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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湖南的雨,说下就下,说停就停。没多久,雨过天晴,阳光斜照,一条七色彩虹从小山背后跨到了村前的小河边。河面腾起一层白雾,浸没了虹桥的根脚。

齐雨回来了,把电镀的小马扎儿和竹扁担往天井里一放,说:“画家不见了。”

齐英挺不高兴,收起扁担,嘟哝着:“莫管她。她拿着我的伞哩,淋不着,也不会叫豹子吃掉!”

“没有豹子,被狗咬一口也不得了啊!人家是李部长的千金……”说着,齐雨又跑下山坡去了……

陈萍也走出了齐家的凤尾竹“院墙”,登上后山腰的一处高坎,眺望村前景色。偶然想起中学时代的两句歌词:幽林一夜雨,洗出万山青。暗自一笑,这歌词与眼前的景象并不全对,没下一夜雨,倒是洗绿了万亩莲叶。文人喜欢咬文嚼字,好一个“洗”字!

陈萍正在看着,“嚼”着,只见爱莲身背画夹,提着经理箱和黑布伞,在半山坳的羊肠小道上,踩着湿润松软的竹叶子,默默走来。七色彩虹没有引起她的兴趣,梯田里带着雨珠的莲荷似乎也失去了清香。她走近几间农舍,凝目观望,又摇摇头。

她走近另一坨农舍,左右看看,也不象啊……

童年的时光,就象这条小河里的活水,早已流进了湘江,洞庭,长江,东海,很远很远,追不回来了。“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然而,童年也有一些深刻的记忆,虽是零碎的片断,却象这小河中钉下的木桩,甚至是顽固的礁石,任你水击浪打,也是冲不走的!年长月久,它们还会缠绕一些水草,凝聚一些贝壳,不断地用联想把这些记忆丰富起来……现在,李爱莲就是凭着这些丰富了的记忆,在搜寻自己童年的足迹。

七岁的孩子,哪里懂得什么叫做政治迫害呀!现在她知道了,爸爸妈妈,两位勤奋有为的画家,就是在那场“史无前例”的迫害中接连辞世的,抛下了三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可是,这姐弟三人,又是怎样失散的呢?怎样从这条小河,流向湘江、洞庭、扬子、东海的呢……

李爱莲穿过一丛丛竹林,看过一坨坨农舍,不是摇头就是叹气,缓缓地向陈萍走来。

陈萍也有“职业病”啊。为了窥测别人的内心秘密,作家拥有诸种手段:有时交朋友;有时装糊涂;有时陪着你喝酒、谈笑、发牢骚或者一同流泪;有时又故意与人争论;有时还宁愿扮演一名密探——此时陈萍就悄悄地躲在了竹丛后面窥视着。李爱莲从她身边走过,满脸哀怨的神情。陈萍心里一动,假如我也是个画家,瞧,这苗条的姑娘,穿着雪白的小喇叭口长裤,在凤尾竹前亭亭玉立,这本身就是一幅图画呀!

爱莲为什么站住不动了?神情为什么陡然紧张起来了?,她俯视着齐英家的院落哩,而那目光久久地滞留在几间老式的草顶旧房屋上……啊!陈萍差点儿叫出声来——原来这几间旧房屋,与爱莲昨夜凭着记忆画出来的农舍相仿!陈萍的情感也立刻激动起来了,好象有一头带箭的小鹿哀鸣着闯进了她的书房……

李爱莲凝视着这几间草顶农舍。这是亲生骨肉生离死别的地方啊!她耳边响起了妈妈当年的话语。

“这儿就是莲花寨,是荷花仙子的家乡。农历六月二十四,是荷花仙子的生日……记住,等到太平盛世,国泰民安的时候,你们姐弟、兄妹,都到这儿来看看我!”

两串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李爱莲的脸上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陈萍无言地走到她身边,接过她的画夹和黑布伞,把她领进了红砖青瓦的新房子。齐雨兄妹从院里赶过来,见陈萍悄悄打手势和递眼色,又见爱莲满脸泪痕,就不说话了。陈萍把黑布伞塞给齐英,扶爱莲坐到靠背椅上。爱莲表情木然,屋里精美的雕花家具也没引起她的注意,只呆呆地坐着。

齐英送来一碗热茶,没敢说话,望望哥哥。齐雨心里明白,但为了慎重起见,决不主动捅破这层窗户纸,而是轻声地说:“喝点儿热茶吧……莫不是中暑了?您身体不舒服,今天就早些返回长沙去休息吧。”

爱莲抬起泪眼,恳求道:“老齐,就让我住在这里画荷花吧!哪儿我也不去了。”

“好,”陈萍说,“我陪小李住下。这儿有招待所吗?”

齐雨也乐于顺水推舟:“要什么招待所!就住在我妹妹这间新房子里,比哪儿不强啊!”

齐英可是真心好客,立刻说了一大套,如数家珍:“住下吧!我家里人口少,房子多,有一只大黄狗看门,两只花猫咬老鼠,吃的用的都干净。自家菜畦里生着八九样小菜,塘里有藕芽,仓里有新谷,今晚就给二位煮鲜鱼汤喝!”说到这,她又朝旧屋那边喊了一声,“田莲呀!快到塘里打两条白鲢回屋!”

听着女主人的热情话儿,陈萍忍不住笑了起来:“太好啦!英妹子,咱们交个朋友吧,饭钱和粮票可得照收哇!”

齐英假装生气了,“你老是瞧不起我们罗!三年前不敢说这话,现在呀,二位就是住上一年,也供得起!莲子饭,荷叶粥,咸鸭蛋,炒腊肉,天天管够!”

爱莲毕竟是个大孩子,也被她逗笑了。“这儿比北京都好!老齐,把我的行李搬来吧!”

“我去宰鸭!”齐英一阵风,先跑了。

夜,静得迷人。纺织娘在窗下奏鸣着动听的小夜曲,唧铃铃地唱个不停。

陈萍和爱莲一起睡在雕花大木床的蚊帐里。所谓“同床异梦”大概也就是如此吧。爱莲累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陈萍可睡不着,一会儿想着自己刚刚动笔的小说,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的“生物钟”发生了紊乱……是啊,多年的笔耕生涯,养成了这种熬夜的习惯,不过子夜是绝对睡不着的。今天确实累了,躺着可以休息四肢,唉,就是这个脑袋不肯休息!当然,也要照顾爱莲,小丫头怪可怜的,哭了两回啦,不能开灯写作呀,应该让她好好睡一觉……要知道她为什么哭,就得跟她交朋友,交知心朋友,把自己的感情也加进去,对,像新闻记者那样问答式的采访本身就不灵,对她这位高傲的小姐就更不灵了……

忽然,爱莲又嘤嘤地哭了。陈萍刚要把她推醒,爱莲却说起梦话来了——陈萍如获至宝,让她说下去!你白天孤傲任性,夜里却诚实坦白呀……爱莲所说的,正是重复她妈妈当年那段至关紧要的临终嘱咐,“这儿就是莲花寨,是荷花仙子的家乡……你们姐弟、兄妹,都到这儿来看看我!”陈萍听得揪心扯肝地难受,却也获益非浅,一下子就接触到了这两天来的“谜底”!

爱莲说完了梦话,抽泣几声,就没了动静。陈萍猜测,她大概是哭醒了,也好,你醒了,我可是已经睡着啦!只感到爱莲翻了个身,停了一下,又故意使劲翻了个身。哈哈,我实在是睡死过去啦,你要干啥就干啥吧!我保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果然,小丫头仿效蒋干盗书的伎俩,低声叫了个“陈老师!”真好笑,我看《三国演义》的时候,你还在阎罗殿前排着大队等候投胎哩!这小鬼头,居然试探起我的“警惕性”来了,好吧,我索性再为你挤出一点鼾声来……

爱莲悄悄坐起身来,钻出蚊帐,轻手轻脚穿鞋下地,像只猫似的溜出屋去了。她偷偷走到西厢房的窗前,隔着窗纱往里窥视。

这两间西厢房,是内通的“两间一明”的屋子,在爱莲的记忆加联想之中,好像就是当年妈妈带着她们小姐妹住过的……现在却变了样儿:里间堆放着大半屋木料和家具的半成品,外间有两张宽大的白木工作案子,各有一盏工作灯,灯伞把光线聚在案头,其它地方反而看不清了。齐田莲正伏案画花样子(图案),齐英则俯身在另一盏工作灯下用刻刀在桃木板上雕花。原来这里已变成了小夫妻的工作间,二人正在加夜班劳作。

齐英伸开双臂打了个哈欠,关了自己的工作灯,走到丈夫身边。“睡吧,你明天一早还要上路哪……到湖滨公社,汽车要走好久?”

田莲画完了这一笔,才抬头说:“不去啦。你哥刚说的,他再给联系一下。”

“公安局前天刚说的呀,找到了你大姐,是个什么?地主的儿媳妇……?”

田莲顿时生了气,把笔一撂:“不要开口闭口就是地主哇,贫下中农啊!搞运动的时候齐白石也成了地主啦,你爹这个木匠也成了地主啦!解放三十多年了,还唱老调儿,越穷越光荣!”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别个说的!”

“我就不准你跟着说!现在大家都是社员,都得凭本领吃饭!”

“算啦,算啦!莫气啦……这些年,你走百村,串千户,到处寻找姐妹,明天还是跑一趟湖滨公社吧!”

“你哥叫我先莫去……”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公安局也只是叫我去认一认,是不是还不知道哩!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得很!”

“那也困觉吧,明天去供销社买桃木板。”

田莲点点头,动手收拾画笔和纸张。齐英已通过内门走进了高大一些的草顶正房,开了电灯。

屋外,李爱莲听得心乱如麻,不敢深想,甚至不敢把这团乱麻的线头儿稍加条理。她希望过大,所以胆子也过分的小了起来,生怕扯断了刚刚抓住的线头儿。她也跟到了草顶正房的玻璃窗前,继续往里窥视。

这屋里除了一些老式的桌、柜之外,也有一张挂蚊帐的双人大木床,和一张轻便的单人竹床,此种竹床是可以随意搬到天井里来乘凉的。齐英挥着葵扇(北方人误称芭蕉扇)在帐口轰蚊子。屋外的蚊子已经叮在了爱莲的光腿上,她也觉不到。

齐田莲也走进了草顶正房,脱掉白布背心,洗脸擦身,准备睡觉了。他照了一下镜子,回过头来问:“你看!你哥哥说,这个部长小姐的眼睛长得象我,你看呢?”

齐英格格格地笑了一阵:“莫乱想啦!人家像朵花,你像一条牛!”

李爱莲正惊疑不定,隔着玻璃窗突然看见了屋内墙上挂着一张大照片,是位干瘦的老人。由于镜框玻璃反光,她看不清,就急忙地挪动身子,想找个不反光的角度,脚下却无意中踢到一只铁皮水桶上,当啷一响,吓了自己一跳,屋里也关了灯……她神智恍惚,赶紧退到天井里,像是乘凉,又象散步,竭力搜索着失去的记忆,那干瘦的老人,我见过吗?

一角弯月斜挂竹梢,朦朦胧胧,没有多少光亮,反而使那满天星斗显得亮晶晶的,一齐朝着人间乱眨眼睛。

李爱莲突然发现陈萍披件上衣,也在天井里散步,不但又吓了一跳,而且立即对她产生了某种嫌恶之心,气呼呼地说了个“你——!”

大黄狗也凑热闹般地在竹林边叫了几声,接着是一阵狂吠。爱莲想起了什么,回头一看,红砖新房里亮着灯,敞着门,而且门扇被风刮得来回摇,竹影也摆动着,狗吠声由近而远,好象追逐着什么人!爱莲急了,往屋里跑了几步,心中害怕,又踅回来拉着陈萍一同跑去。

屋内无人。可是电灯也在摇晃,那灯泡是装在雕花木条组成的八角纸灯笼里的,风一吹,灯影儿在粉墙上摆动的幅度可就大多了,恰似屋里刚刚来过人。

爱莲立刻撩起蚊帐,从枕头底下拽出那只黑漆皮的小经理箱来,打开一看,才松了一口气。原来箱内全是现金钞票,拾元一张的面额,一叠叠整齐地排放着,约有二三十叠。

陈萍吃惊地问:“你随身带这么多现金干什么呀?”

爱莲不答。她从小箱内取出个纸包,打开给陈萍看,原来是一串散了的珍珠项链。

她捧着纸包,手微微抖动,声调也微微颤抖:“陈老师,妈妈留给我一串断了线的珍珠,谁能帮我穿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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