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河槽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粗糙的脸,在暮色中显得疲惫而阴沉。砖窑,石灰窑,蒙着灰尘的马粪,一丛丛沙蓬、苦艾,一缕缕蓝烟、青烟,咩咩叫的羊群,绵延的青纱帐,长满臭蒿和菟丝草的荒山;这一切叫他停住了脚步。
他看见了山坡上那几孔土窑,围着一道道荆柴门,躬腰拉水的男人,夕阳中吵吵嚷嚷的母鸡,还有抱柴做饭的女人们。他拣一块烤得焦热的青石头坐下来,点起一支烟。回来得早了点儿,他想,该等到太阳落山。也许,压根儿就不该回来,谁知道呢?那个黑脸膛的汉子不是极力怂恿他去闯世界吗?那时他心动得很。丢下赌账,丢下坯车和牛马一样的劳作,丢下流不完的臭汗,走得远远的。活就活个痛快,大把大把挣钱,大把大把花钱、喝酒。死就死个干脆……可他还是回来了。回到了这叫他讨厌的地方。他想起了自己的女人,那个淡黄头发的小个儿女人。她会坐在土窑前的废石碾上,望着河槽对面烟尘滚滚的公路。于是他回来了,不管黑脸汉子怎么骂他没出息,嘲笑他让老婆拴在了裤腰带上。
拉水的男人身子躬得像只虾,黝黑的赤背,小而干枯的头,叫人疑心他永远不会把生锈的水车拉上山坡。他又续上一支烟,大口大口吸着。回来干什么?小个儿女人并没有坐在石碾上等他。一孔烟熏黑了的土窑,蓬头垢面、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尖而沙哑的哭骂,沉重的水车……该走!这里原本是那么不值得留恋,也没有人留恋他。
他们总吵架,结了婚就吵,很粗野地对骂。他常打她。女人尖而沙哑的嗓子叫他憎厌。他喝酒、赌钱,赌得红了眼,就偷女人结婚时那几身新衣服拿出去换钱;换了钱喝酒;喝醉了,东倒西歪地回来,泥一样瘫在地下。女人扑上来,踢他、咬他、啐他,要他赔衣服,一边又哭着把他像拖死狗一样拖上炕。
她只能怨自己命不好。他欠的赌账太多了,逼债的人又狠。一天夜里,女人睡熟了,他悄悄从枕下摸出她的镯子,溜出去。这一去就是两个月。他们让“老公家”连锅端了,“栽”了进去。在里面他认识了黑脸汉子,那是个见过世面、野气豪放的男子汉,闯荡江湖,到过缅甸,在边境帮黑商偷运过海洛因。黑脸汉子私下里给他描绘了一种充满冒险、恐惧却又吸引人的生活,就像讲一个神秘的故事:护身符、马帮、月黑风高天的接头、肯花大价钱的东南亚商人、纯金的钻戒、猫头鹰似的警觉和海盗一样的蛮野。一句话,在边境上做手脚,那是真正的男子汉的事业。只要腔子里的血没像水似的抛洒在地下,就有花不完的钱、喝不完的酒。只要你愿意,尽可以让钱埋住你,让酒淹死你!还有女人,那是些血热得烫手的女人,好山好水生养出来的好女人……他没有点头,他不知怎么就放不下那个小个儿女人,顶着乱蓬蓬的一头黄发,红肿着眼睛,和这光秃秃的土山一样没看头。只是,她跟他吃了那么多苦……
那时他就这么想,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她。好山好水养出来的好女人和他有什么相干?她们不会坐在石碾上等这样一个又穷又丑的男人。他就这么回来了,可她也没等他,他的那孔窑前连个鬼影儿都没有。他在心里阴沉沉地笑了一声。清冷的夕照,寂寥的河滩,山里的烟,马粪、苦艾的气味儿,永也拉不上坡的生锈的水车,咩咩乱叫的羊群,这一切都让他想起越来越逼近的哭叫、嚎骂、厮打。女人会为了那手镯跟他拼命,他知道。想起不得不揪住头发狠狠地揍她,他又有点儿难受。
身后驰过一辆冒黑烟的拖拉机,突突地响。车上拉着一筐筐槟果。他发觉嘴干了,苦涩得很。眼睛也涩,就像第一次抽烟。那是十年前,他十六岁,刚来到这砖窑上当劳力工。淡黄的头发、龅牙、小而窄的肩,推起坯车来战战兢兢,码坯的姑娘们都取笑他。他从心里羡慕那些骁勇豪爽的伙伴,他们赤裸着油黑发亮的脊背,千斤重的坯车在他们手里好像没一点儿分量,跑起来像飞,腾起滚滚烟尘,看得他眼花缭乱。这是些真正的男子汉,流汗,抽烟,骂人,打架,喝酒,搞女人……他也大模大样叼上了小兰花卷成的“大炮”,当着英子的面,只一口,就流了眼泪。那苦涩的滋味他忘了,忘不了的只是英子似笑非笑的眼睛,那时英子说,行,是个男子汉。
英子的腿又直又长,胸高奶大,是个地地道道的女人。她会唱歌儿,唱得很撩人。他只记住了这么两句:“听着雨声滴滴答答打窗下,回忆往事如梦如烟……”那时他俩就走在这长长的河槽里。太阳磕山了,周围很静,河岸两边有拉沙子的人掏成的一个一个的坑洞。英子说:“亲亲我!”他就像个男人一样亲了她。那年,他十六,英子十七。
他笑笑,索性躺到石板上。天还很亮,有云。石板热乎乎的,烤得腰很舒服,舒服得像做梦。以前他做过很多的梦:流汗,老老实实挣钱,养活无依无靠的奶奶,娶英子,成家立业……后来这些就像头顶上的云,一缕一缕飘走了。英子做了别人的老婆,灰窑上一个小伙子娶了她。现在想起这些心窝里平平的,可那时他硬要去找人家拼命。那个人比他高大、强壮,他打输了,打掉半颗黑门牙。英子成了这高大强壮的小伙子的女人。再后来,奶奶死了,他典卖了城里那间破房,下夜的老头儿说:“来,和我就伴吧。”他就搬进了这孔风侵雨蚀的土窑。
那些个悠长的夜晚,他和老头儿盘腿坐在土炕上,一盏暗淡的灯,一瓶薯干酒,两个粗瓷饭碗。一递一口地喝。那是个好老头,没家没业,爱喝酒,爱骂人,爱吹牛。他总吹自己年轻时多么强壮威武,他这辈子跑过多少大口岸,见过多少大世面,和多少女人搭过伙计,逛过多少回窑子。喝醉了,说够了,老头就披上那件四季不离身的光板老羊皮袄,驼着出砖压弯的脊背,带着那条老狗,蹒蹒跚跚走出窑外。他就吹灭了灯,一个人躺在土炕上,听老人和狗拖拖曳曳地坡上坡下转悠,听苍老的声音捏着嗓子唱些久远悲凉的歌:
我送大哥二门前,
怀里掏出两块钱,
一块叫你开店钱,
一块叫你抽纸烟……
他听着心酸,蒙上被子,打着酒嗝睡了。接下来是混混沌沌的梦,他常梦见英子。
日子本来可以这么过下去,喝不完的酒,听不完的故事,一个接一个的长夜,可老人最后也丢下他去了。临终时,老人对守护在身边的年轻伙计说:“小子,要活成个人样儿,别学你这没出息的大爷。”
也许是这句话。也许是这寂寞的长夜,他结婚了,娶了牛驼村里一个没爹没娘的姑娘,小个儿,淡黄头发,眉眼倒还清爽。没有人介绍,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有人说,姑娘去山里打草,常从他的土窑前路过,他总坐在石碾上吸烟,白炽的太阳照着他赤裸的肩臂。她问他讨水喝,跟他扯几句不咸不淡的话,而他的心里,正烧着一团饥渴的欲火。
石板渐渐凉了。他坐起来,什么虫子在石缝里叫。河槽里透着一股阴气。生了锈的水车停在了山坡上。那干瘦的男人终于把它拉了上去。炊烟淡了,山变深了。咩咩的羊群沿着线一样狭窄的小路走下山来,狗寂寞地吠了两声。那就是他的家,离得这么近,他摆脱了黑汉子强烈的诱惑回来了。等着他的,是肿胀着一张脸的大肚子女人,是无休无止的哭骂和诅咒,她要她的衣服、她的镯子,要好日子,这些他都没法儿给她。
他不记得最初他是怎么把这女人搂在怀里去的。这么丑的一个女人。许是因为酒,酒烧得他作怪。酒醒了,他后悔了,可她已经清清醒醒地成了他的人。这就是命。他娶了这女人,心里想的是十七岁时的英子。他染了下夜老头儿的癖好,天天喝得醉醺醺。她夺他的酒瓶,骂他不是过日子的人。他索性喝得更凶,成夜成夜不回家。学会了推牌九、赌,把这女人独自撇在冷冷清清的土炕上。她哭,闹,哀求,求他疼她,求他好好治起一个家。他只是在心里苦笑,晚了,太晚了,他累了,再也拖不动这重负,再也不想当驾辕的马了。
他转身向着公路。它白亮亮地延伸了很远,好山好水养出来的好女人,纯金的钻戒,大把大把的玩命钱,冒险,流血,这些都系在路的尽头。那是男子汉的事业,只要一跺脚,就能一辈子无挂无牵。
一时间他觉得心动得那么厉害,来得及,现在还不晚,女人还没有看见他,他也还没忘记黑汉子留给他的路线和地址。走吧,永也不回来。这荒凉的山、荒凉的河滩、推不完的砖坯、还不清的赌债、生锈的水车、听不完的诅咒和唾骂,一切都可以丢在他这宽厚的脊梁后面。死也罢,活也罢,远远地离开,眼不看,心不烦。
可他迈不开腿。前面就是他的家,一盘土炕,一个大肚子女人。这女人跟他说过,我这辈子靠你了。那时他们还没有成家,就坐在前面的山坡上,她穿着他给买的一件绿衣裳,日影儿照,水影儿照,也有几分鲜活。几丛粉艳艳的小花开得繁盛,他要摘一朵扔给她,她说:“别,这叫肿手花,摘了它,打碗败家。”她是真心真意地要和他过日子……
河槽阴黑了,凉津津的。他站起来,沿着河槽往下走。两岸挖沙人掏成的黑洞,一堆一堆砸好的石子,他和英子亲嘴的地方;再往下,翻上那座平缓的山头,就是下夜老人长满荒草的坟墓。他久已没去添土了。
我送大哥二门前,
怀里掏出两块钱,
一块叫你开店钱,
一块叫你抽纸烟……
不知怎么他心里忽然响起这模模糊糊的小调儿,苍老的声音,说不尽的寂寞和悲凉。“小子,要活成个人样儿。”那闯荡了一生的老人这么说。活成个人样儿。他的家就在他这宽大的脊背后面。一盘土炕,一个死心眼儿的丑女人。她就像条狗一样替他看着那个穷家,暖着那盘冷清清的土炕。
他终于转回头,翻过河槽,走近他的土窑。心里盘算着,只要那女人扑上来,只要她一张口,他就能狠下心。暮色深了,荆柴门黑乎乎地横在他眼前,推门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这犹豫又让他生气。“娘的,这是老子的家。”他怒冲冲地踢开门,忽然听到一声啼哭,清亮亮的婴儿的啼哭。他还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这啼哭就把周围的一切都淹没了。
说不清他站了多长时间。河槽里的风涌上来,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瞬。他像熊一样撞开屋门。扑面一股浓烟,呛得他咳嗽流泪。什么都看不清,灯影昏黄,浓烟中,婴儿起劲地大哭。他连声叫着女人的名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见她,想把她那实实在在的身子搂在怀里。
女人蹲在灶火前添柴,门一响,她就跳起来。柴火落在她脚下。蓬乱的黄发,烟熏火燎的一张脸,粉红背心,胸前两片湿而粘的奶渍。她在衣襟上不停地擦着手。他盯着她看,忽然一阵揪心的难受。
“生了?”
“生了,”她淡淡地说,“小子,七斤呢。”
他急忙冲到炕边,跪到炕沿上,看见一个用小红被子裹起的大肉团。闭着眼睛,张着嘴,怒冲冲大哭大喊。两只小手,那么一点点小,他盯着他的小指头,透明的、红红的小指甲,那指甲叫他猜不透,它们怎么会那么小那么小。
儿子,他的儿子。他差一点儿永远失去的儿子。
身边传来一阵压抑的抽泣,女人坐在炕沿上哭了。他等她骂,等她唾,等她扑上来厮打,可她只是轻轻地哭。炕角,放着浆洗得干干净净的一身工作服,上面压着一双打了补丁的再生布手套,一条他擦汗的白毛巾。他的眼角湿了。女人在盼他回来,盼他像个真正靠得住的男人一样,撑起这个家。
他搂住了轻轻哭泣的女人。只有九死一生的女人才会哭得让人这么动心。他像失而复得一样紧紧搂住她。她把脸贴在他心窝上。黄黄的、干瘪的一张脸。这就是他的女人,是他儿子的亲娘,他把她独自撇在这窑里禁住了生死的熬煎。好山好水养出来的好女人、纯金的钻戒、月黑风高天的接头、大把大把昧心钱、淹死人的酒,那些差点儿叫他一去不回头的诱惑,就在这时候,在他心里永远消失了。
他要对得起这个女人。他是一个男子汉。
选自《我的两个女儿》,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