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斯可下楼丢垃圾,走街道的感觉像是颓唐客,在渡荒唐路。她嘴里心里念念的是诗,竟在背一首诗。常用垃圾区,有流浪老人在翻找,斯可知道这在他是求生,求生,就是所谓觅食。想到这儿,斯可会觉得恶心,再看看自己袋里的那碗麻辣汤汁——已是废品了,断然不能食用。想了很久,宁斯可还是绕了远路,路上有晨起的男邻居,他在伺机洞察她:蓬乱的头发,修长的身体。这都不重要,在男人眼里,也许性灵的嘴才是得当、有用的。丢掉垃圾的一瞬间斯可知道什么叫释然,这是多走几十步的壮丽,这是宁斯可的善良。
回来的时候老人还在原处。春风化雨,道由其存,斯可感觉自己安居在一个良善的语境中。小时候,她看过最坏的坏人不过是街头耍赖,或是欠钱不还,而今斯可力所能及的同情只成了一种不忍,不忍面见二流的社会,就可以假装它不存在。多么观众的做派。课本里,一个人受害,会有成千上万的隐喻帮衬他,甚至大行其道的故事主线。读者只作出子贡听书的样子以领略,为观感,为伏笔,有耐心倒是好的,唯其看到“根据真实事件改编”时用功起来,像是温习没看过的经验之谈,好可惜。
这一年,宁斯可把心血全都哑在文字里,有同学骂她是精神病,她索性退了学。回到家妈妈用脏话鞭挞她,她反觉得心疼。宁斯可对林梅只有抱歉,因为没能长成她所期待的样子。在斯可眼里,林梅是好的教育家,只自己不是好学生罢了。
每天晚上,斯可把自己蜷在夜的周身,夜把惊惧和哀悼压下来,打在宁斯可的五官上,像奏鸣曲。她想到张国荣电影里的独白:以前我以为有一种鸟一开始就会飞,飞到死亡那一天才落地,其实它什么地方也没去过,这种鸟一开始就死了。斯可第一次读到的时候,那种情感几近落泪,她与他彼此简直是一体两面,那如他生未卜此生休一般的骇丽,一个委身藏入电影的艳光银幕,一个厮磨进青春的骨子,相拥相泣。若不及此,就会有电影里超仔那样的人出来埋汰:“你看你哪一点像鸟啦?”初初看到此处,斯可想到的是林梅过分强调的“应试教育理论”,对这种灌输的反驳,斯可一定站在辩论席四辩的位置,说出《月亮与六便士》中的陈词:“我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我也看到它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渴望一种桀骜不驯的旅程。这样的安逸总让我惊惧。我的心渴望更加惊险的生活。只要我能有所改变——改变和不可预知的冒险,我将踏上嶙峋怪石,哪怕激流险滩。”不幸的是,林梅只想让斯可选择安逸而已。
其实斯可的人生,从最初就无法安逸,就像阿甘的母亲把他送去正常学校,林梅也不愿承认斯可的痛苦,她以为这样就能让它不复存在。宁澜承和林梅自结合的那一天开始,便注定了宁斯可此行悲壮的命运。她的一生只颠沛于马背上,又兜转于时空中,一言以蔽,斯可永远都在旅途中,看着既无的岁月,再用笔书写着一日一日。
那天斯可躺在床上轻易地睡熟了,连衣服也没有来得及换。耽于梦境,她记起了曾经的很多事情,是有关于肉体、灵魂、爱情的,它们都旨在诉说同一个真命题——父母给孩子最好的教育,就是他们自己相爱。
那些事挥手以后,她已不再是她,然岁月依旧。斯可每天仍将笑将泣地仰望,天空以蔚蓝回应。手臂上新置的伤痕仍历历如真,由此望,H城依旧繁华、喧闹、游人如织。市内紧俏的灯光依旧徘徊,灯下的影子更了又更,唯斯可一人还在幻夜下阑珊。白晕的灯光投下来,很像斯可周岁时的奶嘴,同样斑白,同样不流于世。后来遇上他们,她的世界改变了,寥寥几行断稿,就是她全部的人生。披星戴月一身,行出去是幻灭,踏进来是沦亡。
一切还得从头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