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外景。山野。秋，晨。
初秋季节。
从坡梁上俯瞰下去，田野里山药地一片碧绿，胡麻一派深蓝。
坡梁上，羊群在啃食草窠。
赵双成背着一个羊皮袋子，正在给树苗浇水。
头年零星成活的杨树、柳树，已有锹把粗细。
有羊只准备啃噬树皮，赵双成用放羊铲撮了土块打去。
天空很难得出现一派晴好。
白云蓝天下，放羊汉管自放开歌喉：
荞麦开花碎粉粉白，
看上了妹子你好人才！
2.外景。老杨树下。晨。
没有风沙的日子，老杨树下就出现了村里常见的饭场。
田芒种和毛亲放下海碗，正在对火抽烟。
赵大拿和赵山虎还在用饭。
田立春：几个互助组都有人在，咱就不用筛锣开会了。我说说乡里的会议精神。
赵大拿：还不到收秋的时候，恐怕又是秋季植树吧？
田立春：就是！咱们村，那年评上绿化模范村，山虎老叔的这棵树也成了功劳树。马营沟成了县上领导的试点，咱们不敢松劲呀！
赵大拿：头回植树，上头还给发了点粮食；成了模范村，就光是听个名声，甚甚实惠都没有？
赵山虎：大拿，你这叫什么话？咱们是给自己种树哩，还是给别人种树哩？
毛亲：大拿说的，也不全错。比方，我们互助组种的树，是不是日后都归我们？
田立春：头年植树，山虎老叔提供了树栽子；后来植树，我家老大培植的苗圃。他们也没有要过价钱。种下树，绿化了马营沟，树木成了材料，总是好事！
赵大拿：赵山虎、田立春，还有温厚，你们都受了表扬，总算图了一头。一年两季植树，种下的树还不知道是谁的，我凭什么年年植树？
田芒种：大拿说的，立春你该向上级反映反映。种下的树，要是明确各家归各家，你看他积极不积极？
孟广仁：我那天到右卫镇称盐打煤油，听说要成立甚的合作社了。说是全村的地亩都归了社里，老百姓一齐种地！
毛亲：那牲口大车哩，也要归公？比方赵山虎家的羊群，不算人家自己的了？
大家吵吵中间，赵山虎跳起身，也不告辞，管自回家去了。
3.外景。赵家院落。日。
赵双玉立在耳房门槛里。
温厚站在当院，拿着几本书，还有刷过标语的锅刷子。
温厚：双玉，这是那回刷标语借的你家的刷子！
赵双玉：温厚哥，什么金贵东西，你还送回来！
温厚：从你手里拿的东西，我总得亲手交代给你！
温厚作势要进屋。
温厚：我初中毕业，考上省里林业技校啦！我爹让我过来，告诉大叔一声……
赵双玉：我爹不在家，有啥话，你告诉我吧！
温厚：等秋收大忙过后，我家要请客。平常尽是叨扰乡邻了，温家也表示表示！
赵双玉眼睛扑闪扑闪。
赵双玉：秋收过后才请客，那还早着呐！——就光是这吗？
温厚突然有些口讷。
温厚：双玉，我、我说过要教你认字学文化，可是我就要走了！这是我保存的小学课本，希望你好好认字！
赵双玉：就算我下决心认字，我认字认得对不对，该问谁呢？
温厚：假期里，我会回来。我来你家，负责检查！
赵双玉：你不怕人们说闲话？
温厚：只要你不怕，我就不怕！
赵双玉扭身拿出一双纳制好的鞋垫。
赵双玉：这个，给你！
温厚伸出书本。
温厚：这个，给你！
一对小人儿，手都没碰；
脸却红了。
这时，耳畔隐隐传来放羊汉赵双成在坡梁上吼唱的爬山调。
十八颗星星十六颗明，
那两颗暗的是咱两个人！
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
看上了二妹子你水灵灵！
生动的歌词、撩人的旋律，仿佛道出此时两个少年的心声。
4.外景。赵家羊圈。日。
赵家羊圈这儿，赵山虎将羊粪出圈，随后担来黄土，铺撒垫圈。
看着温厚从大门那里离去的背影，三歪愣大惊小怪。
三歪愣：哈哈，人家两个“自由”上啦！
赵山虎：小兔崽子，你是有的说、没的道，整天操的尽是歪心眼！
三歪愣：老汉，你家闺女勾搭上温校长的小子，你是屁股蛋子上都是笑窝窝！
赵双成作势要撮羊粪撒人。
三歪愣嬉皮笑脸跑走了。
路过羊圈的赵大拿，出言拉呱。
赵大拿：老叔，温厚那可是个好后生！知书识礼，温校长家好教育呀！
赵山虎：后生再好，我也不眼红；咱的闺女穷家小户，我还不给他温家！
赵大拿：嘿嘿，这叫啥哩？庄户主儿脾性拗，粮食越贵越不粜！你老叔还端起架子来了。
赵山虎：不是我端架子，闺女随便出聘了，我家双成咋办？我还指着双玉打换亲哩！大拿，你给我留心点儿，看四乡八里有没有合适的主道？
赵大拿：杀猪钉掌，我的脚步是跑得宽，可是你这事儿我不能应承。双玉那么好的闺女，你就舍得？
赵山虎：不这么办，我还能有啥武大套？田立春他坑苦了我！我这辈子算是忘不了他！
赵大拿：忘不了，你能咋的？
赵山虎：哼，到他和孟家闺女成亲的时候，我至少能不去贺喜！
赵大拿：老叔，堵这号气没用！哎，村人嘀咕磨叨，说咱双成和二寡妇……
赵山虎：大拿，你甭说了！你就甭往我脸上唾啦！
赵大拿：二寡妇虽说带个娃娃，那可是个好女人呀！
赵山虎：我还不信，我赵家离了富农的儿媳，就得打光棍！
赵大拿：老叔，富农的儿媳，不算富农吧？
赵山虎：田家子弟，找的是黄花大闺女；我赵山虎的子弟，就得找拖拖带带的寡妇？
赵大拿：所以，你也不用说甚的成分出身的啦。你反正是要和田家赌气！
赵山虎不再接茬儿，低头垫圈。
5.外景。赵家院落。午。
赵家院落里，父子两个收了工。
儿子双成解下毛巾，掴打裤脚。
老子坐在檐下，抓起干沙土搓搓巴掌，拍打拍打，也就等于卫生过了。
院里摆了小桌，一面一只小板凳。
赵双玉将两笼莜面栲栳栳端上来。
赵双玉：爹，哥，吃饭吧！
赵山虎吃着一笼，赵双成将另一笼扣进海碗，上些辣子酸菜，就要起身出门。
赵山虎：屁股上有刺？不能坐下吃顿饭？不能看见你爹？
赵双成：成天除了我看你，就是你看我，有甚看头？我到饭场上去呀！
赵山虎：饭场？你的饭场是二寡妇家吧？
赵双成：二寡妇家咋啦？不是人去的地方？
赵山虎：闹半天，就真是要去二寡妇家。那女人有看头！
赵双玉：爹，我哥想去谁家去谁家吧，你管那么多干啥？
赵山虎：我不管？我不管，你哥他就给我把富农的儿媳妇娶回来啦！
赵双玉赌气钻进耳房，赵双成一脚将小板凳踢飞。
赵双成：娶回来就娶回来！我是娶人家女人哩，还是娶人家成分哩？当上个贫协，得了理啦！苦受了一辈子，混成个贫农，成了光彩啦！
赵山虎：你也不用激愤你爹。你这个爹不好，没这个爹放话，你甭想娶回甚的大寡妇、二寡妇来！
赵双成：这人家不能待了！我走口外去！
6.内景。田家客房。夜。
田家客房。
煤油灯下，兄弟两个在炕头盘腿对坐。
任连翘在炕底借着灯光缝被子。
田芒种：白日逍遥走四方，黑夜添油补裤裆。
任连翘：白天谁看娃娃？谁做饭？这会儿咱卫国睡了，我给立春赶紧把结婚成家的被子做做，你也有说的！
田立春：哥，你想不通参加农业社，不该磕打我嫂子。
田芒种：“半种地、伙栽瓜，一个院里住两家”；老百姓都说闹不成。几十家，成百号人，能把地种好？还有，地亩入社，耕牛牲口一概入社，这叫合理？不说别家，赵山虎老汉人家有几十只羊，一下子入社归公，老汉肯定不乐意！
任连翘：就是！叫咱们外人说，也不合理！
田立春：哥，嫂子，上级布置下来，我得执行呀！自家人不支持我，我就干不成这个村长啦！
任连翘看看丈夫。
田芒种脸子拢在烟雾中。
7.外景。老杨树下。日。
老杨树饭场上，又到午饭时分。
马营沟许多汉子聚拢来，吃饭聊谈。
邮递员白万全蹬着自行车来送报纸和县上的文件。
田立春连忙起身接应。
白万全：立春，估计你就在饭场上。省下我上你家找你！
白万全从车上悬挂的邮政袋里，抽出一份报纸，还有县上下发的文件，递给田立春。
白万全：《人民日报》，一个村子一份，县上统一发的。这个是县上的文件，让交给村干部；干部们都必须立刻通知老百姓。全国合作化运动开始啦！
白万全匆匆要走。
田立春：吃了饭再走吧？
白万全：这回的运动，雷厉风行。今天我们邮政局下的死任务，必须在今天把上级文件发到全县每个村子！我走啦！
几个半桩娃娃正围拢了欣赏自行车。
娃娃甲：这就是洋车子！
白万全轰开娃娃们，一道烟走远。
毛亲老汉问旁边的孟广仁。
毛亲：刚才那邮政说啥来？
孟广仁脸色已然发白。
孟广仁：老天爷，要开始甚的合作化运动啦。运动！
8.内景。赵家客房。夜。
深夜；赵家客房，残灯如豆。
靠近灯光，赵双玉在缝腰带。
炕头，是两件替换衣服和一只干粮口袋。
赵双成在地下坐了小板凳，听赵山虎的嘱咐。
赵山虎：咱的家底你知道。地里打下的粮食，光够吃喝；有几十块银圆，银行里一块银圆只能换一块人民币；老子给你搭揽亲事，完婚娶亲，其实就指靠咱的几十只羊！要合作化了，说是除了下蛋鸡和看门狗不入社，牲口羊群都得入社。羊群归了公，不就傻眼啦？四乡八里，赶上牲口走口外的不少；我看是夜长梦多，明天羊群出坡，你就不用回来了！
赵双成：我走了，爹你注意身子骨！
赵山虎：十来个银圆，还有几块钱，双玉给你缝到腰带里啦。你操心些！
赵双成：我知道。
赵双玉将缝好的腰带递给哥哥。
赵双成：双玉，哥走了，家里你多操心。四蛮牛、三歪愣那些灰鬼，你躲开些！
赵山虎：这倒不用担心。两个王八蛋翻墙跑腿，谅他不敢到赵家来胡作非为！
赵双成搓着脖颈，嘴唇厚厚还想说什么。
赵双玉：樱桃嫂那儿，我会过去关照。实在不行，黑夜我和她去就伴！
赵山虎：又不是到口外落户，只是避避风头；哪里马上就出事了？风头过去了，赶上羊群回来；风声还是紧急，把羊卖了！
9.内景。李樱桃家。晨。
清晨。赵双成担水进屋。
孟庆来已经七八岁，揭开水缸盖子，赵双成将水栽进水缸。
李樱桃从锅里捞出十来个煮鸡蛋，镇在凉水里。
赵双成：樱桃，今天羊群出坡，我就不回来了。
李樱桃不吭声。
赵双成：你和庆来多操心。黑夜早早关门。实在害怕，叫双玉过来和你就伴！
李樱桃还是不吭声。
赵双成：到口外，我要混成个人样儿，回来接你！要是舞弄不成，也就要回来。
李樱桃将鸡蛋装了一只手巾包，递给赵双成，瞟眼看看赵双成，目光中传达出说不尽的话语。
赵双成将鸡蛋拿出两个，塞给孟庆来。
赵双成：庆来，谁要欺负你妈，过那头喊姑姑、叫爷爷去！记住啦？
孟庆来点点头。
10.外景。田家院子。日。
田芒种在院里侍弄苗圃。
任连翘打扫院子。
四蛮牛拿着一面铜锣，兴冲冲进院，没人搭理。
四蛮牛“咣咣”敲响铜锣。
四蛮牛：哈哈，民兵队长进来，你们就没看见吗？
任连翘：三张麻纸裱糊的驴头，多大的面子！筛锣打鼓的，还要吓着我家卫国哩！
四蛮牛：合作化运动开始啦！就是要筛锣打鼓的、惊天动地的！
田芒种：我看这合作化，在咱们马营沟，就是懒汉高兴。敲敲锣，喊喊口号，一样开饭！
四蛮牛：田老大，你可没说对。光是开饭？我们还要吃香的、喝辣的！像你这样的种地能手，想发家发财？做梦去吧！
任连翘：大清早，哪里跑进来夜猫子啦？没一句人话！
四蛮牛：哥，嫂子，说正经的，立春呢？我有紧急情况汇报！放羊汉赶上羊群跑到口外去啦！
任连翘：行啦，玩了三秋啦！我家立春已经上赵山虎老汉家去啦！
11.外景。李樱桃院子。日。
李樱桃院里。
李樱桃在洗衣服，拿棒槌在搓衣石板上槌打。
三歪愣斜眉吊眼的，看李樱桃的手腕脖颈；
三歪愣：“樱桃好吃口难开”呀？放羊汉跑到哪儿去了？
李樱桃：放羊汉跑哪儿，你问放羊汉。问得着我李樱桃？
三歪愣：现在本人担任了马营沟的治保，跑了那么多羊只，一个大活人不见了，我能不查？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放羊汉在你这儿直出直进，村里谁不清楚？我三歪愣早就操上心啦！他去哪儿，你能不清楚？
李樱桃管自槌衣服。
三歪愣：二寡妇，你要明白你的身份！态度好点嘛，我也就不用给你来硬的；态度恶劣，小心开你的斗争会！
李樱桃还是不吭声。
孟庆来在门框那儿狠狠看着三歪愣。
三歪愣：你给放羊汉三天两头荷包鸡蛋，你当我不知道？今黑夜给我也荷包上几个，咱们就算没事！
李樱桃：庆来，过去喊你姑姑去！就说妈妈叫她过来做伴！
孟庆来怯怯地看看三歪愣，突然跑出大门。
三歪愣：叫小姑子去了？你咋不把公公叫来？告诉你吧，赵山虎的贫协快干不成啦！老家伙的虎皮快叫扒下来啦！对抗合作化运动，他吃了豹子胆！
12.内景。赵家客房。日。
赵山虎在炕上闷头抽烟。
田立春盘腿坐在对面，递上一根纸烟。
田立春：这回乡里开会，乡长给了一盒顺风烟，一毛多一盒哩！
赵山虎将纸烟放着炕沿边。
田立春：老叔，捎个话，叫双成回来吧！在口外放了几天羊，也不算啥问题。要不然，可就成了对抗合作化，问题就严重了！
赵山虎：合作化？要是能给我家双成“合作”上一头亲事，我就赞成合作化！老的小的两条光棍，谁和谁合作？
赵双玉端上开水一碗。
赵双玉：立春哥，你喝水。我哥一个大活人，他要是不回来，我爹还能捉他回来呀？
田立春：双玉，合作化，全国一盘棋。口外，口外不是国外，也要搞合作化！你哥迟早得回来。迟回来，不如早回来。
赵双玉：道理是那么个道理。可是，对你说实话，我哥上了哪儿，我爹也不清楚呀！
田立春：回来迟了，有人反映到上头，万一叫抓了对抗运动的典型，山虎老叔老革命的面子往哪搁？
赵山虎：唉！摊上什么吃什么呗！让小子走口外，是我赵山虎的主意。我把功劳树奖状，交还上级，等着吃处分就是！
田立春和赵双玉对眼看看，无可如何。
13.外景。饲养院。日。
赵家垴一带，建起了农业社的饲养院。
倚着土崖，开挖了窑洞，便是畜圈。
赵山虎和毛亲老汉出任饲养员。
牲口还没有归圈。
两人一个输草、一个压刀把，用铡草刀切草。
赵大拿领着几个人在版筑围墙。
歇工时刻，三人对火抽烟。
毛亲：大拿，你说咱的放羊汉，躲过这运动躲不过？
赵大拿：当着我山虎叔，你是哪把壶不开提哪把！
毛亲：山虎整天唉声叹气，成了心病啦。我不提，这事儿就没有啦？“打死老婆盼夜长”，不顶用！
赵大拿：听孟广仁念叨，报纸上说全省、全国都合作化了。双成我看是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迟早得回来，迟回来倒不如早回来！
院里，大铁锅里煮着料豆，赵山虎上前翻动，不接话茬。
14.外景。大队部。日。
田家梁这面，也靠着土崖新开了几眼窑洞。
窑洞门上分别挂了“队部”“会计”“库房”等牌子。
窑洞前面，大片空地，人们正在筑场。
筑场，有碌碡碾压、列队踩场、打夯等几道工序。
此刻，大家正在踩场。
大家列队，横着挨个移动，脚下用力踩踏。
男人一队，田芒种领头。
女人一队，任连翘领头。
两支队列面对面，反向移动。
田芒种：广仁叔，来上两段干板秧歌？
孟广仁看看妇女们。
孟广仁：这，不好意思吧？
四蛮牛：你不唱，我可就来啦！“锵咚锵，起咚起，男的女的搅混起”！
田芒种：四蛮牛，别胡闹。听广仁叔的！
孟广仁清清嗓子。
孟广仁：嗓子不抵了，我随便念叨两句吧！
小芥子开花一片黄，
因为想你上了房；
上了房，还是个低，
瞭见村村了不见你！
大家和着节奏，踩场的声音整齐划一。
愉快劳动中，三歪愣一路小跑来到场院，大呼小叫。
三歪愣：四蛮牛，听说放羊汉回来了！
四蛮牛：走！游街示众！敢对抗运动，反了他了！
田芒种：立春上乡里开会，村里的事，你两个就做了主了？说游街就游街呀？
三歪愣：田老大，依你说，这事谁做主？能让放羊汉他爹、贫协赵山虎做主？
田芒种：你们推选我田芒种当生产队长，村里的事，我不能过问一声？
四蛮牛：这是民兵和治保的事，和你生产队长无关！
三歪愣：老大，劝你不要当落后分子的尾巴！老四，咱走！
15.外景。饲养院。日。
饲养院里，有的牲口已经入圈上槽。
赵山虎和毛亲正在喂牲口，一个筛草，一个拌料。
赵双玉匆匆跑来。
赵双玉：爹，我哥他回来了！
赵山虎：羊群呢？
赵双玉：羊群赶回来了。我哥说，口外也搞合作化。羊也瘦了，人也黑了！
赵山虎：双玉，你先给你哥做饭吃吧。我上大队部一趟。事情已然做下，看人家怎么处理吧！
16.内景。李樱桃家，客房。日。
李樱桃家，客房里。
赵双成在地下，靠着墙根吃烟。
孟庆来帮着划着了火柴。
赵双成：庆来，叔叔到口外走了这一程，你想不想我？
孟庆来：想哩！
李樱桃端着海碗进来，海碗里是荷包鸡蛋，将海碗摆上炕桌。
李樱桃：谁想你哩？口外，哪怕你上国外哩！一个人到外头刮野鬼，我娘母子死活，有谁操心？
赵双成：那几个灰鬼没来歪缠勾扯你吧？
孟庆来：来过！白天来找你，黑夜拍窗户，可怕人哩！双玉姑姑和我们来做伴，这才好了。
赵双成：狗日的们，不是东西！
李樱桃：你坐到炕上来吃吧。长工似的勾虬在墙根，不上台面！你在口外，没受制吧？
赵双成：哈呀，口外也搞合作化！哪里都是筛锣打鼓的，羊群都差点叫扣住回不来！
正说话间，三歪愣和四蛮牛大呼小叫冲进来。
三歪愣：赵双成，你还敢回来？
四蛮牛：放羊汉，不赖呀！逃避合作化，有了功劳啦，有人给荷包鸡蛋！
三歪愣：走！游街示众去！
说着，上来就拉扯放羊汉。
赵双成：羊群我都赶回来了，统统入社归公还不行？
四蛮牛：说得轻巧！对抗运动、破坏合作化，光回来就行啦？不回来，莫非你还想出国留洋？走你的吧！
几个后生，拉扯推搡着，将放羊汉裹挟出门。
三歪愣回头咋呼惊惧的李樱桃。
三歪愣：这回先饶了你！
17.外景。老杨树底。日。
刚刚踩场的人们散了工，赵山虎截住孟广仁和赵大拿等人问话。
赵山虎：咱那村长在不在？
赵大拿：立春到镇上开会去了。听说咱双成回来了？
赵山虎：回来了。我一时错了主意，事情已然做下。羊只倒是一个没少。见见村长，看人家怎么处置。
赵大拿：羊群入社归公，他们还要怎么处置？
孟广仁：合作化是运动，恐怕是不好说呀！
议论着，锣声咣咣的，民兵们押了赵双成游街过来。
三歪愣敲着锣，高呼口号。
三歪愣：拥护合作化，斗争逃跑分子赵双成！
村人驻足观看。
孟广仁目光惊恐，缩了脖子。
赵双玉和孟庆来，从后面追上队伍。
赵双玉：四蛮牛、三歪愣！你们不能这样！我哥是地主、还是富农？凭什么游街？
三歪愣：凭什么？凭我三歪愣担任治保！凭你哥破坏合作化！
四蛮牛：多亏你家是贫农，不然，早就一根绳子扯上二梁！
赵双成在人丛中看见父亲。
赵山虎：羊群回来，全部交公，你们还要拿人游街。这是谁的决定？
三歪愣：谁的决定，我们还给你汇报汇报？贫协主席、植树模范，你还有脸问？！
赵山虎紫涨了面皮。
赵山虎：游街吧、示众吧！马营沟就由你们几个作反吧！
四蛮牛：马营沟？照你这态度，放羊汉拉上到右卫镇！游街号令！——老三，咱们走！
赵大拿想出头说什么，孟广仁扯扯衣襟。
民兵们裹挟了赵双成离去。
赵山虎挺了脖颈。
赵山虎：双成，你不用害怕！事情是你老子做下，砍头枪崩，有我一条老命足顶！
18.外景。田家院子。日。
田家院里，田芒种洗手过后，将残水浇了苗圃。
任连翘：火上坐着锅，连立春的饭做上了，你捎带看一眼。我上孟家接咱娃娃去！
田芒种：筛锣呐喊的，你看看民兵们是不是真的游街了？闹得实在过分了，赵山虎老汉脸上搁不住！
说话间，老汉地动山摇闯进来。
赵山虎：田芒种、田立春！你们田家把人欺负扁了！杀人不过头点地，赵家逃避合作化不对，改了也不行？羊群回来，我统统入社交公也不行？拉上我家双成游街示众！
任连翘：老叔，霍雷炮仗的，你也打听打听。立春到镇上开会，他知道你小子回来了？在场院里，芒种还和四蛮牛顶撞了一气。
赵山虎：媳妇子，伶牙俐齿，马营沟谁不知道你？不用给我灌迷魂汤，我清楚着哩！田芒种是队长、田立春是村长，他们不放话，那两苗杂菜就敢打冲锋？
任连翘：偌大年纪，听不懂人言。田家是横行霸道的人家？芒种弟兄是坑苦乡邻的歹人？
赵山虎：不横行霸道、不坑苦乡邻，我家小子就让游了街！说是还要到右卫镇号令！
田芒种：人拉下，算我的；狗拉下，你也算我的。田家是洗涮不清了！老叔，你说吧，你要怎么样？
任连翘：芒种！老汉着急上火，你也吃上枪药啦？都是马营沟的人物，你们就吵吧！把天吵塌吧！
19.外景。大沙梁上。日。
大沙梁一带，田立春开会回来，正在查看头年种下的树。
七八个民兵裹挟了赵双成将要出村，三歪愣半天敲一下锣。
田立春：你们这是干啥？
四蛮牛：这不是放羊汉，逃避运动的家伙！村里游过街，到镇上号令去！
田立春：双成，羊群赶回来没有？
赵双成：赶回来了！
田立春：你家的主张，羊群入社不入社？
赵双成：我爹说了，事情已经做错。羊群入社归公，然后听你们的处理！
田立春：四宝，咱们回村吧。赵双成已然回来，羊只没有短下，人也知道错了，随便拉人游街，这可不对！
三歪愣：村长你这叫什么话？破坏运动没事，我们和破坏分子进行斗争反倒错了？
田立春：镇上开会，县委书记李建功讲了，咱们县这次运动中赶上牲口出口外的不少。能回来，就是好的。政策是既往不咎！
三歪愣：政策？马营沟还有马营沟的政策哩！我们治保方面，坚决不当落后分子尾巴，坚决和对抗运动的破坏分子斗争到底！
田立春：三丑！马营沟你是村长，还是我是村长？村里有了问题，咱们解决下来就是；非要到镇上去抖擞，有什么好处？
三歪愣：照你说，放羊汉就不要处理啦？我们民兵和治保火冒喧天的，就这么算啦？
田立春：赵双成的错误，我们当然要处理！我已经想好了，光是嘴上检查认错，不行；要处罚他家秋季植树一百棵！双成，你接受还是不接受？
赵双成：嘿嘿，我接受！不要到镇上游街，咋也行！
20.外景。赵家院子。黄昏。
黄昏时分，赵家吃罢饭，赵双玉正收拾碗筷。
赵山虎在檐下抽烟，赵双成在窗台上给马灯里添油。
田立春走进院子。
田立春：山虎叔，吃过了？
赵双玉：立春哥，吃了吗？快进家坐，我给点上灯！
田立春：吹灯不亮、点灯不明，就在院里吧！
赵山虎用下巴指指小板凳，没有发话。
田立春：老叔，后晌我碰上民兵们，批评了他们几句。有事说事，来不来拉人游街，不对！
赵山虎：游街对不对，已经游过啦！我还能说甚？
赵双玉：爹，要不是立春哥拦住，我哥就让拉到右卫镇号令去啦！
赵山虎：号令就号令，赵家做出不是了嘛！
田立春：山虎叔，咱家羊群是回来了，可是逃避过合作化也是事实！
赵山虎：对！不是谁给我捏造的！
田立春：后晌我当众说了，这个事儿，村里总得处罚一下。秋季绿化，除了集体任务，咱家另外植树一百棵。你看，能接受不能？
赵山虎：你当村长的说下，还有什么能不能？
赵双玉：立春哥，我爹就是这脾性，说出话来冲倒驴！我家同意处罚，愿意植树，保证超额！
赵山虎：不单是这！我赵山虎走错脚步啦。双玉，进窑里把那功劳树的奖状拿出来，咱不够格，退给公家！
田立春：老叔，这个用不着！咱们甚归甚，功劳是功劳，谁也抹杀不了；错误归错误，认罚就是！老叔，我说的这个处罚办法，不单单针对你一个。咱们农业社以后定个章程出来，谁要违反了，一律罚他种树！你老人家看看行不行？
赵山虎：看来你是对事不对人？一碗水真个要端平？
田立春：老叔，我年轻，才学着当了几天干部？以后还得多指点！
赵山虎：我老汉不轻易夸奖人。后生！李建功有眼光，选人选对啦！
21.外景。羊圈。晨。
清晨，羊群准备出坡。
赵双成装束停当，毛单、放羊铲，另外斜背一只水袋、肩扛一捆树栽。
孟庆来在一面扛了一柄镢头，手里还拿了一杆小鞭子。
李樱桃喜盈盈看着儿子。
李樱桃：跟上甚人学甚人，跟上巫婆学跳神！你就相中了一个放羊！
赵双成：我这营生不赖！原先放羊，如今还是放羊。农业社里劳力工一天挣十分工，我能挣十二分。庆来到地里能干个啥？跟上我当个小羊倌，一天给你挣五分工！
李樱桃：双成，晌午饭给你预备点啥？
赵双成：晌午，我在山里种树；叫庆来回村吃饭。他吃罢了，给我闹上一砂锅和子饭！你要做呐，就告我家双玉不用做了。省得做上重皮！
赵双成打起羊群出村。
孟庆来一路断后，挥动鞭子，有模有样。
22.外景。山坳里。日。
山坳里，赵山虎老汉一边放牲口，一边植树。
几匹牛驴，缰绳都拴在铁橛上，在坡上吃草。
老汉挥动镢头，旁边是一捆树栽。
23.外景。场院。日。
队部门口的场院里，马营沟村民们排列开大致整齐三列纵队。
一队男社员，一队民兵，一队妇女儿童，人人肩扛铁锹镢头，个个身边是一捆树栽。
田立春在队列前讲话。
田立春：再有十天半月，即将到秋收大忙季节。眼下，正是秋季植树的好时候。大家一起议论通过的绿化章程，刚才我细说了一遍，完了还要写上黑板报。春秋两季植树，以后要雷打不动！绿化家乡，人人有责。大家同意贡献义务工，会写字的要写下保证书；不会写字的，请人也要写出保证书。保证什么？要保证植树的成活率。我们要求达到70%，最低不能低于50%！
本次秋季植树，壮年队，由生产队长田芒种负责；妇女队，由妇女队长任连翘负责；民兵队，由我和田四宝负责！
民兵队，都是精兵后生，植树要带头。要超额完成绿化任务，不能光是筛锣呼口号！
三歪愣：我说社长，这个绿化动员大会，要不要呼口号？
田立春：我说不要光是呼口号，不是不要呼口号！现在需要你们呼口号，你两个就负责给咱呼口号！
四蛮牛拳头高举。
四蛮牛：开展秋季植树运动！超额完成绿化任务！
民兵们跟上呐喊起来。
24.外景。苗圃。日。
田家梁山坳里。
田立春、田芒种兄弟陪着县委书记李建功，视察苗圃。
李建功：老大，两年前你就自觉培植苗圃，很有点预见性啊！用地面苗圃，逐步取代空中苗圃，这个做法要全县推广！
田芒种：李书记夸奖。马营沟拢共山虎老汉一棵棺材树，再要砍树栽子，那棵老杨树恐怕就活不成啦！
李建功：马营沟由社员集体订立章程，春秋两季义务植树，而且要保证成活率，这个经验也好得很！田立春你好好干，在村里锻炼几年，准备给咱到乡里负责！
田立春：李书记，我还年轻，文化也浅，哪里敢到乡里当领导？
李建功：我照你这么大，已经是部队上的营长了。我们是在打仗中学会了打仗！建设新中国，建设咱们玉林县，我们也要在工作中学会工作。不乐意到乡里工作，是不是心里放不下那个姑娘？那姑娘是叫孟海棠吧？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哪？
田芒种：海棠姑娘年龄也不小啦。两人早该结婚啦！可是，放羊汉还打着光棍，我兄弟内心里总是觉得有些对不住赵家。自己先结婚，恐怕是不自在！
李建功看看田立春。
李建功：你这个田立春，思维方式有趣！这样事情，有大家看齐的吗？至于赵家的事情，芒种老大，你还得帮我出力想办法。我给赵山虎老人许过愿的，你和连翘给咱们留点心。立春还没成家，估计做不了这个工作。这个工作做好了，对马营沟整个村子的团结作用巨大！
25.外景。饲养院。日。
饲养院里，毛亲输草，赵山虎压刀把切草。
四蛮牛和三歪愣前后溜达进来。
毛亲：这二位，“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张龙赵虎似的。
赵山虎：张龙赵虎？我看是董超薛霸！——二位，到饲养院有甚的贵干呀？
四蛮牛：看看，转转，视察一下你们两个老鬼的工作！
赵山虎：听说李建功来了，你们两个积极分子，还不赶紧鞍前马后维护领导？
四蛮牛：哈哈，维护领导，轮不上我们。这会儿，人家弟兄两个陪县委书记视察苗圃。一会儿，书记要上田家吃饭。你这老革命，也给晾到一面啦！
赵山虎：毛亲，输草！听这些鬼话，不如听老牛倒嚼！书记上田家吃饭？那年还上我家吃过哩！他两个倒想请人吃饭，猪泔狗食的，能端出来？任连翘的锅头，全村有名！
三歪愣：这老汉，看着田家气盛，他也敲开顺风锣啦！
四蛮牛：田家，兄弟两个，一个社长、一个队长；任连翘，妇女队长还不算，妇女主任也是她！
三歪愣：马营沟的官儿，都让田家霸占了！
赵山虎：你们两个，一个能当民兵队长，一个干的是甚甚治保。你们能当官，马营沟狗戴上帽子都能当官！不用发牢骚了，再要鬼说鬼道，别的我办不到，我找李建功，保准能摘了你二位的纱帽翅儿！
毛亲：合作社了，混锅吃饭，大家相互谨让些吧！要是挑毛病，你们说，是田家挑住你俩，还是你俩挑住田家？
赵山虎：除了筛锣呐喊，一说下地上山，稀屎一摊！义务植树，你们种了几棵树？
两苗人物对对眼儿。
四蛮牛：老三，咱走吧？这两个老鬼，给咱们上开课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