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问过一个植物学家,稻子会不会变成稗子?他立时飞起两撇眉毛,惊讶着我的无知。其实,不懂分类学的我又何尝不知道这最起码的常识?可是,生活中的许多事情使我不能不提出这样的疑问,产生这样的联想。要解答这个问题,得找什么样的专家呢?
在我的书桌上方,悬着一张彩色照片。两个戴红领巾的天真烂漫的孩子趴在春天的草地上。我那十岁的大女儿双手托腮,微微蹙着眉尖,专注地凝视着前面,仿佛在思索什么,比她小一岁的妹妹嘴里噙着一根小草,搂着姐姐的脖子,小脑袋歪向一边,笑得十分可爱。过去,看见这张照片,满意、自豪的微笑常常不自觉地浮上我的嘴角,心里像喝了蜜水儿一样甜。如今,我凝望着它,凝望着上面两个孩子清亮的眼睛,说不出的滋味像丝一样束紧了我的心……
熟悉我们家的人都说,我的两个女儿的性格应该加起来被二除就好了。确实,两人虽然长得像两滴水珠似的相像,可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大女儿沉默寡言,除了学习之外,唯一的嗜好就是读课外书。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钻进父亲的书房,从书橱的最低格一本一本挨着看,一看就连饭都不知道吃了。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她那时候的模样:跪在一张大圈椅上,胳膊肘支着桌面,两个小拳头托起下巴,面前是厚厚的一本大部头。太阳从玻璃窗外射进来,照在她皱着眉头的严肃的小脸上,鼻尖上沁着细小的汗珠。
“晓雪,你能看懂什么?别看了,小心看坏眼睛。”我心里觉得好笑,不由得这样阻止。
晓雪抬起头,闪着一双和父亲酷肖的又黑又亮的聪慧的眼睛不满意地望望我,并不争辩,却像示威似的更低地埋下了头。
这孩子就这么倔!说实在的,我真不喜欢她这一点,她太强调自己的独立性了。
一天傍晚,我们带着孩子到公园划船。天黑下来的时候,突然落下了雨点。我们匆忙将船靠了岸,拉着小女儿朝前面的长廊跑。
“哎,晓雪呢?”丈夫突然停下脚步问我。
一道闪电照亮了湖滨。我回头看见,在一株被风吹得直不起腰的柳树下,一块伸进湖面的大石头上,站着我的女儿。湖水喧嚣着,“哗哗”地拍着湖岸,溅起碎玉般的水花。一声炸雷,劈开了浓云密布的夜空,眨眼间,倾盆大雨从天空倾泻而下。
“晓雪!”我又气又急地大声喊。
喊声居然比雷声还管用。她受惊地回过头,左右一望,忙从石头上跳下,“啪打、啪打”一路溅着水花跑过来。
躲进长廊,我用手帕替她揩脸上的雨水,忍不住生气地责备。女儿就像没看见一样,只是默默地用手捋着湿漉漉的小辫儿。突然,她抬起头,望着父亲问道:
“爸爸,为什么普希金说大海是自由的元素?自由是什么?”
“哦!”丈夫略一愣,我也愣住了。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居然提出这样的问题,这小家伙还真有个琢磨劲儿呢!
小女儿可大不一样了。她活泼、顽皮、聪明伶俐,爱唱爱跳,简直像只小百灵鸟。五岁那年,我带她看了一场电影《丹娘》,第二天下班回来,好家伙,吓了我一跳!小东西的两根小辫儿没有了,头发剪得像个愣小子,乱七八糟,脸上有很大的一片“血迹”(是抹的红药水),双手反背在后头,一根细细的猴皮筋套住了两个手腕,穿了一件我的大衣服,正站在饭桌上,挺着胸脯演讲呢!面前坐了一群小听众。
“烧死他们!毒死他们!……这些法斯西强盗——”
“不是法斯西,是法西斯。”一个穿海军衫的小男孩高声抗议。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看电影!电影上就是这样说的!……你笑什么,小明明?就是法斯西!法斯西要绞死丹娘,你还笑?”
“什么是绞死?用剪刀铰吗?”另一个穿红裙的小姑娘咬着指头问。
“嗐,嗐,又不是做衣服,要剪刀干什么?绞死就是死,懂了吧?”
“晓露!”我大叫一声。
一回头,看见是我,她忙笑着从桌上蹦下,神气活现地跑过来:“妈妈,妈妈,你看我像不像丹娘?”
天哪,还丹娘呢,瞧那狗啃似的头发吧!
不过,要对她发火简直办不到。一看见她那眯着眼睛笑嘻嘻看人的神情、向上翘的俏皮的小鼻子,一听到她银铃样儿的声音,就是天大的火儿也熄了。难怪丈夫常常指责我“偏心”,说非得请贾赦讲的那个专治心病的婆子给我扎一针不可呢!
两个孩子越大,性格上的差异也就越明显。丈夫戏称,姐姐是朵“冰凌花”,妹妹是“太阳神的女儿”。俗话说“冰炭不相容”,可她们两人却亲密得像一对并蒂莲。那时,她们俩喜欢帮老红军肖奶奶做活儿,姐姐闷头扫地、倒灰,晓露呢,“奶奶长,奶奶短”地喊着,给老人家唱歌儿、跳舞,整个走廊都能听到她那清脆悦耳的歌声:
“在我心爱的日记本里,贴着雷锋叔叔的照片……”
那时,多少人见了我都夸:“沈大夫,你有两个多好的女儿啊!”
……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她们简直变得像两个陌路人……
那天,晓雪下班回来,一进门,看见露露站在穿衣镜前边系纱巾,她的两道浓黑的秀眉立时锁起一个疙瘩:
“又要开屏去了,今天是开给哪个唐璜看呢?”
“奇怪,”晓露斜着眼睛瞟了姐姐一下,好像瞟一粒尘芥,“你今天怎么动了凡心,关心起红尘中的事儿来啦?”
晓雪沉默着,执拗地盯着妹妹的眼睛。露露见姐姐不说话,不禁一笑:
“是要做清教徒的说教吗?多承费心,我才不怕万劫不复呢!我浑身上下都在冥河中浸过了。”她转过脸来,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姐姐,眼光那么古怪,“倒是你该放聪明点儿,我的‘老大姐’,没听古人说过吗?‘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晓雪脸色越来越白,她冷冷一笑,很快转过身去,拉开了窗户,一股寒风立时从纱窗里钻进来。
“真要命,哪儿来的这股腐尸的味道,”她不动声色地说。
“晓雪!”我厉声喊,一颗心缩紧了。我知道这话像钢针一样戳到了小女儿的最痛处。
屋子里突然静下来,晓露像被当头棍打蒙了一样呆立着,脸色霎时变得像墙皮一样灰白。半晌,她望着姐姐的背影,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别忘了,有一天你也会变成腐尸的。”她说,一低头,咬着嘴唇冲出房间。
晓雪缓缓地转过头,一对黑沉沉的大眼睛盯着我。半晌,她像吐什么咬不动的东西一样吐出了这几个非难的字眼。
“这是一颗苦果子,妈妈!”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出去了。“砰”一声响过后,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猝然转过身,求助的眼光落在了柜顶一个棕色的盒子上,那是丈夫最后的归宿。
“你看见了,叫我怎么办呢?”我默默地凝视着粗糙廉价的、连照片都没镶嵌的小木盒,渐渐地,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那是一个枯叶飘零的深秋,天刚蒙蒙亮,房门就被一阵粗暴的拳头擂开了。来人一只手挟这个小木盒,一只手把一张需要付款的发票送到了我惊恐的脸前……我一切都明白了!
不,我其实什么都不明白,不明白!
他犯了什么罪?我的丈夫?这个为人民所喜爱的剧作家,在五十岁生日时交上了入党申请书的知识分子,就这样去了吗?
秋雨连绵地下着,白杨树梢上最后几片摇曳的残叶也落光了。昏黄的一盏孤灯,凄怆地照着那个装了那么多怨愤的小木盒。我凝望着它,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二十多年朝夕相处,有谁比我更了解他?可是如今,贴着“文化特务”“反动作家”“黑线人物”等标签的大帽子,夺去了他清白的声誉,夺去了他有价值的生命,夺去了我们这个家庭的安宁与幸福。那时,我还不知道,它夺去的远远不止这些啊!
对于一个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来说,厄运并不可怕,最让我感到寒心的是孩子们,她们简直像被一张无法冲破的罗网笼罩住了一样。初中毕业,两个女儿学习成绩都很优异,可却没有被推荐上高中;同年龄的孩子们臂上都戴着红袖章,胸前别着团徽,我的孩子却只有羡慕的资格。以后,接踵而至的一连串问题——插队、就业分配,没有一件事不碰壁的。看着女儿一天天荒废下去,我心如油煎,四处奔波,跑散了这把骨头架,操碎了心,才算安顿了两个孩子。晓雪到偏远的山村插队落户了,后来得了肾炎和肝炎,治愈后,体质虚弱,被分配到一家集体所有制的“麻刀厂”做了熟练工。露露呢,说来也有意思,那么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竟被分配到了“殡仪馆火葬场”,去和“死神”打交道了。
第一天下班回来,小女儿跑到穿衣镜前,对着镜子凝视着自己,半天叹了一口气。
“唉,我总算离死还远着呢!”
说完,她猛地一甩头发,冲到阳台上,放开嗓子唱起来:
“什么样的青春最壮丽,什么样的生活有意义——”
歌声突然地停止了,空气仿佛凝结了,我忙扭回头,只见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双手掩着眼睛。
“露露,”我心里一阵难过,走过去扳住了她的肩头,“不要这样,孩子,干什么不是为人民服务?再说,这也已经很不容易了……”
她松开手,抬起一张惨白的、泪痕满面的脸,望着我,凄楚地笑了,“别担心,妈妈,我很珍惜这工作呢!你没到过火葬场吧?那儿真美,像园林一样,幽静,幽静极了!……”
我的心一哆嗦,沉下去了。叫我说什么好呢?这是社会的分工,不错。然而这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分工呢?
从那儿以后,她好像突然长了十岁。歌声喑哑了,眼睛暗淡了,甚至连鼻子都不再那么翘,一天到晚缩在家里,见人就垂下眼皮。丈夫死后,我们家变得冷落凄清,偶尔有老朋友偷偷看我们,一听到敲门声,她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溜到别处藏起来。
“晓露,怎么变成一只小老鼠了?”有一次,我听到晓雪这样问她,“干吗总觉得自己比别人低一头?”
“低一头?”晓露苦笑了一下,“我能比上人家的脚后跟就不错了!”
可是后来,这孩子突然又走上另一个极端。她开始热衷于追求物质享受,拼命寻求刺激,一天到晚不干别的,半夜半夜弹吉他、玩琵琶、吹口琴、听唱片,时髦的衣服,颓废派的发型,不着边际的空谈,构成了她的全部生活。这变化简直像闪电般迅疾,别说外人,就连我这做母亲的都感到惊讶,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儿是怎么转过来的?
这天,我把心里的忧虑对晓雪谈了,她沉吟片刻,顺手抄起铅笔在纸上画了个圆圈,“不是一百八,是三百六十度,妈妈!”她说,“就像手表上的指针一样,转了一圈,其实还是在老地方。”
我理解她的意思。两种截然不同的表现形式,支配它们的是同一种力。如今,露露朝欢暮笑,快活得近似发疯,可是,她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轻轻地唱起忧郁的歌,那时,一双闪烁不定的眼睛里就像埋藏了什么东西。
我心里很着急。我知道,一个人有目标,生活才会充实。这天晚上,当琴声又响起时,我从里屋走出来。
“别没完没了地弹了,晓露!有时间学点儿东西多好,你看看姐姐。”我向对面房间示意一下,从那里,断断续续地传出了晓雪朗读英语的声音。
晓露双手抱着琵琶,扭过脸来眨眨眼睛,好像没听懂我的话。我走上去合住了她的乐谱,把一本《基础英语教材》放在了桌上,女儿伸手推开了它。
“妈妈,咱们家有一个白痴你还嫌不够?”
我不禁皱起眉头。
“你看看谁像她?一天到晚念呀,背呀,我真为她难过!凭她下多大的功夫,学得有多好,谁用她?!我可不要这种粉饰。一个摆弄骨灰盒的人嚼洋文,不怕人笑掉大牙?”
她蹙起眉头笑笑,晶莹的前额上出现了几条细小的皱纹,神情变得惨淡、凄楚,我的心像被蜂蜇了一下。
“这话不对,晓露,”我轻轻地摇摇头,“不管怎么样,一个人应该活得明白一点儿,看得远一点儿,应该朝前看。”
女儿不以为然地一笑,扔下琵琶站起来,“别的我不懂,妈妈,我只懂一点:语言是世界上最没有力量的东西,‘寄托有时便是断送’,不信,我们的地位换一下,您就知道了。”
一股怒火冲上了我的心头,我费了很大的自制力才把它压下去。
“不错,”我狠狠地咽了下口水,“我是没有改变现状的力量。但你以为,没有这种力量的人就无权教育子女了吗?错了,晓露!我生了你,就要对你负责,社会需要的是人,不是废物!”
晓露低下头,再不争辩,但我心里明白,她并没有真正醒悟到什么。那一夜,我又失眠了……
一天傍晚,晓雪厂里的几个青年人来到了我们家,他们在里面聊天,我和晓露在厨房做晚饭。
“妈妈,你听他们说什么?”站在窗下洗菜的晓露突然抬起头,双手按在菜盆里,小声喊我。
我停止了切面。
“……哼,简直是欺负人!写检查,没门儿!”一个压低的嗓门愤愤地说。
“晓雪,你可得防着点儿,那可是个靠害人起家的玩意儿!”是一个女孩子细细的声音。
“防?怎么个防法?”又一个爽快的声音干脆地说道,“用不着怕,天塌下来地接着,没啥!”……
声音低下去了,我的心却一下子提起来,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等到客人们走后,我走进晓雪的房间,露露也随后跟进来。女儿背对房门坐着,一只拳头抵着前额。听到脚步声,她立即挺起身子,顺手抄起一本书遮在了脸前。
这笨拙的掩饰,更使我变得不安,我走上去轻轻夺下了她的书。
“怎么回事,晓雪?”
女儿抬起头,微微一摇。她的脸太平静了,平静得古怪!我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然而她并不回避。
“晓雪!”我轻轻地、责备地喊。
她微微一震,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两只手下意识地揪住了台布。
原来,这几天厂里正搞年终评比工作,晓雪他们车间的一个年轻人被推选成先进生产者,但是厂里却把她刷了下来。发奖会一散,车间几个爱打抱不平的年轻人就把分管这项工作的副主任围了起来,要让他讲出理由。
“理由,群众倒是讲出几条理由。”新提拔的副主任像思考什么重大的问题,颦眉蹙额,掂量着字眼,竖起一个手指,“主要一点,群众反映她思想意识不健康,崇洋媚外。”
“什么什么?崇洋媚外?”人们都愣住了。
“这是群众的看法,也许有些偏激,不过……”副主任折中地笑笑,“听说她常和戴晓雪泡在一起学洋文,这可和今天的形势格格不入呀!——”
听到这儿,晓雪忍不住了,她分开众人走上去:
“副主任,学外文是崇洋媚外,那咱们国家还开外语学院做什么?”
笑容在副主任唇边滞住了。他张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周围的人群里传出了哄笑。
“戴晓雪,人应该有点儿自知之明嘛!”副主任到底是副主任,他嘿嘿一笑,两只尖利的眼睛一闪一闪,像刀子在晓雪脸上刮来刮去。“不错,是开外语学院!十七年是给资产阶级开的,如今是给工人、贫下中农子弟开的,阶级不同,学习的目的也不相同嘛!拿有些人来说吧,谁敢保证他们学洋话不是为投敌叛国做准备?”
轻轻一句话,就把一颗纯洁的心踢进了污泥!晓雪战栗了!她直视着他,努力抑制着发抖的声音,冷冷吐出两个字眼:“卑鄙!”
副主任的笑脸顿时变成一块阴沉沉的青石板,他上上下下扫视着晓雪,发出两声奇怪的冷笑。
“戴晓雪,人人都说你聪明,我看你差得远呢!奉告你,如今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天下,像你这号人,还想成龙变凤?还想蟾宫折桂?放明白点儿吧!”
……
寂静,令人窒息的寂静,一切仿佛都在这寂静中凝结起来。我坐下去,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按住了蹦蹦跳动的两个太阳穴。生活,它要把我的孩子驱逐到哪个角落?要把这一代人造就成什么样子?!
“妈妈,”耳边传来轻轻的一声呼唤,我转过来,碰上了晓雪一双复杂的眼睛,蕴藏着从不披露的痛苦,迸射着顽强的意志的火星,我放心了。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是不会屈服的。
良久,我深深吐出一口气,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晓雪,走自己的路——”
“让别人去说吧。”女儿深沉地接住了下一句。
……
这天晚上,当晓雪又捧起英语读本时,晓露不禁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还学?”她惊讶地望着姐姐,“看见棺材都不掉泪?”
晓雪静静地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又垂下头。
“白痴!”晓露又气愤又轻蔑地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眼光盯住了书桌上一个小镜框,那里,镶嵌着保尔·柯察金的画像,是晓雪按照书上的插图精心素描下来的。“你崇拜的偶像都在嘲笑你呢!一个没有时代感的人!”
“时代?”晓雪蓦然抬头,两只深沉严肃的眼睛紧紧盯住了妹妹:“今天是什么时代?钻木取火的时代?还是结绳记事的时代?”
“是不需要我和你的时代!”晓露干脆地打断了姐姐的话,眼角浮起一丝凄伤的笑容。“你以为能像保尔那样认真地生活,社会就会另眼看待你了吗?别做梦了!你就是和保尔分毫不差也不行!没有人需要你,除非爸爸变成保尔的爸爸,爷爷变成保尔的爷爷,否则,一切都没用!”
“荒谬!”
“荒谬?可是却主宰着现实。”
“它只能主宰一时,”我接口说,“但不能永远主宰。”
晓露很快转过脸来看看我,轻蔑地、感伤地笑了。
这是两个多么鲜明的对比!不论从内心还是从外形。晓露美丽,鲜艳,风度翩翩;晓雪却清瘦,苍白,不修边幅。然而,那个鲜艳的外表包裹着的,是一个空虚的心灵,而在这被称为“清教徒”“苦修士”的漠然的躯壳中,却蕴藏着不流凡俗的思想和感情。她们生长在同一个家庭,都是从我的身体中分离出来的生命,表现在她们身上的差异难道是血统,是生理遗传所能解释的吗?
这年春节过后,我到山区搞地方病普查。两个多月后,因为护送一个危重病人转地治疗,我提前回到了省城。
那天正好是晓露的生日。安排好病人,我急匆匆往家奔。天早已黑下来了,路上行人都在西北风中瑟缩着,我的额上却不断沁出汗珠。远远地看见那冷冷清清的小院落,看见那熟悉的窗口透出的灯光,我的心一热,禁不住更加快了脚步。
走进小院,还没待我踏上石阶,突然从窗口飞出一个男高音:
“让我们高举起欢快的酒杯,杯中的美酒使人心醉,这样欢乐的时刻虽然美好,但真实的爱情更宝贵——”
“别唱了!”一声尖脆的、不耐烦的呐喊打断了歌声,这是晓露的声音,“爱情,爱情!谁懂得什么是爱情?少肉麻点儿吧,来,干杯!”
“不行,晓露,你不能再喝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这样阻止。
“有言在先,今天是尽欢而散,谁也不能拦我!”
窗帷上映出了小女儿的影子,她端起杯子举到唇边,脖子一仰,一饮而尽。接着就听到“当啷”一响,不知是什么掉到了地板上。
“你醉了!”
“醉了?求之不得!”
“说得好!‘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来,干了它!”又响起一个浑厚的、说话鼻音很重的男子的声音。
“傻瓜!”晓露轻蔑地哼出一声,“‘千里搭长棚,哪有不散的筵席?’别说梦话了!”
“管它什么时候散,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我再也听不下去。这些生活在20世纪70年代的年轻人,却重复着上个世纪,上几个世纪的语言,这是多么奇怪,多么可怕的联系!
我不顾一切地奔上台阶,“砰”地推开房门,展现在我眼前的,分明是外国小说中的一张插图。孩子们歪歪斜斜地坐着,餐桌上杯盘狼藉,刺鼻的酒味混合着弥漫的烟雾,噎得我几乎喘不上气。一阵晕眩,我的眼睛花了,眼前一张张脸在烟雾中连成了模糊的一片。
我的出现,像爆炸了一颗炸弹,半醉的孩子们“呼啦啦”站了起来,碰倒了凳子,带翻了酒杯,像木桩子一样戳在了那儿。半晌,我才看清了,这些都是我认识的孩子!老朋友夏教授的小儿子,画家沙蓬的女儿(她父亲五年前自杀了)……我心里扭绞着,愤怒和怜悯塞满了我的胸膛,堵住了我的咽喉,我说不出一句话,可我有多少话要说啊!
“妈妈!”晓露惊讶地唤了一声,闪着一双亮得古怪的眼睛向前走了两步,“没想到……你今天会回来……”
“沈阿姨!”孩子们齐声招呼了我,脸上浮起尴尬的笑容。我什么也没有回答,默默走到桌边,拿起一瓶包装精美的白兰地,凝视着。晓露使了个眼色,孩子们悄悄地溜走了。
“晓露!——”许久,我沉痛地喊了一声,声音在郁闷的空气中急剧地打战。
“妈妈,”女儿突然委屈地抬起头,“今天是我的生日!”
“生日?”我猛地转过脸,狠狠盯住了她,“你们这是过生日?这是举行葬礼!”我愤愤地说,眼光从她那颓废派的长发一直滑到了尖尖的皮鞋上,我的心真不知是酸是疼,“晓露,你,你变成什么样子啦!”
晓露愕然望着我,睁大了一双潮湿的发红的眼睛,“你也这样问我?妈妈,也和别人一样?”她跨前一步,颤抖的双手紧紧扶住了一把椅背,“你当我满意我自己?满意这样的生活?……你说这是举行葬礼,妈妈,我哪天不是在给自己送葬?我活着,年轻,有的是精力,可是谁都不需要我,我只能和死尸为伍,去和骨灰盒做伴!每天每天送葬的人们在外边哭,我在心里哭!我哭我的过去,哭死去的那个晓露!别人只死一次,我却死过千百次!……我知道你又要说什么,这是社会的分工,革命的需要,算了吧!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人们是把我当作一个废物、一个包袱、一块石头踢到那儿去的,而且就连那地方都不愿意收留,好像我会弄脏了尸体!……社会抛弃了我,生活抛弃了我,连他,他!……我变了,不错,我愿意变成这样吗?为什么没人过问这个?……妈妈,我早就想问问你,我的第一声啼哭是不是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呢?不然为什么我这么倒霉?不是我抱怨,妈妈,你们为什么要生我?”
眼泪沿着她的脸颊流下来,绝望和痛苦的回忆使那两只大眼睛变得深邃了。她望着我,突然迸出一声呜咽,双手捂住脸,冲出了房间。我呆立一分钟,猝然转过身去,本能地朝柜顶的骨灰盒扑过去。
“你听,你听女儿对我们的审判!”我喊着,双手紧紧搂抱住它,伏下去,眼泪一滴滴落在了骨灰盒上……
但是,我能责备孩子吗?责备一个被损害的年轻的生命?不,她有权利组织自己的法庭,有权利控诉、审判;然而,站在被告席上的应该是谁呢?
记得新中国刚刚诞生的时候,我们夫妇和许多爱国知识分子,冲出重重阻碍,从大洋的彼岸回到了祖国的怀抱。在北京,幸福地见到了敬爱的周总理。总理握着我们的手说,“祖国欢迎你们,人民欢迎你们!……”从那一刻起,我们这些漂泊半生的孤儿才结束了寄人篱下的屈辱生涯,揭开了生命中崭新的一页,从那一刻起,我们的奋斗才有了目标,个人的命运才和祖国萦系在了一起。总理的话,给过我们多少温暖,激起过我们多少热情,赋予我们多少力量和勇气!……那时,党欢迎我们这一代人革命,欢迎我们这些非劳动人民家庭出身的知识分子革命,可是今天,是谁剥夺了我们子女革命的权利?封建统治阶级宣扬“血统论”,是为了维护他们的“家天下”,殖民主义者宣扬“种族论”,是为了永远掠夺、占有殖民地;希特勒高喊“民族净化”,是为了将“□”字旗插遍地球每一个角落。这是不奇怪的,因为他们属于反动、腐朽、没落的阶级。但奇怪的是,今天,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也有人拣起了历史的破烂儿——“血统”,又开始成为决定人们命运的东西……多少有为的人才被埋没了,多少无辜的青年被葬送了,多少血气方刚、满怀激情和抱负的年轻人变成了一颗颗有害无用的稗子!他们这样做,又是要达到一个什么目的?
不行,我不能眼看着女儿沉沦下去,这是对革命事业的犯罪,对未来的背叛!
我抬起头,快步走出去,夜色深沉的小院静得出奇。晓露瑟缩地蜷坐在台阶上,双手抱着膝盖,脸伏在膝上,一动不动。
“晓露!”我喊一声,扑上去,紧紧搂住她。我有多少话要说啊!我想以一个医生的身份告诉她,亲代与子代的遗传,只是信息的传递,拿纯粹生物学的观点解释社会的人是多么荒谬;我想以一个见证人的身份告诉她,她的父亲是怎样一个人,加在他头上的诬陷之词纯系捏造!但此时此刻,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孩子!”许久,我深深吐出一口气,“你和别人一样,你的生命同样应该有价值……”
晓露抬起迷茫的眼睛,凝视着我,突然伏在我身上像孩子一样哭起来……
那一夜,我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明白了女儿一切变化的原因。
原来,晓露有过一个男朋友,他们两人是同学。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渐渐发展到互相爱慕。小伙子聪明、热情、积极上进,几年时间,参军,入党,又被“推荐”上了大学。但他和露露的事情遭到了家庭的坚决反对。他的父亲,过去“剧协”的一个秘书,现在的党委副书记对儿子说,如果敢让这样一个姑娘玷污革命家庭的门楣,立即公开断绝一切关系,没有任何通融余地。儿子向来很听话,而且他上的是“北京外语学院”,又正面临着毕业分配的去向问题,高压之下,他忍痛给露露写了绝交信。信是这样结尾的,“晓露,我知道,我不会找到一个比你更理想的爱人了。你是我所认识的女性中最完美的一个。遗憾啊,晓露,你为什么要生在那样一个家庭?……”
腐朽、反动的封建意识——血统、门阀观念,仍然渗透在今天人们的生活中,而且还被涂上了一层最革命的色彩,这难道不值得人深思?
第二天傍晚,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晚饭后,我早早地回到房间躺下了。昨天的奔波和失眠,折腾得我头疼,但又睡不着。门开着,透过网沙做的门帘,我看见,晓雪长久停立在窗前,沉思着,神情显得有些异样。
“晓露,一团在风中打转的柳絮,也值得你钦慕?”突然,她转过身,盯住妹妹这样问。
晓露呆呆地坐在靠椅上,双手抱着吉他出神,听到这话,她抬起眼睛,惊诧地望着姐姐。
几只小青虫不知从什么缝隙中钻进屋来,扇动着透明的翅膀,在人脸前乱扑,乱撞,一种异样的沉默。
“你还爱他,是不是?”打破沉默的是这令人惊异的提问。
晓露眉尖一扬,眼眸凝住不动了。她们无言对视着,一分钟,两分钟,也许只有几秒的时间,妹妹突然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迅速避开了姐姐雷达扫描式的视线。
“你问这个干什么?”她绷紧了身体,更紧地抱住了吉他,好像生怕别人从怀里抢走它。接着是一阵无言的呜咽。抽泣声渐渐低下去,晓露又说了话,“这一生,我只爱他一个人,再不会去爱别人了。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一天到晚笑得腮帮子疼,那是因为我心里哭得太多了呀!我再也不相信什么‘寄托’,结婚、嫁人,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自己吃够了苦头,再把这痛苦遗传给下一代?再让他们去重蹈我的覆辙?当我满头白发的时候,让他们指着我问,‘你为什么要生我,妈妈?’不,我不能让这一切重演!如果可能的话,我要对全中国那些出身不好、血统不纯的年轻人呐喊:不要结婚,不要后代!结婚对我们来说,是犯罪!……姐姐,我也这样奉劝你。过去,我讽刺你,挖苦你,那都不是我的心里话!我从心里羡慕你,你没有那些无聊的情趣,没有那些苦恼人的感情,就做一个清教徒,一个真正的清教徒吧!——”
“晓露!”晓雪突然打断妹妹的话,坐下去,转过脸,额头抵住了墙壁。
晓露呆住了,她眯起眼睛望着姐姐,茫然不知所措。
“姐姐,我,我说错了吗?”她像一个孩子似的惊讶地问。
晓雪缓缓抬起头,现出一张平静、冷峻、发白的脸庞。可是,那双不听她控制的又黑又深的大眼睛,却泄露了女儿内心世界的不平静。她沉思地望着妹妹,似乎在决定着什么,终于,她站起来走出去。我默默地望着她的背影,轻轻下了床,走到门边,预感到要有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果然,当她又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封信。
“看看这个吧”,她拿起一封信放在茶几上,自己坐下去,随手拿起一张报纸,遮住了她苍白的脸。
露露一把抓起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打开来,眼光落在信纸上。
“晓雪,亲爱的,”她轻轻地读出了声,惊讶得脸都红了,抬起眼睛奇怪地打量着姐姐。听到这几个字,晓雪微微一动,身子往椅子后面缩了缩,手里的报纸沙沙地响动着。
晓露继续读下去,
你的表白永远那么简洁:一包泥土,一缕黑发!我一切都明白了!
捧着泥土,就像拥抱着母亲——祖国,母亲所期待的,就是我们应该做的!当她处于危难中,需要儿女们献身时,我们有什么权利犹豫?!
一缕黑发,萦系着多少深情的言语。我是幸福的!无论发生什么意外,“她”和我永远在一起……
还记得八年前那个大暴雨的深夜吗?晓雪,洪水冲塌了青龙河堤,严重威胁着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抢险队员们奋不顾身地跳进洪水里。在和激流搏战的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中间,夹着瘦弱、文静、梳两根辫儿的你,那时我连声喊,“胡闹,女的上去!”
“女的?”你火了,冷冷地瞪了我一眼,“洪水偏心你们男的?和你们有默契?”
……
多么有意思,晓雪,我们在与洪水的搏斗中相识,在与历史逆流的决战中告别,这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必然的联系?你说过,“祖国的命运就是我们个人的命运,”这大概就是回答!
你别瞒我,我知道你心里不会轻松。你是一个严肃得有些过分的人。我只希望,听到我意外的消息时,别太难过!亲爱的,唱一支歌来为我送别吧!你是坚强的,能够“细嚼黄连不皱眉”,但我想借用牛虻的一句话说你太缺乏幽默感!唱歌吧,晓雪,我多么希望能听到你的歌声,虽然我知道你从来不爱唱……
另外,我有一个请求,妈妈早想认识你,你能不能给她写封信?你说我的父母一定不欢迎你走进我们的家庭,这是什么话?无产阶级不是基督徒,不相信什么“原罪”!你以为,所有的人都只会用世俗的观点来看问题吗?别忘了,斗争,会使更多的人擦亮眼睛。戴伯伯是无罪的,他写过多少为人民喜爱的好作品;再看看我爸爸,一个跟随毛主席爬雪山、过草地、南征北战的老战士,竟被打成“走资派”!七五年复职以来,不计个人恩怨,忠心耿耿为党工作,现在又给他扣上了“还乡团”“复辟狂”的帽子!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然,历史是会做出正确的裁判的,它绝不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写封信吧,晓雪,母亲现在最需要安慰。你知道,在所有的孩子中,妈妈最爱我,这也许是因为我出生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出生在地球上最黑暗的地方——国民党监狱里的缘故……
该去调岗了,许多话一时说不完。这几年,相隔几千里,我们见面的机会太少太少了!记得你说过,在孤寂的时候,你想变成一只候鸟,我嘲笑过这种孩子气的比喻……春天快到了,雪莲花要开了,如果在清晨,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我们两人一起,爬上雪峰去采雪莲,那该有多好!……然而前面等待我们的,也许是永久的别离……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亲爱的,为革命,我们还有什么不能舍弃?!
别了!晓雪!
为群
76年×月×日
沉默,长久地沉默。
“姐姐——”晓露突然大喊一声,扑过去,倒在姐姐怀里。许久许久,她们像凝固了一样紧紧拥抱着,一动不动。
我一掀门帘冲出去。
“他,他现在在哪里?”
晓雪一震,吃惊地抬起头,望着我,仿佛没有听明白。
“他,在哪里?”我抑制着激动的喘息,紧紧追问下去。
“监狱。”
瞬时,屋檐下滴水的声音变得那么清晰。
静寂中,响起了女儿平静得近于漠然的声音:
“给党中央写信,揭露那几个民族败类的罪恶,被他们——”
“姐姐!”死一样的静寂中响起一声裂人心肺的嘶喊。
晓雪缓缓地站起来。日光灯下,她像一座庄严、俊美的大理石雕像,
“监狱夺不走他。”她低低地、沉静地说,“他,他在我的心里……”
一粒火星,意外地燃起了另一具躯壳里的生命之火,把一颗年轻的心从麻木中烧醒了。那一夜,晓露翻出学生时代的日记本,写了这样几句:
今天,我才知道,生活中原来还有着许多闪光的生命!……姐姐的话是对的,我们这个时代,同样需要保尔那样的人。
……
变了,我的晓露!她剪短了头发,扔掉了吉他,开始和姐姐一样埋进书里去。但是,生活的包袱是沉重的,甩掉它并不那么容易。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在她的沉默中,有着令人不安的地方,好像她有什么摆脱不掉的束缚。有一天,她接到一封信,读完后,脸色立时变得苍白,咬着嘴唇愤愤地冲到了阳台上。我心里很不安,默默走过去。一听到脚步声,她把信“嚓嚓”地撕碎了向外一撒,白色的碎片儿像蝴蝶一样随风飘下去了。
1976年,亘古未有的悲壮的清明节过后,一个深夜,处理完日常工作,我推开病房值班室后门,来到阳台上。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空气郁闷,窒息,一盏昏黄的路灯幽幽地照耀着对面墙壁上的大标语,“砸烂邓记谣言公司”“追查反革命”这样几个字眼跳进了我的眼帘,我轻轻“哼”出一声,厌恶地移开了视线。然而心情变得更沉重了,白天发生的事情,又开始在我塞得满满的大脑中翻腾……
下午,我刚睡醒午觉,晓雪轻轻地推门走进来。她站在桌边,沉思地看着我梳头,半晌不说话。
“有事,晓雪?”我望着镜子里的眼睛问。
她没有回答,却伸手轻轻地揪去了我鬓间的一根白发。
这反常的举动突然使我不安起来,我转过脸,探询地望着她的眼睛,她略略地避了开去。这可不是她的习惯!
“妈妈,您还记得吗?”她开始说话了,“我曾经让你看过几首悼念总理的诗词,那是我写的,清明前,我们把它贴在广场上了。”她平静地说,好像在叙述一件极普通的事情。我双手扶住桌子,站起来。
“追查得很紧,我想,有备无患。”她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两本塑料皮笔记本,“这一本,全是悼念总理的诗词,有我自己写的,有从广场上抄回来的,这一本,是他的日记。这些东西,放在咱们家里总不保险,朋友们的处境也都很困难,妈妈,你能不能帮我转移一个保险的地方?”
我望着女儿,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最保险的地方是火炉。可我不能这样做,因为它们是历史的见证。“妈妈!”她恳切地喊着,上前一步,期待地望着我。
刹那间,我感到自己非常幸福,这是多么可贵的信任啊!沉默中,我接过笔记本,同时抓住了女儿的手。
“说实话,晓雪,情况是不是很危急?”
她望着我,微笑着,神情那么坦然、沉静:
“别担心,妈妈,”……
可是,我能不担心吗?
“丁零零——”清脆的电话铃声划破了寂静,我忙走过去拿起电话。
“沈大夫吗?请您马上到急诊室来一下。”是新分配到外科的小李大夫的声音,今夜轮她值门诊班。
“怎么,出事了?”
“来了一个严重的外伤病人,情况很危急,”小李的声音非常慌乱,“胸腹部被匕首捅伤好几处,出血过多,病人陷入昏迷,沈大夫,我,我——”
“我马上就来!”没等她说完,我匆忙放下电话,对值班护士交代几句,急急地下了楼梯,穿过黑黝黝的树丛,来到急诊室门口,一个小护士从里面跑出来,差点和我撞个满怀。
“又是一起凶杀案,”她急急地说,“两个流氓打赌,看谁能把一个姑娘骗到手。姑娘没上当,他们一块儿下了毒手——”
我没顾得上回答,推门走进去,心里像吞了一颗铅球,小李慌慌张张从里屋迎出来。
“病人怎么样?通知手术室了吗?”我一边问,一边向里面走。
屋里乱糟糟的,一切都显得没有秩序,护送病人的几个陌生人围在病床边,我不由地皱起眉头。看见我,他们立即闪开一条路。病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件被血染红的浅色上衣。我走上去,突然惊惧地止住了脚步,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我不是在做梦?
明亮的日光灯,照着一张面无血色的脸庞,她紧闭着眼睛,抿着嘴角,就像睡熟了一样。这面庞,这神情,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也没有人比我更珍爱它。
“晓露!”我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双眼一黑,旋转的屋顶低低地、低低地压在了我的头上……
那一夜,我做了一件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都不容易做到的事,在无影灯下,用手术刀拯救着亲生女儿的生命……
最后一针缝完的时候,晨曦射进了玻璃窗,我被人搀下了手术台。白发苍苍的俞书记抢上前来,一把握住了我的手。
“沈大夫,你,你为什么不叫别人?”
我微微摇摇头,耳边突然飘过很久以前的一个声音:“这是一颗苦果子,妈妈!”
晓露,我的孩子,这么多年,你醉生梦死苟活着,为什么在你刚刚从一场梦中醒来,刚刚懂得生命的价值时,就有人要把你这样轻易地夺去?!孩子,是谁毁了你,是谁使你陷进了不可自拔的境地?
同志们扶我回到值班室刚刚坐下,门“呼”地大开,两个气喘吁吁的年轻姑娘冲了进来。
“沈大夫!”急促的喊声在沉闷的寂静中响得古怪。
我猛一惊,认出来了,这是晓雪的两个同事。
“出事了?”就像遭电击一样,我周身一麻,陡然站起来,直瞪瞪地望着她们俩。
“沈大夫,晓雪,晓雪——”
“晓雪,她,她怎么样?”
“被抓走了!”
……
我的身子摇了摇,然而并没倒下去。悲哀的脸色、残留的泪水,都被怒火烧尽了。我紧紧抓住椅背,咬住没有知觉的嘴唇,站着。
不能倒下去,不能倒下去!这是我疼得发麻的脑子里唯一的意念。女儿在期待着我,我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
“沈大夫,沈大夫!”一声声关切的呼唤,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了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我微微一动,这才看清了包围着我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庞:老书记、张大夫、小李、耿护士长、报信的姑娘,从这些经历不同、年龄不同、身份不同的人脸上,我看到了同样的爱与同样的憎。愤怒的火焰在每一双眼睛里燃烧着,仿佛是岩浆在地腹中运行。
我的眼睛湿润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并不孤独,这不是我个人的不幸!
老书记走上来,向我伸出一双手,伸出一双扛过三八大盖、抱过炸药包的手,我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它们。
“你有一个好样的孩子。”他低低地、深沉地说,“沈大夫,天是不会塌的!”
“天是不会塌的!”我激动地重复着。眼前这一张张面庞渐渐变模糊了。他们和晓雪的脸、为群的脸、天安门广场上为真理而战的英雄们的脸,连成浩浩荡荡的一片,我的心一热。啊,我不是常和女儿们说,要相信明天吗?这就是明天,就是中华民族的明天!此刻,我看得多么清晰!
“天是不会塌的!”
原载于《安徽文艺》1979年第2期
选自《我的两个女儿》,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