文也待顺福和亲人一般,他用自己的钱为顺福在家乡娶了媳妇,后来顺福又有了孩子,因此很自然,顺福对常敬文也十分忠诚。自从常敬文脱去军装后,顺福也就毫无怨言地跟着常敬文当了常家的管家。虽说常敬文就这一个女儿,可自从夫人死后他却一直未再娶,一是怀念旧妻,再是疼爱女儿,生怕娶了二房使女儿受委屈。顺福理所当然地对待子英也如同亲闺女一样,疼爱有加,呵护备至。只要老爷吩咐照顾好小姐的事,顺福也百般主动、殷勤地去办,从不怠慢。即使是老爷不吩咐的,若子英想办的事,顺福也尽力满足。这一次就是子英悄悄地对他说了此事,福叔一听就非常支持,在他看来,青年人宣传抗日如同自己打鬼子一样,因为他恨透了小鬼子,一提起小鬼子他就恨得牙根痛,使他又想起了那些牺牲了的抗联战士。听到同学们因为宣传抗日游行示威而被打伤,他立刻表示支持昶春来住,并承诺不讲出去,不对老爷提起这事。再说了,即便是住,也住不了很长时间,半月二十日一晃也就过去了,顺福从心里愿意做此等好事。

福叔等大家都进来了,走在最后边的他左右张望了一阵,然后才走进来关好了门,带着大家转过了两个拐角,走到一个不显眼的旮旯处的小门前停下来,轻轻打开门锁走进屋点上油灯。幽暗的灯光,照着屋内的每个角落,屋子里很显然是整理过了,虽然四周的墙壁陈旧了些,但看上去已没有了灰尘。在南窗下靠墙有一铺土炕,炕上铺着席子,上面有一床叠好的被子,显然是经过精心准备的。屋子中央有一张桌子,周围摆放好了四条长凳。灯光就是从桌子上的油灯发出来的。

大家扶着昶春进了屋,在炕沿上坐下来,福叔整理了一下被子,热情地侧过身对昶春说:“躺下吧!休息休息。”

“不用忙活了,多谢福叔!”昶春对着眼前这位面容生疏但热情有加的长者尊敬地点点头,发出了内心的感激之言。

“客气个啥!听小姐说你这娃儿伤得不轻。那些该杀的军警,有这劲去打鬼子该多好啊!对一个孩子下如此狠手,真是太可气了。往后就在这里好好养伤,免得以后落下残疾什么的,那可就麻烦了!”说罢,走向赵启斋,握了握手说道,“你们聊,你们聊。别影响你们谈事,我走啦!”他还不放心,又走到昶春跟前,告诉他如何从里面锁、如何从门外锁,如何白天不要去前边等等,嘱咐完了,这才放心地带上门走了。

赵启斋对昶春说道:“这院子很清静,安心养伤吧,听医生的话,多做功能方面的锻炼,就让向凯、子英他们常来看看你,给你送些吃的。学校那边有我和其他的老师帮你通融着。最近,学校对此次游行被伤学生的处理也有松动,学校会给一个满意答复的。噢,对了,还有大事呐!昨天也就是7月7日,日本法西斯悍然发动对卢沟桥以南的进攻,并很快攻击了宛平城,中日战争可能就此要爆发了。”

听到这里大家都非常愤怒地说道:“这日本鬼子太欺负人啦!”

赵老师接着说:“东三省让鬼子给占了,他们对华北的进攻也开始了,我看不久便会很快打到这里来的,大家也得做好心理准备。我们做亡国奴的日子可能很快会到来。”

屋子里的气氛骤然紧张、凝固、沉闷起来。

“我们决不做亡国奴!”昶春第一个举起手来用坚决的语气低声喊道。

“对!对!我们大家都不做亡国奴!”屋里所有的同学也都举起手来,低声呼叫着。

“赵老师,倒不如我们都去当兵,到前线去跟鬼子面对面地干,比在这里等着当亡国奴强多了。要不,赵老师你带我们上山打游击,也比在这儿干等着要好。”向凯也坐不住了,近乎激动地挥着拳头说道。

大家个个也都激动了起来,纷纷表达着自己的想法、看法:

“是啊!我们青年人就得不怕流血牺牲冲到第一线,加入到打鬼子的行列中,加入到打鬼子的组织和队伍中。”

“我们连枪都没摸过,更谈不上打鬼子了,怎么去打鬼子?”

“可以在战争中学嘛,在这场民族的战争中学习战争。”

“是啊!这游行就说明了一个问题,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但是,我们学会了很多东西。这就如同我们以后的抗战一样,我们一定也能学得会,打得赢。我们就是要在战争中学,只要咱们有坚定的信念,有不怕死的决心,誓死不动摇,我们就一定能收复国土,打败日本侵略者,取得最后的胜利。”

“对!鬼子来就跟他干,拼他个你死我活,也长长咱中国人的志气,杀杀他们的威风。”

大家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

房门被一下子推开了,福叔急忙走了进来,用食指在嘴边上一立,“嘘……”了一声,往大宅方向指了指,然后说:“小点声!”

大家这才想起所处的地方,都又压低了声音。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大半夜,对各自所要面对的前途讨论并探求着,并充满着担心和忧虑,都不知如何应对。

最后,赵启斋还是鼓动大家,鼓足勇气和力量,在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都能为国家、民族尽自己的一分力量。临走时,他反复嘱咐昶春要安心静养,并从衣袋里掏出两块大洋递给福叔,说道:“这是昶春以后在这里的花销,请您多担待!”

“不要,不要。这怎么能要你的钱呐!”福叔连忙推让,“不要你的钱,你就放心吧,我和小姐再加上你们的同学,我们一定能妥善照顾好他的!”

“好吧!这钱留着给他买些营养品,也好让他尽快恢复健康!”赵启斋只得收回来说道。

昶春看在眼里,内心充满了对赵老师的无限崇敬和感激。赵老师总是在他最困难的时刻对自己无私相助,这使他没齿难忘。还有同学们,他们在自己几乎是生命无望的时候给予的帮助,是他一直无法用语言表达感谢的。他的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激之情一下子涌了上来,眼泪随着心中禁不住的热流忽地冲了出来,潸然而下。他还是真诚地发自内心地说出了一句话:“感谢老师,谢谢大家了!”

送走赵老师和同学们,福叔对子英说:“我们也该走了!”两人将房门从外边锁上,然后推开一条门缝对昶春说道:“钥匙留给你,谁来,你把钥匙给他就行了。”说完,两人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在此寂静沉闷之夜,吹灭了灯的昶春拄着拐吃力地挪到炕沿上,慢慢地躺下来,静静地思考着两个多月来所发生的事和令人不测的伤情,为了声援抗日而进行的游行示威和请愿所经过的风雨、坎坷,以及在他受伤的危难之时,他的老师、同学给他的无私相助,今生今世他也不能忘却。眼下,日本鬼子又快打到家门口了,想起自己的同学们和家人,还有这即将失去的大好河山……而特别想念的还是自己的父母双亲,二老每天起五更爬半夜地干活,靠着做豆腐的微薄收入支撑着全家的开支,含辛茹苦地把他们姐弟拉扯大,又供他们上学读书。父亲特别地尊崇、信奉孔孟、老子,他给自己起了个“孝儒”的大名,虽不识多少字,但他总想着让自己的孩子能上学读书。他认为多识字、有学问才能有出息,才能出人头地。他还时常告诫孩子们要勤勉读书,少惹是生非;要尊崇孔孟之道,像孔孟一样做大学问。他每逢孩子们放假,总是跑三四里路到镇子上买几个火烧给孩子们吃,自己却舍不得吃上一口。姐姐是老大,上了几年私塾,前年出嫁,嫁给了侯寨镇一个教书先生,又有了孩子,忙得顾不上父母。哥哥也上了几年私塾,出外当兵也有三年了,至今没个音信。自己好不容易考上了市里的中学,全镇也就那么三两个,父母还指望着自己有出息、成大器。不曾想,自己偏偏没有听他们的话。出去参加示威游行,又被打成重伤,到现在家里可能还不知道,他们要知道了该有多么的伤心、难过。赵老师拿来的报纸他看过了,日本倭寇长驱直入,眼看着就要打到家门口了,目前的战局非常不利。这鬼子真打过来,国破家亡,这么多的人可真要做亡国奴了。难道我们这么多的人起来示威请愿、反对错了?对当局的不抵抗政策进行抵制难道真的不对吗?这日本鬼子来了以后,我们这些同学们怎么办?父母和乡亲们怎么办?是原地待着还是出走逃难?想到这一切的一切,昶春的脑子里全然满满当当的。他觉得对不起父母和亲人,心里一阵阵酸楚向上涌来,他的眼睛湿润了,眼泪冲出睑隙顺着眼角流淌下来,浸湿了枕头的一角。这一夜,昶春辗转反侧,忧心忡忡,一宿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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