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郡的人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真龙了。
龙,祥瑞也好,灾厄也罢,现在只称得上是一个不算遥远的传说。老人们依旧会在每年的年尾寻找那些天河石,然后搭一个小小的祭坛,诵一些古老陈旧的歌谣,稍大一些的人是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的,他们不阻碍、亦不理睬;而年轻的、生于新王朝天空下的人,他们深信龙君在那场战争中失去了对四海的掌控,行云布雨、掌管天象的权力已经被剥夺,祭祀已经失去了所有价值。
事实上呢?事实上钦天监已经取代龙族布雨多年,在年轻人的眼中,保佑东海郡风调雨顺、不致回到蛮荒时代的,不是三十年未显的龙君,而是始皇一手扶持的练气士们。
老人们无法反驳这种说辞:歌谣、祭祀、遗迹,都不能把龙君从四海中唤起。等到这些承载着往昔龙族记忆的人死了,尸骨化灰抛入大海,或许可以在归墟深渊之下瞥见龙君的鳞片,又或者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座空荡荡的水晶宫。
始皇陛下的伟岸形象已经刻在帝国版图的每一寸土地上。农夫、商贩、游侠、强盗、官员,每一个人都能一致地描绘出他的样子:首先是他的重瞳,那必定是威严的、深邃的、不可直视的;然后才是他的英武面容、华贵衣冠,以及那把永不出鞘的无名利剑。这幅形象的流传要得益于监国大人的深谋远虑:自六合同风以来出生的每个孩童,最初认识的,必定是“秦”字,其后才是其他。
但龙君依旧如同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最后一个神的威严不可避免地笼罩在大秦帝国的天空之上,旧时代的印记烙在帝国画卷之中的每一处细节。监国大人思考时挥舞的折扇,是前人仿龙尾乘风而制的;始皇陛下居住的宫殿,是仿龙皇的水晶宫所造的;钦天监布雨的手段,是龙君传授给天下修士的;桩桩件件,不胜枚举。始皇陛下更像在重复地遮掩龙君的痕迹,虽说成效显著,但他是凡人,修炼有成的凡人最久也只不过活了三百岁,而始皇的旧患已然复发,他需要时间,需要充足的时间来对抗那些神,他需要长生不老。
钦天监可以司掌云雨,监察地脉,监正徐福能以九州为棋与始皇对弈,但是长生?这个囚禁着人族的枷锁从混沌初开之时就从未被打破过,盘古不能、伏羲不能、轩辕不能、帝辛不能,没有人会否认始皇的功绩与力量,但没有人相信他能长生。
所有的叛逆者都在等,那些六国诸侯的余孽、龙族的附庸、以及死而不僵的神,他们在等始皇沉寂于归墟深渊之下,然后一拥而上,将帝国撕成碎片,甚至帝国的大臣们都在想:陛下究竟还有多久才会死?
在这种氛围下,有资格承袭帝国正统的皇子们开始变得敏感而紧张,当始皇突然将最有资格的皇长子扶苏调往北境抗击旧神时,这种紧张的局势仿佛获得了一种隐约的默许,从而演变成了对权力的渴望,此时,帝国的斥候和开拓者们向外探索到的每一寸新的疆土,都为这种渴望增添了成倍的动力。
现在的帝国繁荣至极,蛮荒时代的阴影似乎已经被帝国军的长矛拦在了长城外,但大臣和将军们都知道,长城只能抵御外患,对于帝国而言,真正的祸源在于九州之下、一座座城池中潜藏着的奔涌不息的暗流。远征的斥候和开拓者们将帝国的边界扩展到前所未有的地步,但这也意味着,帝国要将那些本不属于自己的深远祸患一并揽下,皇子和大臣们为了继承帝国而争斗,然而帝国早已不是他们印象中的样子,如今,只有那些远在万里之外的开拓者们驻足回望时,才能透过黄沙和山川的阻隔,窥见真实的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