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或忘掉
要记住你
正如要记住自己的名字
而自己的名字不需要记住
要忘掉你
正如要忘掉自己的影子
而影子无论怎样遗忘
它也不会丢掉
我对你不存在记住不记住的选择
正如我对我不存在忘掉不忘掉的道路
中秋夜是在绵绵阴雨中冷冷度过的
但是月亮依然存在
比望见它更圆
锁在心中的甜蜜
比画在脸上的更美
沉默中的思念
比挂在嘴边的深远
就这样我宁愿用眼睛而不愿用肤色
宁愿用诗句而不愿用誓言
表白我爱你
你走后我在灯下又写了秘密的梦境
宁愿在春天分手
不愿在冬天相逢
就这样我宁静了
像一棵缄默的树
宁愿站着等你
不愿爬行着跟踪
要记住你
就记住你是我的第二次诞生
记住你是我的第二个姓名
要忘掉你
就忘掉我认识你之前的你吧
你是我的第二个我
我怎能忘掉
1987年深秋于斜江村
灿灿的传说
你问你是从哪里来的
你是从河边捡来的
那天培培到河边去洗衣服
回来就听见盆子里有娃娃哭
于是她就成了妈妈
我就成了爸爸
你是从河边捡来的
所以我们家离斜江河很近
每夜都听得见水鸟的音符
星星总是默默无语
阳光在水面闪闪烁烁
在这岸听来是你的生日
向那岸望去是你的乳名
妈妈总爱梦见涨大水
我总爱梦见鱼
你是从河边捡来的
从初春细雨开始
麦苗青青而新草嫩绿
漩涡里肥鱼跳跳
到上游去悄悄产卵 昆虫醒来
蝴蝶和花打成一片
花又和花站满枝头
入夏 经过一夜清凉浇灌
豆子熟了瓜儿熟了水果也熟了
金色的稻谷收割之后
雨水又来 河流依然饱满
到了过年彩雪纷飞
你看 谁能离开水的亲爱
你是女孩子 你是阳光的孩子
始终都要依赖水的变幻啊
总有一天
你也会从河边归来
给世界又一个美丽母亲
其实河流就是母亲
母亲就是河流
家家户户的源头 都在黄河长江
连连绵绵无穷的生命
你要我给你讲故事
我就在这梅雨之夜
给你讲《灿灿的传说》
1988年夏于斜江村
迷恋社会
太阳以万种光芒的眼睛
看珍珠，每一颗都是一座响亮的城
看云，每一朵都是变幻的社会
我来了，走在著名的广场和大街
想起原始部落、猿人和山洞
心，就发生一阵阵奇妙的咏叹
面对林荫和高楼，产生深深的迷恋
月球的眼睛悠悠万古
洞穿千年烽火，百万马蹄
庄稼返青的岁月，窗口在重新设计
回归琴弦、酒杯和彩笔
我是人，珍惜来在社会的唯一机会
每天都有人影一棵棵消失
婴儿萌芽般诞生，雨点般啼哭
我来了，为在遥远的日子永恒飘逝
点点滴滴热爱水和阳光
人群深奥、陌生、熟悉又亲切
制服和时装都是活着美的见证
珍惜文凭、职称、工资和奖金
节假日自由自在走进商店和剧院
我活着，没有理由不乘船坐车
运气好的时候登上高贵的飞机
没有理由不看电视
尤其是新闻联播和动物世界
不可能不逛书店、公园
拜访学友，参加婚礼或葬礼
活在这个世界有人欣赏也有人贬低
而每一次握手、碰杯，我都很珍惜
每一次签名都一往情深
发表抒情诗也是生存方式
我活着，就算居住在石头深处
也脱离不开这个社会
关注时代的风风雨雨
没有理由不看书、写信，出席晚会
每一条消息都和我息息相关
联合国，奥运会、绿色和平组织
我是人，来在这个世界自尊自爱
为了这唯一的生命没有后悔
眼泪是正常的风，笑声是自然的梦
迷恋社会，迷恋唯一的自己
当钟声沉淀了尘埃灰烬
我将坦然睡去，无所谓彼岸与碑
活着，应该享受的青春绝不浪费
应该动情的灵感绝不虚伪
洗衣、做饭、评改作业与上街买菜
这一切劳动我都迷恋
当最后的星座回光返照
让我轻轻说：这个社会，我来过……
1990年
妄想，也许
旧诗句的影子
留在记忆的刀口上
谁想抹去，谁就会受伤
妄想全新的人儿啊
你要在怀念的时候，格外当心
下雪那天你拒绝沏茶，窗子大开
就连炭火也怕结冰
被白色圆舞唤了出去
你在原野走来走去
灵感的碎片纷纷而来，迷乱视线
深刻的边缘寂静无声，干掉自身
就让道路条条掩埋
随便在哪个乳汁的深渊
顽童的高度，比帽子还高
树子在一夜之间粘满星光
妄想全新的人儿呵
还想不想疯狂的夏天？
或者黄昏，在油画深处
你还眷恋不眷恋火样的情调？
现在雪呢下得正紧
蜕皮最怕心灵伤寒
冬眠更怕光芒刺穿
叫你浪子吗或叫你好人
都会在原野学会陶醉
也许真会全新，一个旧世界宠儿
一觉醒来突然离家
随便投奔一个星座
也许危险，也许失踪
也许你远方的情人正在赶路
雪啊雪啊下个不停
1992年5月
我就是黑脸杨然
我就是黑脸杨然
刚刚从南非归来
投了德克勒克一票
一张可有可无的价值
回到乡村，依然教书
圆周率和勾股定理
方程组和三角形
我历来如此
好就是好，恶就是恶
我见不得两面三刀
也见不得阴阳怪气
当小白脸在舞台上唱大红脸
我正在台下，找魔鬼跳舞
要么帝王，要么乞丐
最恨有人爱当太监
我写诗，也教数学
对学生要么最黑，要么最白
放学后找酒喝
总是乡村牌的正宗粮食酒
十五年过去了，也习惯了
我在中国写诗
写最野的诗
其实也是最老实的诗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就像我改数学作业
答案没有多余的选择
一个图形看成另一个图形
一百分就成了泡影
我的朋友也多是这样
要么天使，要么魔鬼
没有中间地带
人不人鬼不鬼的那种
我讨厌而且拒绝
一首诗浩浩荡荡
要么三军仪仗队
要么草原上的马群
二十年过去了
我很快乐，也很忧伤
我就是黑脸杨然
至今在乡下写诗
以及教书，说幂的乘方
积的乘方，中国的乘方
生命的乘方和宇宙的乘方
答案要么是零
要么是正无穷大或负无穷大
一旦写起诗来
就什么答案也不顾了
或者彻彻底底地大哭
或者轰轰烈烈地大笑
1995年
在雨的背上，花，回来了
在雨的背上 花 回来了
款款地 以情人的步履
如果伤痛难以忘怀 就像杨然早年的恋人
我们相识 分手 很快和各自的配偶结婚
挣钱 生小孩 做着日升月落的事情
而春天却在不远处 不知不觉还是从前的好模样
这晶莹的花该记得人类最美的泪
除非午夜 除非到了尽头
一个人饮着：迷梦 粉碎 绝恋或者永久
而在相思般消瘦的冷冰冰枝头
因这小花的轻轻一摁 三月 就凸现了出来
如同埋藏很深的初恋往事
这花依依呼吸 就唤出了铭心刻骨的名字
好鸟性的名字 鱼的名字 初雨或者初雪
款款地 在你不经意时候 她回来了
有名有姓地回来了 我会朗诵名诗的句子
我会背诵名画的颜色 以及歌词和曲子
深锁的心 隐藏的梦 坚定的依恋和忧伤
这一切 随着小小的花依在雨的新背上
一声不语地回来了 看我的红烛冉冉孤独在午夜
我点的藏香依然如魂 最轻最轻的小情人
她始终不语 拥有艰深的耐心和魅力
不怕你骄傲和拒绝 无所谓寂寞或清冷
依着月色的呵护或朝霞的轻抚 她回来了
在你独自听雨倚窗 或者迷离看花时候
她为你显影那些离别已久 珍藏深深的名字
够我伤心 够我失眠的从前的午夜
在树上低吟的风 在枝头上下滑
黎明反叛的泪 以虚无的手拧碎行刺的花蕾
幻灭中出现斗士 黑狗 为谁的白马干杯
我好久没有饮外地产的红葡萄酒了
好久没有同远方的人儿美梦不眠地温柔
乱乱的夜 可让思绪乱得出奇吗
在花园和墓园之间 让流星突然下跪
在丑陋岁月追赶老牛破车的门前 让故乡一直下雪
不再埋怨往年的蜡梅 也不再责怪玫瑰
因为此刻 在雨的背上 花 她回来了
在雨的背上 花 她真的回来了……
2001年2月19日
临邛伊梦
依依的临邛一梦醒来
我又回到了月宫山上
崃岭草长的季节，是蛇醒来的四月
满目都是寂寞的青，青春的青
我食夏溪沟的玉米馍度日
饮着干干净净的溪水
虫鸣，风吹，月光骚动的知青日子
记忆的墙头爬满长草的野云
待到许多浮云翻过山头的仰望
才知道遥遥相望的南高山上
长眠着一位古代女诗人
一场失火把她送进监狱
一首好诗为她换回了清白
黄崇嘏，这位爱扮男儿的临邛才女
正当英俊年少，却把鸾镜永远抛了
蛾眉也不画了，满怀青松情操
挺立白壁的意志
终身不俗，也终身不嫁
配得上千古情人，且在梦中谈诗
如果活在今天，我定会轻轻悠悠去寻访她
去寻访她，在野花满树的四月的山上
就像临邛另一位传奇女子
那位大写古代浪漫史的卓文君
感动古代临邛的酒，临邛的茶
感动至今清清幽幽那口古井
让佳话写满依依的诗，依依的词
就像他们约会的琴台
李白写过，李商隐写过，陆游写过
而杜甫写得更深更深——
“归凤求凰意，寥寥不复闻”
卢照邻写得更美更美——
“云疑作赋客，月似听琴人”
就像司马相如当年的文章
我梦着临邛清清爽爽的女子
不经意就到了斜江河边上
这青青碧碧的斜江河两岸
哺育我二十二年多情的诗篇
从清明到板桥，从石子到红豆
从八卦村到延贡镇[1]
满目都是宁静的青，坦荡的青
陪伴我和女儿看云、听鸟、画音乐
我在冉义中学梦着彗星诗人
梦着彩虹诗人和北极光诗人
不经意就写出许许多多诗了
这是临邛给我的悠悠好梦
自然做得好长、好长
满目都是抒情的青，幻想的青
从竹溪湖倒影到花石海涟漪
从响水滩瀑布到鹤林寺绿荫
直到石塔、红军亭、桑园和平乐古镇
梦着早晨的清汤面和钵钵肉
梦着霓虹的东星大道和天府的五彩广场
邛崃师范的柚子又一丛丛熟了
满目都是圆圆的青，亮亮的青
这是临邛给我的长长美梦
繁花醒来，恰好枕着少年的理想
我在乡村教书，写作，喝着粮食好酒
身边是美丽安详的校园
第二十三个星座又在墙外冉冉升起
满架的诗歌不经意也悄悄醒来
恍然如梦：写诗，好美好美呵……
2001年11月6日于斜江村
注释
[1]清明、板桥、石子、红豆、八卦、延贡，均为我教书所在的冉义镇村名。
最亲切的依然是电车
所有都市行车中
最温柔最干净的依然是悄悄的电车
悄悄在绿荫下走来
被一些人等待
成都的梧桐树更有耐心
从火车北站到火车南站
从盐市口到骡马市
我喜欢满街蓝悠悠和轻巧巧的电车
从什么时候开始
都市剪掉了那好看的车姑娘辫子
搭在电轨的天线上
从什么时候开始
都市开除了电车的户籍
连同好看的梧桐林和高大的桉树林一起
开除出城，出东门和西门
再也找不到都市行车中最温柔的情调
我在灯笼街等你
我在北大桥等你
等你那声咪咪咩的笛鸣
什么时候，我在路口上车，也在路口下车
完全是为了等一辆从童年驶到少年
从少年驶到青年
从青年驶到中年然后不见了的电车
你在哪里
都市行车中最平和最亲切的一种
依然是干干净净走来干干净净离去的电车
假如我在成都赶路
我一定会在每一个路口等你
2003年7月21日
我喜欢和芬芳一起散步
我喜欢和芬芳一起散步
在水多的地方
一年四季清清亮亮，潺潺流响
天空总是织满翅膀
在鱼畅游的方位，充满迷人的鸟叫
我是这样醉心于和昆虫对话
在门影和窗叶间关心迷途的蜻蜓
当细蛇从水面阴悄悄游过
蜗牛在正午，默默向石碑投影长长的小路
我知道我四周充满难得的和平
那是因为高大的墙、烟囱和锯子
还没有闯进风景去
还没有闯进去扫荡树林把野草逼疯
我喜欢和芬芳一起散步
蜜蜂会在花丛里自由地偷酒
星空扑扑扑传来蝙蝠的奔波
青蛙挡路，要我交出音乐会门锁
我知道这里的安宁还很脆弱
因为恰恰有人，一边晒太阳
一边打制巨大的笆篓
他们制造鸟笼、铁网
在枪口安装比嘴还大的眼珠
每一根指头都是饥饿的子弹
狂想着金币的洒落
遍地都是龟甲兔毛
正是他们，从动物的尸体和肉体
带来埃博拉、非典、艾滋病
他们的牙齿越磨越快，狂嚼着
用水土流失换来的各种野味
这里的幽静一戳就破
因为已经有人带来钓竿、砂枪
面向动物的尸体、植物的尸体
芬芳和鸟语的尸体
直至风景死光，换来钱罐充满叮当
而在他们身后
站起高大的沙漠、戈壁
这些人，这些人的贪婪还在膨胀
伤心的，是在午夜，在我的诗集上
一只红小虫跑在纸面寻找食物
我知道我的诗正在为鸟类植树
我的梦正在为鱼类引水
我辛勤的劳动是为了劝阻人们的砍伐
我点燃篝火，只为着焚毁人们的网兜
悄悄地，在我的四周
诗歌和森林正在不屈地生长
我幻想生命来自芬芳，也归于芬芳
彗星在头顶照耀喧闹的树叶，当我归来
眼前一层层展开瀑布，直到永远
我喜欢和芬芳一起散步
我喜欢和芬芳一起散步
2004年
美鸟
美鸟从这棵树飞向那棵树
从那棵树飞回这棵树
在我的房前屋后居住很久了
我认识它们，一如认识自己的梦
认得出它们的羽毛，比蓝天更蓝
它们的长尾，比乐曲更悠
它们在这棵树与那棵树之间飞来飞去
我知道它们已经居住千年了
它们怀抱着自己的婴儿
我感到果实对种子的呵护
它们对我的进进出出无所畏惧
就当是空气对水的虚拟
我的房屋幽暗而坚实
我层层叠叠的响动
从不影响它们目中无人的生息
它们长长的羽毛是很美丽的
染蓝了月亮无眠的相思
它们在这棵树与那棵树之间飞来飞去
而悄悄从梦中消失的，是我自己
2006年3月
从河这岸望去，小麦仍然是青的
从河这岸望去，小麦仍然是青的
我还能走向哪里，假如道路总不见尽头
我从一个表格出来，转眼又进另一个表格
我的名字始终攥在别人手头
只不过那牵引的线始终无影也无踪罢了
从班主任手头的点名册逃出来时
我还是一个饥寒交迫的孩子
唯一找到的栖息之处它远在深山
一个孤寡的老农渴望我做他的儿子
走在十字路口，我停步了
因为我不知道那座深山向东还是向西
但我终于被成都的城市户口驱逐出境
名字落户在向南的一座深山
写在记分员每天收工前打开的破本子上
把我的汗水记成8分
获得跟一个农妇劳动相等的价值
我没有多大体力，我的工分只能如此
我在记分员的破本子上度过两个春秋
然后，一张录取通知书载我飞走
飞走落座在一张师范的课桌椅上
我的名字写在60分到100分之间的成绩册里
常常不温不火，穿行于化学和数学之间
偶然，一首诗将错就错把我改称为杨然
并且在一家县文化馆的刊物上首次出现
之后，我的名字被一页实习通知书带走
带我来到一个名叫冉义的破旧小镇
它的街道又狭窄又泥泞
它的周围却是我喜欢的田野
特别喜欢离河不远的一片片湖光水草
我的名字常常在学生的笑声中跳跃
并且带着一首首诗周游列国
后来，我的名字跟另一个名字连在一起
打上大红印，抬起一个红双喜字
她叫林玉培，一年后我们添了一个名字叫杨灿
后来，我的名字写进作家协会的会员证
带我北到北京西到敦煌
后来填写进了干部名册
当它出现在汇款单或者工资表上
我家的米袋米缸们都在笑哈哈等它
许多时候，我的名字在荣誉书上沾满了灰尘
一个声音说：那些东西不管用的，不管用的
管用的仍然是那些麦穗的金色
许多时候，它躲在早已迷失的日记中哭泣
躲在早已朽掉的诗歌草稿或者作文本里
躲在曾经狂热而且痴情的一片片书信
躲在自己也记不清的某页角落，哭泣
也许永远，从河这岸望去
小麦总是青青的、青青的
我的名字刚刚填进财会室的一个表格
然后带进文件柜或者档案袋，年年如此
我还能走向哪里，我的诗歌深怀不满
很久没有带它们周游列国
而远方成群结队的樱花又轰轰隆隆响了
真想有一天有人高高举起我的名字
他说：接住！那是一打打船票、机票
然后，从河这岸望去，满目樱花含苞欲放
2006年9月21日
为桃所醉的诗人
为桃所醉的诗人通宵无眠
趁着山谷深睡的空静悄然起身
把在冷浸浸肩头，是那月光苍凉的软手
独语：总归只有你懂得我的心情
这么多年了，横竖只有你的痴迷不改
总在寂寞深处独自出游
年年各怀心事，又年年不约而同
是的，你知道并非崔护才会口渴
虽然，他的口渴是传奇的，意外的
而且收获异常。而我呢，我是发自内心
当你年年在第一枝桃妹醒来时探头探脑
我已久坐树下，耐心等待春暖花开
容颜的、后唐诗和超现代的桃色呵
究竟，要在世上挑逗多少情爱
才会让如酒的隐秘停止燃烧？
打春的第一滴钟响谁就按耐不住了
柳绿把手一招，抿嘴的蜡梅会心一笑
你不给我依依回报，她会替我再度转身
呀的一声，月就拉上蒙蒙窗帘
不要指望崔护那种奇遇会在今日发生
你们津津乐道的桃运永是一种虚幻
看吧，你家后院那棵老槐迟迟不肯开口
定是早已看穿你们绿眉红眼的矫情把戏
而我悄然起身，内心的第一句诗已然发芽
月光引我来到摇曳影前，三朵两枝
永远记得江汉路二十七号王家后院那棵灵感
娇慧的王小红完成当天作业了
我的《桃月诗》诞生在十五岁的夜晚
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也从来没有照过面
泥墙外我却领悟了一生，从此紧握着诗笔
直到今日，我依然是当年那个写桃人
写月直到很大很大，一写，已过三十年了
我在故乡异乡都爱桃花，都爱如月赴约
趁着二月深睡的空静悄然起身
一年一度深度约会，当年的迷恋一点没改
还是那样自醉入魂，自醉并且清冷
早已对外面的桃花诗无动于衷
而以单薄的记忆承载厚重，承载厚重的
一生的高洁追求，大醉即醒，无语至尊
2007年3月10日，纪念我的第一首自由诗
培培梦见我们是外星人
培培梦见我们是外星人
我们从天上飞来
那些云就是我们种植的庄稼
但是一般人是看不见的
一般人只看见薄薄的云
只有我们看得见
满空的水果和蔬菜
动物们都是透明的状态
那些云虽然很轻
但是很有分量，营养很丰富
我们在天空飘来飘去
想吃就吃，很安逸
我们从天上飞下来
地面上有很多外星动物
它们都认得我们
跟我们打招呼
它们分布在地面的家家户户
一条外星鱼就住在隔壁
它跟我们说着遥远星球的话语
想念遥远的河流和雨水
我们很家常，很亲切
它的主人出来后
它就迅速沉入水底
假装我们不认识
停在水底打瞌睡
一条外星狗住在门对面
它跟我们握握手
说它久闻大名
讲起遥远的空气和道路
怀念那里的林荫和巨石
我们久别重逢，亲热得很
它的主人出来后
它就掉转头去
把我们当作一般的路人
但是我们内心很安逸
才知道地球上有很多朋友
我们在天上飞
在地下穿进穿出
只有我们看得见
那些云是我们的房屋
我们在地球上有很多朋友
我们在世界很快乐
心里很安逸
2008年4月30日
冉义红豆
这棵挂牌“重点保护”的红豆
年轻时我把她写进了诗歌
并不是年年都要结果，虽然年年花开叶茂
默默坚守越来越少的沃土，而不挪动半步
她的情人远在二十里外
全靠自然风授粉才能孕育
据说，川西坝子像她这样的雌树
仅存两棵，雄树也不会超过四五
鲜红滴落，往往四年才一轮回
一个人送给另一个人，只能一颗
要不然这世界哪有那么多相思
一个人送给另一个人一颗
一辈子就有一个扎根的承诺
开花结果的承诺，再也不要飞走
鸟的传递无用，蜜蜂的穿针引线无用
蝴蝶的沾染更是无影无踪
这是多么管用的潜在规则
初恋信不信由你，爱情成不成由我
“靠得住的只有自然风授粉”，她说
“这比山盟海誓更为重要”
耐不住寂寞的沦为枯枝败叶
守得住花期的享有最后收成
风向、速度、温度和湿度
“都要适度，否则浪费表情”
一切服从命运，一切恰到好处
就这样年复一年，冉义红豆红了又红
我手里捏着最坚实的一颗
深红，大度，胸怀广阔的原野
她把一切言语抖落，只留春颜凝固
锃亮，坚硬，永保熊熊如火的原种
深眠长梦，乐意在沃土掩藏
这样的树，不是想栽就栽，想种就种
不是的，她的相思非常顽固
顽固到宇宙万物的深渊程度
花也不是想开就开，叶也不是想落就落
“一切随缘”，她说，“也不勉强”
就这样，一颗最美最美的红豆
我把她放在爱人温柔的手上
2010年1月19日
梦见狗狗宠物
梦见狗狗宠物
在老家黑屋东窜西窜
仿佛老赵家的来福
却不甘心做狗
渴望我们认作侄儿
总在身边惹是生非
以期我们对它注目
它的面容奇特
有点像蒙克的《嚎叫》
但却鬼精灵一个
听得懂我们笑谈什么
当我们几兄弟畅饮
它也跑来凑酒
“走开，一边去玩”
“明天给你照相”
“把你照美一点”
它叼走这些诺言
美滋滋蹲在旁边
杨灿在读小学
天黑了也不回屋
还在外面做游戏
我喝酒喝得三心二意
因为外面已经起雾
培培在窗前刺绣
“快把女儿喊回”
一场大雨来临
房檐下天色很灰
肥胖红鱼在池里挪动
显得非常笨拙
黑鱼在水里闪亮穿梭
归来了早已走失的金龟
老鼠在里屋角落盘米
偷走了竹篮里许多花生
只有宠物狗狗
它想做人，成为家中成员
跟江湖上的二杆子一样
喝茶，抽烟，打牌
想得真美，非常愉快
“明天给你照相”
“把你照美一点”
它的样子奇特
就像蒙克的《嚎叫》
2010年11月15日
培培梦见斜江河乌龟
河坝街培培家
开门即见河坝
一年涨水，半夜冲响了坛坛罐罐
所以她对河水警醒
警醒得常常梦见
这夜，她梦见斜江河乌龟
很好玩的，讨人喜欢
拴根绳索牵在手中
随处都有一个旅伴
天生一个宠物
就像别人养的洋狗
这时候杨灿出生了
培培觉得事情多了起来
再牵着乌龟到处游玩
怕不合适吧
心里正想该怎么办呢
哪知那乌龟深懂人事
一下子就变作一个女孩
对培培说道：我帮你啊
这些细细长长的家务，我都会做
培培一下子就笑出五朵金花
原来这些乌龟是有灵性的
知道在关键时候帮助主人
河坝街老年人早就知道这些
自发到河坝里去捡鹅卵石
在河边垒成防护堤
目的是防止有船驶进来
免得扰乱水凼凼里的小乌龟
水凼凼里的小乌龟成群结队
它们给河边人带来了吉利
而在河的对岸
一只黑大猛兽凝视着这岸
却原来，他与小女孩四目相对
含情脉脉。他们显然相爱了
培培说：千万别让他走过来
他的一举一动，都有威力
都会把河坝街搅得跌宕起伏
小女孩含情脉脉，无言无语
她不知道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培培就在梦里呻吟起来
而我在枕边不经意一动
便把她生拉活扯给惊醒
好安逸哦。她说
她把梦里情景讲给我听
可惜你在最关键时候整醒我了
不知道那黑大猛兽过没过河
真的喜欢那只斜江河乌龟
那只会变作小女孩的乌龟
我觉得有趣。也把我的一个梦
说给她听。但是我的梦
一点也不像她那样非常童话
2011年11月21日记于斜江村
梦见在梦中使劲掐自己努力去梦醒
二月二龙抬头时节
培培跟同学回冉义到花海狂欢
我一个人走在大街
忽然，就年轻了起来
黑发在一夜之间生长
真没想到呵，我，还那么阳刚
一脸的朝气，油菜花在身边缤缤纷纷
立马又觉得可疑
明明已经光头到了猴年马月
仅仅一夜没有剃须
年轻，就重新回到了脸上
这可能吗？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兴许是个梦吧。使劲掐掐自己
左颊就起了旋涡，但是不痛
果然是个梦呵。想得太美了
想起刚才的荒谬，笑笑
兴许自己平时夜长梦多
才有了刚才那种很奇妙意外
狐狸吃到了高高在上的葡萄
天鹅落在了蟾蜍们聚会的餐桌
想起自己的唐突，再一次笑笑
怎么也不相信一个人会返老还童
该老去就认认真真老老实实老去
虽然偶尔也可以梦见自己年轻
现在，我一个人来到了斜江河坝
油菜花浪漫在无边无际的冉义大地
宛若王者的大梦散落成黄金的汹涌
很细匀很精致分配给茫茫苍苍芸芸众生
遍地的黄金和遍地的百姓融为一体
美丽的平民之花从此成为海洋
此刻，我一个人行走在花间
我的舒坦浪游在灿烂的波涛
做梦也没有想到
黑发继续在我头上生长
朋友见了：哎呀，你没有白发呵
快快快，快恢复你原来的发型
那样才像个诗人，何必剃个光头呢
这样引人注目，不好，我们不安逸
听朋友一说，连忙掐了掐左臂
又起了旋涡。我感到世界真的有蹊跷
终于追上培培那帮八二级同学
他们正在天桥上看风景
我的黑发让他们吃惊
朱玉莲见了：真想吐一脸冰糖
冯帅哥说：你们天华并没有老嘛
七嘴八舌：锅儿不是跌倒的
哄人家黑娃没晒过太阳……
只有培培嘴噘起：也不照照镜子
我就纳闷了。使劲掐掐自己的胸脯
胸脯上扯起好大个旋涡
我就醒了。手机微信叽叽咕咕
培培正在传来一大堆照片
他们确实狂欢在油菜花海洋
可惜我要上班。只能梦游二月二阳光
重返冉义，我的第二故乡
梦里跟着那伙快乐人，无忧无虑
在连天接地的花海之上，自由自在飞翔
2016年3月9日写于临邛城
杯子与伞：致黄仲金
在星期四晚上，我见到了星星
多日的阴霾消散，我想起柳街
那个清风雅静的早晨
油菜花在四周静悄悄盛开
我知道，那些轰轰烈烈的花瓣
即将在田野飘散，很快
这场期待已久的会晤，飘逸不再
恰如相忘江湖的相知
预料中的冷雨，最终没有落下来
我们喝茶，抽烟，倾心交谈
再也没有更深的至交，被我如此期待
讲起桃花在龙泉山星星点点
我们去早了一点，粉红还没有火热放开
梨花刚刚捧出些碎银，这就是二月
早春的二月，金黄，却已经肆意成海
我最喜爱的嫩绿融入了新茶的香味
恰是惬意时刻，却把多年的茶杯，忘怀
忘怀在奇妙的龙泉山上，说吧
这次桃园诗会，繁花有繁花的钟爱
总是牵挂一些情义，没完没了
哪知终归忘形，失落竟成常态
这是我的意象，远方成为梦想
朋友遍布花山，遗忘已和苍茫同在
一个小小失落，阻挡不了万花漫步
平民芬芳如潮，我却不能向窗口交代
想起口渴时候，谁是最可靠的关怀
世界上最美的配角，总是站在哑默地带
想起出门，远行，或者近游
只要右手把伞，哪怕雨淋日晒
想起开车，开会，或者开口
只要左手捧茶，哪怕焦渴重来
或许，这正是我最不经意的经意
或许，这正是我最不应该的应该
行进途中滋润喉咙，举手之劳
玻璃钢的平滑感觉，握着温柔实在
当单薄被浅绿浸透，那头顶滴响的
恰是又明亮又细腻的挡雨的愉快
美丽的平民之花的芬芳，金黄如潮
终归都要到点，顺从大自然的安排
恰如那场柳街的冷雨，确实没有落下
只是阴云黑得太低，才把雨伞取了出来
怕就怕漫步之际，湿意辜负了这片花海
这样，伞被揣入你包，大家安然敞怀
沿途叙述诸多好事，从诗歌到诗人
终将散去的宴席，总得先要有启开
启开多少春秋话题，海棠红了
梨花白了，由不得鸟儿蜂儿惊呆
冬日的萧条翻新，繁华了眼前美景
枯荷已然苏醒，预言七月又有满载
这是真的，命运像灵感一样不可捉摸
仅仅一夜之间，诗歌像草木循环荣衰
才华像星座，因孤独而照耀意境
热爱像音乐，随心灵而穿越天籁
相聚以秒计算，忽然你就回到了盐边
樱花也已缤纷，如春来得快去得也快
尘封多年的好酒重新搬回了四楼
只盼下次相聚，共饮在月光飘浮的境界
忽然你说雨伞忘在背包了，真是呵真是
是它先去了盐边，又一个奇妙的意外
最有用的伴侣，最容易在最忙时忽略
也许伞在笑我，又一次最严谨的最草率
人生，到了这种离不开杯子和伞的地步
只要有风雨同舟，焦渴，就永远需要承载
漫漫人生旅途，正是它们，从不索取
伴我走在孤独路上，分担所有莫名的活该
在这最有用、最需要和最不可或缺的层面
牢记有牢记的悲哀，遗忘有遗忘的可爱
显然，我现在已经有了新的杯子新的伞
继续伴我风雨无阻，行进在茫茫苍苍世界
从不准备任何怨言，甚至，永远伴我去追
去追那时间与梦幻永无休止的悠悠的竞猜
2016年4月7日写成于临邛古城
梦游边城之夜
就这样来到了边关
他们说的古代石城
树枝牵着树枝护卫神秘领地
培培说她在这里找到了休养洞穴
我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需要喝水，水在后院巨石潭里
清清汤汤，红鱼在里面轻歌荡漾
它们漫无目的，横竖只为了自由自在
从古到今总这样好自为之
从不惹是生非，它们自由自在
星空显得那么清花亮色
如谜的星空呵
是我梦中永远投映的星空
犹如久别重逢的朋友
它们高高在上，却又近在眼前
我记得它们的一草一木，飞禽走兽
串联着无穷无尽的光辉的葡萄
一座比一座迷人，也一座比一座清醒
它们出生入死，总那么毫发无损
它们是天上视死如归的永生的王
边城的高墙从此有了高枕无忧的照耀
照耀着一条会唱歌的鱼
当它来到岸上，就成了一只手风琴鸟
它向我展示它那美丽无比的身材
随着歌声的起伏，它的彩羽优雅伸张
蜉蝣从它躯体穿过，款款花叶飘动
吹拉弹唱，掌握分寸很好
很有手风琴手味道
它对我的俗不可耐不屑一顾
静静沉入水中，去陪伴那个沉底的巨人
那个巨人通体雪白，他在水底洗净了灵魂
渴望在那里永生，他已经永生
我惊奇这世界真的有这伟岸之人
宁愿离世在干净的水中
干净得让星辉也能从水里穿过
直达池底，在那里让记忆复苏
手风琴鸟已然转身长尾的鱼
长长的五彩的尾，如歌手留在岸上的余音
优美又动人。它们在水中拥有万福
在岸上同样让生活闪烁缤纷
午夜的街市繁华
我知道这是边城的表象，必须这样
石墙在凡间生活笼罩之下生了根
人们羡慕的正是有山有水又有花园
在这里，我遇到培培和娟子
正在诉说精打细算的红草莓
不应该任意搭乘别人的车
就像神圣的家园
容不得不相识的人随随便便就进来
她们说得很好，我赞成
说着说着，她们去了培培住所
一处小巧玲珑的风洞
我去别的地方，我喜欢无所事事的游荡
我知道边城还有别样内涵隐藏
虽然我不知道它们究竟蕴含着什么
最神奇的事发生在神不知鬼不觉的凌晨
算我运气很好
赶上了太阳还没有升起来的时光
我来到了边城背后
哪知就走进了隐秘的真相
所有的人们都还在深睡
我感到时光在这里薄薄如纸
就像岁月在面前立起一道水做的墙
很轻很轻的水，很薄很薄
忽然我就惊呆了
因为我立马亲临一幅远古的画图
活生生在我眼前零距离浮现
我看见远古的狒狒手牵着手
就像树枝挽着树枝
他们悄悄来到小镇。小心翼翼
生怕触醒了活在现代社会的人们
他们轻若鸿毛，悄然无声
却又身背巨大的历史记忆
清风雅静地走在涓涓细流的水中
而四周，所有的石屋都漫不经心
虽然所有的石屋都亮着鬼怪的灯火
但它们无动于衷
只有我站在水边苍茫了
“如此奇境，怎么不拍成视频呢”
当我慌慌忙忙去掏手机
虽然很轻微响动，却立刻使他们警觉
立刻停步，呼儿唤女，掉头
匆匆忙忙退出我的视野
他们与我并存于不同的时间表面
属于不同空间的隔世生物
这点，他们比我更谨慎也更清楚
而我还幻想同他们打个招呼
转眼间他们在冷火下消逝得无影无踪
我的心显然已经触摸到苍凉的万古
流星划过头顶！
我知道那故乡的星座就要升起了
这是我梦游边城之夜的目的
每当我走向道路的尽头
总是这星座给我以通向未来的指引
现在，它们浑圆而巨大地升起了
升起了透明而深远的屏幕
星星在里面数点着未知
就像我一辈子都在读它们深奥的图语
光芒平静，弥漫，触手可及
演绎着无穷无尽的瞬间与永恒
我走到边城之夜的尽头了！
虫吟已在耳畔响起
星座发出了缥缈的呼吸
那是宇宙的气息
是我梦游之夜的最后的回音
我知道那群远古的狒狒就生活在那里
那些星座，并没有改变它们最初的形状
隐隐约约感受到来自头顶的光芒的穿越
一声鸟啼突然就轻轻敲亮了玻璃窗
我醒了，但我手头仍然紧紧握着几丝
那些来自梦里的莫名气息和清辉
2016年7月11日记于临邛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