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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未雨绸缪

司空马真的病了。

司空马真的病倒了,这点事情,在历史上简直就不值一提。没有一个历史学家谈论过这件事情,虽然它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事实。历史学家们从未真正地关注过历史事实,更不要说什么历史的是非了。他们只是根据当时的需要,捡一些对别人好听、对自己有利的话,说上一通完事。所以他们写的那些东西,同真实的历史毫不相干。虽然说司空马病倒这件事算不得什么大事件,但是在当时的咸阳,却引起了很大的震动,以至于议论纷纷。嫪毐周围的人听说司空马病倒,高兴非常,简直是拍手称快。他们断定司空马是被那刺客打伤了。与此同时他们又进而推断,吕不韦的卧病也是负了伤。在古代,病这个字,有时候就代表创伤,或者说包含着创伤的意思。所以这种推测并非毫无道理。因为吕不韦近日来,总不出门,传出来说是肚子疼,于是他们就认定是肚子上挨了一剑。甚至有人告诉韩非说:“冠礼不举行了,至少在眼前不可能举行。”那意思就是说:先生可以自便了。韩非懊丧之极,他认为这是吕不韦捣的鬼。咸阳街头,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传说。支持嫪毐的贵族老爷们,忽然都到街上来观风,见人就说话,并且把右拇指翘一下(这就代表右相吕不韦),然后说道:“快发丧了!”紧接着就有一些很难听的骂人话,骂“山东乞食者们”,自然是指六国来秦的客士们。秦国人在咸阳街头骂几句官衔,没人敢搭言。虽然在咸阳,六国的游士非常之多,包括小商贩、小手艺人、各种佣耕之士、算卦先生以及游说之士,可以说样样俱全。因为这些人没有地位,身份微贱,衣衫褴褛,所以不敢争强斗狠。但是,如果要讲道理,他们又往往是得理不让人。咸阳人骂他们是“要饭的打官司——没吃的有说的”。总之,咸阳街头的情况,突然紧张起来。任何人只要来到街头,就会不自觉地向四下望一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在刺客光临吕府的第二天上午,平时车水马龙的吕府门前,这一天却冷冷清清,连个人影也没有。不但丞相本人没有去咸阳宫处理公事,就连他的宾客博士们也都像蛰伏起来一样,没有往日那种进进出出的情景。吕不韦晚年谨小慎微,他在过度受惊的情况下,下令不准手下人们乱说。结果下边管事的人掌握过严,连门也不让出了。其实,这很不自然。外人一看,就知道出了事故,那样子真有点像要发丧了。挨到中午时分,吕府里居然出来了一个人,而且是个有名的人物,他的名字叫张唐。

张唐祖籍河中,却生长在邯郸。秦昭王时期来到秦国做将军,屡建战功,晋爵五大夫。后来在消灭西周、迁移九鼎的时候,他丢掉了一只巨鼎,说是掉进什么河里了,昭王要杀他的头,最后改为夺爵降为庶人。庄襄王元年(前249),吕不韦做了丞相,张唐投靠吕不韦,做了吕府的舍人。张唐熟悉赵国的情况,干了一些不利于赵国的事情,赵国人痛恨张唐。赵王曾经宣布:“有得张唐者,赐百里之地。”所以张唐多年来帮助吕不韦办外交,别的国都敢去,唯独不敢去赵国。其实赵王也是老太太吃杏,抢着软的捏。吕不韦和司空马都在邯郸长大,也都干过一些对不起赵国的事情,他却不敢通缉他们。八年前,吕不韦派张唐去燕国,张唐害怕经过赵国被人逮住,发了愁。那一次是年纪幼小的甘罗救了他,所以他非常感激甘罗。现在的张唐,连从前做将军的影子也没有了。尤其在参与编撰《吕氏春秋》之后,他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文士。张唐虽然不敢进入赵国,然而若看他的样子则完全是一派邯郸作风:潇洒豁达,风度翩翩。无论同谁,见面就熟,谈笑风生,滔滔不绝,而且最使秦国人看不惯的是他的玩世不恭。他高了兴,出门坐的是四马安车,马车上锦绣泥障,马头上是金饰红缨。他本人则是高冠博带,长剑至颐,就连他的脚上,都是镶着珠玉的丝履。看那派头,就是楚国的王子也不过如此。秦国法律森严,田宅臣妾衣服都以级别不同而相互区别,非常严格,不准越制。所以张唐这种装束,可以说是搅乱了秦国人的基本原则。秦国人指责张唐,是完全正确的。不过他又经常是另一种样子,头上戴的是油污的巾帜,身上穿的是破旧的麻布衣衫,至于脚上么,常常是套一双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烂草鞋。那种样子,和咸阳街头的乞丐差不多。正因如此,在咸阳街头曾经有过一些关于张唐的笑话流传着。这些笑话,张唐本人一概不承认。不过,他的朋友,例如司空马和甘罗等人,就曾经证实过都是真的。虽然如此,吕不韦手下的官员们,尤其山东六国来的客士们,却很喜欢张唐,并且对他表示由衷的赞赏。他们认为,在咸阳这异常沉闷、令人窒息的空气之下,在那种古老的呆板而单调的生活之中,终于出了这么一个放荡不羁的人物,这是非常可敬的。不过在两派斗争的情况下,只要有人说好,必定有人说坏,而且那说坏的劲头,绝不亚于说好的劲头。所以张唐就像寒林梢头的一只小鸟,狂风袭来,首当其冲。恰好在这一天的这种情况下,他从吕府大门里一溜歪斜地徜徉到大街上来了。

他走了没多远,就有一个人跟上施礼,说道:

“张先生,您好啊!”

“足下有事吗?”张唐一面走着问道。

“吕府里出了事吗?”

“什么事?”

“吕相爷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尊体康健吗?”

“如牛似的。”

“听说,欠佳。”

“放屁!”

“听说,受了伤。”

“好臭!”

“听说是,腹部受了伤。”

“臭不可闻!”

“张先生息怒,那可是要紧地方啊。”

“满嘴喷粪!”

“先生,刺客跑了吗?”

“什么刺客?你是什么人?”张唐猛然喝道,“站住!不要跑!”

张唐高声大笑着。他笑得很开心,仿佛赵王已经赦免了他一样。

在北墙根下,有阳光而马车又碰不到的地方,坐着几个年老的乞丐。他们脱掉破皮袄,正忙着捉虱子,并且窃窃私语着。

“什么王上的恩典,”一个老乞丐笑道,“你的老底子我清楚。昭王五十一年(前256)阳城之战,你失掉了一只眼睛;五十三年吴城之战,你失掉了一只脚。从此才免除了你的徭役和军赋。恩典,什么恩典?”

“当然,这都是实事。不过,话总得这么说。”

“若说恩典,你现在当了乞丐,沿街乞讨,安度晚年,无忧无虑,自由自在,这才是恩典。”

“不敢瞎说。”那一只眼睛的老乞丐说道,“我是想说……你不让人把话说完……你老是截住我……我好容易想起一句话来,你应该让我说完,不然,一眨眼工夫,我就把它忘记了。”

“请开说吧。”

“我是想说,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刚才你说的那是昭王五十几年?你刚才说了,我就给忘了。现在的记性,可不如从前了。反正是在阳城战役之后,吴城战役之前,也就是我丢掉一只眼睛以后,尚未丢掉那只脚以前。”

“至于时间么,到此为止,也就算说清楚了。快往下说你想说的事情吧。”

“这就往下说,请不更老爹您不要着急。就是我的眼睛丢掉以后,在我的脚丢掉以前,我们跟随将军樛攻打西周,西周君投降,三十六城全部奉献于秦,另外还有三万口西周的庶民,也都归顺了秦国。没想到第二年,这三万口庶民都逃亡了,都投奔了东周。”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说,这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首先说出你的意思。”

“我就是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天下人不愿做秦民久矣。”另一个老乞丐高声叹道。

“这是为什么?”

“这问题问得好。”

“好什么?”

“好难回答。”

“鄙人可以不揣冒昧。”那叹气的老乞丐说道,“六国庶人,都有五亩之宅。属于自己所有,可以自由买卖。平日辛勤耕耘,总可以养家糊口而有余。耕作之暇,还可以读书。发奋图强,即可上进。而秦国则不然。士人宅圃,仅有一亩半。虽说有大亩小亩之分,依然差得很远。况且,不属私人,不准买卖,二十受田,六十归田,无儿无女者,只好流落街头。”

“正因为是属于王有,所以才叫恩典。”

“正因为恩典特多,所以苦不堪言。”

“恩典还是恩典,虽然苦不堪言。”

“田里不粥,本是古礼,这无可厚非。至于六国,乱制无法,不足为训。”

“闲话少说,请往左边看吧。”一个老乞丐提醒大家道,“西周君投降以后,那位押送九鼎的将军过来了。”

“那是个笨蛋。丢掉了一个大鼎,随之也丢掉了五大夫。”

“他现在是官大夫。”

“很难再升上去了,已经五十多岁了,大概明年就该退休了吧。”

“他的身体很好,他能活八十岁。”

张唐已经站在他们面前很久了。他们连眼皮儿也不抬,却看着张唐的烂草鞋,依然继续说着闲话。

“他倒想得开。”

“他倒希望想不开,只是没法想不开。”

“也算得是个奇特之士。从前的将军,摇身一变,成了文士。”

“这正是山东士人深不可测的地方。”

“其实也很简单。正如你我一样,随遇而安。”

“其实这也是本事。”

“算不得什么本事。”

“反正官大夫已经到手。”

“诸位先生们!”张唐躬身施礼,突然大声说道,“就这么当面议论别人,未免失礼吧?”

“如果请老爷您过来,”一个老乞丐抬起头来笑道,“老爷您未必能理睬我们。”

“如果肆意诽谤别人,”张唐说道,“别人也未必就不加理睬。”

“如果可怜的叫花子们有了难处,”那老乞丐拱手到额,说道,“请老爷帮个忙,老爷倒是应该理睬。”

“什么难处?”张唐问道。

“客户太多,逼得我们无路可走了!”

“什么?你们说什么?”张唐生气了,追问着,“你们是想驱逐山东六国的客人吗?咸阳街头六国客户非常之多,朝廷上下大小官员之中山东客士也不少,你们说话可要小心。”

“不是这种客户,老爷,”那老乞丐解释道,“正好相反,是秦之野人。”

“什么意思?”张唐严肃地问道。

“秦国去年闹灾荒,难民拥进咸阳,讨要一空,害得我们只好捉虱子吃了。”

“原来如此。”张唐笑了。

“老爷快给想个办法吧!”

“老爷救命吧!”

“这好办,”张唐笑道,“你们可以贿赂城门司马,让他禁止难民入城,这不就完了吗!”

“如果司马老爷不理睬我们怎么办?”

“你们就在城门附近放把火,看他理也不理。”张唐大笑着。

“多谢老爷指点啦!”乞丐们齐声说道。

“老爷再舍给两个铜钱吧。”一个乞丐伸出手来。

张唐把手伸进袖子数钱,数的结果是决定不给,他笑道:

“对不起,今天没钱。”

“老爷不要哄俺,俺听见袖子里的响声了。”

“再见吧。”张唐一挥手,走开了。

张唐之所以必须在这一天出来,是因为他已经同甘罗约好,今天下午在西街一个酒楼上见面。甘罗这年大约十九岁,张唐同他可以说是忘年之交。张唐的儿子比甘罗还要大一两岁,他目前正在东郡,是蒙武手下的一个百人长。而张唐之喜欢甘罗,关心爱护甘罗,不亚于对自己的儿子。当甘罗为了救张唐而出使赵国的时候,传说才只有十二岁,而赵王郊迎,礼遇甚隆。这是秦国历史上值得夸耀的一件体面事情。令秦国人感到遗憾的是,甘罗是甘茂的孙子,而甘茂是楚国下蔡人。秦武王时,甘茂曾为丞相。昭王初年,甘茂得罪,逃亡齐魏,客死大梁。他妻儿当时在咸阳。儿子做了秦国顺民,无所作为。孙子甘罗,聪明伶俐,投靠了吕不韦。甘罗出使赵国,大获成功,回来便被嫪毐连提三级。从此,甘罗思想上倾向嫪毐。这是因为吕不韦要编那倒霉的《吕氏春秋》。吕不韦一旦全心全意地编起书来,结果他周围就只剩了一些饱读诗书的呆子。甘罗读书不多,不善属文,所以就日见疏远。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吕不韦大权旁落,一切权利都慢慢转移到了嫪毐手中,而许多随着权力转移的食客们,自然也都慢慢地转入了嫪毐的阵线中。于是,甘罗就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吕不韦,做了公孙消的舍人。此事虽然曾经受到吕府博士们的非议,其实也无可厚非。此事毋宁说正是甘罗聪明过人的地方。况且,甘罗毕竟是个少年,他的祖父曾经非常显赫,而他父亲却一直沦落尘埃,所以他便急于出人头地。他认为秦国宗室贵族势力强大,排外情绪严重,他要想出人头地则不能依靠客户的力量,而要依靠宗室贵族,于是就经赵亥介绍投靠了公孙消。

公孙消在昭王晚年,有做丞相的资格却没有做了丞相。这就是因为突然出现了一个吕不韦。吕不韦不仅有能力,而且有文化,并且有的是金钱。他做了子楚的太傅,转眼之间就做了秦国的丞相。这就仿佛明明是给公孙消盛的一碗饭,不知为什么竟然到了吕不韦嘴里。这使公孙消愤怒之极。他的这种埋在心里的愤怒,一直持续了十五年,并且可以说是与日俱增。公孙消是秦国德高望重的大贵族。在嫪吕之争中,曾经有人断言:公孙消与嫪则嫪胜,与吕则吕胜。然而了解历史背景的人都知道,公孙消是绝不会站到吕不韦一边的。然而公孙消虽然年纪老耄,却是十分的矜持。他从来不轻易暴露自己的政治态度。他既不支持吕不韦,也不明显地支持嫪毐。不过,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他是夏中期的好友,所以有人说,公孙消实际上早已坚决地站在嫪毐身后了。

张唐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作风上,都是吕相派的代表人物。他毫不掩饰地憎恨所有嫪毐派的人们,因为那为首的嫪毐是个破落子弟,所以张唐不仅憎恨他们,而且鄙视他们。只有对甘罗是个例外,他觉得非常惋惜。他始终没有放弃对甘罗的争取,他认为甘罗有一天终究是要回到吕府来的。今天他约甘罗会面,实际是想再做一次努力,把甘罗,用他的话说,“弄”过来。

咸阳的东大街西大街,排列着许多高高的酒楼。这事情说起来有点奇怪,按法家的理论,具体说按商鞅的法令,是绝对禁止饮酒,尤其严禁聚饮。不过这个法令,只是针对乡下的农奴,以及城里的奴隶,所谓隶臣隶妾们,还有服刑的罪人和服役的士兵。因为饮酒不仅浪费粮食,而且往往耽误事情,甚至惹乱子。至于贵族老爷们,却从来没有任何限制。就是对自由民的市民,哪怕就是乞丐,也没有什么限制。况且,各国来秦的使节和商贾,络绎不绝,没有酒怎么能交往,没有酒怎么能谈话,没有酒怎么能相知呢?所以虽然说秦国坚决奉行商君的遗法,而酒楼里的生意却依然非常兴隆。往往是酒客满座,吃得满嘴流油,喝得东倒西歪。

张唐不肯同那几个老乞丐纠缠,大踏步来到西街这个酒楼前。他看见前廊之下,端端正正坐着三个算卦先生。其中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张唐知道那就是请求过录《吕氏春秋》的齐人茅焦。张唐心想:“想不到这位老者,已经年逾古稀,而求知的欲望还很旺盛,真是难得呀!我张唐,说起来真是虚度此生,从来就没有认真读完过一册古书。我一向认为那些佶屈聱牙的东西,同我们现在的人生隔膜得很。虽然我参与了编撰《吕氏春秋》的伟大工作,这话可不敢让外人知道,我连《吕氏春秋》也没有读完。惭愧呀!”他这么想着,两只脚已经迈进了酒楼的宽大的厅堂。他举目向席位上望去,看看甘罗是否已经先他到来。这时,他听到了一些非常刺耳的议论。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真是大逆不道啊!”有一位酒客疯狂地叫喊着。

“是啊。”别的酒客们极力附和着。

“什么‘当为君者’,‘不当为君者’这是我们做臣民的应该说的话吗?”

“说的么,倒是说的战争。‘大兵之来也将以诛不当为君者’。虽然说的是战争,做臣子的也不敢这么说呀!”

“从前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现在反过来了,这个,‘说话的人抬起右手,晃一下大拇指,提出‘刑罚不避天子’。”

“我的天哪!”

“这一下好了,在上者不再尊贵,在下者不再鄙贱,隶臣隶妾成了老爷太太,妙啊,妙!”

“真是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啊!”

张唐知道这是在谈论《吕氏春秋》,心想:“这些黄汤落肚的酒徒们,竟敢诽谤吕相和吕相的书。这些刁钻的秦国贵族们,竟敢如此无礼。”他向四下望去,看见那边未曾说话的一些酒客,脸上阴云密布,已经忍无可忍了。张唐既然没有发现甘罗,两脚不曾停住,就开始上楼。他想道:“酒楼之上,狂歌浪舞,倒也平常。近来又增加了一个新节目,嫪吕之争常常在酒楼上爆发,不仅吵架,而且斗殴。现在又突然变为公开诽谤吕相,真是不堪设想。”

在楼上,东一间,西一间,也有几伙人在饮酒,在议论。张唐伸着脖子,各处看看,没有看见甘罗。他便找个僻静所在,坐下来等待。

酒家保进来躬身施礼,问道:

“老爷用什么菜肴?”

“在下等待甘罗老爷,一会甘罗老爷到来,径直引来此间。”

“是,老爷。”

“至于酒肴么,随便安排吧。”

张唐沉思起来。他不知道秦国人为什么对吕不韦这么反感,以至对山东六国来秦的客士们,都抱有敌意。即如方才那几个老乞丐中,只有一个人说话是地道秦音,偏偏就是他,一张嘴就是客户长客户短。看来秦国人的这种排外情绪,已经到了抑制不住的程度。张唐想起,《吕氏春秋》刚刚公布的时候,咸阳一片欢腾。这在秦国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秦国人不善著述,就是一部《商君书》,也是商鞅的学生——他们多半都是三晋人——编辑出来的。秦国虽然把它奉为经典,其实那里面连秦国人的一个字也没有。现在,当秦国的贵族们阅读了《吕氏春秋》之后,竟然出现了如此反常的情绪。他们不但不知敬仰吕相,反而肆意地攻击吕相。“秦国呀!”张唐叹道,“好一个秦国!”这时,他听见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墙的另一间里,低一阵高一阵地议论着。突然有人高声喊道:

“野心!这就是野心!狼子野心!”

“这些奥妙,将来肯定会有人看出来。”

“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可也是。刚刚说了‘刑罚不避天子’,紧接着又讲了一个葆申鞭笞楚文王的故事。这个故事讲得不好。”

“这就是说,这个,他要做葆申太傅了!”

“想做太上皇!”

“可恶!”

“他想永远把持秦国朝政了!”

“狼子野心呀!”

张唐忽然发现,这也是在谈论《吕氏春秋》。咸阳人已经疯了,一部《吕氏春秋》,彻底把他们激怒了。照这个样子发展下去,不出一个月就要爆发内战了。“天可怜见,还想让我张唐带一回兵吗?”他忽然感到说不出的哀伤,“愚昧落后的人民,最容易被煽动起来,就像无知的公牛一样。”他想起了甘罗,“他还是个孩子,一个小牛犊。”

这时候,年轻漂亮的甘罗,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张唐高兴非常,急忙跪起来行礼。等他抬起头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件极其令人不快的事情,甘罗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张唐认识,那人名叫赵亥。赵亥这时不到三十岁,是秦国有名的贵公子,而且,张唐很清楚,他是嫪毐的死党。

三人施礼落座,甘罗开口说道:

“先生别来无恙。先生命甘罗前来,不知有何赐教?”

“没什么事情,”张唐说道,“多日不见了,十分想念,故而邀请足下到此间来一叙。”

因为有赵亥在场,张唐原来准备的一大套说辞,都不能说了。并且他预感到将有一场舌战发生。岂止舌战,说不定厮打起来也未可知。他甚至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宝剑,把它搁得端正些。同时脑子里忽地一闪:“我的宝剑是前几天刚刚磨过的。”不过他的动作十分庄重,仿佛是行礼以后的一个补充动作,犹如整理一下衣襟一般。这时候,酒家保端来三个方几,一人面前摆了一个,上面放着酒壶酒杯和下酒的菜肴。待到酒保退出之后,甘罗说道:

“先生如此盛情,非常感谢。”他望着张唐的不无惶惑的脸色,笑一笑,直截了当地说道,“先生莫非是要替吕不韦做说客吗?”

“岂敢。”张唐笑道。

“先生最了解甘罗,”甘罗说道,“甘罗以前深蒙吕相错爱,年纪幼小得以厕身于先生们的行列。没想到吕相不图霸业之兴,却编起什么‘春秋’来。甘罗以为,人一贪名好利,君子亦可蜕为小人。”

“足下何必一开口就指责吕相。”张唐有点不高兴了。

“目下在咸阳,”赵亥说道,“指责吕相的,不可计数。”

“有什么可指责的?”张唐笑了一下,然后沉下脸来一拱手,说道,“愿闻。”

“先生是参与编撰《吕氏春秋》的学者,”甘罗说道,“这《吕氏春秋》里面可有不少荒诞无稽的语言。如果先生不见怪的话,甘罗可以捡出几点。书中说:‘君无常位’,‘帝无常处’,‘民无常用’,‘民无常处’……这些话头,无论如何解释,都不能说是善意的。”

“恶意何在?”张唐问道。

“这是鼓励造反,制造犯上作乱的言语。”赵亥说道,“难道不是这样吗?”

“两位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张唐笑道,“这么几句平常话,就把你们吓坏了。这一类的话,古人早就说过了。你们秦国人,总是这么孤陋寡闻,实在让人感到惋惜。《左传》里早就说过,‘君臣无常位,社稷无常奉,自古已然。诗云: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三代之后,于今为庶。’这些话,在山东六国几乎是妇孺皆知。”

“请问先生说的这是什么书?”赵亥问道。

“《左传》。”张唐说道,“没有听说过吗?”

“这《左传》根本就不是圣人的书。”赵亥毫不掩饰地生气起来,“张先生竟然这么引来引去,强词夺理,藐视他人,还说我们秦国人孤陋寡闻。老实告诉先生吧,整天背诵这种离经叛道的私家著述,这就正是你们山东六国主辱地削民心涣散的根本原因。如果先生真的会惋惜的话,应该首先为自己惋惜。”

张唐不仅带兵打过仗,当过将军,而且还不止一次办过外交,当过特使,然而他却从来没有这样被人当面申斥过,更没有这样张口结舌过。

这时,忽然听见楼下爆发了高声吵嚷,仿佛打起来了。咚咚乱响,人声鼎沸。

甘罗施礼,起身说道:

“先生斟酌吧,恕不奉陪了。”

甘罗和赵亥走后,张唐一个人呆坐着,听着楼下争吵斗殴之声渐渐平息下来。他感到一种无名的恐惧。

“想不到情况已经如此紧张。吕相险遭暗杀,而社会上阵线分明,简直是剑拔弩张……可惜我张唐职位低下,不能起到应有的作用。走!立刻去见司空马。”

昨天晚上,任固把司空马送回家,帮他睡在自己的卧榻。司空夫人见司空马确实发着烧,赶紧用麻布巾子去凉水里浸过,敷到他的头上。夫人是个家庭医生,她认为司空马是内伤外感,急忙用甘棠枝子、大麻根之类,熬了一瓦钵子苦水,给司空马灌下去。他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其实他早已经醒了,而他的夫人还给所有的仆人们做着手势,要求大家一律提着脚尖走路,全家人就好像发现老鼠的猫一样。

这时候司空马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后来有名的“商山四皓”之一的绮里季。因为他生在绮里,人称绮里先生。他本是吴公子季札之后,姓了季,所以人们又称他为绮里季先生。他的大名为何,当时就极少有人知道。因为古人讳名,为了尊敬,当面不敢称名,背后也不肯称名。就在当时,一般人也不知道绮里季的名讳,后来的人自然更无由得知。不过这些事情无关宏旨,可以略过不提。他是司空马的朋友,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他同司空马是无话不谈,又因为他是军事理论家,司空马更把他当作良师益友。在编撰《吕氏春秋》的时候,绮里季发表了一个崭新的军事观点,他说:“驱市人而战之,可以胜人之厚禄教卒;老弱罢民可以胜人之精士练材;离散系累可以胜人之行阵整齐;锄耰白梃可以胜人之长铫利兵。”这个军事观点的正确性,早已为多次重大的历史事变所证明,因而它受到当时吕府博士们的普遍赞赏。它只遭到了一个人的反对,这个反对者就是吕不韦。吕不韦要求把这一军事观点写进《吕氏春秋》,并且予以反驳。这反驳的任务,就交给了它的创造者绮里季。这可把绮里季难住了。于是他昼夜苦思,极力揣摩吕不韦的意思,终于写出了一篇驴唇不对马嘴的反驳文字。这就是《吕氏春秋》中的《简选》篇。这件事使人感到,没有主编人固然不好办,有了主编人,更难办。然而,绮里季不愧是一位才气横溢的学者,他写的那篇反驳自己的文字,虽然文理欠通,却是看起来非常工整,读起来铿锵有力。主编人吕不韦看过之后,笑了笑,表示同意,立刻就编进了《十二纪》的《仲秋纪》中。这件事,仿佛是一个温柔的幽默,又仿佛是一个辛辣的讽刺。当时有人便认为,这正是吕不韦晚年谨小慎微缩手缩脚的最突出最明显的表现。不过,也有人不这么认为。他们认为,如果吕不韦真的不同意绮里季的说法,他可以彻底删除之。根本不允许这种谬论进入他的书中。吕不韦既想把绮里季的这些名言编进自己的书中,又不放心,故意加以反驳,自然是软弱无力的反驳。这就难免使人感觉到,他或许有什么苦心在内。吕不韦虽然给绮里季吃了一个窝脖鸡,而绮里季并未感到有什么特别的难受。所以有人便认为,他大概已经体味出吕不韦的用心。如果有人喜欢认真地思考问题的话,那就可以看到,他们所处的时代,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乱世。历史究竟会怎样发展,鬼也不知道。说不定绮里季的军事观点完全是正确的,并且即将得到今后历史的一次再次的证实,所以主编人最终还是决定把它写进书中去。这就看将来的读者的自身经验如何了。

然而司空马在绮里季面前,同吕不韦的情形正好相反。他有一次同绮里季辩论一个军事问题,最后是他公开投降。他不像吕不韦那样,又想吃肉又怕烫嘴。有一次,他们谈起秦国的军队。绮里季说,秦国的军队只能进攻,不能防御。司空马问为什么?他说,这根源就在首级制度之中。当时司空马很不以为然,曾经同他争辩。为了进一步同绮里季先生辩论,他研究《商君书》,研究秦国的首级制度。最后,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之外,他同意了绮里季。他并且比绮里季还进一步,他认为秦国的军队不仅是只能进攻而不能防御,而且,只能打胜仗而不能打败仗。换个说法也行,它只能作为侵略和兼并的工具,而不能作为巩固政权保卫国家的工具。熟悉战国末期的军事史的人,是不难把这个问题看穿的。当然,秦国的军队不断地打胜仗,干戈东指,所向披靡。然而,这些胜利之所以成为现实,最重要的一点是由对手的条件造成的:诸侯的军队更加腐败。这就是在参与编撰《吕氏春秋》时,司空马自己的一点小小的收获。所以当有人主张把首级制度收入《吕氏春秋》的时候,司空马坚决反对。

为什么正是在此时此刻,他静静地躺在被窝里的时候,想起了这个早已结束的研究课题呢?这就是因为正是现在,全国面临着屯留兵变的问题。所有诸侯王国,首先是秦国,都面临着生死攸关的重大选择。司空马回想起头天傍晚,在刺客还没有从房梁上跳下来之前,他同吕不韦的谈话。他从来没有像昨天这么缺乏信心,他难过之极。一方面觉得自己刚过四十,仿佛锐气全消,竟然到了不能开说的地步;另一方面又觉得吕不韦老了,不怎么好说话了,谁对老家伙也没有办法。他又有资格,又有地位,而且还有许多成见,任你唇枪舌剑口若悬河,终归还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司空马几乎已经丧失信心。但是,经过一夜的美睡,当他醒来时,觉得头脑比昨天清醒得多,情绪也镇定得多。他觉得昨天在刺客走后,他说了很多话,丞相因为惊魂未定,根本就没听见。不是丞相不能听,是他在当时就不该说。丞相毕竟比他经验多、水平高,也许在他惊魂已定之后,他会接受司空马的所有建议。这是非常可能的,而且,这也是非常正常的。丞相难道一直在自己的木鞋里站着吗?站到太阳落山吗?这是不可能的。

屯留兵变使历史上出现了一种完全想不到的新情况,新可能。用秦国的军队攻打秦国,亦即用只善于进攻的军队攻打不善于防守的军队。这是任何人都能看清的一种形势,胜利是有绝对把握的。因此司空马决心等待吕不韦的觉悟,等待他从自己的木鞋里拔出自己的脚来。但是司空马又一想,目前时机已经成熟,而不能当机立断,立即采取措施,就会贻误良机,此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果丞相今后的某一天里,忽然觉悟过来,那时候已经迟了,那怎么办?有谁来弥补由丞相自己造成的失误呢?他在自己心中大喊道:“司空马!只有司空马!我,责无旁贷,只有我,在大雨尚未到来之前,先把房屋修好;在大军出发之前,先把道路修好;在决斗之前,先把刀剑磨好。”

他几乎是从他的卧席上跳起来的。至于昨天晚上那痛哭流涕的样子,他早忘光了。他一面穿衣服,一面派仆人去告诉应曜同泄钧,同时,又派仆人去请朱英……洗了脸,就见他夫人端着一个小几,放在他面前,上面放着他的早饭。

“是谁把屯留兵变的事告诉蔡孺子的?”司空马拿起筷子,问道。

“反正不是我。”他夫人在一旁坐着,回答道。

“不是你是谁?”

“我怎么知道是谁?”

“这是军事秘密!”

“算了吧!”他夫人一向不肯受他的训斥,“你们当官的,把大小事情都当成秘密,好像在蜡丸里封着的一般,其实大街上人人知道。你们就喜欢把老百姓当三岁小孩哄着玩。老百姓一点也不傻,是你们傻。你以为蔡孺子是什么人?她比神仙都灵,比魔鬼都精。况且她正在恋爱,你知道吗?她是个正在恋爱的姑娘,什么也瞒不过她的眼睛。她同长安君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这就是俗话说的,心连着心。长安君在千里之外打个喷嚏,她在这里就会得一次感冒。你是个粗人,你知道爱情是什么……”

“你知道个屁!你知道蔡泽是什么人?”

“他是长安君的老丈人。”

“正因为如此,他有可能赞成长安君,也有可能阻止长安君。”

“那你为什么不让蔡孺子去屯留?”

“就是因为这。”司空马一字一顿地说着。

“‘这’是什么?”

“你说这是什么?”

“什么这是什么?”

“什么?你说什么?”

“你跟我捉什么迷藏?我早看透你啦!她一叫我妈姆,你脸上就不高兴。你想让孺子叫你妈姆吗?”

“跟你们妇道人家说不成话,理解力太低。”

“你高!你高!”司空马夫人提高嗓门叫喊着。

仆人走进来说道:“朱英来啦。”

朱英这年有三十八九岁,比司空马略小些。十年前,司空马在洛阳做县令的时候,朱英游学四方,恰到东周,他们从此结识,并且成了最好的朋友。司空马虽然身为县令,依然是放浪形骸,整天喝酒吃肉舞剑弹琴。朱英是个满腹诗书一身侠气的文士。古代的文人,都是身披宝剑的人。朱英不但会舞剑,而且实在说来其剑术非常之精到。至少在司空马看来,他的剑术精妙之极。故而他们一见如故,倾心相交,终成莫逆。朱英的心性,也是豪放得很,只是不像司空马那么外露。同司空马相比,朱英显得深沉得多。单从外表上看,他简直就是儒家的嫡派一般。但是仔细一瞧,从他的魁梧的体态上,尤其从他的眉宇之间,你会发现一点未经驯服的东西,就仿佛子路未见夫子以前的那种神气,所谓行行之概。正像朱英非常欣赏这位县令的放浪一样,司空马也非常欣赏这位布衣的豪迈。在当时,他们那些目空一切的议论,听起来真是荒唐之极,但是在后来回想起来,确是高明之至。战国末期,就连一个普通的酒家保都喜欢高谈阔论,至于士子布衣们,如果没有几句足以惊人的高论,那他还算个文人吗?这事情如果进一步说:假若连几句惊人的高论都没有,怎么能期望他们有足以震动天下的英雄行为呢?

五年以后,司空马被调回咸阳,参与编撰《吕氏春秋》的工作。这样一来,朱英就显得太寂寞,甚至有点凄凉了。那时候,司空马曾经劝他一起去咸阳,他不肯。

“足下是吕相的得力助手,吕相有令,自然是应回咸阳去。”朱英非常果断地说道,“我到那虎狼之国去,将欲何为?”

他仰慕屈原的为人,于是就到了江陵。那时候,楚国的文化非常发达。朱英希望在楚国有所作为,于是到了寿春,做了春申君的舍人。不过,在寿春,他并不顺心。司空马曾经多次给他捎信,希望他来咸阳,他一直没有答应。不久前,在楚考烈王死前,朱英向春申君建议,杀掉李园。这就是著名的无妄之福、无妄之祸、无妄之人的谏言,可惜春申君未能采纳。春申君是一个胆子小、见事迟而且大而无当的人。他对朱英的建议不但不采纳,反而把它当作笑话说出去。朱英知道后,连夜上路,不辞而别,径直投奔咸阳来了。

两位好友阔别多年,相见之下抱作一团,并且激动得落下泪来。朱英看见司空马夫人,急忙行礼,说道:

“大嫂别来无恙。”

互相问候的话说过之后,司空马夫人说道:

“你们兄弟叙谈。我去给贤弟预备你最爱吃的腊羊肉。”她说罢即退出了厅堂。他们谈了很久,那时间足可以煮熟一个猪头。谈话的内容非常之多,非常之广。战国末的士人,不谈则已,一谈就是七国。他们从楚国开始,然后齐魏,然后赵秦……

“你还能回楚国吗?”司空马问道。

“不能了。”朱英答道。

“你想去咱们的故国……赵国做点事情吗?”

“没有门路。”

“你不想在秦国做事吗?”

“秦乃虎狼之国,天下人不愿为秦民久矣。”

“你不想改变这种状况吗?”

“谈何容易。”

“吕相为此已经做了许多努力。”司空马甚至不无得意地提到《吕氏春秋》。“你知道的,为此还煞费苦心,编了一部大书。现在看来,改变秦国的状况,具体说,就是改变政策,这种希望还是存在的。”

“听说赵政此人,”朱英颇有保留地说道,“也只平常。”

“不过,”司空马说道,“他的弟弟,却是非同小可。我说的就是长安君成蟜。他是淳于越的学生,周青臣朋友,蔡泽的女婿。知书达理,对下谦和。”

“道路传言,说他在屯留举行起义,不知为何?”

“现在秦国到了生死关头。”司空马解释道,“山东六国即将并一于秦,这是大势所趋,谁也无法阻止了。所以,秦国的生死关头,也就是全中国的生死关头。秦国朝廷上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已经彻底分裂。非嫪即吕,非吕即嫪,斗争十分激烈。成蟜听说嫪毐与太后生了儿子,嫪毐阴谋废黜秦王政,让这私生的婴儿即位。成蟜认为这是异姓篡弑。故而举行了起义。”

“确实有这私生子吗?”朱英问道。

“确实有。”司空马肯定地点点头。

“确实有篡弑的阴谋吗?”

“确实有。”司空马又肯定地点点头。

“成蟜的目的?”

“消灭嫪毐。”

“吕相喜欢这个成蟜吗?”

“喜欢。”

“吕相有什么想法吗?”

“有想法。”司空马说道,“只是尚未明说。他现在忙于应付嫪毐,嫪毐阴谋暗杀吕相。昨天刺客临门,危险之极。况且,纵然有想法,也不好明说。”

“你想让我干点什么?”朱英笑道。

“前去屯留,辅佐成蟜,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朱英沉思起来,沉默了好一阵子,说道:

“将来打倒嫪毐不成问题。下一步呢?”

“只能是伺机而动。”司空马说道,“天下事不可预言,无法预料。赵政不会支持嫪毐,但是他有可能借助嫪毐,消灭成蟜。这孩子先天不足,性情古怪,心毒手黑,做得出来。到那时候,”司空马非常警惕地说道,“朱英贤弟,就看足下的运筹了。”

“取而代之?”

“未尝不可。”

“山东六国,腐败之极。”朱英沉吟道,“老百姓都希望秦国有一个好一点的王,有一套好一点的政策。这件事情不仅是秦国的大事,而且是天下的大事。这事需要取得六国的支持。”

“我可以向丞相进言,要求他派人去六国游说,使这次的联合行动得以成功。”

朱英沉默着,思索着。

“成蟜的未婚妻要求去屯留看望长安君。她如果去,蔡泽肯定去。那时候,你就有了帮手。头一个是赵国,只要赵国肯干,别的不在话下。”

“我想,”朱英说道,“我想这事情有几分希望。”

司空马拍一下自己的大腿,笑道:

“贤弟同意啦!”

“同意啦。”朱英笑道。

司空马高兴非常,紧紧握着朱英的手,说道:

“秦璧将军派了一个人潜回咸阳,来了解咸阳的动静。贤弟你就同他一起前去屯留。另外还有一位谋士同你一起去。此人名气不大,才气不小,他叫泄钧。”

“泄钧。”朱英说道,“这人你认识。”

“对,想起来了。”司空马笑道,“在洛阳,咱们同他见过面。”

“一位故人。”

“他们正在厢房里等着。”

“天不早了。”司空马夫人进来说道,“请贤弟用饭吧。”

“都摆在厢房,同泄钧他们一起进餐。”司空马对他夫人说道。司空马和朱英来到厢房,同二人相见。吃饭时,司空马向秦璧派来的小将问了许多屯留的情况,又告诉他咸阳的形势。司空马同泄钧谈了好一阵。他问他同应曜的谈话,泄钧简要地告诉他谈话的情况,并且谈了自己的看法。

“前线的事情复杂多变。”司空马说道,“希望足下多多在意。千万记住,轻易不要向临晋关移动。蒲带领十万大军,正在渡过临晋关。”

吃罢饭,司空马夫人走进来,对秦璧派来的那位小将施礼,说道:

“有件事拜托使者。”

那人不知何事,急忙跪起来还礼。

“刚成君的小姐蔡孺子敬请使者将此物进呈长安君账下。”司空马夫人说着拿出一件锦缎小包,交给那小将手中,说道,“小姐说,女孩儿家不便面见使者,她请将军禀告长安君:‘这小小玉佩乃是日常伴随妾身的物什。愿君侯见玉佩如见妾面,相思毋忘,奋勇向前。’”司空马夫人又问道:“这么两句话,足下会说吗?”

那小将把这几句话重述一遍,对最后两句,特别加重了语气。然后司空夫人施礼说道:

“有劳使者,多多拜托。”

他们三人,连同仆人,共十二人,十八匹马。一切符节、金钱、书简等等,应曜早已准备齐全。吃罢饭,司空马立即催促他们上路。

司空马的夫人拉着朱英的袖子,眼泪汪汪地说道:

“贤弟,一别数年,杳无音讯,才一相见,又要分手,再相见,不知何年何月……”

朱英的喉咙里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吕相遇到了危机,”司空马声音稍哑地说道,“秦国遇到了危机,这也是全中国的危机啊!贤弟多多保重。”

客人走后,夫妻二人回到房中,默默地坐着。司空马忽然说道:

“我说你是个奸细,你不承认。”

“你想吵架吗?”

“这事情机密之极,蔡孺子怎么立刻就知道了?”

“这既不是吕府的事,又不是咱家的事,你管得着吗?”

“这不是告诉你了吗?机事不密则害成,知道吗?”

“没人知道,放心吧。”

“什么没人知道?”

“你说什么没人知道?”

“你说没人知道。”

“我说没人知道,就是没人知道。”

“没人知道怎么就有人知道啦!”

“怎么就有人知道啦!”

“你说怎么有人知道了?”

“我说什么有人知道了?”

司空马愤怒已极,正要发火,张唐笑嘻嘻走过来,说道:

“老两口,没事拌嘴耍子……家庭乐趣,实在令人羡慕。”

这样结束,也就等于是司空夫人胜利了。她很满意,微微笑着给张唐见个礼,然后退出了厅堂。

“天色近晚了,”司空马拱手问道,“老兄可曾用过晚饭?”

“吃了一顿窝心败兴饭。”

张唐就把会见甘罗的情形,以及酒楼里的各种议论,统统告诉司空马,并且特别着重地骂了一顿赵亥。司空马静静地听着,觉得情况果然是紧张到极点了。张唐认为这样下去,内战即将爆发。他甚至举出楚国的白公之乱、齐国的湣王之乱、燕国的子之之乱,都是内部先乱起来然后又引来外患。张唐认为,秦国所面临的就是这种内乱。他说道:

“屯留兵变的消息传来,咸阳就乱了。司空尚书,您看看吧,内战即将爆发。”

“怎么办?”司空马叹道。

“立即采取措施。”

“什么措施?”

“内战措施。”

“丞相不说话,谁敢动。”

“丞相老了,见事迟,顾虑多。不能凡事都等待他老人家。那样的话,要我们何用!”

“船到江心补漏迟了。”司空马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话虽是这么说,”张唐说道,“事情可不能这么做。船到江心,发现漏洞,更得补救。越是在惊涛骇浪之中,越是奋勇当先。何况现在还为时未晚。”

“先生有何具体考虑?”

“秣马厉兵?准备厮杀。”

“已经到了这种时刻了吗?”

“即将来临。”

“嫪毐可是兵权在握。”

“不怕!”张唐指手画脚说道,“只要咸阳打起来,成蟜大军就可以顺利进关,一切难题,马到而解。”

“如果派先生出使列国,游说诸侯支持成蟜,”司空马问道,“先生去哪国合适?”

“在下最合适的是楚国,”张唐说道,“不过,楚国目下内部混乱,自顾不暇,再说他对成蟜是鞭长莫及,不可能有什么有力的支持。”

“先生对咸阳的形势,看得过于严重了。”司空马又把话题转回咸阳,说道,“未必如先生所言,内战一触即发。”

“请问尚书,”张唐问道,“是如何想法?”

“嫪毐一伙,”司空马思索着,慢慢说道,“他们以为暗杀吕相已经成功,所以想着一举消灭我们。”

“是这样。”张唐点点头。

“既然如此,明天就告诉他们暗杀吕相的事情已经失败。这样他们就可能冷静一些。”

“或许。”

第二天,为了证实一下自己并未负伤,司空马到咸阳大街上转了一圈。咸阳大街上的人们,包括乞丐在内,都以惊喜的目光望着他。并且听得见,他们正在指着他,谈论他。一些熟识的朋友,见到司空马,说不出的高兴,紧紧握住他的手,请他喝酒,邀他叙谈,仿佛久别重逢的样子。隔了一天,在司空马、任固、应曜和张唐的劝说之下,吕不韦同意走出吕府的大门。他们四个人,保护着吕不韦的车驾进了咸阳宫,在右相办公的地方处理了半天公事。听说秦王政病着,吕不韦还进后宫看望了秦王政,在陛下的御榻前说了几句问候的话。

这一下,咸阳的市民都知道传说的吕不韦被刺的消息是假的,吕相依然健在,阴谋未能得逞。市民们显出一种不由自主的兴奋心情,好像他们做了一桩赔钱的生意,最后一算账却大有盈余一般。

嫪毐以及他的亲信们都着起慌来。他们以为吕不韦的武士们已经将刺客拿获,可能目前正在审讯。他们害怕自己的阴谋败露,害怕秦王政会因为这件事情,公开站出来支持吕不韦。这种可能性并不是不存在的。所以,那天听说吕不韦要见秦王政,嫪毐紧紧跟随。因为见到秦王政时,吕不韦对此一字未提。嫪毐等人又分析,可能刺客已经当场被打死。而那些支持嫪毐的宗室大臣们,例如夏中期、公孙消以及赵亥等等,忽然显出十分懊丧的样子。他们再也不到酒楼上高谈阔论去了,他们甚至觉得依靠嫪毐等等的破落子弟和流氓无赖,办不成什么正经事情。

而那些所谓“右相派”们——大多数都是在秦国朝廷做事的山东六国的客士,以及咸阳街头的小市民中的客户——他们忽然显出一种扬眉吐气的样子。他们在酒楼里高声喧哗着,把右拇指举得高高地喊着:

“了不起呀!这个!”

“旷古未有的大英雄啊!”

“他双手按剑,两眼一瞪,早把那刺客的魂魄摄走了!”

“右相胜利了!”

“右相万岁!”

“民主万岁!”

“听说那吊儿郎当的司空马又立了大功。”

“这位司空马尚书,文也不行,武也不行,想不到,文也够用,武也够用。”

“他是著名的琴师。”

“其实也是乱弹琴。”

欢笑的声音,甚至都压过了咸阳大街上的车轮声和马蹄声。

司空马觉得他们的招数很对,很灵,很见效。咸阳的气氛大变。有一次在街上遇见了浑沌,司空马脸上堆满了得意的笑容,而浑沌的脸色却丝毫不给予适当的回应。浑沌冷冷地说道:

“还在木鞋里发呆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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