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为官须如人父母,爱抚老弱敬忠贞;
作奸犯科皆严惩,防微杜渐乃本根。
光阴荏苒,离开先父留下的生意兴隆的茶叶铺子已有六年了,在下一直于东城门外的乡间别墅中安闲度日。由此,终得一缘,我觅着了打发时日的最佳娱乐,一心一意搜寻有关犯罪及断案的文献。
时值大明圣朝,真个儿是太平盛世,国泰民安;上下井然有序,作奸犯科之事罕见。不多时,我便发现唯有追溯以往,方可觅得那些神秘离奇的罪案及其各地父母官机敏裁断的记载。春去秋来,我业已收罗了不少知名案例以及相关的文物文献,有凶残歹徒用过的凶器、古时宵小之徒夜盗的器具,以及其他许多与罪案记录相关的古物,几年来醉心于此,每每令我如痴似癫。
所有藏品中,有一物件乃我最爱,那便是数百年前断案如神之狄仁杰——人称“狄公”——所使过的惊堂木。此物系一长方形黑木,上镌在下于此书开篇所引诸句。可以想见,此物乃狄公升堂问案时所用,乃时时警醒其肩担正义、不负社稷民生之意。
可目下,我只能凭借记忆写出上文,因为此物已非在下所有。今夏之时,亦即两月前一次令人魂飞魄散的经历,令我彻底放弃了对罪案的研究,故而我也转让了那些个藏品。每一念及那些物件都和令人发指的罪案相关,在下便不寒而栗。好在现今我已改弦更张,热衷于青瓷收藏。我生性平和,这等雅好也颇合我意。
只是在我能真正心安理得悠闲度日之先,还须再做一件事。那可怕的往事无法轻易忘却,仍叫我夜不成寐,故须先奋力甩脱困扰我已久的诸般记忆。我自忖,若要从此间解脱,不再为噩梦所扰,须得揭此秘密,把那无可名状的神秘经历原原本本和盘托出。唯如此,方可一劳永逸,脱离苦海,不再面对令我战栗惊悚、近乎发狂的恐怖经历。诸位看官,且听我慢慢道来。
那一日清晨,天气晴朗,正所谓秋高气爽时节,我坐在自家精致的花园内,看着两位爱妻以修长玉指抚弄摆放菊花。唯有在如此宁静的氛围里,我方敢回忆起那一日所发生的可怕之事。
那是八月初九,这日子我将永世铭记。中午时分,天气异常燥热,午后则愈见闷热。傍晚,我心下甚是不宁,烦闷不已,遂决定坐轿外出。轿夫躬身询问去处,我一时兴起,命他们抬我去刘掌柜的古玩铺。
这古玩铺有个傲人的名字,唤作“金龙”,位于孔庙对过。店主刘掌柜是个贪心的家伙,但他却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时不时能帮我觅到些与罪案断狱相关的有趣古物。在他收藏丰富的店铺里,在下常常乐不思蜀,倒也度过不少快乐的时光。
进店时,只有刘掌柜手下的小二在。他禀道,掌柜的身子不适,正在楼上屋子里歇着。我知道,那屋里放着不少稀世珍品。
在楼上我见到了刘掌柜,他正在那儿使性子,连称头痛,抱怨不已。为免屋外热浪侵袭,他已合上了格窗。半明半暗中,这间熟悉的屋子反而显得有些陌生,颇有几分凶险之相。我本想立马抽身而去,但念及屋外热浪滚滚,遂决意再待一阵,顺便也请刘掌柜再拿几件玩意儿瞧瞧。于是我在大扶手椅上坐定,一个劲地猛扇我的鹤翎羽扇。
刘掌柜咕哝道,他没啥特别的东西可以给我看。他漫无目的地向四周环顾片刻后,打角落里取出一座黑漆镜架放在我面前的书案上。
在他忙着擦拭镜架时,我发现那架上只是面普通的帽镜,亦即置于方盒顶的一架银镜。不过,唯有做官的方会使这种镜子,以束发正冠。从漆架上的裂痕看,似颇为古老,但对于经眼无数的行家而言,此物极为平常,几无任何价值。
不过,我忽然瞥见架上的一行镶银小字,忙近身念道:“浦阳狄县令。”花了很大劲儿我才矜持如故,没露半毫狂喜之态。我知物主绝非旁人,乃鼎鼎大名的狄公狄仁杰。在下隐约记得,据史书所载,狄公在任小小的浦阳县令之际,曾不可思议地断了至少三件疑案。但很不幸,那些事迹之详情未能留得只字片语。因狄姓并不多见,故而我敢断定,此帽镜乃狄公之物。
顿时,所有疲倦烟消云散。我暗自庆幸刘某人懵懂无知,竟然辨认不出这无价之物曾属盛唐时代一位断案名臣所有。
我靠回椅背,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请刘掌柜去替我倒杯茶。他一下楼,我便随即跳起,打开帽镜,迫不及待地将帽镜检视一番。我随手抽出镜子下端那盒中的小屉,只见内中放着一顶可折叠的古代官帽。
我小心撑开这件破旧的丝织品,灰尘自接缝处掉落。除了些蛀洞之外,帽子还算完整。我颤抖着双手,虔诚地举起这顶官帽,这正是著名的狄大人在公堂问案时所戴的官帽!
也许唯有老天知道,是何等的奇思异想令我不自量力,拿起这珍贵古物扣到了自家的头上。我往镜中看了一眼,想知道我戴此帽是否得体。久经岁月侵蚀,此帽镜原本精致的外表已失去了光泽,只映出暗淡之影。可突然间,模糊之影成了个清晰之像,只见一张极为陌生憔悴的脸浮现于镜中,双目炯炯,逼视着我。
霎时间,雷鸣电闪,天旋地转,一切变得幽暗,我好似掉入一无底深渊,神思恍惚,脑中空荡,不知身处何时,更不知身在何地。
慢慢地,我发现自己正飘行于一大片愁云惨雾之间,云雾成了一个个人形。朦胧中,我发现一个恶棍正在摧残一赤裸的少女,但我却瞧不清那男子的脸。我欲上前相救,却怎的也动弹不得;想大声呼救,却无以发声。随后,我又被卷入其他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件里,一会儿我是个无缚鸡之力的旁观者,一会儿又是个备受折磨的受害者。当我缓缓沉入一潭恶臭的死水之际,两位美人前来相救。隐约中,我只觉得她们与我那两个可爱的如夫人长得很像。我只想抓住她们伸给我的手,当此之际,一股强大的气流将我拽回,在泛着白沫的旋涡中不停打转。我处在旋涡中央,正慢慢为其吞噬。当我清醒时,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暗而狭小的空间里,有一股无形之力狠狠地踩压着我,虽死命挣脱,可手指所及尽是光滑冰凉的铁壁。将要窒息之际,此压力突然减弱,我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可当我想移动时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四肢业已被钉在地上。粗重的绳索套住我的手腕及脚踝,绳两端湮没于灰雾茫茫之中。只觉绳索渐渐收紧,剧烈的疼痛感遍及四肢,无名的恐惧令我魂飞魄散。自觉整个身子正被缓缓分开,遂开始痛苦地尖叫。随后,我醒了过来。
此刻我正躺在刘掌柜房间的地板上,冷汗淋漓,浑身尽湿。刘掌柜跪在我边上,惊声呼叫着我的名字,而狄公的帽子已从我头上滑落,静静躺在摔成碎片的镜子上。
在刘掌柜的搀扶下,我战战兢兢起身坐于扶手椅上。刘掌柜随即将一杯茶递到我嘴边。他告诉我,正逢他下楼取茶壶时,蓦地一声雷响,紧接着就下起了滂沱大雨。他冲上楼欲将窗户关紧,却发现我倒在地上。
我沉默不语,许久,只缓缓品尝着香茗。随后我便将那冗长的、有关本人忽然晕倒的传奇故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刘掌柜,接着便请他替我将轿子唤来。在倾盆大雨中,虽然轿夫以油布盖住轿子,可回家途中我还是被淋得浑身湿透。
我觉得精疲力竭,头痛欲裂,遂径直上床睡觉。我的大夫人甚是不安,唤来了一直替我家治病的郎中,他发现我的心智有些失常。
我一病不起,整整四十天之久。大夫人坚持,我之所以康复,完全归功于她热切的祷告,以及天天在药王菩萨前烧香礼拜的功德。而我却将此归功于二夫人、三夫人日日夜夜的精心侍奉,她们轮流守护床边,依良医之嘱按时定量喂我服药。
当我体力逐渐恢复,已能自个儿坐起时,郎中问及那日在刘掌柜古玩铺里的个中详情。我自然不愿再回忆那段怪诞离奇的经历,只推托道,那天只是忽然觉得头晕目眩而已。郎中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倒也未再坚持让我从头至尾说上一遍。离开时,他随口说道,类似此般致命头痛发烧之症状,大多由邪气所致,尤其是与那横死案件有关之物更易引发,因那些物件四周邪气缠绕,极易危害与其过于接近之人之心智。
睿智明达的郎中离开后,我便唤来了管家,吩咐他将所有与罪案有关之藏品装入四个大箱,送与我那大夫人的叔父黄员外。虽然我大夫人不厌其烦地在我面前夸奖她叔父,可事实上,她的这个叔父始终是个叫人厌恶的吝啬鬼,常爱惹些官司上身。我给他写了封有礼有节的信,说在下对他精通大明律法万分钦佩,遂欲将我全部有关罪案之藏品送给他。我须得补充一点,自打那位叔父钻了法条的空子、骗去我一处价值不菲的地产后,我一直对其心存耿耿,真希望某日当他在研究我的藏品时,与那些骇人之物咫尺之近,遭逢我在刘掌柜古玩铺内同样毛骨悚然的经历。
眼下,我打算将戴上狄公官帽那瞬间所经之事一一道来。至于因我这番非同寻常的经历而揭开的三桩古案是真是假,抑或仅为本人发烧时的胡诌,那就由看官您自个儿裁量吧,我不再打算从史料中寻觅真相。诚如前文所述,我已全然放弃了对罪案及断案史的研究,对那些不祥之物已失去兴趣,而对收藏精致的宋瓷却兴致盎然,乐此不疲。
就任浦阳县令的头天晚上,狄公坐于衙门公堂后的书斋内,专注地审阅着本地档案。桌案之上,一侧堆满账簿与文案,另一侧放着两支点燃的高台大烛,烛台以青铜制成。摇曳的烛光照在狄公那绿色的锦缎官袍及闪亮的乌纱官帽上,偶尔他会捋一捋那浓密的黑色长髯,但眼睛始终未曾离开过眼前的大堆文案。
在对面那张较小的桌案旁,狄公的亲随洪亮正在整理、筛选文案卷宗。洪亮是个瘦小的老者,留着稀疏的白山羊胡须,着一身褪了色的褐色长袍,戴一顶小弁帽。他心下明白,目下已近子夜时分。他不时悄悄望一眼另一张桌案后的高大身影。他自己在中午小睡过片刻,可狄公一整日皆未曾歇息过。尽管洪亮知道狄公身子犹如铁打般壮实,但仍不免忧心忡忡。
洪亮原本为狄公父亲之侍从,一手将狄公带大,后跟随狄公到了京师,陪其完成学业,在狄公受命赴各地任职时,仍一直陪伴其左右。浦阳乃狄公任县令的第三个任所。过去那些日子里,洪亮始终是狄公最信任的朋友和幕僚,无论公事还是私事,狄公皆能毫无保留地与之商议,而洪亮也总能肝胆相向,献计献策。为方便洪亮行事,狄公任命他为参军,委他协理县衙事宜,因此人人俱称其为“洪参军”。
望着眼前大堆的文案,洪亮不由想到狄公已忙碌了一整天。早上,狄公与其夫人、孩子、仆役及一帮随从抵达浦阳县城后,狄公便立即赶至县衙公堂,其余人等则赶往北面的宅邸去。到了宅邸,狄夫人在管家的襄助下监看行李解卸,开始布置新家。狄公没时间看他的宅邸,他须先从他的前任冯县令手里接过县衙大印。仪式结束后,他便召集衙内吏员,上至书吏、衙役班头,下至狱卒和衙役,俱一劝勉一番;中午又为即将离开此地的冯大人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宴,并依旧例,亲送冯大人及其随从出城门。回到县衙后,他还接待了前来迎贺的一干浦阳地方缙绅。
在书斋匆匆用完晚膳后,其随从按他的要求,忙着从文案馆内拖出一个个皮制文案箱。一个多时辰后,他让随从们去歇着,自己却丝毫未有将息之意。
最后,狄公终于推开眼前的账簿,往后靠在椅背上。他的双眉异常浓密。他瞧着洪亮笑道:
“我说洪亮,来杯热茶如何?”
洪亮赶紧起身从侧案上取过茶壶。趁洪亮倒茶之际,狄公言道:
“多亏上苍护佑此县。我由县志中得知,浦阳土地肥沃,从未遭逢水旱灾祸,农夫们生活自在富裕。大运河贯穿于县城南北,水上通行船只甚火,凭这些已令浦阳获益匪浅。官船及私船常泊于西城门外的良港之内,行旅商贾往来不断,此间大商号生意兴隆。运河及其支流中盛产鱼类,可供百姓们谋生;还有一支庞大的军队驻扎在此,常有卫士光顾那些小餐馆和小店铺。此处百姓生活还算富庶,他们也心满意足,且能依律按时缴税。
“我还得说,前任县令冯大人是个极其热心且能干之士,他留心记录最新资料,所有记录皆井然有序。”
此时洪亮面露喜色道:“大人,这可真叫人高兴。此处可不像您前一任所汉源,那才真是个鬼地方,那阵儿我还常常私下里担心您的健康呢!”
他捋了捋那一小撮山羊胡,接着道:
“我查阅了公堂的文案,发现这里的犯罪作恶行为鲜见,而那些业已发生的案件亦已得到及时处理。此间唯有一个案子尚待解决。那是一起普通的奸杀案,冯大人花了几天的时间断审这案子。大人如若明日细读有关的文案,便会发现仅有些零散的细节尚待解疑。”
狄公扬了扬眉毛。
“洪亮,有时那些细节往往会造成很大的问题,甚或成为破案的关键!请你将那起案子说与我听!”
洪亮耸了耸肩道:
“这是起很简单的案子,屠夫肖富含的女儿在其闺房被奸杀。原来,她有一名相好,叫王贤东,是个落魄的书生。肖富含递了一纸诉状告那王贤东。冯大人审问证人、验明证据后,都指明王贤东即为凶手。但王贤东自己却死活不肯招供。冯大人只能动用酷刑,可王贤东尚未招供便昏死过去了。由于冯大人即将离任,故而他也只能到此为止。
“既然已找到了凶手,也有足够证据证明他有罪,这案子便这样了结了。”
狄公沉默了片刻,若有所思地捋着胡子道:“洪亮,我想了解整个案情。”
洪亮一脸担心,迟疑了一阵,说道:“大人,目下已近午夜时分,还是请大人早些歇着吧。明日我等有足够的时间再来研究此案!”
狄公摇了摇头。
“适才你说了个大概,可听上去颇为怪异,案情似有蹊跷。看了县衙内如此之多的文案后,正需要一件犯罪疑案让脑子清醒一番。
“洪亮,先喝杯茶,舒舒服服地坐下,与我讲一下案情大概!”
洪亮很清楚此时争亦无益,遂顺从地回到书案前,查阅了些文案后,说道:
“就在十日前,亦即本月十七日上午,屠夫肖富含哭喊着冲进县衙。此人在县城西南角的半月街上开了家肉铺。与他一同来的尚有三名证人,分别是城南的高里正、住在肖富含对过的龙裁缝及屠夫行会的会首。
“肖富含递了状纸,状告王贤东。那王贤东是个穷书生,也住在肉铺附近。肖富含称他膝下唯有一女,名唤洁玉,可王贤东那厮却在他女儿屋中将其勒毙,还偷走一对金簪。肖富含说,王贤东同他女儿幽会偷情已达半年之久。那日早晨,洁玉未曾如往常那般到楼下操持家务,肖富含心下狐疑,这才发现女儿业已被害。”
狄公打断他的话道:“那肖屠夫定是个十足的傻瓜,要不就是个贪婪的恶棍!他怎可允许女儿在自家屋檐底下与人偷情幽会,这与青楼有何分别?怪不得那儿会生出如此凶戾不伦之事!”
洪亮摇首道:“非也,大人,肖屠夫对此事的解释倒令案情变得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