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屈曲的样子,年少的意思,又指茂盛、娇鲜。夭绍,轻盈多姿的样子;夭妍,美丽妩媚;夭秾,指美貌的女子;夭娜,曲折而婀娜;夭冶,曲软得都快要融化了。
《诗经》有句“桃之夭夭”,就是描写桃花盛开时,光华灼灼的样子。本章我偷换了一个字,是夭妖,而不是夭夭。既然第一个夭是灼灼美艳的意思,那么加女字旁的夭,自然就是灼灼美艳的女子。灼灼美艳的女子,就是妖精吗?是的,古人把有桃花状的女子称作为“妖”。可见,妖是美到可以祸害人的地步的。难怪妖精在当代生活中的道德层面尽管是贬义的,但在审美层面依然是令人望尘莫及又趋之若鹜的。哪个女子心中没有一个妖精呢?
那么,妖的本质是什么?妖的本质就是夭。当我们知道了什么是夭时,我们才知道什么是妖。夭,是大字上一横歪斜了一点,也解释为天曲,即天字歪了一笔。那么,显然这个字的核心意义,在于曲。柔曲为美。凡阴柔的,婀娜的,婉约的,盘绕的,都有美好的姿态,都是美最典型的表现。屈曲柔软,骨头都要软得酥掉了,这就让人走不动路了,不停回头想看,按今天的说法,赚足了“回头率”。女字加夭为妖,可惜没有男字加夭,如果有,也一定是用来形容美男子的。那个影星强尼·德普,喜欢留着长指甲,手执羽毛扇招摇过市,似乎眼下很流行,很讨女孩子喜欢,被称作“一脸花相”的顶级男神。
桃花晚于樱花。如果樱花是美的种子,那么桃花就必定是美的秧苗。种子破土,抽出萌芽,是美的成长的开始。
当我们以美的精神发现本来美,又以本来美的各种不同的性状作为种子,下一步就是如何生长了。生长的第一要义,就是要懂得桃花的品质,懂得桃之夭夭之曲柔之美。
曲柔之美有五性:灵性,弹性,绵性,阴性,阴中之阳性。
灵性
夭字常与绍字为伴,讲究屈曲而轻盈。轻盈的意思是满而轻灵,不是轻贱的意思,也没有轻浮、肤浅的薄相。轻盈首先是饱满,饱满而轻,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是灵性的内在促就的飘扬。灵性是一种敏锐,感受力丰富而反应极快。一望而知,一闻有感。但凡年轻,总是多愁善感的,总是敏感而聪慧的。这就是灵性的内在。有灵性充盈的体质,总是轻巧的。如水,如宝石,如风中的飞燕,如湖底的游鱼。人说少年情怀总是诗,说的就是灵性。保持敏锐,保持针尖的触感,就始终不失灵性。慵懒,是灵性的天敌。一切麻木和迟钝,都是由于拎不住神造成的。往往人在恋爱中是通灵的,眉目传情、感时感地,都来得十分迅敏;而往往婚后的男女都是慵懒的,以为追到手就是永远拥有。所谓婚前小白兔,婚后老母猪。老母猪都是小白兔变过来的。灵性从单纯的种子里长出来,娇贵异常,尤其需要呵护和日日浇灌。
弹性
柔曲不是绵软,而是富于弹性的韧劲。不是布条那样拖沓的,而是鞭子一样刚韧的。
形容腰身,用软字和细字是不够的,不能引起人的兴趣。“蛮腰”二字是准确的,有内藏的蛮力,又有曲折的柔美。弹性之力,不是刚烈之力。前者用力不断,后者力尽而折。既有力量,又有盘桓的余地,才构成弹性。弹性是在软的范畴里的,但弹性的软不会松弛,不会散乱。就像京剧的唱腔,拖字再长,字头蹦出来的芯子却一直贯穿余音,袅袅不断,绕梁三日。
舞蹈也重视弹跳,而不是一味婆娑。做一根面条和做一根皮筋是很不一样的。都是屈曲,却天壤之别。学着屈曲的样子,没有屈曲的内力,会遭人讨厌。
弹性是你抓不住、控制不住,又一直存在的力量,以柔曲为外在,以不屈为内核。
绵性
这里说绵性,并不是棉花一样的软性,而是绵长之性,可持续的力量。夭之冶,是需要长久的孵化才能融解对方的。冶是融化的意思。以夭而冶,不是靠极高的温度冲到熔点,而是靠绵性悠长而蒸化。焖之,煨之,长久地从每一个细处瓦解。孔子去见老子,老子说,硬的先去,软的长久。他的意思是说,牙齿硬,反而先脱落了;舌头软,倒一直不坏,还灵转自如。所以,中国古代要求君子像美玉一样,温润而恒久。这个道理,在民间谚语中,就是“抽刀断水水更流”,刀可砍断树桩,却砍不断流水。水不仅软如刀,更重要的是活水长流,绵性无限。
阴性
阴性,说的是事物中看起来相对消极的一面。日为阳,月为阴。天为阳,地为阴。人体中,背为阳,腹为阴。情感中,乐为阳,悲为阴。男女中,男为阳,女为阴。但是男人也有阴性的一面,完全没有阴性衬托和对比的阳刚之气,显得燥烈而无情。一切美的东西,富于阴性,有大地的丰蕴、女人的多情和情感中的悲哀。阴性的事物因为静止大于运动、冷静大于激昂,总显得优雅而安娴。夭中之阴,是顺势,看起来妥帖的样子。阴性不等于顺服,阴性是以顺服的表象来呈现内容,是虚怀若谷的后发制人。就像月亮一样,它选择在黑夜中出现,以清冷的光辉摇动你的思念。
夭秾,就是一个阴性饱满浓厚的女子,至阴之体,浓郁的毛发,浓郁的目光,浓郁的表情。
现代人有追逐中性美的。诚然,美是相对的。但无论是阳刚之美,中性之美,抑或阴柔之美,成长中阴性的元素也是不可或缺的。
阴中之阳性
夭属阴性,但更有阴中之阳。“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夭而灼,艳得灼人,有一种难以抵挡的光华,不忍直视。所谓阴中之阴,是柔曲而沉郁;所谓阴中之阳,就好比水面上折射出的阳光。灼灼是一种鲜明,在夭夭的底子上放射出鲜明的光华。
元代姚燧《浪淘沙》道:“桃花初也笑春风,及到离披将谢日,颜色逾红。”
李贺诗写道:“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即使迟暮了,桃花的品质也不会散去,好似一场红雨,将红色进行到底。
那么,如何在破土中获得夭娆之美呢?
这成长的第一步因人而异。但每个人多少都有一点夭娆。如果你没有夭娆的身姿,如果你没有夭娆的容貌,也许你有一点夭娆的性情。夭娆无关乎性别,也无关乎体质,夭娆是一种品格,美的第二品。第一品是初樱的羞涩。
我个人的经验是,体认到夭娆之美是第一步。然后有这样的体认,便有这样的呼应。不论你是什么样性格的人,做人做事的灵性、弹性和绵性总是有益的。这三性所谓内夭。内夭充盈,必生外夭。外夭就是阴性和阴中之阳性。在现实生活中,清癯、纤细是一种阴柔,丰腴、富态而沉静也是一种阴滞。当然,你可以借助运动、饮食、器械或者持续的限制来加持你的身形,另外,当你的想象力张开之时,这个现代科技大爆炸和传统资源大开发的时代,有更多你想象不到的手段,都是可以帮助你展露阴性之美的。然而现实又是复杂而丰富的,夭娆并不是你展露的全部,它只是一个因素,一个元素,它在你解放的美学思想指导下,可以灵活运用。它可以用于发扬光大,也可以用于对阳刚之美的点缀,更可以用于对中性之美的平衡。
所以,思想很重要。美,首先是一种思想。当人的审美思想解放的时候,一个文明发达的时代,还怕无从借助资源和手段来提升自己吗?
埃及艳后克丽奥佩特拉七世,她是用青金石外加黄金来体现夭之灼灼的。她的眉线、眼线、睫毛,都是用青金石碾碎的粉末来描画的。
据说,克丽奥佩特拉七世乘坐一艘紫帆银桨的镀金大船,从埃及出发,先到西利西亚,再经后德诺斯河抵达塔尔索斯。这艘船上挂着用名贵的青金石染料染成的紫帆,船尾楼用金片包镶,在航行中与碧波辉映,闪烁光彩。女王打扮成爱神阿佛洛狄忒的模样,安卧在串着金线、薄如蝉翼的纱帐之内。美丽的童子侍立两旁,各执香扇轻轻摇动。装扮成海中仙子的女仆,手持银桨,在鼓乐声中有节奏地划动。居民们见此情景,疑是爱神阿佛洛狄忒乘着金龙来此与酒神寻欢作乐。人们奔走相告,观者如潮。恺撒的将领安东尼被邀至船上赴宴,看到克丽奥佩特拉七世迷人的风姿,优雅的谈吐,神魂颠倒,不知所措。他当即一一答允她所提出的要求,甚至答允她杀害埃及王位的继承人和竞争者。不出数日,这个武夫完全成了她的俘虏,跟随她一起去了埃及。他们在埃及一起度过了公元前41至前40年的冬天。
在青金石和黄金以外,她更是调动了一切可能的手段来成为那个时代的女妖。而她的秘术不在于有多少装饰可用的材料,而在于她深刻懂得桃花之夭的道理,即夭品。她在那艘船上所铺张的东西,无外乎都是为了展露灵性、弹性、绵性、阴性和阴中之阳性的道具。
我不相信克丽奥佩特拉七世的肉身有多么无可挑剔,甚至我猜想,她不过泛泛然容貌平平而已。但她对美的认识不凡,手段不凡,用心不凡,这就让她总是可以胜出那些实际上比她条件优越的形貌。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必须认识夭妖品质的缘故。
从初樱到夭妖,是一种精进,也是一种解放。质朴而生涩的美是一种底子,在这样的底子上才可能成妖。妖精是怎么炼成的?
子夏问孔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这句诗怎么解?”
孔子说:“天生丽质,再施粉黛,光彩照人。好比绘画,先有素洁的底子,然后才好运笔上色。”
子夏说:“这么说来,礼,当在仁义之后?”
孔子说:“卜商(子夏之名),你能申发我的讲话,不简单啊!现在可以和你谈论《诗经》了。”
在圣人眼里,可以谈论《诗经》了,就是妖精炼成了。
其实,很多人用心良苦之后仍不能成妖的主要原因,一是丢失了素洁的底子,二是不知外夭来自内夭。徒有展露的深切愿望,徒有展露的杂乱手段,却无视种子和品质的核心,往往会缘木求鱼,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写这本书,想要传递一种思想,即美是一种成长,当然也就是一种事业。这项事业的根本,在于首先立足本来美的种子,内观发现属于自己的本来美,从这个起点出发去寻求适宜美的种子生长的养料。这不同于以往认为替代、更改自身条件或者遮盖自身缺陷的方法。在广阔的外部世界,是寻不到美的;但立足自身本来美,又从广阔世界中借助方便来修缮自我,是让美作为有活水源头的自行生长壮大的正途。
一朵花,离开根,被摘下来插在瓶子里,不久就死了。再摘一朵,再摘一朵,你要摘多少花,才能让屋中馨香不衰呢?可是你忘记了,你自己就是一朵花啊!你无须采摘其他花朵,只消给自己添加营养,化妆的,修饰的,学识的,健美的……你看看它究竟会怎样?
从初樱到桃夭,是这种生长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