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由于自来水管破裂而造成的大坊溢粪的臭味一直躲在人们的鼻子里不肯走开，过了一个月，再过了一个月，都下过一次雪，下过三次雨了，可还是有臭味。大坊就此被关闭了，一道砖墙就把大坊的门堵了起来。正月底的一个早上，有人发现有个老人就躺在大坊的堆满垃圾堆的大门口，他的身上有一股臭味。
人们把他的铜环扣的裤带解开，发现他把屎屙在了裤子里，而他一点儿知觉也没有了，他的一半身体已经不会动了，一个秦始皇从此就变成半个秦始皇了。其实有很多人都看见他倒下的。从县城赶回来的秦红珍握着刀板骂了一个晚上，还算是人吗？都吃了忘狗屎了，就不谈他是老干部，就是一个老人，也应该送到医院去啊。但没有人理她。
有人说，如果老秦主任就这么死了，他是要在我们县报的角落上占一个位置的，因为他的级别高，正处级的，标准的北撤干部，有一个没有和他一起北撤的战友，人家都是中央委员了。
过去三汊港人看报纸，总是要看两天之后的报纸，主要是交通落后，而邮电局的邮包只能从慢腾腾的轮船上捎过来。现在不同了，现在可以读当日报纸了。有人从报纸上看到一个真实的法制故事，讲了一个老人和一群少年的故事，一个喜欢少年的老头把一个长得比较俊俏的不良少年带回家。其实他不知道，他从此就把噩梦也带回了家。这个少年后面其实还有一群少年呢，这群少年就以此为借口，对老人进行敲诈，给钱，不给钱就打，还威胁说把老人和少年的同性恋说出去。老人忍无可忍，就反抗，一反抗就不行了，少年们怕事情败露，就三下五除二地把老人掐死了。公安人员事后在这个老人的住所发现了老人确实有这个倾向，他在房间里贴满了小虎队郭富城黎明的美男照。
在同一张报纸的文化版上，人们居然发现了他们三汊港的名字，还有许达智的名字，许达智不是许大作吗？他经过多年研究，发现了三汊港陈家沟的民谣以及语言中的古文言文的痕迹，还有缸庙的故事，这些都与中国古老的神话相契合，伏羲女娲兄妹成婚与三汊港人没舅舅，陈家沟人没姑姑，还有“曰”，还有十个姑娘九个养与母系社会，还有缸庙是传说过去这里没有人，而是滔天洪水中一只大缸里载来了一对兄妹，这是中国版诺亚方舟，这么一讲还真的把三汊港讲得有文化有品位呢。
丁镇长派人把这张报纸复印了无数份，就连他出去招商引资的资料上也把这篇文章印了上去。他没有想到的是，人家看到了这个材料，最感兴趣的是，你们那里真的十个姑娘九个养吗？现在科学多发达，不可能这样了吧。丁镇长笑着说，毛主席说过，你想知道螃蟹的滋味吗？那么你亲口去尝一尝。
不知是那张报纸起了作用，还是丁镇长的资料起了作用，反正来三汊港的外地人多了，一多就拉动了三汊港的消费。不过，三汊港的人都说，是的，你镇长说得都对，只不过我们没有见到钱，所有的钱都被姓顾的小瘸子赚去了，下了他的狗洞里了，还有那些小姐，钱都进了那些小姐的×洞了。
一般的大老板好像都有怪癖的。顾国富有两个怪癖，一个是他根本不理他的老子老顾四，第二个他招工不招农村户口的，他招国家户口的，工资还蛮高的。有人说顾国富这个小瘸子凭什么这样，凭什么？凭的是钱，现在钱是真正的老板。
是的，现在顾国富老板牛了，或者说是发了，他除了长安饭店，还有贵妃浴城，还有三汊港之舞。客人吃完了饭就洗澡，洗完了澡就跳舞，一条龙。现在很多人都叫他顾百万，只有刘琴表示了异议，屁，他还百万的，他这个人，我知道的，双脚并不拢，双手也并不拢的，一边挣，一边漏，不相信请看他的手。
靠近贵妃浴城后面有一条小河，叫做大寨河，本来是用来作为运河挖出来搞运输的，现在那条小河里，布满了茂盛的水花生，仔细看看，水花生丛中全浮着用过的白花花的避孕套。现在世界上很多女人都不要脸了，还比男人会赚钱，能赚钱，双腿一叉，既快活，又来钱，都说这是无烟工厂呢。
三汊港就这么出了大名了。慕名来过三汊港的人都乘兴而来，满意而去，真是不假哪，陈家沟三汊港，十个姑娘九个养。都是那些小姐，婊子，鸡，把三汊港的名声搞坏了。还有一种说法是，不是搞坏了，而是把三汊港搞活了，几个镇长，包括龚小便，包括丁阎王，实际都没有现在把三汊港搞得名声这么响，经济搞得这么活，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蒸蒸日上的，就连三汊港的油煎鱼圆也跟着出名了。
老澡堂赌，新澡堂嫖。你再看老澡堂里洗澡的只是老头，如果有年轻的，那肯定是躲在里面赌博的。而更多年轻的男人都喜欢到贵妃浴城去，那里面主要不是水好，而是有小姐，在镇上发生过几起女人冲到贵妃浴城里把自家的男人拖回家的情况。有人说，这怎么好意思？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有些男人说，现在怎么没有女浴室里雇男按摩的？还是有人见过世面的，那不叫男按摩，也不叫鸡，而叫做鸭，鸭子的鸭。现在只要有钱，什么东西买不到？现在不分乡下人城里人了，只分有钱人和没有钱的人。
三汊港中学还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个来自陈家沟的一名初中男生离校出走了。等到家长知道后，已经是这个男生出走的第五天了。五天，像现在的交通，已经可以到了新疆之后再到西藏玩一圈了，谁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呢？更要命的是，这个男生在家里非常宝贵，第一，他是他们父母躲养之后生的，肯定是罚了款的；第二，他是三房共一子，很金贵的；第三，这个男生的爷爷奶奶已经坐在三汊港中学校长室三天没有吃饭了。老人只有一句话，我家孙子是送到你们家上学的，现在人没有了，请你们还给我们家。
这个男孩实际上还是蒋柏松的一个远方亲戚。刚来三汊港上学时，他妈妈还带着他到蒋柏松的家，由于他的辈分比蒋柏松的老子蒋秃头还高，所以就不太好叫人。王丽萍是记得这个不喜欢说话，黝黑的脸上长满了青春痘，一笑起来就把满嘴的白牙齿露了出来的男孩。这件失踪案在三汊港闹得热火朝天，最后街上几乎全是陈家沟人，他们浑水摸鱼，反正到了三汊港中学就说是来要人的，就有饭吃，这件事真是把三汊港中学闹得元气大伤。许多人都说乡下人不好，但是你换一个角度想一想，如果是你们家的孩子呢，又不是小猫小狗，况且还是一个这么金贵的人。
后来的结果是赔钱。学校用钱来息事宁人，他们要忙着高考。开始乡下人的要价是二十万，最后由丁镇长定夺，五万，其中学校四万，女班主任一万。那个女班主任又闹着要调走，还喝了酒精，到卫生院去抢救，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在医院忙到半夜的蒋柏松回家告诉王丽萍，这个男孩实际上是患了性病，尖状湿疣，肯定是嫖了小姐或者暗娼了。王丽萍吃惊了半天。蒋柏松说，你啊，你啊，只知道《红楼梦》，贾宝玉活到现在，其实也会得性病的。
但是贵妃浴城里的生意真的很好，桑拿房里的暖气使人想到这不是在冬天，而是春天来了。
刚刚桑拿完的丁镇长和顾国富并躺在一起，喝着西洋参枸杞泡的茶。丁镇长忽然就想起了刘琴的话，让顾国富并手指。顾国富以为他要看他的大戒指，就把大戒指脱下来，扔到丁镇长的面前。
丁镇长说，我最不喜欢男人戴戒指，我是让你并手指，我要看看你顾老板为什么这么有钱，我为什么没有钱。
顾国富说，丁镇长笑话我，他并了手指，真的并不拢，中间有很大的缝。
丁镇长的手倒是并得拢，就是太长了。
顾国富说，是不是官做得长？
丁镇长说，屁啊，这是划草的手，穷。
顾国富说，丁镇长有什么话，尽管说。
丁镇长还看着自己的手，这怎么好意思？
顾国富说，我们现在是光身子，应该是坦诚相见了吧，这么多年，你也应该知道我顾某人的脾气。
丁镇长说，兄弟，我告诉你没有关系的。陈镇长虽说是二把手，他是一个林彪，语录不离手，背后下毒手。这我还不怕，主要是我们三汊港人就是没有陈家沟的人团结。
顾国富把自己的一条瘦得不成样子的腿从毛巾被外悄悄地收回来，对外面喊，小常，小常。
2
怀慈每隔一段时间由她的爷爷蒋秃头送上来种疫苗或者打预防针。这个丫头一点儿也没有怀瑾活泼，还有些与众不同。人家小孩打预防针的时候总是会哭上一阵，或者发个嗲，父母一般要买上一个东西安慰，比如娃哈哈，比如乐百氏，比如小布娃娃，可是怀慈不，一点儿也不哭。高院长没有调走的时候还经常用钱奖励怀慈，说她将来会有出息的，是比花木兰还花木兰的。
每次打完预防针或者种完疫苗，怀瑾怀慈总要在一起玩一下的，怀慈也不像个姐姐，而是怀瑾吃的小鱼小虾，王丽萍为此还惩罚了怀瑾，她还很有倾向地站在怀慈这一边，但是没有用的，过了一会儿，怀瑾还是刚才的怀瑾，怀慈还是刚才的怀慈，一个霸道得像恐龙，一个自卑得像丑小鸭。
王丽萍双手闲下来的时候就想她的女儿。有一段时间，王丽萍总是梦见了一只脏兔子，这只脏兔子正睡在她的女儿怀慈的身边。她叫了怀慈，怀慈竟一点儿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为什么会这样？
她一个激灵，然后就醒来了，她的心狂跳不已，她自己生了两个孩子了吗？
不愁长，只愁养，怀瑾已经能说话了。
小头爸爸，小头爸爸。这些天来他爸爸总是在家里，怀瑾更是高兴得很，他可以有人来玩了。可是小头爸爸心情不好，还动不动对怀瑾大吵大嚷，弄得自以为“大头儿子”的怀瑾眼睛泪汪汪的，一个人呆呆地看电视。王丽萍就过来劝他，爸爸这几天肚子里没油了，所以他肚子里全是火。躺在椅子上的蒋柏松听见了，一跃而起，说，你不要讽刺人好不好，谁要吃，狗日的要吃。
王丽萍很大度，笑了笑，你说你，怀瑾看你难得在家，才对你热情的，你就这么对他，他才几岁，你几岁？蒋柏松就叹了一口气又躺下去了。王丽萍这几天其实对蒋柏松是非常好的，平时蒋柏松不在家，她总是凑合着吃，反正怀瑾不喝奶了，只要保证怀瑾一天一杯牛奶，两个鸡蛋就行了，而她这几天在伙食上不是肉，就是鱼，要么是老母鸡。说实话，蒋柏松离开了高院长，对于王丽萍来说，反而是好事，最起码家里多了一个人，她宁可多花一点钱，自己再多吃一点苦也是高兴的，再也不会像以前要么一夜不回来，要么就是醉醺醺地回来，把她刚洗完的被子弄得全是酒臭味。
蒋柏松在家里唉声叹气了好几天之后，那种颓废劲就过去了，开始和怀瑾疯，把怀瑾骑在自己的脖子上在街上转。王丽萍说，当心你儿子把黄金屙到你的脖子里。蒋柏松把脖子上的怀瑾一颠，怀瑾被颠得呵呵笑个不停，蒋柏松说，只要我儿子愿意屙，我就把它全部炒了吃下去。
这几天蒋柏松的表现简直好极了，不只是对怀瑾好，对王丽萍好，还让王丽萍去陈家沟去看怀慈，吃的东西是蒋柏松买好的，这可算是第一次呢。怀慈也会说话了，正在出痧子，桑月华给她的头上戴了一顶红布做成的帽子，养得还算可以，就是不肯叫妈妈。桑月华威胁怀慈，还是把这些好东西带回去给怀瑾，怀慈的嘴巴好像锁住了一样，不说话。桑月华的声音就大起来了，王丽萍看到桑月华的声音大一下，怀瑾就哆嗦一下，眼睛里的黑就全变成了褐色了。
到了中午的时候怀慈叫王丽萍妈妈了，桑月华这才笑起来，还抱着怀慈亲热了一下。王丽萍看着怀慈戴着红布帽的样子有点像在梦中，多年以前，她也曾经这样被她奶奶用红布戴在头上，原因也是出痧子，那时几乎每一个她认识的小孩都在戴这个奇怪的红帽子。王军戴的红帽子是王丽萍的红领巾做成的，王丽萍知道后，哭了半天。奶奶说，哭什么，就一条破红领巾，等王军的痧子出完了，再还给你这个小气鬼。
怀慈在王丽萍临回三汊港的时候已经变得非常活泼了，还小手一招一摆地唱了一首《北京的金山上》，不用说，肯定是桑月华教的。没有见到大头，桑月华说他犯病了，正在屋里睡觉。回到家里，蒋柏松竟然把怀瑾的脏衣服洗掉了，还把晚饭烧好了，对王丽萍问寒问暖。王丽萍很不习惯，不正常，有点儿虚，还探不到底，吃着蒋柏松端给她的饭菜，王丽萍想吃，还是把手里的筷子放下了，蒋柏松，你有屁还是快放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蒋柏松开始说，没有事，吃饭，看他做饭做得好不好。王丽萍吃了几口，烧得不错。她还是吃不下去，蒋柏松就吞吞吐吐地说了，蒋柏松是要去养螃蟹。蒋柏松还说，我不是要把工作辞掉，我是带着搞，反正他们又不要我，只要我不闹就行了，养螃蟹想给两个孩子赚钱。况且现在的乡镇医院就要开始改制了，将来都要卖给私人的。到那时，再想出路就屎到屁眼门来不及了。
王丽萍听了之后一口气把碗里的饭吃掉了，蒋柏松还为她添了一碗，王丽萍又吃掉了，吃完了之后她才知道自己答应得太快了。养螃蟹要有十几万的本钱呢，不但这些，还有风险，碰上螃蟹的大年还好，如果碰上小年，不冲家才怪呢。王丽萍想把自己刚才吃下去的吐出来，可是怎么可能呢？
王丽萍把桌上的碗筷弄得咣当咣当响。蒋柏松就像一个死不丢一样前前后后地跟着她，还说，你不是有钱的嘛。折子上不是有吗？王丽萍说，姓蒋的，你不要想这个心事，那是人家给宝宝的钱，你不能动的。蒋柏松说，我不是赚大钱给他们用嘛。
人家在忙着过年，王丽萍家则忙着吵架，蒋柏松铁了心要养螃蟹。腊月底，老蒋和蒋师娘上来，他们也反对蒋柏松养螃蟹，理由是怎么又做乡下人了，乡下人才会去做海军。
蒋柏松的无赖脾气就上来了，不吃不喝，还说，什么乡下人城里人，现在只要有钱就是中国人。蒋庆增说，还有一个原因是风险大，而且养螃蟹是很苦的，你蒋柏松是吃不了这样的苦的。蒋柏松舔了舔嘴唇，说，你们怎么知道我不会吃苦，你们不试怎么知道我不会吃苦。
蒋柏松瘦下去了。
猪年又到了。正月里已经没有一点年气了，过去人们喜欢过年吃糖，现在认为吃糖会发胖。过去人们喜欢过年能够吃到肉，现在认为吃肉会中风。过去人们喜欢过年能够穿花衣服，现在天天都穿花衣服。过去人们喜欢过年看新娘子，现在什么新娘子，小瘸子的浴城里都是男人们的新娘子。
没有年气的事在腊月里已经有这个迹象了，王志刚的封门钱的生意一点儿也不好，人家都买那种塑料封门钱，塑料封门钱不容易被风吹坏，还好贴。你想想，人们连封门钱都是塑料的了，还有什么年气？再加上过年时商店什么的不开门，饭店也不开门，大街上还很少看到人，大人们来麻将，小孩们躲到游戏机室里打游戏机。回家度寒假的王军对怀瑾说，不是我家怀瑾，我真的要被憋死了。
一个寒假没有下来，过了年已经两岁的怀瑾已经认识舅舅了。他最喜欢的事就是骗他舅舅抱他，然后就毫不客气地把一泡尿尿到舅舅的身上。王丽萍说怀瑾活像小时候的王军，连哭声都像。可是王志刚认为怀瑾像蒋柏松，喜欢讨好人。
王丽萍看了看怀里的怀瑾，等他们长大了，肯定不知道过年是什么滋味呢，这才多少年，就一点儿年味也没有了。
蒋柏松这几天真的有些疯了，香烟把嘴角都烧枯了，眼窝落了下去。这年头的人啊，什么都可以借，就是不能借钱。
看到蒋柏松这个样子，王志刚很着急，王志刚那几天嘴里嚷嚷的是自己为什么平时不打会呢。他这样说，是在骂王丽萍呢，不是王丽萍不同意打会，他王志刚肯定打了好几个会了，他王志刚现在又没有做多少大事，现在手里肯定是饱会，而不是饿会。王丽萍心里说，就是打会有什么用？一个会一千块，也不顶事的，养螃蟹是要很多钱的。
那天蒋柏松也在。王志刚和怀瑾玩，一直等到怀瑾打着呵欠上了苏州，他才把他随身带的眼睛盒啪地打开，然后从内插袋里掏出了一只已经发灰了的手帕，一层一层地把里面的东西打开，王丽萍没有想到王志刚拿出的是那笔钱。
王丽萍没有说话，蒋柏松说，爸爸我不能要的，丽萍跟我讲过的，我再缺钱又不能用这笔钱的。王丽萍很奇怪，看着蒋柏松，蒋柏松眼睛眨着，还眨个不停，好像是在挤眼泪，她可是从来没有跟蒋柏松讲过这笔钱的。
小蒋，你不要以为我把钱送给你，这是王军的结婚礼钱呢。王志刚哈哈一笑，我是让你逮母鸡，生鸡蛋，然后再孵小鸡，然后再还给我的。
蒋柏松的头点得很夸张，一定，一定。
钱像一只老鼠一样，有了一只老鼠了，就不愁第二只老鼠，养螃蟹的本钱很快就到位了，其中王志刚的一万块，蒋秃头把陈家沟的瓦房子卖掉了，连宅基地一共四万块，现在住在过去的半瓦半草的小房子里，蒋柏松自己五千块，蒋柏松的战友筹了三万，高院长借了两万，最后蒋柏松的舅舅借了三万块，这就全了。
王丽萍很是感慨，蒋柏松的舅舅，一个精豆子，怎么会舍得借给三万？蒋柏松说，我又不是白借他的。
因为到长江边买蟹苗还有一段时间，家里有了巨款，王丽萍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她总觉得有个蒙面人正在悄悄地靠近她的家。蒋柏松就笑话她，你真是穷人发财如受罪，这世界上有钱人还多得很哪，人家不会看上我们的。王丽萍还是睡不着，还变得疑神疑鬼的，一有风吹草动，就把蒋柏松推醒。蒋柏松这几天够累的了，他说，你不是喜欢看《红楼梦》吗？你看书吧。王丽萍说，还看书呢，已经被你宝贝儿子撕得差不多了。
可是蒋柏松舅舅的三万块还没有在手里捂热了，邵师娘就找到王丽萍的家，非要王丽萍把三万块钱退出来，不退出来就报案。王丽萍这才知道上一次她的婆婆为什么会神秘地跟蒋柏松出去，原来不是跟他舅舅借钱，而是跟邵得福借钱了。邵得福偷偷地把家里的一个折子偷出来，取了，给了桑月华，他在给桑月华的时候说，千万不能说。
而现在这是谁说出来的呢？除了他自己，还有谁？邵师娘还对王丽萍说，都说是我家邵得福的种，其实上了桑月华的身子的又不是我家邵得福一个人。
王丽萍定定看着邵师娘，把邵师娘都看怕了。邵师娘说，丫头，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上了你婆婆身的真的不是他一个人。
王丽萍没有敢对蒋柏松说什么，但蒋柏松还是知道了，少了三万块。蒋柏松躺在床上对王丽萍说着胡话，说他不想活了。王丽萍看着自己的男人这个样子，觉得他真的是想为了这个家呢，这个小个子的男人，也真的不容易呢。王丽萍摸着蒋柏松稀稀拉拉的，但已经很长的胡子，心里一酸。
最后的三万块是王丽萍跟林翠香开口借的。王丽萍是在回答林翠香问她家的蒋介石怎么了时聊起借钱的话题。她王丽萍再缺钱她也不会跟林翠香借的，因为她是记得过去林翠香跟她借钱的经历的，她记得，林翠香肯定记得的。
谁知林翠香一听就说，借多少，五万，还是六万？王丽萍很吃惊地看着她的同学，她以为林翠香说着玩玩的。
林翠香就当了真，真的借钱给了王丽萍。蒋柏松想立字据，林翠香不让。王丽萍这才知道林翠香没有忘掉过去的事。王丽萍就立下字据，还有年利息是三分，是蛮高的了。
林翠香也不推辞，就收下了，对王丽萍说，我现在可不是你的朋友了，我是你的债主了。好像是说着玩，王丽萍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蒋柏松终于去长江边去进蟹苗了。那时，王丽萍的公公婆婆还有怀慈都过来了。蒋柏松出去两个晚上，王丽萍就两个晚上没有睡，十几万啊，王丽萍觉得生活悬了起来，悬到了半空中，而她的脚底下，正是她过去经常去的大观园，里面怎么都是爬来爬去的螃蟹啊。
蒋柏松终于回来了，他带回了蟹苗，还带回了一套新的《红楼梦》。他对王丽萍说，看吧，看吧，我的林黛玉。
王丽萍闻了闻，还绣像版的，林黛玉们都是有形有象的。蒋柏松说，我看了看，你不像林黛玉，你像其中的元春。
王丽萍笑着说，你还真以为自己是皇帝呢。她把头俯下去，书真是香呢，像是每年开学时许大作把新课本发给她的感受。
3
王丽萍又开始忙了，王志刚为了他女婿的蟹塘，也不开沙发店了，去蟹塘上做乡下人了。在蟹塘上的还有蒋秃头，本来她准备把怀慈接上来，但是她婆婆说的话让王丽萍不怎么再说什么了，她说她要有个伴，再说，还有田呢，她一走全家人吃什么呢。再加上蟹塘上的人还不时需要补养，她就必须把这些补养的东西准备好，要么是王志刚过来拿，要么是蒋柏松过来拿。
王丽萍一忙就把林翠香忘了。已经有了很长时间看不到林翠香了，上次还是林翠香回来参加林翠萍的婚礼的。林翠萍已经替王家娶一个儿子回来了，做王余前儿子的是安徽来三汊港打工的小伙子，举行婚礼是在人民饭店，三十桌，本来是准备在长安饭店举行的，但是长安饭店很是日鬼呢，接二连三地出事情，食物中毒，全被顾国富用钱打发了，听说丁镇长在里面帮了大忙。不过顾国富的长安饭店还是关掉了，谁的饭店经得住接二连三地出事情，再加上刘琴的小广播，什么人不知道，谁都知道。后来唐子强在贵妃浴城洗澡，被顾国富手下揍了一顿，派出所来处理，结论是为了小姐争风吃醋，不但处理，而且还要罚款。刘琴把唐子强领回来时，唐子强这个糖鸡屎还不肯离开派出所呢，他说是冤假错案，他根本就没有叫小姐，怎么可能争风吃醋呢。刘琴没好气地说，人家怎么不冤枉我呢，不要丢人现眼了，滚回家，你再不回家，我就让你儿子来叫你，让他知道他老子是一个什么货色。
这些都是林翠香讲给王丽萍听的。林翠香真像是一个债主的样子了，还训王丽萍，说王丽萍活得一点儿生活质量也没有的，把王丽萍训得像小媳妇似的。不过她真的是喜欢怀瑾，只要她出门回来，总要带几样玩具回来。有了玩具，她就不让怀瑾叫她阿姨了，而让怀瑾叫她妈妈。王丽萍让怀瑾叫干妈，林翠香不依，一定要叫妈妈，不叫妈妈就拿不到东西。
林翠香不赞成林翠萍这个二贱人的做法，她说她为秦红莲牺牲了，她一点不知道，罪魁祸首竟然是秦红莲这个王熙凤哪。她跟二贱人谈过，但是她不肯。林翠香就没有办法了，她参加完妹妹的婚礼就走了，林翠萍结婚后就和王余前一家悄悄地搬走了，有人说他们也去了上海，有人说他们去了北京，还有人说他们去了山东，去了新疆，反正他们不见了。
林翠香不常在家，她太忙了，听说她又到上海去了，听她妹妹翠兰讲，她姐姐在上海跟外国人做生意呢。王丽萍觉得，她才像当年许大作在课堂上激动地说高尔基的《海燕》，他太激动了，好啊，你说这个文章多好啊，许大作搓着手，然后手指在黑板上咚咚咚地戳着，好啊，高傲地飞翔。现在林翠香可真像当年许大作老师所吟咏的“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在高傲地飞翔”。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还记得她和刘琴，还有林翠香一起说，苟富贵，毋相忘。
现在呢？
日子像东大河的水一样，总是懒洋洋的，如果没有人推动，它自己是不会向前走的，除非你向河里扔一块土垡，那么东大河除了发出咕咚一声回答，还会有一个涟漪在不断地漾开去的。
世纪快要结束了，很多地方都在搞校庆，三汊港中学也当然不例外，把过去的晚上的扫盲夜校也算上去，也只有三十多年，最后就凑个整数，举行四十年校庆。这也是学校向毕业出去的学生再次收学费的好手段，这些学生当然局限于有出息的学生。
蒋柏松因为上次王余前的儿媳结婚没有请他，他就对这次校庆充满了热情，他不顾王丽萍的反对，送了一千块钱给三汊港中学。王丽萍的意思是有很多债的，但蒋柏松说秋天螃蟹一起，他就是富翁了。结果呢，他没有能够坐上捐了一千块的那一桌，他和那些捐了二百块的坐在一起，他很是愤愤不平，为什么小瘸子顾国富能和人大主任、教委主任坐在一起喝酒？现在这个世界，有钱就抖，抖死了。前段时间，他还捐了两千块给卜桂英的两个瘸儿子收养的一个叫做汪妮娜的小女孩。
刘琴则是大老板了，听人说，她自己在县城买下商品房了，她还经常去县城美容，脸上的皮肤很是年轻，不像快三十的人了，再加上她喜欢穿黄颜色的衣服，正好衬她的皮肤，很年轻，有人开始叫她刘晓庆。
螃蟹越长越大了，并不是王志刚所担心的辽蟹。有很多人家以为自己买了长江蟹，最后买回来养大了却是永远也长不过二两的辽蟹，那真是倒霉呢。现在蒋柏松的蟹塘里的蟹已经有二两的了，肯定能赚钱了。蟹塘形势一好，蒋柏松就力主要替他的丈人贺寿，王志刚五十九岁了，别看蒋柏松个子小，可是他记性好呢。
三汊港这个地方可是贺九不贺十的，除了蒋秃头留守蟹塘外，其他人都赶来替他做寿了。他的外孙女怀慈也带来了，她变多了，不但不和她的弟弟亲，还会翻白眼，她翻的白眼可真叫白眼，黑的少，白的多，一点不像两岁的小孩。她还会用唾沫唾人，不知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用她奶奶蒋师娘的话说，这个丫头瘪子一点也不讨人喜，还说，将来不知道害谁家呢。
最后怀慈竟然好好地哭了。蒋师娘骂她是神经病，外公贺寿，哭什么。还是王丽萍很有耐心地地问她的女儿，怀慈哭的原因是她要小便了，可是她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小便，怀慈怎么变得这么傻了呢。
王丽萍开始教蒋怀瑾背唐诗了。本来她是想如果怀瑾感兴趣的话，能够背一百首了，她就教怀瑾《红楼梦》里的诗词，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王丽萍很奇怪她怎么一点儿也没有忘记呢。
可是王丽萍费了好大精力教了，收效甚微，倒不是蒋怀瑾笨，而是他背得太快，又忘得太快。如果考他或者表演给从蟹塘上来洗澡换衣服的王志刚听，蒋怀瑾还会偷懒，他如果背得很熟他就背得很慢，你不要他背他也背，鹅，鹅，鹅，或者床前明月光，但是如果他不熟就不高兴背，甚至还发火。王丽萍很生气，就想打他，就被王志刚劝住了。什么人生什么种，他老子和他的脾气一样呢。
夏天到了，蒋柏松每隔一个星期就往蟹塘里撒石灰，还是有不安分的螃蟹爬上来，逮起来一称，都超过二两了。蒋庆增准备把这些螃蟹再次扔到螃蟹塘里。蒋柏松说，谁叫它爬上来的，给怀瑾吃吧。
螃蟹是蒋庆增送上来的，一共两只，王丽萍硬逼着她的公公把一只送给怀慈去吃。王丽萍把螃蟹煮了，蒋怀瑾这个家伙竟然很是喜欢吃呢。王丽萍告诉王志刚，王志刚说，现在的螃蟹还没有黄呢，只是煞煞馋，等到秋风一起，黄一出来，螃蟹就真的有螃蟹味了，到时候我们家的怀瑾就可以吃个够了。
立秋了，王丽萍还买了三只西瓜，一只给王志刚带到蟹塘去，一只带到陈家沟去，一只小的留给自己，主要是用来咬秋。借了那么多的钱，她觉得心里也是没有底的。林翠香来了好几次，虽说她没有说什么，但王丽萍总是觉得抬不起头来。她想通过咬秋让全家咬出好运气，所以她对王志刚说，记住了，立秋时间。王志刚说，我记住了，下午三点二十六分，你都说了四遍了。
那天，怀瑾是在下午三点二十六分咬秋的，不过由于这只西瓜是王丽萍便宜买回来的，所以怀瑾有点不把光，最后是王丽萍自己吃掉的。她怎么觉得这只西瓜有一股死老鼠的味道，难怪怀瑾不吃。后来王丽萍鼻子里也闻见了那股死老鼠的气味。平时王丽萍的鼻子是很灵的，现在她觉得家里有一只死老鼠躲在什么地方腐烂了，臭味还一阵阵地往她鼻子里钻。
王丽萍就开始在家里大清除，大扫荡。她把水缸移开，把米缸挪开，钻到衣橱下，把怀瑾看得笑死了，他从来没有看到他的妈妈会这个样子，都像是捉迷藏了。他妈妈真会玩，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在那里，还把家里变成一个打仗的地方。
王志刚晚上来到王丽萍家里的时候，看到他的宝贝外孙正拿着一把玩具枪咧着嘴哭呢，而王丽萍头上身上都是灰尘，正呆坐在地上，手里拿着半本被怀瑾撕了的书，都像疯婆子了。当王志刚告诉她蟹塘出事了，王丽萍心中的鼓声就停止了。
螃蟹们得病了，得的是一种颤抖病。谁也不知道螃蟹们为什么会颤抖，开始还以为它们在跳舞呢，现在看来不是的，蒋柏松还拉他的爸爸和丈人看，后来看着不对劲了，那些螃蟹抖着抖着就死掉了。还不能吃的，因为煮好了一看，螃蟹身体里的肉全化成水了。这是下午两点钟的事，到了下午四点钟，得了颤抖病的螃蟹就更多了。现在蒋柏松已经去找吴红霞的男人姜金虎去了，也不知道有用没有用，姜金虎是一个兽医，还是先找找他吧。
王丽萍没有想到，找了姜金虎，开了一点消炎药，但是根本不管用，螃蟹们还是不停地颤抖，颤抖，然后死去。人家过去养鱼有瘟塘的，鱼塘上死得白花花的一片，但鱼死了还能卖几个钱，实在不行还可以腌起来，然后再作为咸鱼卖钱。
但螃蟹不同，螃蟹一死就有毒了，而且还不好处理，死撑着硬壳，一点儿又没有妥协的样子，就像蒋柏松。蒋柏松对他的一些打电话的战友们说，没有事的，你不要听那个吴红霞瞎×乱说，蟹塘里的螃蟹还等着你来阅兵呢。
但是蒋柏松养螃蟹养倒了的事还是传了开来。到了晚上，王丽萍的家里挤满了人，其实都是要债的人。蒋柏松躺在屋里，王丽萍和王志刚好话说尽了，才把他们打发走了，到了第二天，家里的电话都要打爆了。王丽萍回着电话，她觉得快要成为撒谎大王了。她在电话中说，今年年底肯定还上债，还有利息，肯定少不了的。她在中午接到了林翠香的电话，林翠香说她要求在八月半之前把她的钱还上，她实在没有办法，她要在上海买房子。王丽萍又作了保证。王丽萍觉得自己的手臂都麻木了，怎么接电话这么费力气啊，几乎把她的力气都用尽了。
记得上中学的时候，许大作还兼教她社会发展简史，他在课上讲述了什么叫经济危机，什么叫破产，当时她听得云里雾里的，现在她懂了，她王丽萍现在就是经济危机，就是破产。她又不能刺激蒋柏松，因为一九九一年大洪水时有一个养鱼的人家由于鱼跟着水全都跑了，两口子就双双喝了农药。王丽萍看着《红楼梦》，她的大观园里扔满了死螃蟹，她心里觉得真的空，空得像一场看不见雪的大雪。
陈家沟出事了，大头死了。
蒋柏松坚决不肯回去参加大头的葬礼，王丽萍只好去。她没有想到她不是去参加葬礼，而是去看蒋秃头怎么打他的婆娘桑月华。桑月华被蒋秃头打得无声无息的，最后她的脸被蒋庆增打肿了。本来王丽萍很想知道大头死的原因，但她的公公婆婆都不说，她只好把怀慈领回了家，到了家，和怀瑾一比，怀慈比怀瑾矮了一头。
家里空了，他们现在住到了王丽萍的家里了，王丽萍就有时间到温州人办的袜厂里去领一些袜子回来绣花，这是外销的，加工一打四块钱。她的速度很快，有时一天她能够绣三打的。有了事情可做，王丽萍就觉得生活有了奔头了，加上那些和她一样绣袜子的下岗女工肚里总有说不完的故事，都很生动，活泼，还那么黄色，王丽萍觉得这两年就像生活在洞中一样，现在她刚从洞里慢慢地爬出来，她有点理解林翠香为什么不停地朝外飞，外面多好啊。
缸庙也有了消息，慧清在台湾的师姐慧明要来修缸庙了，为了统战需要，省里批下来了，而且还把已经废弃的造纸厂作为缸庙的庙身。听到缸庙消息的晚上，王丽萍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又梦见了卖小咸菜的慧清了，还有她的奶奶，打着嗝的奶奶，一个接着一个嗝，直把怀慈怀瑾逗得咯咯地笑。她的这双如小鸟的儿女，他们也爱吃慧清的又酸又脆的小咸菜呢。
谁也不知道那些女工肚子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故事，王丽萍去交货领货的时候就愿意听一听她们讲故事，开玩笑。那一天，长得有点像小燕子赵薇妈妈的大眼睛女人，被称作“淫长”的李爱萍的三媳妇上次说了一个丁镇长嫖娼被抓的事。说是他的对手陷害了他，设了一个圈套，和他一起去桑拿。他们知道丁镇长的脾气，他喝了酒就很急，他们还在下面泡着呢，他就急吼吼地上去找小姐了，然后光身子的丁元祥是被一群联防队员押上车的，还逼着他蹲下，让丁元祥给他们当板凳坐。丁元祥开始嘴还硬，说他是某某镇的镇长，认识你们公安局的局长。那些联防队员给了他一个耳光，你还冒充镇长，我还是国务院总理呢。
丁镇长一抓，陈镇长上了台。三汊港的人说，现在天倒过来了，陈家沟这些乡下人管我们了。其实现在说这种话的人已经不多了，三汊港不是也有很多人往阳楚城里搬？秦红军搬走了，刘琴家现在有两处房子，刘家驹现在就跟他的外孙住在县城。
王丽萍就在这个时候接到林翠香的起诉书的。她握着法院的信，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反而觉得有些轻松，她还是很感谢林翠香的，她不像其他的债主，包括蒋柏松的战友，他们要起债来可是把所有撕破脸皮的话说尽了，还把家里的东西搬的搬，抬的抬，有一个人还把王志刚买的儿童自行车拎走了。
女人们永远比男人更是了不起。那些绣袜子的女工们一点不像男人，一不行就矮下去了，她们不是，永远是活泼的，生动的，她们即使在绣袜子时都是谈笑风生的。
今天她们讨论的是一场大规模的扫黄运动，在这场运动中抓了不少鸡，听说看守所都成了养鸡场了。这样的日子太让人兴奋了，有故事总比没有故事好呢。王丽萍来交货时听到淫长正在说什么二十八个，什么十四万，什么一个人五千块，什么二十八个人都是“连襟”的故事。王丽萍已经不像一开始一听就脸红。淫长还说，脸红什么呢，一下子养两个，谁日的，谁养的？那是过去了，现在王丽萍已经老练了，还听得很有兴趣，这二十六个都是嫖鸡的，这只瘟鸡在贵妃浴城做过小姐，后来就到了县城去做小姐，上一次扫黄被抓住了，她就老老实实地向公安局交代了她所认识的客人，其中三汊港的就有二十八个，这只瘟鸡她记性很好，名字全报出来，而且一个也不错，然后公安局就一一地找这二十八个连襟谈话，这二十八个态度都好，都认罚。其实不认罚，不仅要被拘留，而且还加上罚款，反而闹得满城风雨，不好，不如干脆认罚。
那么这二十八个是谁？有人问了一下淫长。淫长说，说不定你男人算一个呢，二十八分之一。
那个问话的女人说，也说不定是你男人。
淫长哈哈一笑，我情愿我男人有这个本事，可是他没有钱，这个事还是有钱烧的。
淫长还说，你们等着看戏吧，今天谁家吵架，谁家就有问题。一句话，男人都是吃腥的。
她的话一说完，女人们都沉默了，其实每一个女人心里都有了鼓点，咚，咚，咚，咚咚，越敲越急。
王丽萍的心中也有了鼓点，还有了锣声，嘁哐嘁哐嘁嘁哐。
中午镇上传说的故事就更有说服力了。林家的大丫头是个妈妈桑，她也是那个叫小美的卖淫女交出来的，她还交出了小常宝。不过，小常宝口很紧，一个也没有交，如果她交出来，整个三汊港要连锅端了。那二十八个人中已经有了将近十个通过自己家里的吵架甚至打架暴露出来了。
第一个暴露出来的是张亿，他的婆娘小娟又一次跳下了又脏又臭的东大河里，喝了不少臭水。邵祥，他们近水楼台先得月。小沈的男人小徐，也就是那个白头翁。药店的老钟。还老师。陈家沟的村民主任。最令人作呕的，剃头匠的老谭和他的孙子谭小虎是连襟，你想想，老谭那么大的年纪了，他还搞得动？据说还有不少干部，不过名字打听不出来。不过为什么没有顾国富呢？难道他上头有人，或者是他设好了圈套，让那么多好色的男人往里面钻？听说吴红霞的男人还和这个小美拜了干兄妹。这么说来，吴红霞算是小美的嫂子，还是姐姐呢。说不清了，反正二十八分之一把整个三汊港包括陈家沟都搅动了，就像把好久没有挑的茅缸盖揭开来了，到处都是臭味。大人们开玩笑都是，二十八分之一，钱交清了没有？
直到吴红霞的男人被揭穿也在里面之后，人们把目光投向了贵妃浴城的顾国富。这起卖淫嫖娼案中，他为什么没有下汤罐呢？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要是他嫌小美是公共厕所，那他也有可能嫖其他的卖淫女。这种猜想，使三汊港镇有了电视连续剧的味道了，有了下集，有了续集，说不定真是他设计的圈套呢。
有一天，早上很早出来卖米摊饼油条的小洪突然发现三汊港镇上的墙上多了不少东西，再凑近一看，原来是一张张小字报。小洪以为有一次运动要来了，结果后来识字的人看了，哪里是搞运动，是一个说顾国富是“二哼子”的《告全镇人民书》。
有人还特地去看顾国富的贵妃浴城，浴城的门关着，不关着也是没有生意的，小姐已经走光了，就是有小姐，在这个运动风头上，再色胆包天的人也不会自投罗网的，都这么说，跟八三年一样，有指标的，每个派出所都是有指标的，八三年的指标是人数，现在的指标是罚款。
小沈发现顾国富跑走的时候，贵妃浴城已经挤满了和她一样的，已经在这里投资分红了好几年的人。这些人应该是顾国富的股东，可是贵妃浴城已经抵给银行了。年轻的银行主任对小沈说，你来得正好，我还有事，你负责把封条和告示贴上。
有人说，小沈其实也是白头翁呢，她的黑头发也是染的呢。有人说，小沈的头发就是在她去贴封条和告示那天晚上急白的。有人相信，也有人不相信，但有一点是相信的，小沈一个银行的人，就是不相信自己的银行，她过去在造纸厂吃过亏，现在她还是吃了亏，像顾国富这种小瘸子怎么可能变好呢？杨玉英的儿子，死要面子，还不认老子，而且还赌，经常到县城和上海去豪赌，听说那里的场子是我们不能想像的，进去要蒙着黑布转圈的，就像电影里一样。
有人还不死心，到顾四那里找。顾四说，我没有儿子，我儿子得了艾滋病，死了，早死了，都烂掉了。
再后来传出的消息更是令人惊讶，是顾国富检举的。这是传言，不可信的，他一个小瘸子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心计？把这么多人一网打尽，难道这些人都跟他有仇吗？
桑月华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上三汊港镇了，她走到街上时发现有很多人在往王志刚家的方向去了，她也跟着跑了起来，跑到王志刚家门口一看，白发满头的王志刚正搂着他的两个外孙，而房子里蒋柏松和王丽萍正打在一起，蒋柏松不但不还手，还笑着说王丽萍你不是林黛玉了，你是王熙凤了。王丽萍好像没有听见，蒋柏松还赔着一脸的笑，我真的没有，你不要听那些人嚼蛆。
可是王丽萍用尽了力气在打，蒋柏松真是贱呢，笑着，不疼，不疼，一点又不疼，谢谢你在为我掸灰呢。
一个穿着黄皮衣毛领的小个子的女子正好走过，留下了一股怪怪的香味。她肯定听见了蒋柏松这个软蛋的话，咯咯地笑了起来，好像在自言自语，真是一路货色呢。
桑月华本来想上去劝小两口的，不过她还是快步追上了那个小个子的女子，拍拍那个小女子的肩，不料抓到毛领，不知道是什么毛，很滑的，桑月华的手就抓到了虚空，手心无故地热了起来，那个女子很奇怪地回过头来。
桑月华说，一路货色，你知道开司米西施是为什么死的？
小个子的女子脸都变了，我没有说他们，我是说我家的糖鸡屎，他也罚了五千块的。
桑月华一笑，看得出她的一些牙齿已经掉了几颗，所以有点瘪，丫头，还是让我告诉你吧。你不是认识秦始皇吗？我和刘红这个开司米西施才是一路货色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