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2330700000001

第1章 我的两个女儿

我曾经问过一个植物学家,稻子会不会变成稗子?他立时飞起两撇眉毛,惊讶着我的无知。其实,不懂分类学的我又何尝不知道这最起码的常识?可是,生活中的许多事情使我不能不提出这样的疑问,产生这样的联想。要解答这个问题,得找什么样的专家呢?

在我的书桌上方,悬着一张彩色照片。两个戴红领巾的天真烂漫的孩子趴在春天的草地上。我那十岁的大女儿双手托腮,微微蹙着眉尖,专注地凝视着前面,仿佛在思索什么,比她小一岁的妹妹嘴里噙着一根小草,搂着姐姐的脖子,小脑袋歪向一边,笑得十分可爱。过去,看见这张照片,满意、自豪的微笑常常不自觉地浮上我的嘴角,心里像喝了蜜水儿一样甜。如今,我凝望着它,凝望着上面两个孩子清亮的眼睛,说不出的滋味像丝一样束紧了我的心……

熟悉我们家的人都说,我的两个女儿的性格应该加起来被二除就好了。确实,两人虽然长得像两滴水珠似的相像,可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大女儿沉默寡言,除了学习之外,唯一的嗜好就是读课外书。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钻进父亲的书房,从书橱的最低格一本一本挨着看,一看就连饭都不知道吃了。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她那时候的模样:跪在一张大圈椅上,胳膊肘支着桌面,两个小拳头托起下巴,面前是厚厚的一本大部头。太阳从玻璃窗外射进来,照在她皱着眉头的严肃的小脸上,鼻尖上沁着细小的汗珠。

“晓雪,你能看懂什么?别看了,小心看坏眼睛。”我心里觉得好笑,不由得这样阻止。

晓雪抬起头,闪着一双和父亲酷肖的又黑又亮的聪慧的眼睛不满意地望望我,并不争辩,却像示威似的更低地埋下了头。

这孩子就这么倔!说实在的,我真不喜欢她这一点,她太强调自己的独立性了。

一天傍晚,我们带着孩子到公园划船。天黑下来的时候,突然落下了雨点。我们匆忙将船靠了岸,拉着小女儿朝前面的长廊跑。

“哎,晓雪呢?”丈夫突然停下脚步问我。

一道闪电照亮了湖滨。我回头看见,在一株被风吹得直不起腰的柳树下,一块伸进湖面的大石头上,站着我的女儿。湖水喧嚣着,“哗哗”地拍着湖岸,溅起碎玉般的水花。一声炸雷,劈开了浓云密布的夜空,眨眼间,倾盆大雨从天空倾泻而下。

“晓雪!”我又气又急地大声喊。

喊声居然比雷声还管用。她受惊地回过头,左右一望,忙从石头上跳下,“啪打、啪打”一路溅着水花跑过来。

躲进长廊,我用手帕替她揩脸上的雨水,忍不住生气地责备。女儿就像没看见一样,只是默默地用手捋着湿漉漉的小辫儿。突然,她抬起头,望着父亲问道:

“爸爸,为什么普希金说大海是自由的元素?自由是什么?”

“哦!”丈夫略一愣,我也愣住了。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居然提出这样的问题,这小家伙还真有个琢磨劲儿呢!

小女儿可大不一样了。她活泼、顽皮、聪明伶俐,爱唱爱跳,简直像只小百灵鸟。五岁那年,我带她看了一场电影《丹娘》,第二天下班回来,好家伙,吓了我一跳!小东西的两根小辫儿没有了,头发剪得像个愣小子,乱七八糟,脸上有很大的一片“血迹”(是抹的红药水),双手反背在后头,一根细细的猴皮筋套住了两个手腕,穿了一件我的大衣服,正站在饭桌上,挺着胸脯演讲呢!面前坐了一群小听众。

“烧死他们!毒死他们!……这些法斯西强盗——”

“不是法斯西,是法西斯。”一个穿海军衫的小男孩高声抗议。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看电影!电影上就是这样说的!……你笑什么,小明明?就是法斯西!法斯西要绞死丹娘,你还笑?”

“什么是绞死?用剪刀铰吗?”另一个穿红裙的小姑娘咬着指头问。

“嗐,嗐,又不是做衣服,要剪刀干什么?绞死就是死,懂了吧?”

“晓露!”我大叫一声。

一回头,看见是我,她忙笑着从桌上蹦下,神气活现地跑过来:“妈妈,妈妈,你看我像不像丹娘?”

天哪,还丹娘呢,瞧那狗啃似的头发吧!

不过,要对她发火简直办不到。一看见她那眯着眼睛笑嘻嘻看人的神情、向上翘的俏皮的小鼻子,一听到她银铃样儿的声音,就是天大的火儿也熄了。难怪丈夫常常指责我“偏心”,说非得请贾赦讲的那个专治心病的婆子给我扎一针不可呢!

两个孩子越大,性格上的差异也就越明显。丈夫戏称,姐姐是朵“冰凌花”,妹妹是“太阳神的女儿”。俗话说“冰炭不相容”,可她们两人却亲密得像一对并蒂莲。那时,她们俩喜欢帮老红军肖奶奶做活儿,姐姐闷头扫地、倒灰,晓露呢,“奶奶长,奶奶短”地喊着,给老人家唱歌儿、跳舞,整个走廊都能听到她那清脆悦耳的歌声:

“在我心爱的日记本里,贴着雷锋叔叔的照片……”

那时,多少人见了我都夸:“沈大夫,你有两个多好的女儿啊!”

……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她们简直变得像两个陌路人……

那天,晓雪下班回来,一进门,看见露露站在穿衣镜前边系纱巾,她的两道浓黑的秀眉立时锁起一个疙瘩:

“又要开屏去了,今天是开给哪个唐璜看呢?”

“奇怪,”晓露斜着眼睛瞟了姐姐一下,好像瞟一粒尘芥,“你今天怎么动了凡心,关心起红尘中的事儿来啦?”

晓雪沉默着,执拗地盯着妹妹的眼睛。露露见姐姐不说话,不禁一笑:

“是要做清教徒的说教吗?多承费心,我才不怕万劫不复呢!我浑身上下都在冥河中浸过了。”她转过脸来,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姐姐,眼光那么古怪,“倒是你该放聪明点儿,我的‘老大姐’,没听古人说过吗?‘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晓雪脸色越来越白,她冷冷一笑,很快转过身去,拉开了窗户,一股寒风立时从纱窗里钻进来。

“真要命,哪儿来的这股腐尸的味道,”她不动声色地说。

“晓雪!”我厉声喊,一颗心缩紧了。我知道这话像钢针一样戳到了小女儿的最痛处。

屋子里突然静下来,晓露像被当头棍打蒙了一样呆立着,脸色霎时变得像墙皮一样灰白。半晌,她望着姐姐的背影,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别忘了,有一天你也会变成腐尸的。”她说,一低头,咬着嘴唇冲出房间。

晓雪缓缓地转过头,一对黑沉沉的大眼睛盯着我。半晌,她像吐什么咬不动的东西一样吐出了这几个非难的字眼。

“这是一颗苦果子,妈妈!”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出去了。“砰”一声响过后,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猝然转过身,求助的眼光落在了柜顶一个棕色的盒子上,那是丈夫最后的归宿。

“你看见了,叫我怎么办呢?”我默默地凝视着粗糙廉价的、连照片都没镶嵌的小木盒,渐渐地,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那是一个枯叶飘零的深秋,天刚蒙蒙亮,房门就被一阵粗暴的拳头擂开了。来人一只手挟这个小木盒,一只手把一张需要付款的发票送到了我惊恐的脸前……我一切都明白了!

不,我其实什么都不明白,不明白!

他犯了什么罪?我的丈夫?这个为人民所喜爱的剧作家,在五十岁生日时交上了入党申请书的知识分子,就这样去了吗?

秋雨连绵地下着,白杨树梢上最后几片摇曳的残叶也落光了。昏黄的一盏孤灯,凄怆地照着那个装了那么多怨愤的小木盒。我凝望着它,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二十多年朝夕相处,有谁比我更了解他?可是如今,贴着“文化特务”“反动作家”“黑线人物”等标签的大帽子,夺去了他清白的声誉,夺去了他有价值的生命,夺去了我们这个家庭的安宁与幸福。那时,我还不知道,它夺去的远远不止这些啊!

对于一个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来说,厄运并不可怕,最让我感到寒心的是孩子们,她们简直像被一张无法冲破的罗网笼罩住了一样。初中毕业,两个女儿学习成绩都很优异,可却没有被推荐上高中;同年龄的孩子们臂上都戴着红袖章,胸前别着团徽,我的孩子却只有羡慕的资格。以后,接踵而至的一连串问题——插队、就业分配,没有一件事不碰壁的。看着女儿一天天荒废下去,我心如油煎,四处奔波,跑散了这把骨头架,操碎了心,才算安顿了两个孩子。晓雪到偏远的山村插队落户了,后来得了肾炎和肝炎,治愈后,体质虚弱,被分配到一家集体所有制的“麻刀厂”做了熟练工。露露呢,说来也有意思,那么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竟被分配到了“殡仪馆火葬场”,去和“死神”打交道了。

第一天下班回来,小女儿跑到穿衣镜前,对着镜子凝视着自己,半天叹了一口气。

“唉,我总算离死还远着呢!”

说完,她猛地一甩头发,冲到阳台上,放开嗓子唱起来:

“什么样的青春最壮丽,什么样的生活有意义——”

歌声突然地停止了,空气仿佛凝结了,我忙扭回头,只见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双手掩着眼睛。

“露露,”我心里一阵难过,走过去扳住了她的肩头,“不要这样,孩子,干什么不是为人民服务?再说,这也已经很不容易了……”

她松开手,抬起一张惨白的、泪痕满面的脸,望着我,凄楚地笑了,“别担心,妈妈,我很珍惜这工作呢!你没到过火葬场吧?那儿真美,像园林一样,幽静,幽静极了!……”

我的心一哆嗦,沉下去了。叫我说什么好呢?这是社会的分工,不错。然而这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分工呢?

从那儿以后,她好像突然长了十岁。歌声喑哑了,眼睛暗淡了,甚至连鼻子都不再那么翘,一天到晚缩在家里,见人就垂下眼皮。丈夫死后,我们家变得冷落凄清,偶尔有老朋友偷偷看我们,一听到敲门声,她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溜到别处藏起来。

“晓露,怎么变成一只小老鼠了?”有一次,我听到晓雪这样问她,“干吗总觉得自己比别人低一头?”

“低一头?”晓露苦笑了一下,“我能比上人家的脚后跟就不错了!”

可是后来,这孩子突然又走上另一个极端。她开始热衷于追求物质享受,拼命寻求刺激,一天到晚不干别的,半夜半夜弹吉他、玩琵琶、吹口琴、听唱片,时髦的衣服,颓废派的发型,不着边际的空谈,构成了她的全部生活。这变化简直像闪电般迅疾,别说外人,就连我这做母亲的都感到惊讶,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儿是怎么转过来的?

这天,我把心里的忧虑对晓雪谈了,她沉吟片刻,顺手抄起铅笔在纸上画了个圆圈,“不是一百八,是三百六十度,妈妈!”她说,“就像手表上的指针一样,转了一圈,其实还是在老地方。”

我理解她的意思。两种截然不同的表现形式,支配它们的是同一种力。如今,露露朝欢暮笑,快活得近似发疯,可是,她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轻轻地唱起忧郁的歌,那时,一双闪烁不定的眼睛里就像埋藏了什么东西。

我心里很着急。我知道,一个人有目标,生活才会充实。这天晚上,当琴声又响起时,我从里屋走出来。

“别没完没了地弹了,晓露!有时间学点儿东西多好,你看看姐姐。”我向对面房间示意一下,从那里,断断续续地传出了晓雪朗读英语的声音。

晓露双手抱着琵琶,扭过脸来眨眨眼睛,好像没听懂我的话。我走上去合住了她的乐谱,把一本《基础英语教材》放在了桌上,女儿伸手推开了它。

“妈妈,咱们家有一个白痴你还嫌不够?”

我不禁皱起眉头。

“你看看谁像她?一天到晚念呀,背呀,我真为她难过!凭她下多大的功夫,学得有多好,谁用她?!我可不要这种粉饰。一个摆弄骨灰盒的人嚼洋文,不怕人笑掉大牙?”

她蹙起眉头笑笑,晶莹的前额上出现了几条细小的皱纹,神情变得惨淡、凄楚,我的心像被蜂蜇了一下。

“这话不对,晓露,”我轻轻地摇摇头,“不管怎么样,一个人应该活得明白一点儿,看得远一点儿,应该朝前看。”

女儿不以为然地一笑,扔下琵琶站起来,“别的我不懂,妈妈,我只懂一点:语言是世界上最没有力量的东西,‘寄托有时便是断送’,不信,我们的地位换一下,您就知道了。”

一股怒火冲上了我的心头,我费了很大的自制力才把它压下去。

“不错,”我狠狠地咽了下口水,“我是没有改变现状的力量。但你以为,没有这种力量的人就无权教育子女了吗?错了,晓露!我生了你,就要对你负责,社会需要的是人,不是废物!”

晓露低下头,再不争辩,但我心里明白,她并没有真正醒悟到什么。那一夜,我又失眠了……

一天傍晚,晓雪厂里的几个青年人来到了我们家,他们在里面聊天,我和晓露在厨房做晚饭。

“妈妈,你听他们说什么?”站在窗下洗菜的晓露突然抬起头,双手按在菜盆里,小声喊我。

我停止了切面。

“……哼,简直是欺负人!写检查,没门儿!”一个压低的嗓门愤愤地说。

“晓雪,你可得防着点儿,那可是个靠害人起家的玩意儿!”是一个女孩子细细的声音。

“防?怎么个防法?”又一个爽快的声音干脆地说道,“用不着怕,天塌下来地接着,没啥!”……

声音低下去了,我的心却一下子提起来,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等到客人们走后,我走进晓雪的房间,露露也随后跟进来。女儿背对房门坐着,一只拳头抵着前额。听到脚步声,她立即挺起身子,顺手抄起一本书遮在了脸前。

这笨拙的掩饰,更使我变得不安,我走上去轻轻夺下了她的书。

“怎么回事,晓雪?”

女儿抬起头,微微一摇。她的脸太平静了,平静得古怪!我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然而她并不回避。

“晓雪!”我轻轻地、责备地喊。

她微微一震,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两只手下意识地揪住了台布。

原来,这几天厂里正搞年终评比工作,晓雪他们车间的一个年轻人被推选成先进生产者,但是厂里却把她刷了下来。发奖会一散,车间几个爱打抱不平的年轻人就把分管这项工作的副主任围了起来,要让他讲出理由。

“理由,群众倒是讲出几条理由。”新提拔的副主任像思考什么重大的问题,颦眉蹙额,掂量着字眼,竖起一个手指,“主要一点,群众反映她思想意识不健康,崇洋媚外。”

“什么什么?崇洋媚外?”人们都愣住了。

“这是群众的看法,也许有些偏激,不过……”副主任折中地笑笑,“听说她常和戴晓雪泡在一起学洋文,这可和今天的形势格格不入呀!——”

听到这儿,晓雪忍不住了,她分开众人走上去:

“副主任,学外文是崇洋媚外,那咱们国家还开外语学院做什么?”

笑容在副主任唇边滞住了。他张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周围的人群里传出了哄笑。

“戴晓雪,人应该有点儿自知之明嘛!”副主任到底是副主任,他嘿嘿一笑,两只尖利的眼睛一闪一闪,像刀子在晓雪脸上刮来刮去。“不错,是开外语学院!十七年是给资产阶级开的,如今是给工人、贫下中农子弟开的,阶级不同,学习的目的也不相同嘛!拿有些人来说吧,谁敢保证他们学洋话不是为投敌叛国做准备?”

轻轻一句话,就把一颗纯洁的心踢进了污泥!晓雪战栗了!她直视着他,努力抑制着发抖的声音,冷冷吐出两个字眼:“卑鄙!”

副主任的笑脸顿时变成一块阴沉沉的青石板,他上上下下扫视着晓雪,发出两声奇怪的冷笑。

“戴晓雪,人人都说你聪明,我看你差得远呢!奉告你,如今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天下,像你这号人,还想成龙变凤?还想蟾宫折桂?放明白点儿吧!”

……

寂静,令人窒息的寂静,一切仿佛都在这寂静中凝结起来。我坐下去,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按住了蹦蹦跳动的两个太阳穴。生活,它要把我的孩子驱逐到哪个角落?要把这一代人造就成什么样子?!

“妈妈,”耳边传来轻轻的一声呼唤,我转过来,碰上了晓雪一双复杂的眼睛,蕴藏着从不披露的痛苦,迸射着顽强的意志的火星,我放心了。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是不会屈服的。

良久,我深深吐出一口气,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晓雪,走自己的路——”

“让别人去说吧。”女儿深沉地接住了下一句。

……

这天晚上,当晓雪又捧起英语读本时,晓露不禁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还学?”她惊讶地望着姐姐,“看见棺材都不掉泪?”

晓雪静静地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又垂下头。

“白痴!”晓露又气愤又轻蔑地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眼光盯住了书桌上一个小镜框,那里,镶嵌着保尔·柯察金的画像,是晓雪按照书上的插图精心素描下来的。“你崇拜的偶像都在嘲笑你呢!一个没有时代感的人!”

“时代?”晓雪蓦然抬头,两只深沉严肃的眼睛紧紧盯住了妹妹:“今天是什么时代?钻木取火的时代?还是结绳记事的时代?”

“是不需要我和你的时代!”晓露干脆地打断了姐姐的话,眼角浮起一丝凄伤的笑容。“你以为能像保尔那样认真地生活,社会就会另眼看待你了吗?别做梦了!你就是和保尔分毫不差也不行!没有人需要你,除非爸爸变成保尔的爸爸,爷爷变成保尔的爷爷,否则,一切都没用!”

“荒谬!”

“荒谬?可是却主宰着现实。”

“它只能主宰一时,”我接口说,“但不能永远主宰。”

晓露很快转过脸来看看我,轻蔑地、感伤地笑了。

这是两个多么鲜明的对比!不论从内心还是从外形。晓露美丽,鲜艳,风度翩翩;晓雪却清瘦,苍白,不修边幅。然而,那个鲜艳的外表包裹着的,是一个空虚的心灵,而在这被称为“清教徒”“苦修士”的漠然的躯壳中,却蕴藏着不流凡俗的思想和感情。她们生长在同一个家庭,都是从我的身体中分离出来的生命,表现在她们身上的差异难道是血统,是生理遗传所能解释的吗?

这年春节过后,我到山区搞地方病普查。两个多月后,因为护送一个危重病人转地治疗,我提前回到了省城。

那天正好是晓露的生日。安排好病人,我急匆匆往家奔。天早已黑下来了,路上行人都在西北风中瑟缩着,我的额上却不断沁出汗珠。远远地看见那冷冷清清的小院落,看见那熟悉的窗口透出的灯光,我的心一热,禁不住更加快了脚步。

走进小院,还没待我踏上石阶,突然从窗口飞出一个男高音:

“让我们高举起欢快的酒杯,杯中的美酒使人心醉,这样欢乐的时刻虽然美好,但真实的爱情更宝贵——”

“别唱了!”一声尖脆的、不耐烦的呐喊打断了歌声,这是晓露的声音,“爱情,爱情!谁懂得什么是爱情?少肉麻点儿吧,来,干杯!”

“不行,晓露,你不能再喝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这样阻止。

“有言在先,今天是尽欢而散,谁也不能拦我!”

窗帷上映出了小女儿的影子,她端起杯子举到唇边,脖子一仰,一饮而尽。接着就听到“当啷”一响,不知是什么掉到了地板上。

“你醉了!”

“醉了?求之不得!”

“说得好!‘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来,干了它!”又响起一个浑厚的、说话鼻音很重的男子的声音。

“傻瓜!”晓露轻蔑地哼出一声,“‘千里搭长棚,哪有不散的筵席?’别说梦话了!”

“管它什么时候散,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我再也听不下去。这些生活在20世纪70年代的年轻人,却重复着上个世纪,上几个世纪的语言,这是多么奇怪,多么可怕的联系!

我不顾一切地奔上台阶,“砰”地推开房门,展现在我眼前的,分明是外国小说中的一张插图。孩子们歪歪斜斜地坐着,餐桌上杯盘狼藉,刺鼻的酒味混合着弥漫的烟雾,噎得我几乎喘不上气。一阵晕眩,我的眼睛花了,眼前一张张脸在烟雾中连成了模糊的一片。

我的出现,像爆炸了一颗炸弹,半醉的孩子们“呼啦啦”站了起来,碰倒了凳子,带翻了酒杯,像木桩子一样戳在了那儿。半晌,我才看清了,这些都是我认识的孩子!老朋友夏教授的小儿子,画家沙蓬的女儿(她父亲五年前自杀了)……我心里扭绞着,愤怒和怜悯塞满了我的胸膛,堵住了我的咽喉,我说不出一句话,可我有多少话要说啊!

“妈妈!”晓露惊讶地唤了一声,闪着一双亮得古怪的眼睛向前走了两步,“没想到……你今天会回来……”

“沈阿姨!”孩子们齐声招呼了我,脸上浮起尴尬的笑容。我什么也没有回答,默默走到桌边,拿起一瓶包装精美的白兰地,凝视着。晓露使了个眼色,孩子们悄悄地溜走了。

“晓露!——”许久,我沉痛地喊了一声,声音在郁闷的空气中急剧地打战。

“妈妈,”女儿突然委屈地抬起头,“今天是我的生日!”

“生日?”我猛地转过脸,狠狠盯住了她,“你们这是过生日?这是举行葬礼!”我愤愤地说,眼光从她那颓废派的长发一直滑到了尖尖的皮鞋上,我的心真不知是酸是疼,“晓露,你,你变成什么样子啦!”

晓露愕然望着我,睁大了一双潮湿的发红的眼睛,“你也这样问我?妈妈,也和别人一样?”她跨前一步,颤抖的双手紧紧扶住了一把椅背,“你当我满意我自己?满意这样的生活?……你说这是举行葬礼,妈妈,我哪天不是在给自己送葬?我活着,年轻,有的是精力,可是谁都不需要我,我只能和死尸为伍,去和骨灰盒做伴!每天每天送葬的人们在外边哭,我在心里哭!我哭我的过去,哭死去的那个晓露!别人只死一次,我却死过千百次!……我知道你又要说什么,这是社会的分工,革命的需要,算了吧!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人们是把我当作一个废物、一个包袱、一块石头踢到那儿去的,而且就连那地方都不愿意收留,好像我会弄脏了尸体!……社会抛弃了我,生活抛弃了我,连他,他!……我变了,不错,我愿意变成这样吗?为什么没人过问这个?……妈妈,我早就想问问你,我的第一声啼哭是不是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呢?不然为什么我这么倒霉?不是我抱怨,妈妈,你们为什么要生我?”

眼泪沿着她的脸颊流下来,绝望和痛苦的回忆使那两只大眼睛变得深邃了。她望着我,突然迸出一声呜咽,双手捂住脸,冲出了房间。我呆立一分钟,猝然转过身去,本能地朝柜顶的骨灰盒扑过去。

“你听,你听女儿对我们的审判!”我喊着,双手紧紧搂抱住它,伏下去,眼泪一滴滴落在了骨灰盒上……

但是,我能责备孩子吗?责备一个被损害的年轻的生命?不,她有权利组织自己的法庭,有权利控诉、审判;然而,站在被告席上的应该是谁呢?

记得新中国刚刚诞生的时候,我们夫妇和许多爱国知识分子,冲出重重阻碍,从大洋的彼岸回到了祖国的怀抱。在北京,幸福地见到了敬爱的周总理。总理握着我们的手说,“祖国欢迎你们,人民欢迎你们!……”从那一刻起,我们这些漂泊半生的孤儿才结束了寄人篱下的屈辱生涯,揭开了生命中崭新的一页,从那一刻起,我们的奋斗才有了目标,个人的命运才和祖国萦系在了一起。总理的话,给过我们多少温暖,激起过我们多少热情,赋予我们多少力量和勇气!……那时,党欢迎我们这一代人革命,欢迎我们这些非劳动人民家庭出身的知识分子革命,可是今天,是谁剥夺了我们子女革命的权利?封建统治阶级宣扬“血统论”,是为了维护他们的“家天下”,殖民主义者宣扬“种族论”,是为了永远掠夺、占有殖民地;希特勒高喊“民族净化”,是为了将“□”字旗插遍地球每一个角落。这是不奇怪的,因为他们属于反动、腐朽、没落的阶级。但奇怪的是,今天,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也有人拣起了历史的破烂儿——“血统”,又开始成为决定人们命运的东西……多少有为的人才被埋没了,多少无辜的青年被葬送了,多少血气方刚、满怀激情和抱负的年轻人变成了一颗颗有害无用的稗子!他们这样做,又是要达到一个什么目的?

不行,我不能眼看着女儿沉沦下去,这是对革命事业的犯罪,对未来的背叛!

我抬起头,快步走出去,夜色深沉的小院静得出奇。晓露瑟缩地蜷坐在台阶上,双手抱着膝盖,脸伏在膝上,一动不动。

“晓露!”我喊一声,扑上去,紧紧搂住她。我有多少话要说啊!我想以一个医生的身份告诉她,亲代与子代的遗传,只是信息的传递,拿纯粹生物学的观点解释社会的人是多么荒谬;我想以一个见证人的身份告诉她,她的父亲是怎样一个人,加在他头上的诬陷之词纯系捏造!但此时此刻,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孩子!”许久,我深深吐出一口气,“你和别人一样,你的生命同样应该有价值……”

晓露抬起迷茫的眼睛,凝视着我,突然伏在我身上像孩子一样哭起来……

那一夜,我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明白了女儿一切变化的原因。

原来,晓露有过一个男朋友,他们两人是同学。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渐渐发展到互相爱慕。小伙子聪明、热情、积极上进,几年时间,参军,入党,又被“推荐”上了大学。但他和露露的事情遭到了家庭的坚决反对。他的父亲,过去“剧协”的一个秘书,现在的党委副书记对儿子说,如果敢让这样一个姑娘玷污革命家庭的门楣,立即公开断绝一切关系,没有任何通融余地。儿子向来很听话,而且他上的是“北京外语学院”,又正面临着毕业分配的去向问题,高压之下,他忍痛给露露写了绝交信。信是这样结尾的,“晓露,我知道,我不会找到一个比你更理想的爱人了。你是我所认识的女性中最完美的一个。遗憾啊,晓露,你为什么要生在那样一个家庭?……”

腐朽、反动的封建意识——血统、门阀观念,仍然渗透在今天人们的生活中,而且还被涂上了一层最革命的色彩,这难道不值得人深思?

第二天傍晚,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晚饭后,我早早地回到房间躺下了。昨天的奔波和失眠,折腾得我头疼,但又睡不着。门开着,透过网沙做的门帘,我看见,晓雪长久停立在窗前,沉思着,神情显得有些异样。

“晓露,一团在风中打转的柳絮,也值得你钦慕?”突然,她转过身,盯住妹妹这样问。

晓露呆呆地坐在靠椅上,双手抱着吉他出神,听到这话,她抬起眼睛,惊诧地望着姐姐。

几只小青虫不知从什么缝隙中钻进屋来,扇动着透明的翅膀,在人脸前乱扑,乱撞,一种异样的沉默。

“你还爱他,是不是?”打破沉默的是这令人惊异的提问。

晓露眉尖一扬,眼眸凝住不动了。她们无言对视着,一分钟,两分钟,也许只有几秒的时间,妹妹突然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迅速避开了姐姐雷达扫描式的视线。

“你问这个干什么?”她绷紧了身体,更紧地抱住了吉他,好像生怕别人从怀里抢走它。接着是一阵无言的呜咽。抽泣声渐渐低下去,晓露又说了话,“这一生,我只爱他一个人,再不会去爱别人了。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一天到晚笑得腮帮子疼,那是因为我心里哭得太多了呀!我再也不相信什么‘寄托’,结婚、嫁人,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自己吃够了苦头,再把这痛苦遗传给下一代?再让他们去重蹈我的覆辙?当我满头白发的时候,让他们指着我问,‘你为什么要生我,妈妈?’不,我不能让这一切重演!如果可能的话,我要对全中国那些出身不好、血统不纯的年轻人呐喊:不要结婚,不要后代!结婚对我们来说,是犯罪!……姐姐,我也这样奉劝你。过去,我讽刺你,挖苦你,那都不是我的心里话!我从心里羡慕你,你没有那些无聊的情趣,没有那些苦恼人的感情,就做一个清教徒,一个真正的清教徒吧!——”

“晓露!”晓雪突然打断妹妹的话,坐下去,转过脸,额头抵住了墙壁。

晓露呆住了,她眯起眼睛望着姐姐,茫然不知所措。

“姐姐,我,我说错了吗?”她像一个孩子似的惊讶地问。

晓雪缓缓抬起头,现出一张平静、冷峻、发白的脸庞。可是,那双不听她控制的又黑又深的大眼睛,却泄露了女儿内心世界的不平静。她沉思地望着妹妹,似乎在决定着什么,终于,她站起来走出去。我默默地望着她的背影,轻轻下了床,走到门边,预感到要有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果然,当她又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封信。

“看看这个吧”,她拿起一封信放在茶几上,自己坐下去,随手拿起一张报纸,遮住了她苍白的脸。

露露一把抓起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打开来,眼光落在信纸上。

“晓雪,亲爱的,”她轻轻地读出了声,惊讶得脸都红了,抬起眼睛奇怪地打量着姐姐。听到这几个字,晓雪微微一动,身子往椅子后面缩了缩,手里的报纸沙沙地响动着。

晓露继续读下去,

你的表白永远那么简洁:一包泥土,一缕黑发!我一切都明白了!

捧着泥土,就像拥抱着母亲——祖国,母亲所期待的,就是我们应该做的!当她处于危难中,需要儿女们献身时,我们有什么权利犹豫?!

一缕黑发,萦系着多少深情的言语。我是幸福的!无论发生什么意外,“她”和我永远在一起……

还记得八年前那个大暴雨的深夜吗?晓雪,洪水冲塌了青龙河堤,严重威胁着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抢险队员们奋不顾身地跳进洪水里。在和激流搏战的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中间,夹着瘦弱、文静、梳两根辫儿的你,那时我连声喊,“胡闹,女的上去!”

“女的?”你火了,冷冷地瞪了我一眼,“洪水偏心你们男的?和你们有默契?”

……

多么有意思,晓雪,我们在与洪水的搏斗中相识,在与历史逆流的决战中告别,这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必然的联系?你说过,“祖国的命运就是我们个人的命运,”这大概就是回答!

你别瞒我,我知道你心里不会轻松。你是一个严肃得有些过分的人。我只希望,听到我意外的消息时,别太难过!亲爱的,唱一支歌来为我送别吧!你是坚强的,能够“细嚼黄连不皱眉”,但我想借用牛虻的一句话说你太缺乏幽默感!唱歌吧,晓雪,我多么希望能听到你的歌声,虽然我知道你从来不爱唱……

另外,我有一个请求,妈妈早想认识你,你能不能给她写封信?你说我的父母一定不欢迎你走进我们的家庭,这是什么话?无产阶级不是基督徒,不相信什么“原罪”!你以为,所有的人都只会用世俗的观点来看问题吗?别忘了,斗争,会使更多的人擦亮眼睛。戴伯伯是无罪的,他写过多少为人民喜爱的好作品;再看看我爸爸,一个跟随毛主席爬雪山、过草地、南征北战的老战士,竟被打成“走资派”!七五年复职以来,不计个人恩怨,忠心耿耿为党工作,现在又给他扣上了“还乡团”“复辟狂”的帽子!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然,历史是会做出正确的裁判的,它绝不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写封信吧,晓雪,母亲现在最需要安慰。你知道,在所有的孩子中,妈妈最爱我,这也许是因为我出生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出生在地球上最黑暗的地方——国民党监狱里的缘故……

该去调岗了,许多话一时说不完。这几年,相隔几千里,我们见面的机会太少太少了!记得你说过,在孤寂的时候,你想变成一只候鸟,我嘲笑过这种孩子气的比喻……春天快到了,雪莲花要开了,如果在清晨,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我们两人一起,爬上雪峰去采雪莲,那该有多好!……然而前面等待我们的,也许是永久的别离……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亲爱的,为革命,我们还有什么不能舍弃?!

别了!晓雪!

为群

76年×月×日

沉默,长久地沉默。

“姐姐——”晓露突然大喊一声,扑过去,倒在姐姐怀里。许久许久,她们像凝固了一样紧紧拥抱着,一动不动。

我一掀门帘冲出去。

“他,他现在在哪里?”

晓雪一震,吃惊地抬起头,望着我,仿佛没有听明白。

“他,在哪里?”我抑制着激动的喘息,紧紧追问下去。

“监狱。”

瞬时,屋檐下滴水的声音变得那么清晰。

静寂中,响起了女儿平静得近于漠然的声音:

“给党中央写信,揭露那几个民族败类的罪恶,被他们——”

“姐姐!”死一样的静寂中响起一声裂人心肺的嘶喊。

晓雪缓缓地站起来。日光灯下,她像一座庄严、俊美的大理石雕像,

“监狱夺不走他。”她低低地、沉静地说,“他,他在我的心里……”

一粒火星,意外地燃起了另一具躯壳里的生命之火,把一颗年轻的心从麻木中烧醒了。那一夜,晓露翻出学生时代的日记本,写了这样几句:

今天,我才知道,生活中原来还有着许多闪光的生命!……姐姐的话是对的,我们这个时代,同样需要保尔那样的人。

……

变了,我的晓露!她剪短了头发,扔掉了吉他,开始和姐姐一样埋进书里去。但是,生活的包袱是沉重的,甩掉它并不那么容易。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在她的沉默中,有着令人不安的地方,好像她有什么摆脱不掉的束缚。有一天,她接到一封信,读完后,脸色立时变得苍白,咬着嘴唇愤愤地冲到了阳台上。我心里很不安,默默走过去。一听到脚步声,她把信“嚓嚓”地撕碎了向外一撒,白色的碎片儿像蝴蝶一样随风飘下去了。

1976年,亘古未有的悲壮的清明节过后,一个深夜,处理完日常工作,我推开病房值班室后门,来到阳台上。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空气郁闷,窒息,一盏昏黄的路灯幽幽地照耀着对面墙壁上的大标语,“砸烂邓记谣言公司”“追查反革命”这样几个字眼跳进了我的眼帘,我轻轻“哼”出一声,厌恶地移开了视线。然而心情变得更沉重了,白天发生的事情,又开始在我塞得满满的大脑中翻腾……

下午,我刚睡醒午觉,晓雪轻轻地推门走进来。她站在桌边,沉思地看着我梳头,半晌不说话。

“有事,晓雪?”我望着镜子里的眼睛问。

她没有回答,却伸手轻轻地揪去了我鬓间的一根白发。

这反常的举动突然使我不安起来,我转过脸,探询地望着她的眼睛,她略略地避了开去。这可不是她的习惯!

“妈妈,您还记得吗?”她开始说话了,“我曾经让你看过几首悼念总理的诗词,那是我写的,清明前,我们把它贴在广场上了。”她平静地说,好像在叙述一件极普通的事情。我双手扶住桌子,站起来。

“追查得很紧,我想,有备无患。”她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两本塑料皮笔记本,“这一本,全是悼念总理的诗词,有我自己写的,有从广场上抄回来的,这一本,是他的日记。这些东西,放在咱们家里总不保险,朋友们的处境也都很困难,妈妈,你能不能帮我转移一个保险的地方?”

我望着女儿,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最保险的地方是火炉。可我不能这样做,因为它们是历史的见证。“妈妈!”她恳切地喊着,上前一步,期待地望着我。

刹那间,我感到自己非常幸福,这是多么可贵的信任啊!沉默中,我接过笔记本,同时抓住了女儿的手。

“说实话,晓雪,情况是不是很危急?”

她望着我,微笑着,神情那么坦然、沉静:

“别担心,妈妈,”……

可是,我能不担心吗?

“丁零零——”清脆的电话铃声划破了寂静,我忙走过去拿起电话。

“沈大夫吗?请您马上到急诊室来一下。”是新分配到外科的小李大夫的声音,今夜轮她值门诊班。

“怎么,出事了?”

“来了一个严重的外伤病人,情况很危急,”小李的声音非常慌乱,“胸腹部被匕首捅伤好几处,出血过多,病人陷入昏迷,沈大夫,我,我——”

“我马上就来!”没等她说完,我匆忙放下电话,对值班护士交代几句,急急地下了楼梯,穿过黑黝黝的树丛,来到急诊室门口,一个小护士从里面跑出来,差点和我撞个满怀。

“又是一起凶杀案,”她急急地说,“两个流氓打赌,看谁能把一个姑娘骗到手。姑娘没上当,他们一块儿下了毒手——”

我没顾得上回答,推门走进去,心里像吞了一颗铅球,小李慌慌张张从里屋迎出来。

“病人怎么样?通知手术室了吗?”我一边问,一边向里面走。

屋里乱糟糟的,一切都显得没有秩序,护送病人的几个陌生人围在病床边,我不由地皱起眉头。看见我,他们立即闪开一条路。病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件被血染红的浅色上衣。我走上去,突然惊惧地止住了脚步,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我不是在做梦?

明亮的日光灯,照着一张面无血色的脸庞,她紧闭着眼睛,抿着嘴角,就像睡熟了一样。这面庞,这神情,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也没有人比我更珍爱它。

“晓露!”我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双眼一黑,旋转的屋顶低低地、低低地压在了我的头上……

那一夜,我做了一件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都不容易做到的事,在无影灯下,用手术刀拯救着亲生女儿的生命……

最后一针缝完的时候,晨曦射进了玻璃窗,我被人搀下了手术台。白发苍苍的俞书记抢上前来,一把握住了我的手。

“沈大夫,你,你为什么不叫别人?”

我微微摇摇头,耳边突然飘过很久以前的一个声音:“这是一颗苦果子,妈妈!”

晓露,我的孩子,这么多年,你醉生梦死苟活着,为什么在你刚刚从一场梦中醒来,刚刚懂得生命的价值时,就有人要把你这样轻易地夺去?!孩子,是谁毁了你,是谁使你陷进了不可自拔的境地?

同志们扶我回到值班室刚刚坐下,门“呼”地大开,两个气喘吁吁的年轻姑娘冲了进来。

“沈大夫!”急促的喊声在沉闷的寂静中响得古怪。

我猛一惊,认出来了,这是晓雪的两个同事。

“出事了?”就像遭电击一样,我周身一麻,陡然站起来,直瞪瞪地望着她们俩。

“沈大夫,晓雪,晓雪——”

“晓雪,她,她怎么样?”

“被抓走了!”

……

我的身子摇了摇,然而并没倒下去。悲哀的脸色、残留的泪水,都被怒火烧尽了。我紧紧抓住椅背,咬住没有知觉的嘴唇,站着。

不能倒下去,不能倒下去!这是我疼得发麻的脑子里唯一的意念。女儿在期待着我,我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

“沈大夫,沈大夫!”一声声关切的呼唤,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了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我微微一动,这才看清了包围着我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庞:老书记、张大夫、小李、耿护士长、报信的姑娘,从这些经历不同、年龄不同、身份不同的人脸上,我看到了同样的爱与同样的憎。愤怒的火焰在每一双眼睛里燃烧着,仿佛是岩浆在地腹中运行。

我的眼睛湿润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并不孤独,这不是我个人的不幸!

老书记走上来,向我伸出一双手,伸出一双扛过三八大盖、抱过炸药包的手,我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它们。

“你有一个好样的孩子。”他低低地、深沉地说,“沈大夫,天是不会塌的!”

“天是不会塌的!”我激动地重复着。眼前这一张张面庞渐渐变模糊了。他们和晓雪的脸、为群的脸、天安门广场上为真理而战的英雄们的脸,连成浩浩荡荡的一片,我的心一热。啊,我不是常和女儿们说,要相信明天吗?这就是明天,就是中华民族的明天!此刻,我看得多么清晰!

“天是不会塌的!”

原载于《安徽文艺》1979年第2期

选自《我的两个女儿》,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同类推荐
  • 茑萝行

    茑萝行

    郁达夫,原名郁文,字达夫,浙江富阳人,中国现代著名小说家、散文家、诗人。1896年12月7日出生于浙江富阳满洲弄(今达夫弄)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幼年贫困的生活促使发愤读书,成绩斐然。1911年起开始创作旧体诗,并向报刊投稿。1912年考入之江大学预科,因参加学潮被校方开除。1914年7月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预科后开始尝试小说创作。1919年入东京帝国大学经济学部。1921年6月,与郭沫若、成仿吾、张资平、田汉、郑伯奇等人在东京酝酿成立了新文学团体创造社。7月,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沉沦》问世,在当时产生很大影响。
  • 阵痛

    阵痛

    陈集益,70后重要作家。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浙江省作协签约作家。在《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天涯》等大型文学期刊发表小说六十万字。2009年获《十月》新锐人物奖。2010年获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奖。
  • 间谍课系列(全集)

    间谍课系列(全集)

    间谍是一份孤独的职业,但他们总是在创造历史。英美不断发生恐怖袭击事件,杀手刺杀政要后往往无意逃匿而是高喊“真主至大”,然后当场自毙。警察发现,这些杀手有个共同点:他们的电脑里都有宣扬仇恨的布道视频。难道这个视频里的蒙面“传教士”就是幕后主使?他到底是谁?他在哪里?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美国一个秘密机构立即将“传教士”列入《暗杀名单》,这份机要文件上的人相当于被华盛顿判了死刑,美国可以不通过司法程序就终结他。一名CIA的高官正寻找着值得信赖的猎手,此时,一个精通阿拉伯语的海军陆战队军官出现了……是该有一场全球猎杀了。
  • 穿过千年的回廊:时光旅馆

    穿过千年的回廊:时光旅馆

    大隐隐于市,繁华都市江畔的角落里,有一家不起眼的小旅馆,米黄色的小楼,银色的霓虹灯。它叫,时光旅馆。每一个去到那里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而看起来年轻貌美的老板凤十一背后,则会有一个更大的故事。凤十一接待过许多个需要穿越时空的客人。他们都有自己穿越的理由。有适合的体质,有时间,最重要的是,也有钱。春秋,战国,魏晋南北朝。盛唐,明清,国民大革命。一场场稀奇古怪的相逢,一个个有关乱世荼靡、英雄美人的故事。没有人知道时光旅馆存在了多久。以前有一些人来过,以后也会有更多的人来。
  • 你不知道的事

    你不知道的事

    对于夏珞岚而言,人生是一个进退两难的迷局,她的头顶始终悬挂着一柄不知何时坠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原以为离开故乡去往千里之外可以摆脱这致命的威胁。却不料它如影随形,而她在异乡,会遇到顾锌白,新生辩论赛上他风度翩翩,他家世良好左右逢源。他的光辉使本欲隐藏起自己的夏珞岚藏的更深躲得更远,爱意在晦暗角落里异变成自我催眠的厌恶。她原本以为此生与他最好的结局就是不相识不相知,却不料最后却跌落进相爱的深渊里去。
热门推荐
  • 穿越之极品才俊

    穿越之极品才俊

    诸葛青云,一个一流的龙套,不入流的演员在生活落魄至极的情况下想要回家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因为他接受了生活的无奈,接受了平庸的生活。可就在这时,狗血的情况出现了,他穿越了,穿越到了一个类似于唐朝的平行空间,在这里有雄厚的背景,有贴心兄弟,更有了一群红颜知己,他一步步从一个纨绔,慢慢的成长,最终步入仕途,在个方面凭借自己的前世经验,做出不平凡的事迹……且看一个前世得过且过的平庸少年,如何演绎今世的精彩绝伦!
  • 邪皇的倾国后:废柴五小姐

    邪皇的倾国后:废柴五小姐

    x国冷血杀手轩辕雪冥一不小心穿越到一个修仙大陆,却变成了废柴呆萌狐狸一只,没事,咱雪冥身藏上古神器,牵远古神兽,夺取绝食至宝,人家美女身伴美男,咱身伴妖孽美男一群,乖乖,好不容易修成仙还要对大尾巴狼魔君负责,某女内牛满面:“天哪,节操碎了一地,捡都捡不回来!”
  • 九劫天尊

    九劫天尊

    我!有违天道!我!逆天而战!不服从命运的安排!转轮回!踏九劫!夺天命!造乾坤!成就王者之名!
  • 学院却邪

    学院却邪

    写在一所学校里发生的一系列诡异事件,而主角张灵在一步一步探索中不断成长,与邪恶力量作斗争……
  • 蛮荒巨神

    蛮荒巨神

    一座仙岛,一个女神,一条通天路。路,就在方岳脚下……方岳身为族长儿子却因血脉低下,备受欺凌,但少年心性坚韧,努力修炼,最终打破魔咒,成功突破。并带领方氏部落重新崛起!百年后,且看天下,谁主沉浮!
  • 从零开始的逆神传说

    从零开始的逆神传说

    “这无尽的幻想世界,全都是朕的囊中之物,惹怒我别说你只是一个圣者的分身,即便是你的真身降临,我也会将你活活打死。”安若离端坐在九重天外天至高之地的王座上,俯视着眼前那尊如同天神一般的存在,就如同在看一只蝼蚁般,蔑视道:“我连真正的神灵都敢杀,更妄论是你。”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快穿之未来夫君请指教

    快穿之未来夫君请指教

    快穿1v1甜而不腻,超级宠她是天界出了名的月(混)宫(世)公(魔)主(王),在月老树下对冰冷如他一眼万年,死缠烂打跟他下凡历劫…“哥哥~,我请你吃糖,超甜哒”某人温润一笑“乖~,那你请我吃一辈子糖好不好呀”某皇帝“我拿天下江山,换你陪我一世如何”某妖王邪魅一笑“小妖精,你不能只要我的心,不要我的人呀,乖~人一起带走吧”………“骗子”小公主眼睛红红的盯着眼前那个白衣胜雪,嘴角的坏笑怎么也压不住的男人,“娘子,别闹了,嗯~,我发誓除了骗你陪我历劫和有记忆外,别的都是真的,娘子,我爱你”“哼”……虽然我是一位资深读者,但是却是第一次写书,大家不喜勿喷哦,么么哒~,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此书又名《星梦缘》阿渊(缘)呦~
  • 精灵之我的亲和力爆表

    精灵之我的亲和力爆表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怪力成了我家保姆?”叶鑫呆呆的看着端着哞哞牛奶对他微笑的绿色巨人,惊嚎道:“开局闪光母怪力……π_π……母怪力:>3<,我想要一个能保护我的男朋友……叶鑫:"出门左转,漫威宇宙绿巨人浩克,你值得拥有!"在这个名为苍星的世界,精灵与人类共存。慢热精灵文,新人新书,多谢支持。(感谢各位读者老爷支持精灵文,希望你们能在本书中获得快乐之余,感受到世间的温度。PS:建了个小群,供各位读者老爷催更,讨论,聊天,交友,群号:7260294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