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遥
大刘,还是叫慈欣吧。尽管他的万千粉丝喜欢这样亲昵地称呼他,我还是觉得慈欣叫着舒服。自从2009年我们一起成为山西文学院的第二批签约作家之后,我就一直这样称呼他。
前几天,慈欣凭借《三体》系列第一部英文版荣获了第73届雨果奖最佳长篇故事奖,这是亚洲首次获得这一世界科幻文学的最高殊荣。据说这个奖相当于科幻界的诺贝尔奖。本想给慈欣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祝贺一下,可是他获了这个奖像亚洲给世界上空投放了一枚原子弹,亮得让人眼瞎,文坛舵主、政坛显要争着抢着接见他,我想自己还是省点电话费吧。想起去年比现在稍早些,我们还躺在一张床上聊天,觉得他的发展真是不可估量。
第一次见慈欣是在2009年5月的一天,我们俩一起被评为山西文学院第二批签约作家。举行仪式的时候,没有多说话。我们俩性格都比较内敛,而且写文字的人大多比较敏感、自尊,再说他写科幻文学,我写正统小说,似乎是两个领域的事情。所以那次见面是淡淡的,他几乎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要不是后来文学院接着搞了几个活动,大家都忙,可能相忘于江湖了。
2010中秋节前夕,文学院在原平大营温泉举办笔会,我们俩作为签约作家都去了。每天会下大家闲聊,因为投机,我俩凑到了一起。我们聊各自的苦恼。他单位的领导不支持他写作,他只能偷偷写。我问,这样领导就不知道吗?他回答说,领导的孩子喜欢他的作品,拿上书让他签名,领导哪能不知道?说完,他苦笑了一下。那枚笑容在枯黄的秋天,像随时会凋零。作为有相同处境的人,我非常理解他。我也讲起自己每天埋首在材料堆中,像疲惫的骆驼在沙漠里跋涉,面前除了黄沙还是黄沙。说上半天这些烦心的事情,我们便会幻想明天的美好。
慈欣虽然工作、生活在娘子关的大山沟里面,却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获过科幻界的多届银河奖,被出版商组织着去世界上许多地方开过笔会。但他不装清高,不故弄玄虚把自己搞得像神龛上的偶像,总是有啥说啥,给人感觉很真诚。他讲述在日本、俄罗斯等地遇到的形形色色的“艳遇”,让我们这些男同胞有些嫉妒。让我们觉得眼前这个总是穿着一件浅色夹克,头发不长不短地贴着头皮的眼镜男神秘了起来,真像个科幻作家。当时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向他索要书,他说回去后给我们寄。会议结束不久,我就收到了他快递寄来的书,一本《球状闪电》,一本中短篇集子,上面都签着他的名字。我打开他的书,一读就陷了进去。在那个凄凉的秋天,我读着他的书,在天气渐渐凉下去的日子里,竟感觉到满世界的金黄。我读完之后,感觉都喜欢,尤其是《带上她的眼睛》《流浪地球》《全频带阻塞干扰》《乡村教师》和《球状闪电》,觉得他这些小说不光是科幻小说,而且文学性也极强。意犹未尽,我把《球状闪电》又读了一遍,然后推荐给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慈欣这次获奖后,关于他的采访报道铺天盖地,我看到他在一篇采访中谈到以前自己没有时间写作,所以一部小说要构思好长时间,深有同感。但慈欣在那种环境下,竟写出了一部又一部长篇,包括震惊世界的《三体》,让人震惊。
很快,我和慈欣又见面了。那是2010年圣诞节前,文学院组织我们去广西和越南采风。12月份,北方已经万木萧瑟,寒风逼人,南方却郁郁葱葱,如沐春风。我们在阳朔看完《印象刘三姐》,去逛阳朔西街的酒吧一条街。那是我第一次到南方,见到什么都很新奇。其他签约作家有些也和我一样。夜晚的西街很热闹,街上到处都是人,很多是老外。各种各样的酒吧里飘出醉人或劲爆的音乐,让我们这些待在大山沟小山沟里的山西人很惊讶。我们不敢进去,害怕消费太高,便一个一个逛那些通宵的卖工艺品的商店,慈欣耐心地陪着我们。把所有商店逛完之后,已经快午夜1点。慈欣提议喝酒,他请客。此后,他多次邀请过大家喝酒,足见他是一个很慷慨的人。那天我们选了一家酒吧附近的户外排档。外面下着细雨,真是牛毛那么细的雨,我们坐在遮阳伞下面,喝着啤酒,听着酒吧里飘出来的音乐,北方的寒冷、朔风似乎遥远得不存在了,一下子感觉到生活真美好。
到了越南河内的时候,一进酒店,慈欣便用英语和服务生打招呼,这让我大吃一惊。我说,你会英语啊?他说,能简单交流几句。住下来之后,才知道他在翻译英语科幻小说。
那天晚上,吃完饭,我们想去街上转转。一起去的,除了慈欣和我,还有来兵、凤喜。我们住的酒店有些偏,离市区比较远。出了酒店,倒是有路标,但都是越南文或法文,我们成了文盲。不知谁的主意,咱们朝着有灯的方向走。我忽然拾到一百美元。高兴极了,说请大家把这钱一起花完。过来一辆出租车,比画着让他拉我们走。进了市区的超市,大家看着商标,傻子一样。幸亏遇到一个在河内打工的广西女孩,给我们介绍了半天。结账的时候,不知道多少钱,便拿出早兑换好的越南盾让收银员自己拿。收银员一下子变得手足无措,大家却开心极了,大概是因为放下了在老家的负担。出了超市,我们往回走,我买了四个玉米,花了两万盾,大家开玩笑说这是吃过的最贵的玉米,其实就是几块钱。路过一家卖米粉的,慈欣说要请大家吃夜宵,感觉时间晚了,待在外面不太安全,便买了些东西带回去。回了酒店,我拿出那一百美元让吧台的服务生看,居然是假的。越南怎么会有假美元?在北京、上海也不容易拾到。没办法请客了。
在酒店喝酒时,大家又聊起自己的工作,几乎每个人都觉得头上套着一个枷锁。我们问慈欣,为什么不辞职,专门去写作。慈欣说,科幻小说不好把握,谁也不知道自己的书到底能不能畅销。读者喜欢你的这本,会不会喜欢你的下一本。那时他的《三体》第三部《死神永生》刚出来,大概卖了二十多万册。他讲起在书商组织的活动上,见到的韩寒、郭敬明、南派三叔、当年明月这些畅销书作家,当年明月的《明朝那些事儿》已经卖了一千多万册,但他也没有辞职,还是有个工作有保障。
那次,是和慈欣在一起待得最长的一段日子,十天左右,我们没完没了地聊天,越来越熟。
2011年年初,我去鲁院学习。一次在出租车上,有位朋友说起喜欢慈欣的小说,我当场拿起电话,拨通慈欣,让他们讲了几句,就因为我觉得我们熟。年底,我们这批签约作家签约期满了,评选优秀签约作家。文学院的老师和签约作家一起投票,评选两个。那几年,我创作比较勤奋,成绩也可以,有幸评上了。还评上了另外一位朋友。慈欣没有评上,大家不意外,他也不失落。我们觉得科幻和纯文学还是两个圈子。
那次慈欣告诉我,有人让他报茅盾文学奖,他没有报,他觉得自己评不上,而且报名一下要三十本书,花不少钱呢!他的话实在得可爱。我想起上一年慈欣给我寄书。他粉丝那么多,向他索要书的人一定不少,领导、老师、出版商、评论家、朋友、同学……以后绝对不能再向他要书了,想读自己去买。
那次见面很匆忙,急急忙忙投完票,吃了一顿饭,便又上了各自的战车。那时,我已经调进了省作协,但还是写材料。作协也想把慈欣调回来,但听说因为他的身份是企业编制,不能往文学院这样的事业单位调。
忙。大家都忙!
2012年,省作协在阳泉给慈欣和小岸开作品研讨会。这时慈欣的《三体》三部曲已经开始燎原,许多人托参会的朋友让他签名。吃饭时,他坐在我旁边,还是穿着那件浅色的夹克,头发不长不短贴在头皮上,说话慢条斯理,让喝酒就喝酒,也端起杯子来敬大家酒,还是哥们儿的样子。那次参会的人无论作家,还是评论家,没有一个研究科幻小说,我不知道大家的评论慈欣满意不满意。那时,人们热衷于引用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新发现》主编严锋对他高度评价的语言:“我毫不怀疑,这个人单枪匹马,把中国科幻文学提升到了世界级的水平。”觉得他很了不起。
此后,慈欣的好消息不断传来,相继获了《当代》长篇小说年度奖、首届柔石小说奖短篇小说金奖、第九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等各种奖项,《人民文学》给他发了小辑,美国哈佛大学王德威教授发出了《乌托邦,恶托邦,异托邦——从鲁迅到刘慈欣》的评述文章,慈欣开始成为响当当的人物,从科幻界跨到了文学界,引起越来越多的关注。2013年山西省作协换届时,他被选为主席团委员。
到了省作协工作,逐渐深入文坛这个圈子,我看到专业搞创作的和退休的老作家一部部往出拿作品,进一步感觉到有自由创作时间的宝贵,就会不时想起远在娘子关的慈欣。他在业余时间默默地写,默默地写,从来没有把自己看得多高、多重要,那些别人渴求的东西一样一样主动跑过来,多么不容易啊!
转眼到了2014年,距离他要获星云奖的日子一年多了,省作协召开主席团会和全委会。他是参会人员,我在会上工作。上午开完主席团会,他中午进餐厅有些晚,还是那件浅颜色夹克,背着个背包,进了餐厅,大约和大家都不太熟,便找了个无人的桌子自己坐下吃。我已经吃完饭,正准备走,看见他来又过去。慈欣从自己的包里掏出酒,他似乎总带着酒,他说自己不喝点酒,晚上就睡不着觉。
下午会上忙完,晚饭后我去找他。在他房间里聊了半天,时间不早了,怕打搅他,我要告辞。慈欣说,别回了,挤一起聊聊吧。那是一间大床房,看见能睡下我们两个大男人,我也想多向他请教请教,便没有回。
奇怪的是,那天晚上聊的什么内容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我困了,便先睡了。慈欣不知道在电脑上还忙活着什么。我一晚上睡得非常踏实,大概是累了,也大概是感觉和他在一起非常踏实。第二天要上班,我起得比较早,慈欣还在睡着。我问他昨晚几点睡的?他说,你的呼噜真响!
我打呼噜了?我怎么忘记自己睡觉打呼噜了?!
转眼间,秋风凉,又是一年过去了。慈欣获了星云奖,我没有去祝贺他,却想起和他在一起吃喝,在他房间打呼噜的日子。也算一种别样的怀念吧!
2015年9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