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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谁坐一把金交椅

他在国防科研单位工作了三十三载。在五十三岁的时候,他带着女儿阳阳,怀揣硝酸甘油炮弹,拎着装有一具宇航火箭模型的手提箱,离开了部队。

他乘坐飞机,前往地方机关报到。

他的名字叫闻浩,有一张生动的脸,皱纹爬满刚开始生老人斑的面皮;刮得发青的下巴颏儿斜斜地横着一块疤痕,使嘴巴略略有点儿歪。一双老是若有所思的眼睛大睁着,露出两只灵活的褪了色的眼珠子,这会儿正盯着舷窗外的天空,在思索什么。

他的女儿阳阳是个娇小玲珑的姑娘,小鼻子,小嘴巴,却意外地生了一双奇大的黑眼睛,睁开来每每露出一副若惊若痴的神气。她整个儿给人一种精致的感觉,如同一尊少女的玉雕。她坐在身材高大的父亲身边,更显得小巧玲珑。她舒舒服服地倚着白色的椅背看书,长长的头发从淡蓝色的羽绒衣滑过肩头,遮住了她的脸孔。

透过舷窗的有机玻璃,冬日的寒云在天的尽头滚动。北风像一匹烈性的野马,没遮没拦地在广阔的空间横冲直撞,使飞机颠簸得很厉害。几位旅客开始晕机,传来了呕吐声,夹杂着服务员关切的询问声。

闻浩将视线从窗外收回,发现女儿不在身边,座椅上丢着一本摊开的书,书名是《从火箭到宇宙飞船》,作者是K.A.吉列津。他顺手将书拿起,合上,爱惜地放好,耳畔传来从机尾发出的女儿的声音。

“好些了吗?来,用清水漱漱口……要不要为您削个苹果……呶,这儿有晕海宁……”

那略带点儿娇憨味道的声音,像一道清溪,从父亲的心头流过。他沉沉地冲照料一位老人的女儿投去赞许的一瞥,心想:她的心眼可不坏!

他重新把目光投向舷窗外,谛听着疾风和高速气流贴着飞机流线型的金属外壳滑过的呼啸声,想象着圆锥形的机头撞破稠密的大气所受到的阻力和摩擦——如同梭子型的潜水艇硬是从有几百吨压强,好似橡皮般的海水中挤着身体前进。

他是熟悉这一切的,三十三年中有二十年他为之付出心血的事业,便是那种能够在广阔的宇宙间自由来去的航天飞机的研制。尽管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科技人员,仅仅是一位后勤处长。然而,他却不比那些白发苍苍的专家们所做的工作少。他也曾凭自己可怜的文化水平,尽可能多地啃过几本专业书,其中就有K.A.吉列津的《从火箭到宇宙飞船》。不过,他终于还是弄不懂那些复杂的原理、定律、计算公式,只好仍然做他的后勤处长。现在,他连后勤处长也不能够做了,这多少使他感到忧伤。

老了啊!他用手掌抚着下颏上的伤疤,黯然神伤地想。

“爸爸,你在想什么?”女儿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坐在他的身边,睁着眼瞧父亲。

“没,没想什么!”他打起精神,对女儿笑笑。

女儿将肘部放在父亲的肩头,托着腮,默默地瞅着父亲,黑沉沉的大眼睛里流露出若惊若痴的神气。他一直奇怪女儿怎么会有这么一双眼睛,那么深邃、忧郁,充满了思索的神情,使人联想到一双受了惊吓的小鸟的眼睛,也许因为女儿的眼睛太大、太黑的缘故吧!

“你应该笑!”他说。

女儿歪着头,真的笑了:“为什么?”

“你笑的时候要好看些!”

女儿细嫩的双颊浮上一层红晕,用小拳头轻轻捶着父亲的肩头,娇嗔地说:“爸爸,不许你笑话我!”

他慈爱地摩挲着女儿的手,认真地道:“爸爸说的是真话,爸爸不喜欢你老是一副若惊若痴的神气,好像总是在思索什么,不好!你这种年纪,应该笑!”

女儿甩了一下头发,不以为然地噘噘嘴巴:“为什么要笑呢?多想一想不更好吗?”

他没有回答女儿的反问,只是轻轻摇了摇花白的头颅,心想:也许因为自己老了,才会有这种怪念头,喜欢起笑来。他突然问:“阳阳,你看爸爸是不是老了?”

女儿头摇得像拨浪鼓,做了一个断然的手势:“爸爸,你才不会老呢!”边说边偷眼瞧着父亲,见父亲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才安下心来。

“你像你妈妈!”他说,但很快又后悔了。

“妈妈要是活着,多好啊!”女儿痴痴地说。

他轻轻抚弄着女儿的手指,眉头微微颤抖了一下,被怀念和内疚情感折磨的心脏痛苦地痉挛着,失去了频率地乱跳。他知道自己不能激动,努力抑制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爸爸,你那时太不顾家了!”女儿幽怨地说,“妈妈又要带我,又要工作……你从来不回家……那时候学校停课,乱糟糟的,妈妈是因为担惊受怕才得病的……”

他感到有两滴冰凉的东西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女儿又在掉眼泪了。

“那时候忙啊!”他内疚地说,尽管这些话已说过几遍了,“那是非常时期,有些事情不好讲,是秘密……”

他抬起手,屈起食指,给女儿擦去脸上的泪痕,安慰道:“现在好了,爸爸转业了,以后可以天天守着你了!”

女儿睁着若惊若痴的眼睛,瞅着父亲,叹了口气,垂下眼睑,忧郁地道:“我总是忘不掉妈妈,到下月十号,妈妈已经去了八年了……”她慢慢抬起眼睛,望着父亲,恳求道:“爸爸,我不迷信……可我觉得,应该给妈妈上上坟,烧点儿纸钱是个纪念……”

他点了点头,心想,她的心里是有创伤的,也许这就是她眼神若惊若痴的原因吧!她们这一代人,是受过惊吓的呀!

“系上安全带吧。”他说,“马上就到了!”

飞机像一只大鸟,绕了几个圈儿,在机场徐徐降落。

他为女儿扣好衣扣,围上绒围巾,穿上黄呢子大衣,拎起皮箱,和旅客们鱼贯走出机舱。

机场上冷冷清清,冬天的积雪被扫成一堆一堆,等待着运走。他四处张望着,女儿在硬邦邦的地上狠劲跺着冻疼了的双脚。

“没有车来接我们吗?”女儿问。

他是打了电报的,可没有来车接,这却是事实。他竖起大衣领子,冲女儿笑笑:“也许他们没有接到电报。把旅行包给我,我们步行吧,也好暖和暖和!”

女儿甩开父亲的手,挎起鼓鼓囊囊的旅行包,像只小鸟似的跳跳蹦蹦地跑到前边去了。

他想,到底是年轻人,眼泪像药水,用起来方便,收起来也容易。瞧瞧,一会儿的工夫就把伤心事忘了,真让人羡慕呀!

他和女儿走过宽阔的广场,沿着人行道,一直走到市委大院门前……

“去公司还很远,先去看看你张伯伯吧!”

“随便!”女儿无可无不可地回答道。

时间是下午三点钟。

闻浩走进市委传达室拨了个电话,话筒中传来了一个粗浊的声音:“找谁?”

“我找张海,弓长张,大海的海……”

“我就是。”耳机里传出一声喘息,“你是谁?”

“师长,是我呀,我是你的兵!”他像三十几年前那样兴奋地叫道。

“唉!”耳机里的喘息声加重了,“我哪来的这么多兵,几乎天天都有人来找,不是要钱便是给子女安排工作,天晓得,我连一个不认得……你又是哪个?让秘书接待你吧!”

“我是闻浩!”他叫道。

耳机里没了声音,他静静地等待着,烦恼地摇摇头。

“你是闻浩?是小闻子吗?”耳机中的声音充满疑惑地问。

“师长,我是小闻子!”

“啊,真是小闻子!”耳机里的声音兴奋起来,“你现在在哪里?我马上派人接你!”

“我就在门口!”闻浩笑着,对听筒嚷道,“师长,快点儿,我女儿都要冻成冰棍了……她喜欢喝咖啡,还要多加糖……”

“我让人去找点来……干吗要喜欢喝那种怪玩意儿,苦不滋滋的……不过,我女儿也喜欢喝……”耳机里的声音嗡嗡地响着,还夹杂着老年人沙哑的声音。

他挂上电话,走出传达室,看见女儿一边跺脚,一边搓着冻红的双手。

“爸爸,这儿的天气真冷呀!”

“一会儿我们就能暖和了,你张伯伯马上就来接我们进去!”

“爸爸,也许他不认识我了!”

“他见你时,你才十岁,十几年过去喽!”

“别感慨!”女儿说,“我顶不喜欢感慨!”

“为什么?”

“一切都会过去,唯有真理永存!”女儿淘气地引用了一部电影片子中的两句话。

“这也是一种时髦,你们年轻人,总爱拗着来!”

“不好吗?”女儿眼睛睁得很大。

他受不了女儿那种古怪的逼视,避开视线,咕哝了几句:“比方说,我们这一辈子的人,干得要多些!你们呢?”他顿住,抬起头望着女儿。

“我们呢?”女儿问。

“你们想得要多些,干得少了点!”

“可你们却想得少……”

“胡说!”他不满地打断女儿的话,“我们比你们想得更多更多!你不懂!真正睡不着觉的,不是你们,是我们!”

“爸爸。”女儿不安地说,“我是在说着玩,你生气了?”

“没有!”他冲女儿笑笑,“以后说话,不要老是你们我们……好像我们老头子和你们年轻人闹什么派性……想想看,你们这些年轻人,谁没有爸爸?”

“爸爸。”女儿叫道。

“对,我是你爸爸,你是我女儿,是亲亲密密的一家子!”

“爸爸,你真坏!我可说不过你!”

“哈哈……”他放声大笑,笑得很开心,可他马上停住笑,因为心脏有点受不了。

他想:这该死的、不争气的心脏,痛苦了不行,高兴了也不行,只能保持一种恒定的平静——这也许是老年人共有的特点吧!

他一边想,一边平静地对女儿微笑着。

“爸爸,你连笑都不敢大笑吗?”女儿问。

“这一辈子,我已经笑够了!”他若有所思地说。

“也痛苦够了!”女儿补充道,同情地望着父亲问,“那剩下的是什么?”

“是理智和恒定性!”他仰望着欲雪的天空说,“要下雪了!”

一辆小车开出门来,停下,窗口探出一张苍老的、笑眯着眼睛的脸。

“来呀,小闻子,还有你——”

闻浩和女儿跳上车去,引擎轻快地响着,小车像疾风似的驰向前去。

雪花扑打着车玻璃,画着半弧的雨刷机械地忙碌着。车棚上插着一朵绢制的红花,红花下边是一个日历牌,日期是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九日。暖气在车内弥散,夹杂着汽油的味儿。坐在车内的闻浩和女儿,已渐渐暖和过来。

“你可来了!”张海喘息着说。

“你可老了!”闻浩打量着老师长,心里感到闷闷的,“身体还好吗?”

老师长摇摇头,摸着雪白的鬓角和刮去的银胡子楂,喘息道:“眼也不行了,耳朵也背了,腿脚不方便,注意力老是集中不起来,都七十三岁了!唉,老了呀!”

“是哮喘吗?”他关切地问。

“老年性哮喘,天一凉就厉害!”老师长眯着眼睛,眼泡儿像青蛙唱歌时颔下鼓起的气袋,松弛的皮肉垂在下巴上,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青筋累累的手掌下意识地不停地抚摩着自己的脸。他说话的声调有点迟疑,似乎老在想什么,却又总也想不起来。

“梅老头儿没有派车接你们?”老师长问。

闻浩摇摇头:“也许他们没有收到电报。”

老师长思索着摇摇头:“恐怕不是吧?梅老头儿最近有情绪,他不肯退职,都六十八岁了,还逞什么强!另外……”老师长瞅瞅蜷缩在他与闻浩中间打瞌睡的阳阳,压低声音说:“梅老头儿要提拔自己的儿子当煤气公司经理。”因闻浩并不知道详细的情况,所以没有表态。

“他过去是炮兵团长,是一员虎将,因为说话有点结巴,转业到地方,一直任副职,三年前才提成经理,是个倔老头儿。”老师长介绍说,“他儿子是个工程师,今年刚三十三岁,有人说他儿子很能干,可公司的几个副经理全反对他的儿子。”顿了一下,又道,“煤气公司从筹建到现在,已经整整十年了,可还没有建成投产,梅老头儿当经理后,工作进展倒是挺快,可惜他该退休了!”

闻浩不吭声,注意地听着。他发现女儿已靠在椅背上,抱着双臂睡着了。乌黑的头发斜披在白净的脸上,鼻子里喷着甜甜的鼾声。她睡得那么安详、娴静,以至使父亲都有点嫉妒起来:瞧瞧,她总是睡得着,不论天塌了,还是地陷了。

“她睡着了?”老师长问。

闻浩点点头。

老师长慈爱地说:“唉,到底是年轻人呀!”

“我们那时候也一样。”他回答说,“头上飞着枪子儿,照样睡得着!”

“可现在不行了呀!”老师长羡慕地说,似乎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脸上漾起一丝笑意,缓缓地道,“记得你给我当警卫员时,好几夜急行军,没有睡觉,你受不住,拖着马尾巴偷偷打瞌睡,不小心栽倒,被马蹬了一蹄子……哈哈……”

闻浩摸着下巴颏儿上的伤疤,忍不住笑了。

老师长喘息着,嗓子里像塞了一团棉絮,咝咝地发响。“过去。”他沉思地说,“我们想睡觉,没时间啊!现在有时间睡觉了,可我们却睡不着了!”他瞟了一眼睡熟的阳阳,“有一天,她也会睡不着的!”

闻浩赞许地点点头。

“我们也在研究现代的青年人,市委前天刚刚召开了一次研究现代青年人特点的学术会议,我去听了听,挺有意思的,嘿嘿……”老师长不知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地笑了。

“其实,”闻浩笑道,“青年人身上总有我们的影子,没有我们这些当爸爸的,怎么会有他们!只不过我们上了年纪,对过去的自己淡漠了,仔细找一找,去掉时代加给青年人的新色彩,还会找到我们的影子哟!”

老师长把一只手伸过去,拍拍闻浩的肩膀,风趣地道:“看样子,你还不老哟!”

“我才五十三岁,还能干几年的!”闻浩抓住老师长的手,按到自己的左胸部,感慨地说,“只是发动机出了毛病,有时候玩忽职守,闹罢工……”

老师长同情地说:“鬼知道,我们一些同志,都得这种病。人家说这是一种富贵病,我看不是,是累的,从一生下来心脏就在跳,跳了快一个世纪了,总会磨损的。”他拿回手,放在椅背上,“我是要当顾问了,候选的市长才五十岁,能好好干十五年!十二大提出年轻化和专业化,新班子还真行!说到点子上了!告诉你,你去公司当经理,梅老头儿一退休,你连书记也兼了!你比他年轻十五岁,能好好干十年,十年总能把煤气公司搞成了吧?唉,我们这儿是煤炭基地,却建不成个煤气公司,丢脸呀!”

“为什么十年建不成?时间足够了呀!”他奇怪地问。

老师长叹了口气:“我一直也在想,可还没有弄明白呢!”

他们沉默了。

“伏尔加”开到一个大院,在一处小楼前停下,司机打开车门,老师长先钻出来,然后闻浩和女儿也出了车门。

“到了,我们要好好聊聊!”老师长高兴地说,“我当师长时你当团长,你才是我真正的部下,连你都老了,何况我这个老头子!”

闻浩笑着搀起老师长,老师长感慨地说:“这些年别看老有人自称是我的兵,来找我,可真正我熟悉的,一个也没有,死的死,亡的亡,老的老,病的病,像你这样的,还不多哩!”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走进门去。小楼是二层,上下布置很合理,还有点艺术味道,给人一种舒适而不奢侈的感觉。小小的会客室摆着几把老式皮沙发,墙边一字排开十几盆葱绿的兰草,有箭兰、吊兰、君子兰。皮圈椅上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在看书。

“这是我的孙女!”老师长笑呵呵地介绍,“小兰,去让你小姑姑煮一点那种苦不滋滋的东西,这儿也有个和她一样爱喝的女孩子!去吧!”

小女孩放下书,不情愿地跑去,上楼的声音很响,然后响起叫喊声:“姑姑,爷爷要你煮咖啡!”

“本来想在办公室聊聊,可那儿没有咖啡,索性来家,好好吃一顿……”

“伯母在吗?”阳阳冒冒失失地问。

闻浩连忙制止女儿,可已经来不及了。

老师长没吭气,仿佛没听见,自言自语地说:“瞧瞧,这儿多冷清,只有我和小女儿,还有小孙女,可小女儿也快结婚了……”

“爸爸!”楼上喊了一声,随着声音噔噔噔地跑下一个人来。

“她来了,你们可以交朋友,她比你大三岁,该叫姐姐……”老师长亲切地对阳阳说。

一位穿着很朴素、梳着马尾巴发型的姑娘出现在楼梯上,手里端着一只盘子,盘子里放着一杯黑色的咖啡和两杯茶。

“她叫惠惠。”老师长笑着,“认识一下,这是你妹妹,叫阳阳!这是你闻叔叔。”

阳阳乖巧地上前,笑眯眯地叫了声:“惠惠姐,我叫阳阳!”

惠惠打量着阳阳,脸上堆着笑:“你要喝咖啡,呶,冲好了,是速溶咖啡,加了三匙糖!”

阳阳接过咖啡,吸着鼻子:“好香!”然后便喝起来。

惠惠笑了:“你多大了?”

阳阳挑起两根指头,伸了两次,算作回答。

“惠惠,你去弄上几个好菜,我要和你闻叔叔好好喝几杯!”老师长对女儿吩咐道。

“好,我去弄!”惠惠答应道,一边好奇地瞧着喝咖啡的阳阳。

闻浩叫道:“阳阳,和你惠惠姐一块去吧!”

阳阳被热咖啡烫得直扮鬼脸,淘气地说:“是,爸爸!”

然后,便和惠惠一块上楼去了。

“瞧瞧,一会儿工夫她们就会熟起来的!”老师长对闻浩说,“可惠惠对你只是笑了笑。她喜欢上阳阳了,我看得出!你女儿的眼睛,可真古怪啊!”

闻浩笑着:“她这是遗传,她妈妈也是这样一双眼睛,只不过更纯净些,不喜欢胡思乱想。我总觉得阳阳的眼神是因为受过惊吓,是那个时代造成的!”

“行了。”老师长好笑地摆摆手,“不如说是天生的算了,要不又是一场官司,不能把一切都推给过去,惠惠最反对这种说法!”

“阳阳也反对,她反对我感慨过去。”闻浩的嘴巴因为笑变歪了,“这些个年轻人呀!”

“不过,你说得对,她们说到底,还得叫我们爸爸!”老师长乐呵呵地道。

闻浩点点头:“不假,她们是我们的延续,是我们的儿女,这是改变不了的!”

老师长沉思地说:“对呀,你说得对呀!赶明儿个开会时,我要好好讲一讲,尤其对那些看不惯年轻人的老头子们讲一讲:你们都是爸爸,爸爸呀!”

爸爸对儿女往往是能够理解的……

“爸爸没出息,老想妈妈,最怕人提起妈妈……你吃虾仁吗?”

“虾仁豆腐,应该加点儿辣子!”

厨房里,油锅吱吱地响,刀铲叮当,惠惠在麻利地做菜,阳阳在剥葱。

“辣子爸爸不能吃,他有哮喘病。”惠惠说,“不过,你吃时可以自己加一点!”

“你在哪儿工作?”阳阳问。

“在煤气公司绘图室。”惠惠问阳阳,“你打算去哪儿?”

“还不一定,可能也去煤气公司。”

“那你也去绘图室吧,我们可以天天在一起,绘图虽然枯燥点,可清闲、干净,适合女孩子干。”

“可我是工人,才工作了两年,是钳工,还没出师呢!”阳阳说。

“那怕什么!我也是考大学没考上,去煤气公司当了工人,干绘图员都三年了!来,拿盘子来!”

惠惠把豆腐倒在锅子里:“再来一个油炸豆腐,加一点儿香肠,是爸爸爱吃的!”

“我喜欢吃炒鸡蛋!”

“小孩子才喜欢鸡蛋!”惠惠逗阳阳。

阳阳笑了:“我爸爸也喜欢吃鸡蛋!”

“今儿个让你吃点新鲜玩意儿。”惠惠神秘地眨眨眼,变戏法似的从厨房角落拎出个篮子,里边是小半篮橄榄大小的蛋。

阳阳拿起一个瞧瞧,疑惑地说:“是鸡蛋?”

“哧——”惠惠笑了,“再看看,认不出吧?这是鹌鹑蛋!”

“什么鹌鹑?”

“一种会飞的野鸟!”

“噢……”

“对了,据说鹌鹑蛋比鸡蛋营养丰富多了!”惠惠夸耀道。

“真新鲜!”

“新鲜什么,咱们这儿的人们现在都养鹌鹑,用铁丝笼子养,一只笼养一只,因为鹌鹑爱打架……哎呀,什么煳了!”

惠惠手忙脚乱地去照看火上的锅,豆腐已烧成黑色了。阳阳皱起眉头,惠惠使劲用铲子敲打着糊豆腐,大大咧咧地:“没关系,又不是故意的,再炒一个不就得了!”

“你喜欢你爸爸吗?”惠惠一边重新炒菜,一边问道。

“谁能不喜欢自己的爸爸!”

惠惠额头上冒着小汗珠,阳阳掏出手绢给她擦干净。惠惠欢喜地瞅了阳阳一眼:“有你这么个妹妹倒不错,挺会体贴人,嘻嘻!”

“惠姐,你什么时候结婚?”阳阳冷不丁地问。

“又是爸爸嚼闲话!”惠惠埋怨地说,“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发愁,怕我离开他,我才不会那么没良心呢!人家都说老年人自私,心眼小,患得患失,你说呢?”

“不!”阳阳摇摇头,认真地说,“我爸爸不是这样!”

“那是因为他还老得不够!”惠惠说。

阳阳仿佛受了伤害,她反驳说:“不,不是这样,爸爸是最通情达理的!”

“我知道!”惠惠挤着眼睛说,“对你这个宝贝女儿当然通情达理,可对别的年轻人就不一定了,对不对?”

“不对!”阳阳委屈地说。

“得了,得了,闹着玩的,又不当真!”惠惠摆出副姐姐样儿,哄阳阳道,“你以后认识了梅老头儿,你会对爸爸这个称呼加深一层理解的,梅老头儿可真像个爸爸呀!”

阳阳好奇地问:“我听说梅老头儿要提儿子当经理?”

“你怎么知道?”惠惠飞起一双细眉。

“是你爸爸说的,我在车上听到的。他们以为我睡着了。”

“好啊,偷听机密!”惠惠叫道。

“我又不是故意的。”阳阳难为情地说。

“瞧你小气样儿,连玩儿也不懂!”惠惠嘲笑地说,“这事全公司都晓得,算什么秘密!人们都笑梅老头儿,说他老糊涂了。”

“那他儿子是个什么人?”

“是个推荐上大学的主儿,倒是在技术上有一套,人也有魄力,还是党员。实说吧,梅老头儿能在工作上有点成绩,全靠他儿子!知道吗?这老头子什么都听儿子的!”

阳阳大惑不解地望着惠惠。

惠惠拿铲子在锅里乱搅,头也不回地说:“你以后就知道了,这父子俩都是角色呀!”她想起了什么,忍不住回过头,笑着,“告诉你个笑话,梅老头儿当炮兵团长时,下命令开炮,有时候就结巴住了,是这个模样——”惠惠一本正经地扬起手臂,学道:“目……目标,对……对……对面小……小山包,放……放……放——放不出来啦,哈哈……”

惠惠笑得前仰后合,阳阳也忍俊不禁。

“真的,是真的!”惠惠抹着笑出来的眼泪,“是他的警卫员讲的,他一结巴,警卫员就替他下命令,要不,大炮也结巴了!嘻嘻。”惠惠又笑起来。

“你真损!”阳阳笑道。

“可我心眼好!”惠惠打着哈哈。

“小心菜!”阳阳提醒地。

“哎呀——”惠惠赶忙转身去照顾火上的菜,撞翻了水盆,一阵乱响,水洒了满地。

两人一阵大笑。

当他们吃完了这顿充满笑声的晚餐,已是小半夜了。

夜里,惠惠和阳阳睡在一张床上,她们已经成了好朋友了。惠惠捧着阳阳的脸,看了许久,以至使阳阳害羞了。

惠惠说:“你要小心点儿,长这样眼睛的姑娘,会招男孩子喜欢……这哪儿是眼睛,明明是两汪清水呀……可不晓得哪个幸运的男孩子,会在里边游泳……”

阳阳使劲捶她,惠惠直求饶。

然后,她们睡了。可老师长和闻浩的房间一直亮着灯,一直亮到半夜。

老师长喘息着说:“我睡不着啊!”

闻浩说:“可她们睡着了!”

老师长说:“她们年轻啊!”

闻浩说:“其实,我们也不老!”

老师长纳闷地说:“可为什么我们总是睡不踏实,老像是有许多事情要办呢?”

闻浩没有回答,专注地倾听着窗外雪花簌簌落地的声音,似乎那声音里藏着一个答案。

雪落了一夜,黎明时天晴了。因为雪的铺陈,世界变干净了。不过,它们在春天,还会化成水的……这是大自然的循环……雪花和水从来就是不可分的……好比女儿和爸爸也是不可分的一样……

女儿和爸爸依偎着坐在后车椅上,前边是一起去上班的惠惠。车门关上了,可惠惠还冲立在台阶上的爸爸大叫:

“记住,厨房里有米饭,中午炒一下,菜是现成的,一定要热一热!”

车滑向前去,惠惠嘀咕着:“总让人不放心,别笑。”她冲阳阳认真地道:“要是不管着点,爸爸会连午饭都忘了吃呢!”

“好,管得好,是个好女儿!”闻浩笑道。

阳阳冲惠惠扮个鬼脸,意思是说:“瞧瞧,连我爸爸都夸奖你了,真能!”

惠惠吐了吐舌头,眼里的话是:“得了吧!”

沥青路上的积雪有两寸厚,司机小心翼翼地驾着车,顺着碾开的辙印向前开。路边的树枝和郊外的田原白皑皑的,泛着寒光,显得肃穆而悲壮。

可阳阳却不这么看,她睁着若惊若痴的大眼睛,好玩地扬起手掌,拍拍惠惠的肩膀,大惊小怪地说:“惠姐,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

惠惠转回头说:“说嘛,别卖关子!”

阳阳认真地说:“这雪像你爸爸!”

惠惠吃惊地说:“什么?”

阳阳一本正经地说:“像你爸爸的头发,白白的,一丝儿黑星星都没有!”

惠惠扑哧地笑了,懒洋洋地说:“我还以为你发现了南美洲呢,原来是这个。”

“我说不清为什么,可反正像你爸爸。”她瞟了一眼父亲,加上一句,“也像我爸爸!”

“真伟大!”惠惠笑她。

“有人把雪比作什么洁白的少女,什么素雅的梦……烦人,我不喜欢!”阳阳说,“可雪也不是什么悲壮呀,庄严呀,寒冽呀。依我看,像父亲,一位胡子、眉毛、头发都白了的老父亲,一个爸爸……爸爸,对不对?”

闻浩笑着:“我可不懂这一套,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惠惠大大咧咧地说:“依我看,什么也不是,雪就是雪,说别的都是胡掰!”

“人应该有想象力!”阳阳教训惠惠。

惠惠不服气,想了半天,想不出反驳阳阳的话,只好道:“小孩子话!”

阳阳还要分辩,黑色的“伏尔加”已经在一处楼前停下了。

“到了。”惠惠先下了车。

楼是五层的现代化建筑,墙壁刷成绿色,给人以一种醒目和冷静的感觉。占地有几千亩的厂区,用铁丝网围着,铺满了建筑材料和巨大的机械设备,包装箱的散板到处都是。几个主要车间已经在安装设备,长颈鹿似的吊车昂着细脖子,钢丝绳系着的钢爪子没精打采地在空中晃悠。

“这就是我们的煤气公司!”惠惠大声说,“有点气派吧!”

“还好!”闻浩点点头,心想:假如在三年内搞成这个样子,倒是不得了,可十年……

“走,上楼去,我带你们去找梅老头儿!”

惠惠拎起皮箱,领着他和阳阳上了楼,在二层挂着牌子的经理室停下,回头冲阳阳和闻浩扮了个鬼脸,小声道:“小心点,梅老头儿这些天情绪不好!”

她开始敲门,敲得很轻,一下、两下、三下……里边一个声音叫道:“进来呀,敲什么门!”

惠惠推开门,领着闻浩和阳阳进去,对一个伏在桌子上、头也不抬、奋笔疾书的年轻人道:“梅工,你爸爸呢?”

闻浩注意到,被称作梅工的年轻人个子相当高大,像个篮球运动员,大脑袋,大额头,眉骨隆起,两道粗重的黑眉毛,脸上的线条很粗。他猜出这就是梅老头儿的儿子,心想:这家伙好身体,像个打铁的!可当梅工抬起头,打量他们时,闻浩的印象马上变了。老头儿的儿子意外地生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目光显得深邃而亲切,似乎还有点女性化。这同他的整个面部和身躯给人的感觉极不一致,却又奇妙地构成了一种和谐,给人一个鲜明的印象。他的眼睛漾起一丝笑意,不等惠惠介绍,便敏捷地走上前去,和闻浩握手,极富人情味地笑着:“哦,是闻经理,你的电报收到了,可没有派车去接你,真对不起!”

惠惠淘气地说:“你搞错了,梅工,他不是闻经理!”

他相当娴熟而自信地一笑:“不会错的!”

“我叫闻浩。”闻浩说,“这是我女儿!”

“一路辛苦。”他说,“房间已经准备好了,你们先去休息吧!你们的东西前几天已经到了,都堆在房子里。”他突然叫了一声:“小刘!”

门口进来一个小伙子。

“你领闻经理到房间去,顺便帮助收拾一下,实在对不起,爸爸病了。”他抱歉地笑笑,不等闻浩表示什么,便拎起箱子,说,“我送你们下楼,走吧!”

闻浩只好不再说什么,跟在后边。惠惠和阳阳咕哝了一句什么,便走掉了。

出了楼门,梅工把箱子交给那个小伙子,客气而得体地笑着:“我正在写一份材料,不能送了,往后再聊吧!有什么事找我,我叫梅三思。再见!”

他扬起手,硕大的头颅微微昂着,像个大力士似的站在那儿,真够威风。

“再见!”闻浩说了句,笑笑,觉得有点别扭,有点受人控制的感觉。他和女儿走了几步,回头再看时,梅老头儿的宝贝儿子已不见了。

瞧这家伙,够聪明,够敏捷,也够叫人受的……闻浩边走边想。

“你看他怎么样?”他问女儿。

“傲!”女儿闷闷地说。

“我倒没看出这一点,为什么?”

女儿没吭声,她不好意思说——因为整个见面过程中,梅三思连一眼都没瞧自己——那成什么话呀!

十一

……在他们的新居中,女儿从箱子里取出宇航火箭模型,摆在奶油色的写字台上……

十二

房子是一套两间,带厨房和厕所,两个人住够宽敞的。经过女儿的精心布置,房间显得像女儿一样精致,这使闻浩很满意。他坐在一把圈椅上,看女儿拖那已拖了几遍的地,心想:当爸爸可真不错!

“好啦,歇歇吧!”他劝女儿,不是因为地拖干净了,而是因为心疼。

女儿不理他,继续拖下去,连一小块泥浆的硬块都不留。这是她的脾气,干什么都全力以赴,认真,一丝不苟,从不改变主意。

晚上,女儿做了几个菜,庆祝新家的落成,还开了一瓶葡萄酒,蛮像个样子。这也是女儿的脾气,不论什么时候,都要像个样子。做爸爸的却不以为然,他习惯了凑合着过日子。

“爸爸。”女儿端着小酒杯,俨然一位家庭主宰,“为我们的新家和爸爸的新工作干杯!”他举杯碰了碰女儿的杯子,浅浅地喝了一小口。女儿却仰脖灌下去,看见爸爸的杯子没喝尽,有点生气了,瞪着父亲:“要喝尽!又不是闹着玩,是庆祝今后的,不能只庆祝一半呀!”他连忙乖乖地喝干杯中的酒,笑道:“你呀,老这么认真!”

“其实,也无所谓,只是个意思!”女儿一边吃菜,一边又给父亲斟上一杯。

有人敲门。

进来的是一个穿着黄呢子军服的老头子,那军服已经旧了,肩上的一块地方打了同样颜色的补丁。老头子个儿很大,脑袋上扣一顶黄呢子军帽,一双老眼蛮精神,须眉皆白,胖胖的脸上有几个麻子坑坑。不用问,是梅老头儿。

“我……我来,看……看看你!”梅老头儿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结结巴巴地说。这老头儿身体可真棒,不像六十八岁……闻浩的第一印象便是这些。

“梅经理。”他笑着,“阳阳,快拿烟来!”

“叫……叫……”梅老头儿摆着手,“不……不……不抽烟……叫……叫我梅……梅山虎……”

“喝一杯吧!”闻浩连忙倒酒,女儿又拿了一双筷子。

梅老头儿连眼也不眨地端起酒杯,吱地一下喝干,咂咂嘴:“这酒,不……不过瘾,有白……白酒吗?”

“把那瓶大曲酒开了。”闻浩很喜欢梅老头儿的豪爽,连忙招呼女儿道,“再搞个炒鸡蛋,把咱们带的那个罐头开了吧!”

女儿忙碌着,启瓶子,开罐头,斟酒。

梅老头儿瞧也不瞧闻浩,端起酒杯,又是吱地一口,咂咂嘴:“好……好酒,再……再来一杯!”

女儿连忙又斟上一杯,好奇地瞧着梅老头,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不客气的老头子。

梅老头儿端起酒杯,又是吱的一声。

“吃菜呀!”闻浩嚷着。

“不……不用!”说着,梅老头儿又端起酒杯,一口喝干,抹抹嘴巴,嘟哝道,“酒……酒是好酒,你怎么样?”他抬起眼睛,很锋利地瞧着闻浩。这是两人见面,老人第一次正面瞅闻浩。闻浩一下子被老人瞅得很困窘,不知说什么好。这时,老人却埋下头去,又端起一杯酒,吱地喝下去,冲闻浩笑笑:“不错,酒是好酒,你……你也不错!”

闻浩发现,梅老头儿笑起来很善良,紧张感消失了。

“我这个……人,”梅老头儿皱起眉头,“是……是个大……大老粗,小……小时候,和……和邻村的,孩……孩子打……打架,一口……一口咬断……咬断过,一根……一根鞭杆……”他又笑了,露出一口在老年人中少见的好牙,“我……我从……从不生……生病,是……是属牛……属牛的……耳朵,耳朵不好,是大炮,震聋,的……”

“喝酒吧!”闻浩劝道。

梅老头儿摇摇头:“我来……来看看……看看你……”冲一旁立着的阳阳笑笑,“你……你是老……老闻的,女……女儿?”

阳阳哧地一笑,又赶快止住,甜甜地说了句:“伯伯,你喝酒呀!”

“好,好。”梅老头儿点点头,“我……我喝,我喝!”边说边又是吱地一口。

“行啦,行……行啦……我该……该……该回去了……”梅老头儿站起身。

闻浩关切地说:“听说您病了!”

“胡……胡说!”梅老头儿不高兴地说,“谁……谁说我……我病……病啦?”

“是您儿子说的……”阳阳插嘴道。

梅老头儿咕哝道:“什么,什么病,只是受……受了点,寒……寒,发……发点烧,算什么……什么病呀!”又是一笑,“好,好,明天见,你……你的酒……酒好,往……往后,我还……还要来喝……喝几盅……”

梅老头儿边说边走出门去,闻浩想出门送他,他回身把闻浩一推,呼地关上门,嘟哝道:“客……客……客气什么!”

闻浩和女儿面面相觑,都被梅老头儿的举止言谈弄傻了。

“真有意思!”女儿说。

闻浩赞同地说:“是呀,这老头儿很有意思,没见过!”

“他真能喝酒,吓人!”女儿收拾起酒瓶子,盖上盖儿,“瞧,喝了足有三两,连菜都没有吃,而且,还要来喝呢!嘻嘻,真有意思!”

“你有什么看法?”他问女儿。

“有点吓人,一口咬断一根棒子的牙齿,够多有劲呀!”女儿害怕地说。

“他很豪爽,也很坦白,像个男子汉,是个怪有意思的老头儿。”闻浩思索着,“我和他会相处好的!”

“我倒有点喜欢他呢。”女儿笑道,“他可真是一位炮兵团长呀!”

突然,窗玻璃哗啦一声巨响,一块石头飞进来,砸在桌子上,跳了一下,又滚到地板上。紧接着,又一个东西从窗户飞进来,在水门汀上摔得粉碎。

收拾桌子的女儿像一只小松鼠似的跳到父亲的怀里,尖叫着,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闻浩以军人的敏捷推开女儿,奔向迎街的玻璃窗,他从打碎的玻璃洞里望出去,看见在朦胧的灯光中,一条黑影闪了一下,隐没在夜色中。

他紧张地想:这究竟是个什么人?为什么要砸我的玻璃,而且完全像是有意的!

他回转身,瞧见女儿从地上一个碎了的小玻璃瓶中,捡起一个小纸卷,打开,读着,露出迷惘的神气。

他从女儿的手中拿过纸条,默默地看了一下,小纸卷上写着几行流利的钢笔字,每一个字都如同一个拔火罐。闻浩读了几遍,茫然不解,他近似恼怒地瞪大了眼睛,下颏上的伤疤抖动着,嘴巴扭歪了。

这时,被响声惊动了的邻居推开房门,不请自入。进来的是一个细高挑的中年人,他吃惊地瞧着地上的玻璃碎屑,咋咋呼呼地说:“哎哟,这是怎么啦?”

闻浩在他进门的一刹那,把小纸条塞入口袋里,若无其事地微笑着迎上去:“哦,没什么,是我不小心关窗户时打碎了玻璃!”

邻居听了,眯眯地一笑:“嘿嘿,瞧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不要紧的,闻经理,明天我让人再安上一块玻璃。嘿嘿,我姓张,叫张子明,是行政科长,嘿嘿……”

“哦,张科长!”闻浩笑着,“坐,坐呀!”

女儿站在墙角,抱着手臂,惊魂未定,小脸煞白,若惊若痴地瞅着坦然自若的父亲,怀疑地、困惑不解地摇摇头。她终于在父亲的感染下,镇定下来,扫去碎玻璃,用一张报纸把窗户糊起来,然后闷闷不乐地坐下,一个人发呆。

闻浩和张科长聊了一会儿,张科长便告辞走了。闻浩这才转向女儿,若有所思地皱起眉,严厉地道:“阳阳,这个小纸条的事,不许告诉任何人,可以吗?”

女儿顺从地点点头,却又不解地问:“爸爸,为什么?”

闻浩下巴颏儿上的伤疤急剧抽搐了几下,嘴角浮上一丝微笑,却没有回答女儿的问话。

十三

夜的梦是素洁的,因为雪花做了夜的摇篮和梦的温床……受了惊吓的女儿入睡了,可做爸爸的却睡不着,这真有点不公平……闻浩失眠了,与他同时失眠的还有那古怪的梅老头儿……

十四

没有沙发,没有电视机和一切现代化设备,只有一铺热炕、一张老式的写字台、一把旧的太师椅,墙上没有字画、条幅,却贴着马、恩、列、斯的画像。地板是水磨石的,擦得干干净净。炕上铺着一块双人床大小的炕毡,被子叠得像豆腐块一样齐整。写字台上堆着一些书和文件,一盏老式的台灯从绿色的玻璃灯罩里倾泻着柔和的光线。一把泥壶小巧玲珑,里边是热的浓茶。

梅老头儿呆呆地坐在写字台前,骨节粗大的手掌握着泥壶的把手,不时抓起泥壶,往嘴里灌一口苦涩的茶水。灯光将他的投影映在墙壁上,显得有些忧郁。他的面前放着一本《中国共产党章程》,翻开的一页中,有几句用红笔勾勒出来,显得很醒目:“党按照德才兼备的原则选拔干部,坚持任人唯贤,反对任人唯亲,并且要求努力实现干部队伍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

在“反对任人唯亲”的一句下,勾着双重的红杠。

梅老头儿的目光,在这一句上久久地停留着,重重地吁出一口闷气。他视线扫向那一堆文件,伸手把其中一份抽了出来,这是那份被退回来的,关于提拔儿子当煤气公司经理的报告,扉页上用红笔批着几个字:望慎重考虑,请参照新党章。署名是张海。

梅老头儿黯然神伤地摇摇头,把文件和新党章放在一起,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打开门,走到小走廊上。这是一种平房式的套间,一套三间,儿子自己住一间,女儿和老伴儿住在另一间。走廊里很黑,儿子的房间已熄了灯,里边发出粗而匀称的呼吸声。

“他倒睡得着啊!”梅老头儿沉沉地望着儿子的房间,重新犹豫起来,不知是否应该敲开儿子的房门,把三天前退回的批件给儿子看看。“天太晚,明天给儿子看也不迟。”他想,“不过,那个从军队下来的经理明天就要上班了,还是告诉儿子,让他明天不要管那么多了……”

梅老头儿终于下决心敲门,他先是试着推了推,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他摸索着打开了电灯的开关,房子里亮起来。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块架着的绘图板,上边钉着一张没有绘完的图纸。绘图仪丢在地板上。打开的书有好几本。图纸一卷一卷码在墙角,像小孩吃的蛋卷。图纸旁一副十几磅重的铁哑铃。墙上挂着一副拳击手套,一个拉坏了的拉力器,还有几张老头儿从来没有弄明白的外国画。两个书橱,一个落地式音箱。没有写字台,儿子的写字台是绘图板。角落处是一张床,儿子蜷缩着长长的身躯,钻在被窝里睡觉,呼噜声像拉风箱,偶尔还咂咂嘴。

梅老头儿走近儿子,注意地打量着儿子的脸,从儿子的脸上看到了自己,不觉微笑了一下。他想:狗东西,活脱脱和老子一样。

他很重地推了一下儿子,儿子翻了身,说了句梦话,又睡熟了。他双手抓住儿子的脖子,一使劲儿,把儿子的头抬起来。

儿子醒了,睁开眼,又赶快闭上,因为灯光太亮,接着又睁开,完全醒了过来。

“爸爸,什么事?”儿子欠起身。

梅老头儿想轻轻松松地笑一下,却没有成功,变成一副苦相。他把文件和新党章往儿子手里一塞,做了个手势。

儿子把视线往文件上扫了几扫,冷淡地把文件还给父亲,张着大嘴,伸着胳膊,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呵欠,嘟哝着:“爸爸,去睡吧!”

梅老头儿被儿子的冷漠激怒了,结结巴巴地说:“你……你,看……看清楚……”他的手指在文件上乱点。

儿子平静地说:“看清楚了,爸爸,我早料到了!你不应该激动!”

梅老头儿怔了一下,放低声音:“往……往后,你……你不要……不要多管……管事……”

“其实,”儿子说,“爸爸,你就不应该打报告,应该避点嫌疑……往后我连你的经理室也不去了,免得人说闲话,谁也不想多管闲事,也没谁多给我一分钱!”

梅老头儿发怒地说:“狗……狗东……东西,我……我真想……想……想……”他结巴住了,说不出下文,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憋得通红。

“爸爸。”儿子眯起眼睛,温情地笑着,“你别激动,慢慢说,想什么?”

梅老头儿被儿子的温情软化了,咕咕哝哝地道:“我想打……打你个耳光!”

“为什么?”儿子咧开大嘴笑了,露出一口坚固的牙齿。

“我……我心里……心里难……难过……你……你倒不……不当回事儿,还胡说……”梅老头儿摇着白发苍苍的头颅,痛心地说道。

“爸爸。”儿子不笑了,眉峰挑了一下,“有许多人说你干什么都听我的,这话好难听,可我不怕!”儿子深情地望着父亲,“爸爸,我愿意你把工作搞好,有哪一个儿子不希望自己的爸爸干出成绩来呢?有哪一个儿子不愿意尽力去帮助自己的爸爸干好工作呢?何况,我也是个党员!爸爸。”儿子又叫了一声,近似羞怯地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也想快点结婚,我都三十三岁了啊!爸爸,你退休吧!你退休了,我就可以松一口气了,我就可以专心干好本职工作,不去管闲事了。爸爸,退休吧,别逞能了!”

梅老头儿冷冷地看着儿子恳求的脸,不动声色,似乎在想什么。

“新来的经理我见过了,看样子还不错,你可以放心地交班了。”儿子说。

“可……可他,也有五十……三……三岁了!”梅老头儿摇摇头。

“在我们中国,”儿子不无嘲讽地笑着,“五十三岁还年轻着呢!”他又得意地说:“爸爸,你不要骂我,我故意没有派车去接他,嘿嘿……”他轻轻笑了两声。

梅老头儿责备地瞪了儿子一眼。

儿子赶忙解释道:“我这样做,是为了试试他,看他对这些小事会不会计较。爸爸,他一点也不计较,简直不当回事儿。”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梅老头儿不吭声,他想起了晚上去看新经理的情形,心想:这家伙说不定还藏着几瓶好酒呢。过几天,一定要再去喝几盅,顺便跟他要上一瓶回来,让儿子也尝尝。

想着,梅老头儿瞅着儿子,断然地一挥手,结结巴巴地吼了一声:“睡……睡……睡……觉!”

儿子竖起食指:“嘘,姐姐和妈都要被你吵醒了!这儿可没有大炮,用不着喊口令!”

十五

今天往往留有昨天的痕迹,好比一发脱膛而出的炮弹,靠着滑膛炮管赋予的弹道飞行,在飞行中很难修正已有的惯性……

十六

“老年人有老年人的习惯,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嗜好,这是所处的时代、环境不同造成的,一点也不奇怪!爸爸,不要总是对他们的嗜好看不上!”

梅三思这样劝他的父亲。

这是第二天的清早,雪铺在场地上,几个小青年兴高采烈地在雪地上打皮拳,发出一阵阵如狮如虎的啸吼,其中一个小伙子鼻子出血,仍在狂斗不已。

梅老头儿表示不满,骂了句粗话,连太极拳也不打了,要过去干涉,被儿子劝住了。儿子奔回屋去,提着一副皮拳走出来,笑嘻嘻地对父亲说:“爸爸,我也喜欢拳击,你就不反感,他们喜欢,你就讨厌,这可不公平!”

梅老头儿被儿子说乐了,威胁地扬了扬手臂,结结巴巴地:“狗……狗……狗东西!”

“爸爸,你语言可不美呀!”儿子嘲笑地说了句,一纵一纵地离开父亲,跑向那一伙年轻人中,参加拳击。

梅老头儿摇了摇头,嘟哝了一句什么,蹒跚地向办公大楼走去。

梅三思和一个身材敦实的年轻人做对手,噼噼啪啪地打起来。他以防为主,出拳很谨慎,结果被对方连连击中,最后在一记猛烈的侧冲拳下,高大的身躯一趔趄,叭嚓一声跌倒,砸得雪粉飞扬。

笑声,像一群带哨子的白鸽,在空中嗡嗡地飞旋着。

“骆驼,你真熊!”敦实的小伙子笑着,想要扯起梅三思,被梅三思一拽,身体失去平衡,也摔倒了。

又是一阵哄笑。

“论劲儿,你可没我大,别看你外号叫‘牛’!”

梅三思爬起身,一边拍打雪粉,一边得意扬扬地笑道。

被称作“牛”的小伙子躺在雪地里,懒洋洋地哼一声:“得,骆驼,别卖乖了!”

旁边一个脖子长长的、身个细高的小伙子上前去,一边帮梅三思拍后背的雪,一边道:“骆驼,你本来可以打倒‘牛’,可惜你不善于进攻。”

梅三思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眯起眼睛,瞧着不远处两个走来的人。

“牛”蓦地跳起来,他的脸恶作剧地抽搭着,额上的一绺黑发披下来,遮住了额头,一双黑眼睛闪闪发光。他凑向梅三思小声道:“是那个新来的吧?”

梅三思点点头。

“骆驼,这回你完了!”细高个的小伙子说。

“闭上你的臭嘴,马鹿!”那绰号“牛”的小伙子蛮横地叫道,“哥们儿,咱们玩咱们的,猴子,着拳!”

几个小伙子旁若无人,又拼击在一起,可那眼珠子却不住地冲来人的方向瞧。

“你们早!”梅三思迎上去,笑呵呵地问好。

闻浩和阳阳显得兴致很好,对梅三思的问好报以微笑。闻浩赞许地打量着梅三思手上的拳套,开玩笑地道:“嘿嘿,你可真像个拳王呀!”

梅三思温和地笑笑,老老实实地说:“其实,我打不过他们,刚学不久!”

“这样好!”闻浩不知是指什么,是指打拳对身体好,还是拳击的本身好。

梅三思瞟了一眼阳阳,刚想说点什么,伙伴们已在大声叫喊了:“骆驼,来呀!”

“你去玩吧!”闻浩连忙说,“我们随便走走!”

“好!”梅三思笑笑,转身跳入拳击的圈子。

闻浩和女儿微笑着从这个小团体中绕过去,向厂区那边走去。

等到他们走远了,拳击停止了。小伙子们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颇有些古怪地沉默着。

“到底来了!”绰号“牛”的小伙子淡淡地道。

干巴瘦的“猴子”鼓着腮帮子,吁地吹出一口气,慢慢地道:“骆驼完了,那一帮子想按顺序入座的老家伙也完了!”

被叫作“马鹿”的小伙子却迟疑地道:“那个,那个姑娘,可……可真够味!”

“盖了帽儿了!”“猴子”跳起来,拍了“马鹿”一巴掌。

“牛”阴沉着脸,悻悻地骂了一句:“真他妈没出息!”把拳套往脖子上一挂,“走,到食堂吃饭去,哥们儿!”

他们走了,不无同情地对梅三思留下一瞥,把梅三思孤零零地丢在雪地上。梅三思自嘲地微笑了一下,拖着脚,懒洋洋地走回家去吃饭。他知道这一帮子与自己玩了四年皮拳的年轻朋友对自己不高兴了。不过,这是没办法的事。愿望终归是愿望,不等于现实。

他想,这一帮子皮拳朋友,都希望我能当经理,难道想从我这儿得到一些什么好处?

“他们也是有思想的,尤其是那个绰号‘牛’的小伙子。”梅三思认识“牛”是因为拳击,每天见面都在这片空场上,而且都是早晨。虽然从未深谈过,但他隐隐感到,“牛”的周围几个小伙子都是相当有脑子的。比方说“牛”给人起绰号,是很有分寸的,也很古怪。当梅三思加入他们的拳击小圈子,混熟后,“牛”给他起了“骆驼”这个外号。

“牛”说:“你长得像骆驼,还会倒嚼草料……”

“牛”只给三个人起了外号,“马鹿”“猴子”“骆驼”,其实几个小伙子也想让他起外号,“牛”嘲笑说:“你们只是些小头小脑,不够格儿!”究竟“牛”有什么“格儿”,他却从没有对人讲过。

闻浩要来的消息一传开,“牛”的伙伴们便格外关心起梅三思来,虽然梅三思从来很少把实话讲给他们,可他们几乎什么都知道。

“唉!”梅三思回家坐在饭桌前时,叹了一口气。他的姐姐和老母亲已在桌前候了许久了,难免唠叨了几句。照例是不等梅老头儿的,因为梅老头儿早晨从来不吃饭,只是早早地去办公室,冲一杯蛋花喝。

十七

梅老头儿一边看报纸,一边喝完了开水冲鸡蛋。这时,上班的号声吹响了……这也是梅老头儿的习惯,他当经理不久,就把打铃上班换成了吹号上班,他喜欢黄铜号吹出的音符,嗒嗒嗒嗒……活像在号召人们去冲锋陷阵……其实,这号声只是一张密纹唱片……

十八

第一个走进经理室的,是面孔黧黑、胖而矮的副经理祖含芝,他是原有四个副经理中最年轻的一个,五十四岁,衣冠楚楚,温文尔雅,说话爱咬文嚼字。

祖含芝一进门,便温文尔雅地道:“梅书记,您又独占鳌头,呵呵……”他的笑声总是在唇部翻腾,有点儿发哑,从不会哈哈大笑。

梅老头儿顶不喜欢的便是祖含芝,因为祖含芝从不叫他经理,而叫他书记,言外之意,那经理的头衔颇有一朝姓祖的可能。对提拔儿子当副经理,他反对得最凶,几次跑到市委反映情况,打小报告。可对梅老头儿照例是笑呵呵的。

梅老头儿眯起眼睛,瞅着祖含芝,没头没脑地道:“新……新经……经理,已经来……来了……”便又埋下头看报。

祖含芝一怔,随即微微一笑,狡黠地说:“嘿嘿,这一回,咱们公司的领导力量可加强了!”

梅老头儿不吭声,只是胡乱点点头。祖含芝觉得没趣,便打着哈哈走了出去,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行政科长张子明迈着长腿随后进来,咋咋呼呼地道:“经理,昨天晚上闻经理的玻璃被人砸碎了,这还了得!”

梅老头儿惊奇地抬起头,询问地望着他。他凑近前,小声道:“昨天晚上,我在门外站着,听得哗啦一声,还听见他女儿尖叫,我推开门冲进去一看,唉,玻璃被打碎了,地下还有一块石头……可是,那闻经理偏偏不承认,硬说是自个儿不小心关窗户打碎的,你说怪不怪?……”

梅老头儿须眉齐动,不相信地摇摇头。

张子明发急地:“您不信?是真的,我亲眼从门缝看见的!那石头从窗外飞进来,落在桌子上,又掉在地下,还有个什么东西……”他顿住,自觉失口,脸红了。

“你……你,又……又偷看……看别人……怎么,不……不改这个……毛病……”梅老头儿生气地叫道。

“我……我是无意的……”张子明讷讷地道。

“去,去。”梅老头儿发恼地摆摆手,“我……我可不……不要听你讲,偷……偷看来的事情……你要再……再这……这样,我……我撤……撤你的职!出去!”

张子明瘦脸青一块白一块,冒出一层细汗,难堪地笑着,心里骂道:“梅结巴……”灰溜溜地走了。

“妈的,密……密探,还是……是个共……共产党员!”梅老头儿狠狠地骂着,他真懊悔自己怎么能让他在自己手下当行政科长!不过,他很快释然了。因为张子明是个很能干的行政科长,而且心眼也不坏,只是喜欢打探不论任何人的私事,有时往往起着拨弄是非的坏作用。

接着,劳资科长进来,请求闻浩的女儿阳阳的工作安排问题。

梅老头儿闭上眼睛,听劳资科长讲了半天,一摆手,打断他的话:“不……不用,让……让她去……去绘……绘图室……”

“绘图室都塞满了,连一张桌子都放不下,超编六个,加上她有七个了!”劳资科长为难地道。

梅老头儿叹了口气:“唉——去……去吧。”他用一支老式金星笔,在一份文件上签了字,递给劳资科长,抚慰地说:“先……先去,精简……简的时……时候,一块精简!”

劳资科长不情愿地拿着文件走了。梅老头儿闷闷不乐地仰靠在椅子上,心想:再要是进几个人,这座办公楼要挤塌了!这儿几乎成了市内头头脑脑的儿女处理市场,使劲往各科室塞,堵也堵不住,真要命!难怪劳资科长搔头。可闻浩的女儿不能不照顾,已经踏开的路,是一下子堵不住的;要堵,得下大力气,彻底干净地堵!

“梅经理!”

梅老头儿吃惊地抬头,发现闻浩笑呵呵地站在桌前。他咧开大嘴笑了笑,起身让座。闻浩坐下,梅老头儿马上道:“你……你的,女……女儿,我安排在绘……绘图室,工作!”

闻浩似乎有点吃惊,愕然地笑笑。

“这儿,是……是个,又……又大又烂的摊子,各科……科室都超编,上班嗑瓜子,打……打毛衣,看报纸……”

梅老头儿浓眉下的老眼锋利地瞅着闻浩,他希望从闻浩嘴里听到“既然这样,那我女儿还是到车间去工作吧!”可闻浩却没有这样说,只说了句:“安排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梅老头儿心里不无恶意地骂了句:“滑头!”但很快又想道:哪个爸爸不愿意女儿有个好工作呢,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苦了国家……

“我打算开始工作,先熟悉一下情况,能不能召开一个见面会?”闻浩用商量的口气问。

梅老头儿没理睬他,伸手抄起电话,拨了几下,对话筒道:“通知各……各科长以上,干……干部来开……开会!下午,两……两点半!”

十九

下午,会议室中,见面会开成了火药味很浓的即兴讨论会。梅老头儿一言不发,脸色铁青着,坐在那儿,像一尊失意的雕像……

二十

烟团子从各种形状的嘴巴和舌尖上喷出来,弥散着,旋转着,充塞了每一个角落。人们拼命地抽烟,咳嗽,打喷嚏,喝水,擤鼻涕,吐唾沫,不断地说话,从煤气公司筹建说到现在,还扯上猪耳朵和牛舌头的闲话。

“简直不像话。”有人说,“大前年过春节,买回一批猪头和牛脑袋,可分到职工手里的猪头大部分没有耳朵,牛脑袋倒是有耳朵,却没有舌头,岂非咄咄怪事!一查才晓得,是有人用猪耳朵去换取工业局领导的人耳朵,用牛舌头去讨好人舌头……真是阿弥陀佛!”

笑声,呐喊声,嗡嗡地响起来。说话的人谈锋很健,也幽默,却也够损!闻浩注意到说话的是个圆圆脸的中年人,戴着个眼镜,一副尖酸刻薄的样子。

“新来的领导,敢不敢立军令状?”那戴眼镜的中年人将了闻浩一军。

闻浩风趣地笑笑:“我不敢说大话,还是看看再说吧!大家继续谈吧!”

“那猪耳朵、牛舌头事件,是请示了梅书记的!”副经理祖含芝乘机插话,他似乎有点难堪,“市委的几个领导都有高血压,吃不得肥肉,所以……”他瞟了梅老头儿一眼,“梅书记是同意了的,我只是经办一下。”

梅老头儿翻起眼睛,白了祖含芝一眼,垂下头,玩弄着手中的茶杯盖。

祖含芝侃侃而谈:“新党章‘反对任人唯亲’,要求‘任人唯贤’,这是党的一贯主张,在选择接班人的问题上,不能感情用事!”他含而不露地扫了一眼梅老头儿,微微一笑。

“住……住口——”梅老头儿大发雷霆地吼了一声,站起身,老脸绷得像一面皮鼓,嘴巴哆嗦,须眉抽搐,“我……我梅……梅山虎,绝……绝不申……申请离职……除非上边下……下命令,现……现在,我还……还没有……被免职……”

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人们的咳嗽声和一切活动全部停止,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梅老头儿和祖含芝。

祖含芝一副饱经战场的沉着表情,宽容地一笑:“嘿嘿,我只是随便说说,其实梅书记的任免是市里的事情。”他扫视了一下周围,颇含敬意地又道,“同志们,梅书记六十八岁高龄,仍然老当益壮,雄心不已,实在可敬可佩,值得我们学习!”他还举起巴掌自个儿拍了两下,可响应的声音却寥寥无几。

梅老头儿刹车很快,他没有再说什么,就气咻咻地坐下来,把身子整个儿埋入沙发里,闭上了眼睛,那模样活像一个受了欺负的老小孩。

坐在闻浩身边的祖含芝偷偷扯了一下他的衣角,小声叹息道:“唉,真没办法,梅书记是不安排好身后事,死不瞑目啊!”

闻浩知道祖含芝的弦外之音,是指梅老头儿提拔儿子的事情,不觉心里一阵沉重,心想:可惜这样一位好老头儿,却要在儿子的问题上犯错误……又一想,觉得不对,也许他儿子真是一位年轻有为的青年?这倒要仔细了解一下……

接着,会议中谈到了机构臃肿、人浮于事的问题,但谈的人轻描淡写,没有往深里说。会议达到饱和时,那戴眼镜的中年人又冷不丁放了一炮。

“咱们公司用了七年的工作,搞了个欲罢不能的烂摊子,可光领导就换了六次!”他有意扫了闻浩一眼,“新经理一来,人心浮动,都没心思工作,下边的工作都快停下了。车间的几个老主任都是五十岁的人了,自称要退职,工人们也不听话,说:‘你老小子都要走了,还管爷们干什么!’所以,我认为应该尽快结束这种局面!以前几次大调动,结果也是这样!”

闻浩悄悄问祖含芝:“他是谁?”

祖含芝撇撇嘴:“他叫刘宝,是一个分厂的厂长,仗着省里有后台,什么难听话也敢说,是梅老头儿提上来的,和老头儿的儿子是要好的朋友,一直怂恿梅老头儿提梅三思当副经理……”

“我今天要亮亮牌,当着大伙儿的面。”刘宝薄嘴唇一动一动,镜片中的两只眼珠子左左右右扫了一周,落在闻浩的脸上,“梅老头儿的儿子梅三思,众所周知,是个很能干的角色,只有三十三岁,是工程师,为什么不可以提拔为经理,难道就因为他是梅老头儿的儿子吗?笑话!”

刘宝的话像在油锅里撒了一把盐,噼噼啪啪地炸响了。会议室一下翻了锅,七嘴八舌,吵成了一片。这个问题是那样尖锐、敏感,触动了每一个在座者的神经。

闻浩一边听着,一边在日记本上飞快地写着。他做了个笨拙的统计,意外地发现:反对梅三思当副经理的人有祖含芝和一位副书记,还有三个中层领导干部;坚决支持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刘宝,一个是总工程师彦杰;其余的人说话都是中性,既承认梅三思工作上有一套,又对老子提拔儿子表示疑问,认为不妥当。

会议毫无结果地结束了。从始到终,闻浩没有表过任何态,没有说过三句以上的话,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也符合他慎思而为之的性格。

二十一

惠惠终于告诉阳阳,她要公开自己的秘密,带阳阳去认识一下他……

“惠姐,他叫什么?”阳阳问。

“叫康亚丁,外号‘牛’!”惠惠答。

“俗气,又是什么老黄牛、孺子牛之类。”阳阳一边走,一边表示不满意。

惠惠牵住阳阳的手:“小心,这儿有沟!”

“我看得见,这雪多亮呀!”

“真的,还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自称为牛?”惠惠自信地说,“可我知道,他一点也不俗气,你不信吗?”

阳阳表示不信。

惠惠为了证明“牛”的不俗,抛出了一张王牌:“阳阳,我告诉你,可千万不要讲给别人听呀!”

阳阳连连点头。

夜色真好,月光映着白雪,像珍珠似的闪烁着。

“晓得吗!”惠惠这样开头,“我和他本是老同学,从初中到高中就在一起,他学习棒极了,是个尖子。本来他应当考大学,可不知怎么的,糊里糊涂来这儿当了学徒工,真逗!不过,这一点也不要紧,因为他是一颗良种,不用精心施肥,也能凭借自己的力量长大。他现在是三车间的工段长,这委屈了他!不信?哼!知道吗?他什么都懂,比大学生强上几倍呢!我敢打赌,他以后一定是个什么家!”

“你就为这个爱他?”阳阳问。

惠惠不以为然地说:“才不呢!不光因为他有思想,有才气,还因为他像个男子汉。你知道,他都可以把我举起来……哎呀……”惠惠说漏了嘴,一下顿住,脸红了。

阳阳哧哧地笑起来。

惠惠骂了自己一句:“该死!”又解嘲地说:“算了,反正你总要知道的!”

“可这并不能说明他不俗气呀!”

“我还没说到呢,急哪门子!”惠惠不服气地道,“我是七八年来到这儿的,比他晚三年。开始见了面,他都懒得理我,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真气人!后来,我总算和他接上了头,可真难,一直到去年才真正好上,我真心真意地爱他,天晓得为什么!我说:‘牛,从来没有人征服过我,可你征服了我!’我本来想让他知道,能得到我惠惠的爱足够他骄傲的,可你猜他说什么?”

“说什么?”

“他说。”惠惠有点生气,又有点自豪,“他冷冷地说:‘我从来就没有想要征服你,是你自己征服了自己!’天呀,你瞧他多会伤别人的心!”惠惠叫道,“不过,我不是玻璃吹的小洋人,我是惠惠,虽然我心里不舒服,可我却更爱他了。行,像个男子汉!”

阳阳有点被吸引住了,她想:这只“牛”倒是满会说话的!

“怎么样,不俗吧?”惠惠问。

阳阳不吱声,惠惠急了:“瞧你这个人,连这都不欣赏!”稍稍沉吟,“那好,跟你讲实话,他与众不同,年轻人都服他,他周围有几个好朋友,‘马鹿’‘猴子’……还有‘骆驼’,就是梅三思。不过,‘骆驼’从来没有参加过他们的讨论会……”

“讨论会?”阳阳惊奇地叫道。

“瞧,你该吃惊了吧?”惠惠得意地说。“他们常常在一起讨论国家大事,他们是善于思考的一代人的代表,我的那个是头头儿!”惠惠自豪地说。

“嘘——”阳阳笑她,“还没结婚,就我的那个,不害臊!”

惠惠搡了阳阳一把:“去你的,要不是把你当好朋友,才不会告诉你呢!哎呀,瞧,对面那座单身楼,二层左边,亮着灯的,就是他的宿舍……”

惠惠领着阳阳上了楼,阳阳有些紧张,怯生生地跟在后边。惠惠轻车熟路,在二楼的一扇闭着的门前停住,回转身,竖起一根指头,嘘了一声,让阳阳听从门里传出的说话声。

“我们的心血都白费了,‘骆驼’是个胆小鬼,往后我们换个地方玩拳,甩了他!”

惠惠小声说:“这就是我那个……”

“我觉得也不怪‘骆驼’,怪形而上学和文牍主义猖獗……”

“当然,可要据理力争,不能知难而退……倒便宜了那些光想论资排座次的老家伙……”

“我们应该研究一下老年人!”

“‘牛’大哥,你不觉得口气大了点?”

“‘猴子’,别嬉皮笑脸的,应该瞧得起自己!老年人在研究我们,我们当然有权利研究他们!”

惠惠做了个手势,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哎呀,是小飞鼠驾到……哈哈……”

屋子里发出一阵起哄声。

惠惠笑盈盈地说:“我还带了一个来!”一回身,“来呀,阳阳!”

阳阳只觉得屋子里是一团蓝色的烟雾和难闻的味道,烟雾中露出一张张脸孔,在她出现的一刹那,这些脸孔的表情一下呆住了。她认出坐在椅子上的、很不友好地瞧着她的就是那个击倒梅三思的敦实个子的年轻人。

“坐下吧!”惠惠拖着阳阳坐在一张长条凳子上,大大方方地一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阳阳,她爸爸是新来的经理!”

“早知道!”干巴瘦的“猴子”从床上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

细高挑的“马鹿”倒了一杯水,送过去:“喝点水吧!”

阳阳羞怯地接过杯子,说了声:“谢谢!”

“酸样!”屋角不知哪个发出一声奚落。

阳阳咬住嘴唇,差点要哭。

“好了,你们来有什么事?”

惠惠不高兴地说:“亚丁,你这样和我说话?”

“牛”瞪了惠惠一眼,摇摇头,泄了气似的说:“算了,大家散了吧!”

屋子里十几个小伙子一哄而散,只剩下了“马鹿”“猴子”和“牛”,他们三个人住在一起。

阳阳偷偷打量了一下“牛”,发现“牛”生着个坚毅的下巴和一个大额头,眼睛总是那么冷冷地看人,含着逼人的锋芒,显得傲岸而镇静,而且有点脾气。阳阳不敢说他漂亮,可承认他身上有种力量,大约就是惠惠所说的那些东西的总和吧!

“别那么小气!”惠惠显然对“牛”冷漠了自己的朋友生了气,挑战地说,“其实,你们说什么,我们都听见了!”

“听见了好呀!”“牛”淡淡地道,“喂,你有什么看法?同意我们的观点吗?”他问阳阳。

“说!阳阳,别怕!”惠惠推推阳阳。

阳阳脸涨得通红,她吭哧了半天,才说:“我,我觉得你们不该总是‘老家伙’‘老家伙’地乱说,应该……”

“牛”笑了,很高傲地笑了。

“你们也有爸爸!”阳阳突然想起和爸爸的那次谈话,脱口而出,“你们的爸爸也是老年人,做儿女的不应该和爸爸们截然分成两大派!”

“是吗?”“牛”冷笑了一声,“真是奇谈,现在是八十年代,社会上普遍的说法都是两代人,承认了老年人和年轻人之间的代沟……”

“可你们,你们是……”阳阳脸红了,血液在额头上的脉管里跳,太阳穴在发疼,她已忘记了羞怯,急于说出自己的意思。她捉住了一闪念,发挥道,“是有代沟,可这个沟本来并不很大,是夸张,越夸张越大,越深,相互越对立,不是吗?我也是年轻人,可我爱爸爸,我觉得爸爸是理解我的,只要有爱,就能互相理解,就能消灭代沟!”

“可是,你认为有爱吗?”“牛”不笑了。

“只要有父母就有儿女,就会有爱的!”阳阳说,鼻尖上冒汗了。

惠惠惊奇地瞅着阳阳,像不认识似的。“牛”和“马鹿”“猴子”都疑惑地瞧着她。

“牛”的眼里闪出一道柔和的光影,阳阳感觉到了,她觉得这时候他才像一头牛,一头卧在棚子里,反复咀嚼着思想草料的牛。

“说得好!”惠惠挑起大拇指,冲“牛”不客气地说。“说实话,我和阳阳有同感,并不是因为我们俩的爸爸都是领导干部。你的爸爸不也是吗?”她瞪着沉吟不语的“牛”,断然地说,“这可不是赶时髦,现在有那么一些年轻人,认为不骂骂老头儿子们就不够时髦,往后要骂,回家去先骂骂你们的爹妈!”她瞪了“猴子”一眼,“你的嘴最脏,以前我就想说你,可忍了!”

“牛”好奇地打量着阳阳,说:“你可以和惠惠经常来这儿,我们欢迎你!”

阳阳惊奇地抬起头,睁大了眼睛。

“我也欢迎!”“马鹿”欢天喜地地叫道。

“猴子”拍了拍巴掌,也算有个表示。

“牛”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你说得很对,只要有爱,就可以相互理解,消灭代沟。可我们是尊敬爱戴老年人的,他们是否会爱护我们?光是看不惯,怎么行呀!”他顿了一下,“不怕你告密,我们是反对你爸爸当经理的,他懂什么?懂得方程和图纸吗?懂得全市满足煤气供应需要几个煤气发生器?懂得煤气管理吗?……何况他已经五十三岁,还有心脏病!”

阳阳吃惊地想,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骆驼’既有专业知识,又有组织才能,全公司的工人们几乎都服他,为什么不可以提起来?就因为他是梅老头儿的儿子吗?”“牛”沉思地说,“不是,说穿了,还是因为他太年轻!一旦提拔了他,那些五十多岁的老头儿怎么办?不是被跨越了吗?”他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半弧,“三十三岁去接六十八岁的茬子,中间是一段空白,跨度大了,他们不情愿!”

阳阳目瞪口呆,若惊若痴,不知怎样去反驳他。

“假如他们都做‘骆驼’的爸爸,都像梅老头儿那样爱‘骆驼’。”“牛”继续道,“那‘骆驼’就可以当经理了!”

“不对!”惠惠说,“爸爸对儿子的爱,也要公正,别弄个草包当大王!”

“牛”不理睬惠惠,对阳阳笑了一下:“可以把我的话告诉你爸爸,我不怕!”

“你的意思是说……”阳阳思索道,“所有的老年人都把年轻人当儿女般爱,就能……”

“你很聪明!”他说,好奇地望着阳阳,“真看不出!不过,当然所有的年轻人也应该把所有的老年人都当作爸爸看待——这是你的意思,我认为要加个前提,假如他们是正确的……”

阳阳打断他的话,扑闪着眼睛道:“爸爸也有犯错误的时候呀!”

二十二

回去的路上,惠惠担心地对阳阳说:“阳阳,他有点喜欢你了……这可怎么办?”

阳阳恼了,骂惠惠道:“神经病,你真疯,真爱疑心!”

惠惠叹了口气:“谁让我爱他呢!”

阳阳说:“我可不喜欢他,他有点自命不凡,也许那一切举止言谈都是孔雀羽毛,是时代病的传染,起初本来是演戏,演到后来,连自个儿都忘了是演戏……”

这回,惠惠却恼了:“住嘴!”但她旋即又对阳阳亲热起来。阳阳偷偷抿着嘴笑了。

二十三

闻浩晚上去找了刘宝和彦杰,回来后又听女儿讲了她所听到和见到的一切。

女儿说:“爸爸,我疑心玻璃是惠惠的男朋友打碎的,那纸条也是他写的!”

闻浩沉思了一下,摇摇头:“还是不要乱怀疑。这个姓牛的青年人倒蛮有思想,可惜不够现实,和你一样。”

“爸爸。”女儿坚持道,“我在谈话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回来后又查了字典,那条上的署名是‘反刍者’。反刍是指牛羊骆驼类动物的进食习性,匆匆进食过后还可在闲暇时将胃中的食物吐回嘴里,再次细细咀嚼,民间称之为反沫和倒嚼,借以指人的反复思考。反刍者当然是牛,不会错的!”

闻浩摸出那张纸条,仔细和女儿研究着,纸条上写着:“你知道吗?办公大楼的颜色曾经在十年中换过五次,你还想换第六次吗?”

闻浩摸着下巴,摇摇头:“我倒认为,这纸条是别个人写的,不是惠惠的男朋友!”

阳阳坚持道:“一定是他!赶明儿我要让惠惠去问他!”

闻浩不同意:“这样不好吧!”

“怕什么!”阳阳坚决地说,“又不是要送他上法庭!”

“要委婉点!”闻浩吩咐女儿。

“放心吧!”阳阳说,“爸爸,我的工作怎么样了?”

“已经安排到绘图室了!”闻浩说,他有点犹豫,“不过,绘图室早已超编了,你最好不要去,还是下车间吧!”

阳阳没有吭声,垂下长长的睫毛。

“当然。”闻浩连忙解释,“爸爸并没有推掉,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如果非要去绘图室不可,爸爸也不反对,你决定吧!”

“你为什么不反对?”女儿问。

“因为你是我的女儿,爸爸总是愿意女儿好的……”闻浩微笑着说。

“这是不是有点违反原则?”

“是的!”

“那你应该反对呀!”女儿叫道,“你不应该让别人说闲话!”

“爸爸也是人呀!也有点私心、偏爱,怕你不高兴!”

“你小看人,我并不是那么不懂事呀!”

“所以爸爸才让你自己决定!”他笑了。

“你真坏!”阳阳撒娇地捶了爸爸一拳,知道自己上了当。

闻浩收起笑意,深情地说:“好女儿,如果你不懂事,非要去绘图室工作不可,爸爸是会同意的,尽管知道不合适,可还是会同意的!因为爸爸是没有勇气对女儿大公无私的。爸爸老了,老年人都是爱自己的儿女的,越老越是这样,爸爸的难处就在这里!有许多老干部所以犯错误,也是因为这个!”

“那梅老头儿也是这样吗?”女儿问。

“有这个因素,可不是这么回事……还需要继续了解一下……”

“他真的能干吗?”

“是的。”闻浩颇有点激动地说,“他确实很有组织才能,公司三个分厂,原先都准备搞好煤气网再投产,天天挖沟,铺设管道,这样时间太长。他提了一个方案:三个分厂分片负责,按区域铺设煤气网,先在一定范围内送煤气,逐渐扩大,远一些的用煤气罐,这样比全市铺设好管道再送煤气能得益早、进展快……我不懂技术,大体是这样,还有许多。总之,他很能干,有魄力,点子也多,符合‘专业化、年轻化’的要求!”

“那你支持他当经理?”阳阳好奇地问。

“我还没有想好。”闻浩对女儿笑笑,“不过,我已经有个念头了,以后你会知道的。明天我要到分厂去跑跑,看看是否和刘宝所说的情况一样,要是一样,那就……”

“就什么?”女儿追问道。

“就会有答案了!好了,睡觉吧,别东问西问的,不该知道的就不要问。”他说。

他久久地望着写字台上的宇航火箭模型,回味着所听到、看到的一切,忍不住用手摸了摸火箭那抛光了的主体,心想:火箭所以要设计成这种形状,是有它的道理的……为了减小空气摩擦和高速运动造成的阻力,火箭被设计成流线型,像一枚巨大的子弹头……我们的企业难道不应该也是这样吗?

他激动起来,在地下踱了几步,向那迟迟不愿意去睡觉的女儿道:“决定了吗?”

女儿反问:“什么决定了?”

“去绘图室的事呀!”他说。

“爸爸,你让我想想再说吧!”女儿故意噘起嘴。

“想什么呀!”他说,“你也懂一点航天知识,我问你。”他指着火箭模型,“假如让你坐火箭,你能爬在火箭外壳上吗?”

女儿笑了:“为什么说这个?当然不行,应该躲在里边!”

“可是,里边已经挤满了,只能爬在外壳上,你说会怎么样?”

“那会成为火箭上一个多余的累赘,增加摩擦和阻力,在飞行中还会被高气流刷下来。”女儿说,“还会使火箭失去平衡,增加重力,偏离轨道,达不到逃逸速度也就飞不上宇宙!”

“好。”闻浩笑了,“你应该怎么办?与其等着被高气流刷下来,不如干脆不爬上去,对不对?”

女儿想了一下,眼睛里掠过一丝笑影:“不过,爸爸,我不爬上去,还会有别人爬上去的,已经有好多了,多我一个怕什么!”

闻浩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除非我们的火箭不准备起飞,一旦要点火起飞就必须抖落掉身上依附的多余累赘,否则就飞不上天!你瞧这——”他拿起一份十二大报告文件,拍了拍,自豪地说:“我们的火箭已经点火了!”

“光点火还不能证明可以飞上天。”女儿刁难父亲道,“还有许许多多因素要考虑到,比方说惠惠男朋友所说的那个‘跨度’问题,在火箭上可以称为‘多级构造’,还有摆脱地心引力的逃逸速度,在工业中可以称‘各种干扰’或是‘惰性’……这些才真难咧!”

闻浩叫女儿说得呆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女儿会有这样一番高论,不由搔搔头,叹了口气:“唉,是难呀,可我们的火箭不能因为难,就不起飞呀!”

“别怕,爸爸。”女儿反而笑了,“有我们年轻人在呢,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首先,我这个萝卜头向爸爸宣布,我不去绘图室了!”

“好,真是爸爸的好女儿!”闻浩说。

“算了。”女儿红着脸,眼一瞪,“我可不是为了你,也不是思想进步,是怕到时候被刷下来丢人呀!”

二十四

清早,闻浩在院内散步时,在办公楼前遇到了行政科长张子明……

绿色的办公楼,耸立在银色的大地上,显得别有一番风味。

“张科长,这楼为什么刷成绿色呢?”闻浩笑呵呵地问张子明。

“嘿,这个呀,一般人不晓得,只能问我!”张子明因有机会炫耀一下自己无所不知而兴奋得瘦脸通红,两条长腿左右不停地交换位置,手掌揉着尖尖的鼻子,眨巴着小眼珠子,神秘地说,“是梅老头儿要我刷成绿色的,可梅老头儿懂什么,是他儿子的主意!”他压低声音,诡谲地一笑,“嘿嘿,这要从头说起呢!”

“说吧,我正想听听呢!”闻浩显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

张子明叼上一支香烟,点燃,大吸几口,这才开口道:“从煤气公司筹建开始,我就被调到这儿,当一个行政人员,那时一共有五位领导。”他扳起手指,如数家珍,“王峰是经理,五十三岁;张峙是书记,五十五岁;白长胜是副经理兼副书记,五十六岁;刘天明是副书记,五十一岁;梅老头儿是最后一位,副经理。那时,梅老头儿已经五十八岁,可身体棒着呢!数他年纪大,又结巴,所以一直当副职。”

张子明又吸了几口烟,陷入回忆,脸色变柔和了。

“那时这座大楼刚刚竣工,是灰砖灰墙,也挺漂亮,原先本是别的单位盖的,可拨给煤气公司使用。王经理是个大胖子,走路呼哧呼哧乱喘,爱训人,他对楼的颜色不在乎,因为他对什么都马大哈。经理和书记闹不团结,一天光吵架,那时可糟透了,简直不成样子。后来不到一年,经理被调走了,书记兼了经理。这位书记可是个细心人。有一天把我叫了去,说:‘上边让我们搞红海洋,你把楼油漆成红色吧!’我简直搞不通呀!可有什么办法,只好照办,刷成了红色,像一辆消防车,人们都笑话他!”

张子明叹了口气:“现在我才知道,那是搞形式主义,可他这一套还真灵,什么也没干,办了办墙报,读了读报纸,就提上去了,当了工业局的副局长,去年刚退职,是半身不遂。活该!哼,连我都看不上他!”

张子明吐了一口唾沫,把烟屁股一丢,继续道:“他走了,轮到白长胜了。”他赞叹地,“白经理可真是个干事情的人,他一上台,马上让我把大楼随便改个颜色,所以我把大楼刷成绿色,他是为了象征性地扭转形式主义的倾向。他干了三件事:第一,加紧施工;第二,招收了一大批学徒工,请人教技术;第三件,提升我当了行政副科长。”

张子明惋惜地、真诚地叹了口气:“可惜他一员干将,却光荣牺牲了!那时他已五十九岁,是个好老头儿啊!换个别人,腿脚快一步,也不至于被掉下来的预制板砸住,唉!”

闻浩同情地想:这倒是一位好领导。可惜年纪大了点!

张子明眼睛潮湿了,连连眨了几下,又点上一支烟。

“白长胜一死,轮到刘天明了。刘天明是个好老头儿,一天到晚,笑眯眯的,可工作进度却上不去。他有点文化,总是说:‘人要胸中盛着汪洋大海,不光能行船,还能走大军舰!’嘿嘿,其实,依我看,汪洋大海水多,正好和稀泥!瞧,他就是那么个人,干了不到两年,就病休了。”

“他没有把大楼改一改颜色?”闻浩问。

“哎呀,瞧我说漏了!”张子明笑一笑,“他改大楼的颜色,是怕出问题,因为有位市领导来公司,说了句:‘这楼的颜色太怪了,不好!’他就马上下令,刷成了蓝色,人家问他为什么要刷成蓝色,他说这里边有大学问,知道吗?蓝色可以预防感冒!嘿嘿。”

闻浩也笑了。他注意到,女儿在几步远的地方,睁着亮晶晶的眼,也笑了。他暗想:这已经是第三次改颜色了。

“本来这回该轮到梅老头儿接班了,可上边考虑到梅老头儿结巴,工作有困难,就从上边派下一个老同志,叫方之固。他来后,嫌蓝色太扎眼,叫我刷成黄色。相比起来,他干的工作最多,时间最长,一共干了四年,从七五年干到七九年初,因为年纪大,以六十二岁的高龄退休了。他对我不错,临走提我当了正职。”

淡蓝色的烟团从张子明的嘴里连连吐出,被风儿撕碎了。

“这回,梅老头儿闹到市委,非要干经理不可!”张子明表示同情道,“说实话,论资历,梅老头儿该当市委书记,可惜结巴!不过,也不能太不像话,不能因为人家说话不方便,就一直当副职吧!所以,市委就让他当了经理兼书记!”

“那绿色大楼……”闻浩问。

“梅老头儿的儿子小时候最喜欢白长胜,想让梅老头儿学白长胜,所以把大楼刷成了绿色!”

张子明结束了自己的讲述,殷勤地问道:“闻经理,您是不是不喜欢绿色?您喜欢什么颜色?到时我保您满意!”

闻浩深沉地、意味深长地道:“我嘛?我觉得什么颜色也不如本色好!”

“那可就难了!”张子明为难地摊开手,“已经刷上了颜色,前后共有五道油漆,像一层硬壳子,都干透了,要刮掉恢复本色,可太难了!”

闻浩看他不明白自己的意思,笑了,换了话题道:“张科长,十年换了六次领导,每次换领导时,工作情况怎么样?”

“唉!”张子明咋咋呼呼地叫道,“和那天会上刘宝讲的一个样,每次换领导,都伴随着混乱局面,谁都怕新领导上台撸了自己,一天到晚提心吊胆,四处打探军情,谁还有心干工作!嘿嘿,也难怪十年建不成煤气公司,十来年都搞了调动了!”

张子明一席话,像一颗重磅炸弹,在闻浩的心头爆响了……

二十五

上午的太阳斜射着,把晶莹的积雪照耀得如同一面镜子。几只善于捕捉时机的麻雀,在来往车辆的空隙间抓紧时间啄食路上马车留下的粪便,小嘴灵巧地从里边啄出一颗颗未消化尽的高粱。他们对迎面飞驰而来的车辆不理不睬,直到几米远时,才呼啦啦一下飞起,在空中快活地嘲笑说:哼,你压不着我们!

闻浩和梅老头儿一块乘车去东郊的一分厂。梅老头儿一路上闷闷不乐,很少讲话,闻浩也识趣,落得清静,正好清理一下这几天乱糟糟的思想。

他对梅老头儿的印象是很好的,可他弄不明白梅老头儿为什么非要争着干经理不可?他想到因为自己的到来,给梅老头儿造成被动局面,不免有些懊悔。不过,他又想:说不定到别的单位,也会遇到这种情况呢!

沿途挖开的地沟被雪填着,煤气管横在路旁,闪着寒冽的光,冬天一到,煤气管道铺设工作便都停了下来,因为冻土施工太艰难了。

一分厂的厂址在东郊一个小土坡上,远远就可以看到几个主体车间的厂房。高大的烟囱耸入云霄,像一个肃穆的巨人。厂里正在安装设备,一副乱糟糟的样子。

小车驰入厂区,门房一个老头儿告诉他们:“刘厂长在厂房里!”

小车在厂区绕过乱七八糟的木头、钢管,向主体车间开去。闻浩和梅老头儿在车间门口下了车,刚走进车间,就听见刘宝尖酸刻薄的嗓门,显然是在训人。

“一个阀门装了三天,亏你说得出口,还想要奖金……谁不愿干,说话!我刘宝保证马上批准!哼,死了张屠夫,不吃带毛猪,你们信不信!……”

笑声,打口哨的声音。

闻浩和梅老头儿走进车间,发现一些年轻人围成一个圈儿看热闹,起哄。他分开人群,望进去,看见刘宝踩着一只阀门,在训一个年轻人,被训的年轻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你说话呀,哑巴啦?”刘宝嬉笑怒骂、冷嘲热讽道。

那个年轻人似乎被激怒了,抬起头:“你让我说什么?你为啥总瞅着我?你为啥不去瞅瞅车间主任?他这些天当甩手掌柜,你不知道?实话说,这儿早放了羊了!像我这样还算不错呢!”

刘宝扶扶眼镜,马上回嘴:“别忘了,你是个年轻人,他是个老头儿。”放缓口气,开玩笑地说,“像你这样儿,一辈子也当不了车间主任!”又冲周围的年轻人一挥手,“看什么热闹,干活去!要不,这个月的奖金,全扣!”

年轻人让他这一咋呼,发一声喊,全散开,去干活了。刘宝瞥眼看见闻浩和梅老头儿,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对那个年轻人道:“好了,今天你要是再磨洋工,我就开除你!去吧!”

他打发走那个工人,这才迎上来,眨着眼睛,笑道:“你们来了!”不等他们回话,又道,“走,离开这儿,这儿是个是非之地!”

他一边走,一边叫苦:“车间主任这几天老往公司跑,递了申请,要退休,工人没人管,都放羊了!你们的大换班,啥时能搞完?”

闻浩扫了一眼梅老头儿,梅老头儿却避开他的视线,不理睬他。

刘宝叹了口气:“唉,不瞒你老闻说,只有我刘宝不怕撸乌纱!怎么样?这些天那些猴精快把你的门槛踢断了吧?梅老头儿。”他开玩笑地拍拍梅老头儿的肩头,“你的那些干将大概都背叛你了吧?你真想不开,拿着一百八退休回去抱孙子算了!”

闻浩想说什么,刘宝瞟了他一眼,马上道:“别说大话,你不满意一朝天子一朝臣,是吧?”他冷笑了一声,“其实,这符合客观规律,谁个上台,不愿意自己手下有一帮子得心应手的干将,要不就玩不转!实话告你,梅老头儿上台后,就提了一批能干的,我就是其中之一!梅老头儿下台,我也准备下台,怎么样?”他突然笑了,捉弄人似的笑了,“你别不好意思,我这人就带点儿刺头,昨天你找我,我就声明了:我是梅老头儿的人!我为啥这么说?因为梅老头儿是个好样的,像个共产党员!他用人没有私心,能干的就用,这最盖帽了!”

闻浩心想:这个分厂厂长嘴巴真像刀子!

“你对我的嘴巴不感兴趣吧?”刘宝恶作剧地笑笑,“跟你说吧,要不是这张嘴,我早上去了!我这人天生不会说好听的,没法子!”

闻浩笑了笑:“我喜欢听真话!”

“有人骂我二百五!”刘宝说,“可梅老头儿喜欢我,他不怕人骂,喜欢听我骂,我骂他才难听呢!你问问梅老头儿!”

梅老头儿脸上掠过一丝笑意。

刘宝坦白地说:“我这人嘴不好,可心好,我干厂长这两年,最少在嘴上开除过二十个工人,可事实上,一个也没有开除,吓唬吓唬他们!有个工人进了劳教所,我亲自接他出来,他不改,过几天又进去了,我又接他出来。他好了一阵子,不行,手痒痒,许久没有把手伸进人家的口袋里,痒得慌,又去偷,第三次进去了。我又去接他回来!”他瞟了闻浩一眼,“你们瞧见了,就是那个和我顶嘴的小伙子,他们主任不在,没人管,他装阀门,别人打扑克,我来了,不训别人,专训他!不公平吧?什么叫公平?!我骂别人别人不饶我,我打他,他也绝不会还手!也不会计较!他是我的人!”

闻浩被刘宝的坦率逗笑了。刘宝自己也笑了:“嘿嘿,其实,我喜欢他,他能干,学好了,我还准备提拔他当工段长哩!你们看见了吧?我训他,工人们打哈哈,起哄,不当回事儿,知道我喜欢他!可你们瞧,训了他,别人都去干活了!怎么样?蛮灵吧!你可多学着点,这叫——刘宝工作法!”

闻浩对刘宝的直言快语颇有点欣赏,只是觉得他不正规,便道:“工作方法还是讲究一点好!”

“得!”刘宝马上反唇相讥,“我们共产党就不是人?领导就不是人?是人总会有个性,总有自己的一套工作方法,这又不是种样板田!只要不违反原则,正着骑驴,反着骑驴都一样!”又补上一句俏皮话说,“各人各脾气,丈母娘嫁女婿!你不让嫁?人家愿意,你有啥法子!”

“嘿嘿,你呀,真是一张刀子嘴!”闻浩笑道。

“你以为我信口雌黄是不是?”刘宝严肃起来,“我这叫层层铺垫,渐入佳境!你想想看,我刘宝都有点个性,都有自己的一套工作方法,那公司经理十年换了六个,六个经理六个脾气,六套工作方法,哪个上台不着手熟悉一段?组织一段?然后才能工作得得心应手!这不需要时间吗?”他扫了一眼梅老头儿,“拿梅老头儿举个例子,他上台,足有半年以内工作没有起色,成天做铺垫工作。撤了一个分厂厂长,提了两个副主任,任免了一批干部,这才把工作开展起来。可是工作刚刚得心应手,一共才三年半,他却又该退职换马了!”

刘宝扶扶眼镜,问闻浩:“你上台准备怎么办?准备熟悉多久?组织一个什么班子?任免多少人?需要多久才能打开局面,熟悉业务,开展工作?你五十三岁,可以干七年,这就不错了,可有一天你突然心脏病发作……”

刘宝突然停住嘴,不说了。他瞧也不瞧闻浩,搀起梅老头儿,说:“上楼去谈吧!”便和梅老头儿在前边抢先进了门。

闻浩跟在刘宝的身后一边上楼,一边琢磨刘宝的潜台词,他想,假如自己心脏病发作,不能继续工作,那么又会是一次循环:换新领导,摸情况,熟悉人事,熟悉业务……后边他不愿再想下去了。

二十六

车返回公司的路上,闻浩决心和梅老头儿好好谈一谈。

梅老头儿的脸映在反光镜里,显得有一丝笑意,显然老头儿很喜欢刘宝替他说了几句公道话。

“老梅。”闻浩为表示亲昵,没有称呼梅老头儿的职位,“刘宝说得还挺有道理呀!”他赞许地说,“我挺喜欢他这个人,敢说实话!”

梅老头儿满以为闻浩绝不会说刘宝的好活,听了颇感意外,怀疑地瞧了闻浩一眼。

闻浩看出了这一点,轻松地一笑,单刀直入地问:“老梅,你同意他的观点吗?”

梅老头儿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前些年非要干经理不可?现在又不愿退休呢?”闻浩开门见山地问。

梅老头儿犹豫了一下,直起身子,开口道:“你……你敢问,我……我就敢……敢说!那……那是因为,我……我看……看不上那前几位经……经理,心里急,想自己干……干干看……”

“哦,是这样!”闻浩明白了,不由得很敬佩地望了望这位可敬的老头儿。

梅老头儿一说话,那股劲头就又来了,他摇晃着身子,挥着手,“我,不退休,因为接我的人,到头儿会跟……跟我一个样……祖含芝,想接……接班,他……他干不好,干上三……三年五载,还得退……退休……这样不……不好……刘宝……都说了!”梅老头儿粗线条的脸部浮上一丝笑意,“你……你来了,我……我不反对……可我也不……不放心……”

他说的是真话!闻浩想。

“我是想……想提儿子,当……当经理……可,不是因为他……是我儿子!”梅老头儿的拳头敲击车座,嘭嘭地响,“当然,我,爱自己的,儿子……不过,所有的,年轻人,不……不都是……我们的儿子!”

闻浩开玩笑地说:“可我们老头儿自个儿这样认为不行,还要那些年轻人自个儿认可呢!”

“认……认可个屁!”梅老头儿红了脸,“没……没有老子,哪……哪会有儿子!认不认,都……都他娘的一样!”

“可我们不可避免地对自己亲生的儿女要偏爱一些,对不对?”闻浩有意这样说。

梅老头儿没吭声,难堪地点点头,嘟哝道:“是……是这样的!不……不过,我们,应该克服,这……这个毛病,一视——同仁——”

闻浩笑了,他发现老头儿很老实,不大会说好听的。

“难呀!”闻浩说,“血缘关系总比非血缘关系亲些,我们也是人啊!”他感慨地说,“比方说,绘图室已经超编了,可把我女儿安排进去,我当时并没有反对,为啥?是爱女之心战胜了责任感和党性!”

梅老头儿惊讶地望着闻浩,心想:这个新经理可真敢说实话!

“我回去和女儿商量了,决定不去绘图室,下车间去!”闻浩微笑着,颇有点骄傲地说,“是我女儿自己决定的!”

梅老头儿半晌没吭声,眼里闪出一丝欣悦的笑影。

“你呢,撤回提拔儿子当经理的决定?”闻浩故意这样问。

“不!”梅老头儿固执地摇摇头,“我,还……还要打……打报告!”

闻浩快活地笑了,使劲拍拍梅老头儿的肩头:“你这个倔老头儿,不安排好身后事,是死不瞑目啊!”

梅老头儿一时没听懂,脸红了,额上的青筋一跳一跳,想要发怒,却被闻浩脸上诚挚的微笑抑制住了。他咕哝了一句什么,仰在车椅上又不吭声了。他想,任是谁,也不会理解自己这个既是经理又是父亲的古怪做法了!他不觉有点悲哀,陷入了沉思。

闻浩没有去宽慰老人,他知道最好的宽慰是行动。

前边出现了一座拱形的石桥,石桥下面是结了冰的水溪。桥的形状是个半弧,弧形横跨小溪的两边,中间是空的桥洞。这种桥的历史很悠久,却并没有谁提出什么不合理。

闻浩想:那三十三岁跨越三十年——也就是一代人,去接六十八岁老人的班,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这可以缩短进程,正如拱形的石桥横架小溪两边,更有利于行走一样。

他想起宇航火箭的多级构造……为了得到足够的推动力,人们把火箭造成四级、五级,或更多一些的级数……假设把火箭的合理级数缩减成几百级,一节只能燃烧一秒钟,就要脱落,岂不是烦琐和浪费吗?那么,我们事业的火箭也这样采用老年化多级构造,干三年五载退休,另一个上来再干七年八年,也退休……如此循环下去,老年化的问题恐怕永远解决不了!

闻浩思绪万千,不禁摇摇头,心里说:十二大提出老年化问题,真是说到病根上了呀!是需要做一次彻底更正了!

二十七

上午,阳阳找到惠惠,把那个飞石投谏的故事讲给惠惠听,并让惠惠看了纸条。

“哪个狗小子干的!”惠惠看了纸条就骂起来,“真缺德!”

阳阳委婉地说:“惠姐,你再仔细看看,认认笔迹……”

惠惠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我认不出,不过,要是找到了他,我非抽他一顿嘴巴不可!有意见就提嘛,干吗砸人家的玻璃,搞这种鬼名堂!”

“像不像‘牛’的字?”阳阳提醒她。

惠惠一惊,又看了一遍,皱起眉头:“不像,又似乎有点像?”她想了一下,摇摇头,“不会是‘牛’,他虽然对你爸爸来有意见,可不至于干那种缺德事!”

阳阳指点着署名:“你看‘反刍者’这三个字,是不是‘牛’?”

惠惠惊奇地瞧了阳阳一眼,“什么反刍者?”

阳阳解释道:“反刍是倒嚼草料的意思,牛就是反刍类动物,白天吃下东西,晚上卧在圈里,倒上来,细嚼慢咽,是这副模样——”阳阳鼓起腮帮子,错动上下腭,装作牛嚼东西时的样子。

惠惠本来想笑,意识到了什么,脸红了。她想了半天,觉得阳阳的话有道理,不觉生起气来,发恼道:“要真是他,我,我……”她一跺脚,“我去问问他!”便风风火火地跑了。

阳阳随后连忙追上去,喊着:“惠姐,你可千万别生气呀!”

惠惠边跑边回过头:“你等着,不许跟着我,我一会儿就来!”

阳阳只好站住,看着惠惠跑去。

惠惠心里生气,过马路时不小心撞倒一个小孩,她看见那孩子要哭,弯腰从兜里掏出一块软糖,赶紧往孩子咧开的小嘴里一塞,一瞪眼:“不许哭,自个儿爬起来!”然后,头也不回又跑了。

她来到工段,远远看见“牛”正和一伙工人一块儿安装设备。“牛”嘴里咬着一只哨子,嘟嘟地吹,高吊上的设备徐徐地往下落。

她跑过去,一拉“牛”的膀子,“牛”恼怒地回过头,一甩手:“走开,别碍手碍脚的!让人笑话!”

惠惠闪到一边,心里更气了。看着“牛”指挥安装完毕,这才上去,脸色铁青地问:“亚丁,我问你,你是不是砸过阳阳家的玻璃,还写了张纸条!”

“牛”怔了一下,冷淡地:“问这个干什么?”

惠惠见他回避,以为真是他,一股无名火冲上来,脱口道:“你真不害臊,真缺德!什么都干得出!算我瞎了眼!咱们一刀两断!”一跺脚,跑了。

“牛”一贯对惠惠保持冷淡,见惠惠真急了眼要蹬腿,却慌了。他追上几步,叫道:“惠惠,你听我说!我没有砸阳阳家的玻璃呀!”

惠惠真生气了,捂住耳朵,甩下他跑了。

“牛”转回头,怒气冲冲地走向莫名其妙的“马鹿”和“猴子”,问:“老实说,是你们谁去砸了阳阳家的玻璃?”

“马鹿”吃惊地问:“什么?什么玻璃?”

“猴子”也困惑地眨着眼睛:“不知道呀!”

“牛”冲他那伙年轻人一瞪眼:“你们谁知道,是谁砸了新经理家的玻璃?”

没人回答,因为谁也不知道。

“牛”急了,下巴动了两下,说了句:“你们先干着,我去去就来!”

他撒腿追惠惠去了。

二十八

晚上,阳阳告诉爸爸:“爸爸,‘反刍者’不是惠惠的‘牛’。也不是‘牛’的朋友们,那会是谁呢?”

爸爸回答道:“不管是谁,这总是个肯反复思考的角色,他的纸条写对了,虽然送纸条的方法太吓人了些!”

阳阳说:“爸爸,我倒真想知道他!”

爸爸说:“为什么要知道呢?谁写的反正都一样!这纸条告诉我们,关心我们事业的人多起来了!善于思考的人到处都是!这就够了!”

阳阳开玩笑:“要是找到了这个人,他要是个年轻人,说不定我会爱上他……”

爸爸笑了:“为什么?”

阳阳睁着眼儿:“我太喜欢‘反刍者’这三个字了!这里有好多学问啊!”

二十九

火箭模型端在闻浩的手掌上,在柔和的灯光下一副跃跃欲飞的样子。

闻浩心情矛盾地在地下来回走着,眉头皱着,像是打了个问号。

阳阳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白净的脸刚刚洗过,抹了香脂,显得更细腻了。她的眼睛不断从毛线上转向父亲,又从父亲身上收回,投在竹制的织针上。后来,她有点不耐烦,干脆不打了,把毛线丢下,专注地瞧着父亲。

闻浩注意到女儿的目光,停下来,问道:“阳阳,假如爸爸不当经理了,你会怎么看?”

女儿飞起两撇细眉,惊讶道:“那,那……”她想了一下,“你可以当书记呀!”

“假如书记也会不当呢?”

“你可以当副经理、副书记嘛!”

“假如副书记、副经理也不当呢?”

女儿真的吃惊了,眼睁得溜圆,疑惑地说:“爸爸,你在开玩笑吧?”

闻浩摇摇头,沉沉地望着女儿。

“那,那你干什么?退休吗?”女儿问。

“我还没有想好!”闻浩下巴颏儿上的伤疤抖动了一下,叹了口气,“唉,不容易呀!一时冲动可以,可真要下决心时,却又思前虑后、患得患失了!”

女儿不解地睁大了若惊若痴的眼睛。

“爸爸心脏不好,说不定啥时发动机出故障,要停车呀!”他说,眼睛盯着手中的火箭模型,“你瞧,这是一具三级火箭模型,假如把这三级分割成几十级,一级只有这么短……填料不足,无法持久地燃烧,是飞不上天的!”他悲哀地摇摇花白的脑袋。

“梅老头儿的儿子好比这三级火箭中的一级,填料充足,可以持久地燃烧三十年,如果有三次这样的接班,就是九十年,近一个世纪……这中间省却了频数太多的脱落和点火,能相对地获得一种安定和均衡,可以有效地获得加速度……你不是说只有得到‘逃逸速度’才能脱离地心的引力……”

“可他们并没有要你不当经理呀!”女儿有点急了,“我只是说说,并没有让你去做呀!爸爸,你真太那个了!”

“是啊!”闻浩痛心地摇摇头,“这就是你所说的惰性,明明知道该怎么做,可硬是没有勇气去做……人什么时候才能脱离这种自我意识呢?”

“也许永远不可能吧!”女儿说。

“不对!”闻浩摇摇头,“我要试试……不过现在,我还要想想,想想……”

女儿默默地望着父亲,瞧着父亲躺倒在椅上,闭上了眼睛,怀里抱着他心爱的火箭模型,陷入了沉思。

她想,不光年轻人是反刍者,像父亲这样的老年人,也是啊!爸爸真能那样去做吗?

三十

闻浩想,我们都在思考,不论是第一代、第二代、第三代……代沟实质上是不存在的,年轻人之于老年人是水与雪的关系……但愿爸爸和儿女们能共同思考设计成一个把我们事业送上宇宙的飞行器!

他想,我提的问题是否对呢?能做到吗?

他忽然想起了老师长,便出了门,到办公室去打电话。夜空显得很阴沉,灯火在远远近近的地方闪烁着。他在办公室拨通了电话,听筒里传来惠惠的声音:“谁呀?”

“我是闻浩!找你爸爸!”

听筒里,惠惠嚷了一声,片刻之后,老师长的喘息声出现了。

“哦,是小闻子呀?半夜三更打电话来,有什么重要事吗?”

闻浩欠身坐在办公桌上,握牢听筒道:“老师长,你要好好听着,有要紧事呢!最少需要一个小时……不过,你一定要听下去!”

话筒中老师长嘻嘻地笑道:“好呀,你的拼命劲儿又来了……喂,惠惠,拿两颗药来,你闻叔叔要和我打持久战,搬把椅子来……嘿嘿,不是和你说,到底老了呀!”

闻浩微笑了一下,等到老师长坐下,喝了药,讲了句:“说吧!”他便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从初次来的印象讲到现在的印象,从抽象到具体,从“反刍者”的恶作剧到火箭飞行器的多级构造……最后,他终于讲完了,看看手腕上的表,十一点二十,用了四十分钟的时间。

“师长,你听明白了吗?我讲的……”

闻浩抹了一下鼻尖上冒出的汗珠,打住了话头,静静地等着老师长说话。话筒中有微微的喘息声,仿佛老师长在他冗长的叙述中困倦地睡去了。足有几分钟的冷场,才听见老师长咳了一声,这是他开始讲话的前兆。

“小闻子,你记得你当团长时多大吗?”

闻浩诧异地扬起眉毛,“怎么说这个?那时,我当团长才二十九岁……怎么?”

“那时行,现在当然……不过,我累了,都半夜了……你知道,我已经要退休了!”

闻浩摸着腮上的疤痕,懊恼地说:“问题当然很清楚,可是……”

“你忘了你刚转业到地方时闹过的一次情绪吗?”老师长似乎眯着眼睛在思考什么。

闻浩忍不住笑了一下:“当然记得……那时你是这个市的第一任市长……”

“那时我才四十多岁呀!”老师长感慨道。

“你当市长,我被分到了一个工厂当厂长。”闻浩思索着道,“可去那儿一看,妈呀,吓人!粗管的,胖管的,像大炮筒子,蜘蛛网子,数也数不清。我去找你,说:师长,我干不了,我还是到部队去!你当时肝火很旺,狠狠骂了我一顿……”闻浩沉默了。

“说呀!我骂你什么来着?”老师长催他。

“你说,干不了?放屁!谁也干不了,那我们再把这座城市还给蒋介石好了!妈的,你别忘了,这一切全是我们自己的了,我们不干谁干!”闻浩顿了一下,充满感情地说,“你骂我的这几句话我记了好久,一直没有忘呀!”

“可你到底还是让人家挖了去,搞那上天的玩意儿啦!”老师长叹息地道。

“不是,是我自己要走的!”闻浩说。

老师长没有理睬他,说:“那时,我们有一种主人翁精神……现在这种精神差点儿啦……你晓得,几个中层老干部刚写了退休报告,便当了甩手掌柜……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啊!”

闻浩问:“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不要问我,问你自己!”老师长堵他道,“哎呀,小闻子,我可不行了……还是睡觉吧,好不好?”老师长抱怨着,“好好睡一觉,有什么,明天再说吧!急是没有用的!”

闻浩没有说话。

“喂,你不是说,我们老头儿是他们年轻人的爸爸吗?嘻嘻,你就好好当一回爸爸吧!”

咔嚓——听筒撂下了。

闻浩沉思着,走出办公大楼,走到外边去。不知什么时候,天空深处孕育出一大批冬天的儿女——雪花儿洒洒脱脱地飘下来,落在坚实的大地上。闻浩贪婪地呼吸着,举目望向天空深处,心想,假如我们能像这雪花儿就好了!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在第二年的春天,再变成水珠飞上天空,化作雨滴再落回这片土地啊!

他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茫茫的飞雪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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