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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左岸爱情

1.

一个傻不愣登的日子。

我心如死灰地跟在父亲后面,他扛着沉重的行李,送我去大学报到。我仿佛不是金榜题名,而是即将奔赴刑场。我倔强地认为父亲就是兵不血刃的刽子手。

这所大学是某医科大学,我考出的分数整整比该大学高出53分。

我心仪的学校其实是本市位于风景秀美的珞珈山上的武汉大学。我渴望去那座大学城寻求闻一多先生的足迹,我想读中文系或新闻系,指点文章,激扬文字。然而,我却不希望留在父亲身边,我违心地将首要志愿填成了外地一所名校。

有些人注定与你无缘,有些事你终其一生也得不到。

父亲私自找了班主任,将我的志愿全部涂改成本市的大学。他希望我成为一名拯救全人类的白求恩大夫,而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更救不了我喝农药致死的母亲。

父亲背着沉重的行李将我押送到那所大学。他替我办好了注册,签到等一系列繁杂的手续,交学费时他用食指蘸着口水一遍遍数那一叠带着他体温的钞票。

我眼角滚出了不少液体。

他用粗砺的手替我铺床,套被套,还千叮嘱万嘱咐同寝室一位看上去较成熟的室友,让她一定要照顾第一次“出家”的我。

他离开后,那个室友问我:“我怎么感觉来送你的是你妈?”

我哭笑不得。

我最终还是留在父亲所在的城市,上了一所小有名气的医科大学,成天与那些厚重的医书打交道。我一看到碘酒之类的黑色液体,就会下意识地以为是农药,好几次忍不住想呕吐。

每次读厚厚的医书,我总会出现一种幻觉,我的身体被那些医书无情地解剖到书页上,从大脑到四肢,从骨头到血管,我体无完肤。我眼睁睁地看着猩红的血从血管喷涌出来,滴到地上,汇成一条暗红的河。

从教室到实验室,无处不在的浓重的苏打水味令我窒息。未来我要穿的白大褂不是我梦想的的飘飘白衣,它只是一个体面的套子,将我禁锢其中,时刻提醒我要冷若冰霜,不苟言笑。

我天马行空的一手好书法丝毫不派不上用场,病历与处方上不需要柳体颜体,在这里,你所要做的就是,将自己的字写得比草圣还草。

这不是我幻想的城市。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开始昏天黑地地弹吉他。

“林素素,来一首齐秦的曲子吧。”寝室的妖精们打断了我恼人的思绪,嘻嘻哈哈地要我这个“文艺女青年”为她们弹吉他。

我当仁不让地弹了首齐秦的“无情的雨无情的你”,引来一片掌声,喝采声。我绽出一个浅笑。我天生就是来当主角的,我永远不愿意湮没在人海中。

“下面播出临床医学系九九级林素素同学的散文《单车少年》……”

“喜报!热烈祝贺临床医学系九九级林素素同学的《秋了秋天》一文荣获我校‘秋之韵’征文特等奖……”

“临床医学系九九级的林素素同学,一位不愿留名的男生为你送上一首动听的情歌,希望你能明白他的心意……”

林素素的大名被校广播台扬州炒饭似的反复炒来炒去。我常想,在这所大学我要是打麻将肯定经常赢得盆满钵满,我这样经年累月地被人炒来炒去,不胡才怪。

可是,其实我喜欢门前清。

“看,那个系花!听说是高分考进来的!”

“长得也一般嘛!学习好有什么用!”

“听说被她拒绝的男生有一个排。”

“看她那清高样,拽什么拽!”

四面八方射来的流言蜚语通过各种渠道传进我耳朵里,所幸我平日都戴着耳机。

闲来无事我就抱着把破吉他,匹自弹唱。每个黄昏来临的时候,我都会坐在宿舍窗前,看夕阳西下,夕阳一远去,我便开始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

我害怕黄昏,黄昏让人感到苍凉,沧桑。我天真地想用音乐留住夕阳。每次弹到最后,我都会以一曲哀伤的《我有一段情》作为结束曲。

这几日黄昏,一个男人被我定格在落日的余晖里。直觉告诉我:这个男人也许会在我生命中绘下深重的色彩。

他时常站在我的窗口,我弹多久他就站多久,有时候我将《我有一段情》弹完,他还呆立成一棵松。

我很想询问他到底是谁,质问为何他竟然长期免费欣赏我的个人独奏而不花分文,拷问他听了我的吉他有何感想。

我将几十万个为什么压抑在心底,我以胜利者的姿态坚信总有一天这些谜底会揭开。

我以足够的耐心等待最后的爆发。鲁迅老先生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先开口的那个人,必是自取灭亡。

先爱上的那个人,最后必定伤得心绞痛,胃穿孔,肠溃疡。

我被他当成一道风景,后来,我每天欣赏他这道来历不明的风景。

“林素素,快点,再不来就迟到了!”同寝室的女妖们高喊着,我慌乱地对镜贴黄瓜,直到拈掉脸上残留的最后一片黄瓜,才活蹦乱跳地和妖精们赶往实验室。

黄瓜黄瓜我爱你,你可以让我青春张扬的脸庞激情洋溢,你可以让我不至于变成老妖婆老巫婆天山童姥。

一路上都在想着黄瓜,以至到实验室门口了,还在高声对一女妖说:“小妖,明天记得买五斤黄瓜!”

满实验室的人们都齐刷刷地注视着我,仿佛我姓黄名瓜。我吐了吐我自认为可爱的舌头,嗖地溜回到自己座位上。刚坐定,一抬眼,一道锐利的光直射而来!是他!那个偷听我吉他不付钱的男人!他正伫立在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旁边,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他也正紧盯着我看。

四目相对。

我挑衅,他回应。

他反挑衅,我复回应。

我们的目光反复碰撞了几百回合,彼此眼波流转,难解难分,胜负难分。

老教授开始介绍他,他才不得已将目光收回,开始佯装一本正经,我却窃笑不已。

彼此本是同路人。勿需太多的语言,勿需时间证明,只一刹那的眼神交会,便能洞悉对方的一切。

老教授的介绍令我大吃一惊:他竟是全国某知名外科老教授的嫡传弟子,得意门生,目前正在本校读博。

一个多小时的课程我听得云里雾里,我的魂魄早已附到那个得意门生身上了,或者说,是他在我身上灵魂附体。我一直盯着他看,盯到他不好意思仍不肯罢休。

我看清了他脸上有几粒痦子,几颗青春痘,几个小斑点。

我诧异,他的左眉上有一小处断痕,竟和我的一模一样。

我惊叹,他微笑时略微上扬左嘴角的习惯,也和我的一模一样!

看他时,仿佛在照镜子。

我仔细搜寻着和他的每一处细微的相似点,似乎这样就能将我和他的距离拉近一点,似乎这样就能和缘份攀上亲戚。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左嘴角微微上扬。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期然的,他竟站在我课桌边。

他深邃的眸子似一汪清泉,瞬间注入我干涸冷漠的心。只这一瞬,他便将我看透,俘获。

他轻轻低下身,捡起我掉在地上的MP3,放在我桌上,转身走上讲台。

我的课桌上凌乱地堆积着的几本书,两袋已拆开的零食,读了几页的小说,还有被他拾起的MP3,旁边是一个窘迫的我。

我的思绪又习惯性地神游四海。

我不是个好学生。在进入这所医科大学之前,我还算一个三好学生。我虽逃学,迟到,旷课,成日同一帮社会青年混在一起,但成绩总能保持在班上前三名。

进入这所非我所愿的大学后,我开始放任自流,破罐子破摔。专业课考试勉强过关,但每次都离红线仅几步之遥。反正梦已经破碎了,没有了梦想,我只剩一具没有灵魂的僵尸直立行走。

我是怎么了?我昔日的梦呢,我的理想呢,我的英特纳雄纳尔呢?我的青春呢?

想起那个得意门生,我蓦地就心生自卑了。人家已经是个名博了,而我还只是一介默默无闻的小本科生,一株自生自灭的野草。

忽然之间,本来和他平行站立的我感觉自己蓦然退到千里之外。他是如此遥不可及。一条莫名的沟壑倏地横亘在我和他之间。

距离产生美。我再看他时,竟有一种朦胧之美。月朦胧,鸟朦胧,他朦胧,我朦胧。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他亦不再是他了,而是一座高海拔的伟岸的丰碑。

我心烟雨濛濛。

“下面的时间我们来解剖兔子。”我吓了一大跳,感情一时突兀得找不到转折点。

我不得不从朦胧的幻想回到清澈见底的现实中。

我即将充当刽子手,手刃一只与我无冤无仇的兔子。

我从小视小生灵为不共戴天的敌人,亲手摁死了许多只蚂蚁,拍死了许多只苍蝇,蚊子,用毒蘑菇毒死了一只猫,吃过鸡鸭鹅猪狗羊牛等许多动物。我对小动物毫不留情,只有一次看到一只受伤的麻雀妈妈垂死挣扎,它的宝宝在旁边哀号时,我动了恻隐之心,放过了两只麻雀。后来,麻雀妈妈还是死了,为此,我哭了一天一夜。此时,当我直面一只活蹦乱跳手无寸铁温柔可爱的小生命时,我忽然心生敬畏。

我紧握着手术刀,双手颤抖,战战兢兢。

“现在,你要把它看成一个即将失去生命的病人,而不是一只动物。你是在治病救人,而不是残害生命。”那个名博开始说话了,我注意到,他用的是“你”,而非“你们”,说话时眼神在我身上流连,似乎,他不是对大家说,而只是针对我。

我开始鼓起勇气,举起刀杀向那只无辜的兔子。

一股腥红的鲜血喷涌而出。从未见到如此多的血的我,眼前骤然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我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做梦,我有些恼怒:我又不是爱丽丝,做梦又不能让我梦到仙境,为何让我做这么多的梦?

黑漆漆的房子里有许多人,走来走去,走去走来,我同他们说话,却没人理我。我高喊“哎!”,他们也回应我“哎!”;我跳起水蛇般的舞蹈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他们却依旧匆忙地走过来走过去。我抓住其中一个人狠狠地扇了一耳光,为了证实我和他们是否真实存在,不料那个人抬手狠狠地还了我两耳光,打得我两颊火辣辣地疼。我刚想追上去找他理论一番,他却高举明晃晃的手术刀凶神恶煞地向我走来……

我摸进一条小胡同,许多戴面具的人向我走来,我想从胡同另一边逃跑,却发现那是个死胡同。一个男人举着一把斧头阴森森地笑着,一步步向我逼近,我惊悚地大叫,他越来越近了……正当我绝望地以为会命丧他手之时,他却笑嘻嘻地说“你的钱包掉了”,还递过来一个黑色钱包,我半信半疑,我分明记得我的钱包是红色的。刚一接过钱包,那人瞬间失踪了。我仔细一看,钱包是纸做的,里面也塞满了白纸……

一只无比可爱的黑兔子蹦蹦跳跳地朝我跑来,它竟开口说话了,而且还会说谎!它说它是从月亮上私自逃下来的,我笑它傻得可爱,地球人都知道,月球上的兔子明明是只白色的玉兔。它一再解释说它见过嫦娥,还和吴刚一起喝过桂花酒,它越说我越不信,越说我越笑,笑得花枝乱颤。终于,那只自称月宫来的黑兔生气了,突然变出一把手术刀,诡异地冲我笑道:“你不相信是吧,那我就剖开你的身体,看看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成的!”我紧紧地护住胸口,生怕自己的心被它挖出来,成为一个空心人……

从长得没有边际的梦里走出来,我冷汗涔涔。醒来看到的此情此景,却令我我狂笑不止,以至于我以为自己是笑醒的。只见我的双手紧紧地抓住一只皙白的手,竟然是他,那个得意门生的!瞬息,便戛然止住笑声,天,我竟将他的手严严实实地按在自己胸口!

莫非,得意门生想占本姑娘的便宜?岂有此理!我一把抓起他的手,用力朝旁边的墙壁上摔去……

“哎哟!”得意门生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啸。他双眼喷火,怒发冲冠。

啊哈,帅哥连生气都是这么惹火!

“你……”

“你……”

我和他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说出了一个“你”字。话音刚落,我们立即心领神会,随即相视一笑。

你叫什么名字?你干吗摔我的手?你干吗把手放在我身上?你怎么会在这里……

所有的疑问都滞留在唇边,四目胶着,痴缠。他用目光温柔地抚摸着我,在他的灼灼目光下,我一阵眩晕。

神呐,救救我!不能开口,绝不妥协。

谁先开口谁就输了。在爱情面前,我们输不起。

我迷茫迷离迷惑,我渴望却又害怕掉进他眼眸中的那一汪深潭里。

我细微的心思被他稳稳地接住了,他一把抓起我的手,用力握在手心,缓缓抬起,放在唇边轻吻,又不舍地轻轻放下。

蜻蜓点水般的吻却迅速传染我全身。我的身心颤栗不已。

是一场梦吧,一场白日梦。我闭上眼,不愿从这场梦中早早醒来。

睁开眼时,他已经不在。我从梦境回到现实。我因晕血被他送到学校附属医院,他一直陪伴着我。这是护士告诉我的。

可他怎么能撇下我就这么走了呢?我冲下床,想要找他问个究竟,却被前来查房的护士截获了,重新被掳到床上。我谎称上洗手间,拖着晕晕乎乎的身体逃出了医院大门。

那只血淋淋的兔子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这里处处充斥的苏打水味令我窒息,这所医科大学的一草一木都令我崩溃!

退学,退学!

我想见他最后一面,告诉他,我弹吉他只是因为唯有弹吉他,我才可以将自己从这所让人窒息的学校中抽离开来,如今,我要逃离这个牢笼,我要出走了,随便去哪里!

我回到宿舍,开始拼命弹吉他。

他怎么还不来,他怎么可以不来!

琴声悠扬,琴声婉转,琴声呜咽,琴声凄切。

砰!琴弦断了,我的手指也弹得血花四溅。吓坏了的室友赶紧将我送到医院,我再次回到那所医院。

他急匆匆地赶来了。

我和他命中注定是要重逢再重逢的。就像两座隔山相望的水,终有一天会翻山越岭流到一起,拥抱,环绕,交汇到一起。

他一脸憔悴地问:“你怎么这么傻?我刚离开一会儿你就……”

我幽怨地问:“你怎么才来?”

他仔仔细细地观察我包扎好的伤口,确认无大碍才放心地将我的手放走。他认真地说:“我总有一种错觉,从前好象见过你。”

我傻傻地问:“是真心话呢还是哄我开心?很抱歉,你这么说我只会认为我是大众脸。”

“是真的,从一进教室我就注意到你了。”

“然后就一直看我的笑话?”

“你很可爱。”

“可怜没人爱吧。”

“接近你的人总会伤害你,也会自伤。”

“我是那个超强的细菌,没有人有超强的免疫力?”

“某种意义上可以这么说。”

“那么你呢?”

他故作深沉地说:“我也是个难缠的细菌。”

难缠的细菌名叫苏沐暮。此人竟连名字都如此奇怪。

两天后,苏沐暮带着我这颗细菌出院了。我也准备办理退学手续。

苏沐暮认真地说:“你决定了?”

“我一天也不想在这里待了,再待下去我难保自己不会死在这里,身体不死,心也早死了!”

“你仅仅因为晕血就要放弃吗?这样做值得吗?我所认识的林素素不是这样的!”

“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我从知道大学这个概念起就每天眺望家门口不远处的武汉大学,期望能考上那所大学的中文系,可是,我的父亲,我的亲生父亲,私自替改志愿,改成了我从没考虑过的医科大学!看看我现在都在干些什么吧,成天同酒精碘酒打交道,看一堆堆永远也看不懂的医书,解剖可怜的小生命,未来还要接触那些身体伤病疼痛的病人,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蓄积已久的眼泪再难自持,迸发而出。

他极其自然地拥我入怀,我在他宽敞的肩上任泪水决堤。他磁性的声音似一剂止痛药,我很快安静下来。

“想知道我的故事吗?”他轻拍着我的背,“我的理想是考音乐学院,可是,父母认为艺术家不是一个崇高的职业,硬将我的档案改投到这所医科大学,为此,我离家出走一周,最后还是乖乖地回到家听凭父母安排。”

“你真是个乖孩子。”我嘲讽道。

“大一我成天沉浸在音乐里,和现在的你一样。期末考试结束,我八门功课有四门挂红灯时,我才幡然醒悟,再也不能这样活着了。很多时候你不能挑战生活,你只能选择顺从。”

“可是,我真的对医学提不起半点兴趣。”

“那就试着将它融入生活。”

我哭着央求他:“请你,一定要拯救我!”

他捧着我的面庞,温柔地说:“我只能拯救你的学业,却不能拯救你的灵魂。”

我深知,若退学,暴躁的父亲一定会打断我的腿,同我断绝父女关系我敢保证他也做得出来。在我尚且还要寄人篱下时我只能委屈地妥协。我别无选择。

“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必须按我的方式做,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说吧,只要不是以身相许。”

他笑言:“差不多。我在学校单独有一套住房,你要和我住到一起。”

我以十二万伏的高压电精神电击他,转身欲走。

“喂,等等!我的房子是两室一厅的。”

第二天,我就搬离自己的寝室,入住苏沐暮的住所。

他的房子装修得极其简约,收拾得一尘不染,不经意之处总有让人怦然心动的细节。客厅里几束干枯的莲蓬看似随意,却精心安置在细腰水晶瓶内,散发出淡淡的荷香,清雅别致。他房间飘出淡雅的古龙香水味道,令人品出几分奢靡。

我悄悄打开他的衣柜,试图从他的衣妆窥探他。

为数不多的几件正装旁,挂着许多熨烫整齐的休闲装。原色的,舒适的纯棉、亚麻衣衫,并无钮扣,且全是知名品牌。这些衣服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我忽然就生气了,为什么有些人可以生活得如此高贵,有些人却要在社会底层拼命挣扎,比如我那个叫做“哎”的父亲,比如“哎”的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女儿?

“你在干什么?”

我刚想露怯,瞬间又恢复张牙舞爪的模样。

“你邀请我住进你家,所以这里也是我的家,所以我可以自由活动!”

“以后我的东西不许随便乱动!”

“第一,我不是‘随便’,我不过是好奇;第二,我没有‘乱动’,我只是欣赏,根本没有碰触任何东西。”

“好了,你这狡猾的小狐狸,欢迎你成为我的同居女友!”

“什么,你……”我怒目相视,“苏沐暮同学,请你不要趁人之危!”

“你难道不知道,趁火打劫是我的专长?”

“本姑娘除了一具行尸走肉,还有什么可劫的呢?”

“我会慢慢恢复你本来的面貌,然后再慢慢将你擒获。”

“我只给你三个月时间。”

中午,苏沐暮端上来一盘香喷喷的菜,是一道动物的肉食。

“是什么?”

“先吃了再说。”

我顺从地吃了几块,刚想再吃条动物腿,苏沐暮突然告诉我:“这是兔子肉。”

我胃里立时翻江倒海,奔到卫生间,在马桶边吐得稀里哗啦,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

“苏沐暮,你居心何在?!”我边吐边质问他,呕吐物的气息和愤怒的气焰直逼向他。

“我希望你能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

后来,我决定同肉食动物断绝关系。晚餐我仅吃了一个苹果,一个鸡蛋,我想以绝食的方式来抗议他对我的欺骗,不论那欺骗是善意还是恶意的。

后来,我饿得头昏眼花,晚上偷偷出去买了包泡面,正欲大快朵颐,却不料被苏沐暮逮个正着。

我恨这个家伙,心底对他腹诽250的N次方。我就这么一直跟自己的肠胃过不去,直到饿晕过去。

我因低血糖第三次被这个家伙送到了校附属医院。我来此医院的频率竟比我一周内上课的频率还高。

“你同我有仇吗?上辈子我欠你什么了?”我生气地准备拔掉正在输液的针头。

“你就不能温顺点吗?”

“对不起,我的温柔早在十几年前就被我父亲掐死了,你要看不惯,我随时都可以消失。”

“不要这样,林素素,你是个好孩子。”

“谁也拯救不了我,包括你!”

“给我一点头绪,让我解开你的心结,好吗?”

“你只会重新给我打上一个新结。”

苏沐暮微笑着,伸出手轻拍我的后脑。我的心轻轻一荡。许多年前,父亲也曾这样拍过我的头。

那是我获得全省作文竞赛第一名时,父亲露出久违的笑容,伸手拍了拍我的后脑勺。

“苏沐暮,你的手……”

苏沐暮奇怪地审视着我。

“你的手指甲该剪了!”说完,我蒙上被子假装睡觉。

从被子缝隙我偷看到苏沐暮在仔细研究自己的手指头。我躲在被子里笑抽了。

当天,我就出院了。我发誓再也不去那个破地方了。念头一出,我又立即不得不收回,因为,一毕业,我也许要在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工作一辈子,终老一生。

在医院工作最大的好处就是,有个小病小痛的看病可以不用花钱,百年之后可以直接送往医院太平间,省钱省事省心,多美!

终于出院了,我跟在苏沐暮身后,觉得天沧桑,心微凉。

黄昏时分,我和苏沐暮一起共进晚餐。我正襟危坐在苏沐暮家的豪华餐桌前,一本正经地说:“苏沐暮,你要是再让我吃兔子肉,还不如直接把我送到医院去!”

苏沐暮严肃地说:“我们今天吃素。在你的身体恢复之前,只能吃些清淡的。”

我四肢乏力,全无胃口,苏沐暮体贴地一口口为我喂稀饭。

我呆呆地望着他,邪邪地说:“苏沐暮,你很像一个人。”

“像谁?周润发?”

“我妈妈!”

苏沐暮给我猛灌了一大口米汤表示抗议。

“我已经没有妈妈了……”

苏沐暮替我揩嘴的手在我嘴边停驻了许久,然后摸了摸我的脸颊。两行清泪和着混浊的鼻涕滚到苏沐暮名贵的衬衫袖子上。

苏沐暮放下碗,拥我入怀。我涕泪泗流,将苏沐暮熨烫得笔直的衬衫涂抹得皱皱巴巴的。

多少年,没有在一个男人面前如此任性地流泪了?那天,在苏沐暮面前,我肆无忌惮地流泪,流尽了我18年的眼泪。

他一遍遍地亲吻我,将我的眼泪一点点吮干,他的吻令我心旌摇曳,不能自已。他的吻在舌尖像巧克力一样融化,又弥漫在空气中。我闻到了他迷人的气息,我们一起堕入情欲的庄园。

我冰凉的身体开始复苏,他温柔的双手四处游离。我将自己开放成一朵娇艳的花儿,任由他贪婪地疯狂地吞噬,湮没……

我听到了神秘的蓝调,在夜色中一遍遍回响,和着我们的节奏,同我们的肉体一起漫步,舞蹈,飞升,攀向欲望的绝峭。

苏沐暮一次次粗暴地向我冲撞,我疯狂地啃咬着他的双肩。

我和你拼啦!

我攀爬到他身上,如藤蔓般将他缠紧,用温柔一步步将他捆绑,他渐渐倾占了我的领地,我澎湃的心吹响号角,呐喊着一次次将他征服,被他征服。

我们在尖叫声中一起到达高潮。

苏沐暮从头到尾都和我一起动情地呐喊,我们似两匹饥饿的狼互相啃噬对方,书房,卫生间,卧室,床上,地板上,到处留下我们厮杀的痕迹。

苏沐暮像一头生猛的野兽,将我从天堂带到地狱,又一起升上天堂。

那一刻,生与死,爱与恨,悲与欢,喜与忧,都在一次次的快感中消弭,升华……

我累极了,沉沉睡去。我们在苏沐暮的小岛上缱绻地栖息。

“宝贝儿,醒醒。”

“你是谁?”我哽咽着问。

苏沐暮轻吻了一下我的鼻子:“你以为我是谁?”

我又哭了:“我就这么弄丢了……”

“宝贝儿,你没有丢,我在这儿稳稳地接住你了,有我在,你不会走丢。”

我潸然,不语。

“宝贝,你真棒!告诉我,我是你的第几个男人?”

我蒙上被子,不想理他,很快又掀开被子,直视他道:“你俗不俗?不要告诉我你还有处女情结!在你问我有几个男人之前,先告诉我你有几个女人!”

苏沐暮抱住愤怒的我:“宝贝,我不计较你的从前,我只要你的现在,你是我的,我苏沐暮的。”

2.

苏沐暮后来不停地为我做动物肉吃,从兔子肉做到青蛙肉,甚至还弄到了几只小白鼠!

他无一例外地哄骗我吃下那些无辜的小动物,我无一例外地罢吃,以至于我一看到肉食就神经性地以为他又在杀生。为此,从不信任何宗教的我还特地去禅寺道观清真寺里为他也为我祈祷,因为他是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而他杀生的原因又是因为我。

许多天后,当我双眼紧闭咽下第一口兔子肉时,苏沐暮紧拥着我,那一刻,我有一种错觉,苏沐暮变成了父亲。

吃下兔子肉,我以为可以勇敢地面对兔子们,便开始操刀解剖它们。

还是不行。我晕血。

四岁那年,我亲眼看到母亲喝农药后,瞳孔放大,七窍流血。童年地许多次梦里,母亲都会飘到我梦中,抱着一瓶农药,黑色的血从身体各处喷出来。从此,我很害怕血。小时候生病打针时,父亲都会用他宽大有力的手蒙住我的眼睛,但我总忍不住从他指缝里向外偷看,越看越怕,越怕越想看。

我实在不愿回忆从前,即使是苏沐暮偶尔问起,我也绝口不提,我从不愿意被人怜悯,尤其是我最爱的男人。

苏沐暮今天为我买来一条活鱼,明天为我买来一只活鸡,后天又弄来一对乳鸽,训练我亲手割断它们的喉管。我依旧恐惧地不敢动手。

苏沐暮开始同我做爱,做到我神情恍惚时,苏沐暮鼓励我:“宝贝,下手吧!”我懵懵懂懂地接过他递来的手术刀,一刀下去,一只公鸡惨叫着做了我的刀下之鬼。

在那只鸡喷出的殷红的鲜血中,我们同时达到了高潮。

后来,我们用同样的方式,在高潮中残害了一只鸭,两只兔子,三只鸽子,四只鹌鹑……

那些被杀害的生灵全被苏沐暮给钟点工做成美味同我一起分享,那些日子我们活得无比滋润,无比惬意,无限的幸福在向我俩招手。

苏沐暮奇特的方法令我克服了心理障碍,我不再恐惧血,不再害怕屠杀小动物了。苏沐暮又将一大堆医书扔在我面前:“三个月之内把它们啃完。”

我吐了吐艳丽的舌头:“如果啃不完呢?”

“那我就将你啃掉。”

“如果我啃得完,我就亲手将你的天柱峰手刃了!”

他赶紧将裆部护紧。我们暴笑着,继而抱笑,翻滚。

那段时间,苏沐暮要和导师一起做一个大项目,将我一个人扔在家里啃厚重的医书。我像一只硕鼠将一本书翻来覆去地啃来啃去,这些破书远没有巧克力般美味,我只有假装它们是好丽友,德芙,雀巢,康师傅……

钟点工因故不能来,我只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打开煤气炉,放好水和泡面,就抱着一本书发奋图强了。

为什么头昏昏沉沉的,怎么会这么累呢?这几天不是我的生理期,不应该感觉这么困呀,我这是怎么了?睡吧,睡一会吧,就一会儿。不,不能睡,坚持,坚持看书,否则苏沐暮会瞧不起我的……可是,好累,好困……

妈妈面带慈祥的微笑向我招手,我大喊着妈妈,向她奔去,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在耳畔响起:素素,不要跑,爸爸在这里。父亲想牵住我的手,我拼命挣脱,苏沐暮温柔的说:来吧,素素,有我。我冲到苏沐暮怀中,母亲依旧面带微笑地向我们走来,我迎上去,她却咬了咬嘴唇,一股黑血涌出来,溅到苏沐暮身上。我替他擦拭时,才发现苏沐暮不见了,母亲也消失无踪……

“苏沐暮,不要走!”

“素素,醒醒,快醒醒!”

我睁开惊恐的眼睛,不解地问:“我在哪儿?”

“大小姐,你这是四进宫了!”

“我怎么了?”

“煤气中毒,宝贝,吓死我了。”

“你别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我不会死,宝贝,我还要留下来照顾你呢。”

我在苏沐暮的怀抱里渐渐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安全很漫长,安静得仿佛整个世上只剩一张床,床上只躺着我一个人。

睡了几万年了吧,我醒来时,发现苏沐暮正趴在我床边打盹,他华贵的名牌衣服揉得像酸菜。

“沐沐,鸡叫了,太阳晒破屁股了!”他让我叫他“苏苏”,可我非坚持叫他“沐沐”,他也无可奈何。

我的小沐沐醒了,他要带我出院了。认识我半个月他送我进了四次医院。如果医学院多收几个像我这样的学生,估计医院早该关门大吉了。

“你真像我爹,一有点小病就把我送到医院去修理。”

“你这种不听话的小孩就该送到医院去狠狠地修理。”

“你在修理我的同时自己幼小的心灵也被修理过了。”

“反正心里已经曾经沧海沧海桑田再多一次又何妨?”

许多时候我们都以吵架的方式来增加彼此的了解。我们像风和沙,缠~绵到天涯海角。又像一对疯子和傻子,吵着吵着,就熟了;吵着吵着,就爱了。

苏沐暮说:“我喜欢你的亦正亦邪。”

我抱着他粗壮的胳膊,邪邪地问他:“哪里是肱二头肌,哪里是肱三头肌?”

他半夜起床解决内急不小心头撞墙了,我立刻条件反射地想起“脑震荡”,及其因此会导致的后果;他一咳嗽,我会研究他到底是支气管炎还是肺炎;我会在他身上找出迷走神经和叉腰肌的位置,我爱在他身上数他的脊柱和经脉。

若一个常人面对我的言行举止,一定会认为我神经失常。惟有苏沐暮,对我的疯魔早已习以为常。或许他本身是一个更为疯魔的人。

再过两个月就要考试了,我一天24小时有18个小时都在啃书,有时抱着书睡觉而不是抱着苏沐暮。苏沐暮开始视书为情敌。

对不起,苏沐暮,是你让我走火入魔的。不疯魔,不成活。

某天刚起床,我心血来潮地想去照镜子。天啦,镜子里的那个疯女人是谁?我吓得尖叫,慌忙找苏沐暮。苏沐暮被我弄得莫名其妙。

“苏沐暮,你爱我吗?”

“爱。”

“很爱吗?”

“非常非常爱。”

“我要你说出来,大声地吼出来,让全世界人,全地球人都听得到。”

“我,苏沐暮,非常非常非常爱我们漂亮智慧温柔多情才高八斗心比天高多愁善感人见人爱花见花落泪的气质美女文艺青年林素素,我在上帝,耶酥,如来佛,观世音菩萨面前发誓:我爱林素素到十八辈子,八十辈子!”

我用狂吻赌住他油腔滑调却让人很受用的嘴,主动向他发起新一轮的进攻……

我们翻滚着一起上十八层天堂,又下到十八级地狱……

我注视镜子里自己因长期看书而不修边幅的样子,不自信地问:“沐沐,我这么丑的样子你也会爱我吗?”

“我们的小丑妞没人爱,我就博爱一次,将你这个流浪的小孩领回家,省得你一个人在寒夜里卖火柴,怪可怜的。”

我不服气地问:“我哪儿丑了哪儿丑了?”

苏沐暮仔细研究我的五官,然后故作可惜地说:“这张脸放到现代是不影响市容,可要是回到唐宋时代,那可就只能做个陪房丫头啦!”

我野蛮地在他身上使出九阴白骨爪。他作出痛心疾首状,表示一定痛改前非。一阵嘻笑过后,我又还原成书仓里的硕鼠疯狂乱翻书。

即将进考场了,我害怕地向苏沐暮哭诉自己梦到大红灯笼高高挂,莫不是我门门功课通通都不能PASS吧。苏沐暮坏笑道:“那是我挂的,你今晚要为我侍寝了。”

他的手臂上顿时多了两道爪印。

我在痛苦与煎熬的等待中度过了一周。这一周里,我茶饭不思,夜不成寐,梦里时常出现苏沐暮为我送的几盏大红灯笼。于是,生怕考试不及格的我迁怒于苏沐暮,成天在家慈禧太后似的耀武扬威,指手划脚。

我偶尔活动筋骨洗只碗,还将碗摔破了,手也割伤了,苏沐暮要将我送往医院,我坚决不肯“五进宫”;我看见厨房的蟑螂会惊悚地怪叫,苏沐暮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踩死蟑螂,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青眼相向;我清晨梳头时,惊觉几十根青丝随梳子一起滑落,我将掉落的青丝收集起来,又在床、苏沐暮衣服上四处搜罗他掉落的头发,一起扎上红绳,意为从此与他结发。

苏沐暮竟为我幼稚的举动感动得抱着我说要天长地久地老天荒。后来,我们拥抱着一起坐在他家的摇椅上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摇到天荒地老……

拿考试成绩单那天,我心虚地不敢前往,苏沐暮自告奋勇说替我去拿。得意门生果然混得开,许多教授都买他的账。

“要是我考得不好岂不是会丢你的面子?”

“要是你考得好,我就说你是我女友;要是不幸全挂了,我就说你是隔壁班的那个丑妞。”

看打!我一拳挥过去,扑了个空。

我惴惴不安地等待了一上午。这个该死的苏沐暮,竟然电话也不打一个!终于等到苏沐暮回来了,我忐忑不安地凝望着他,时刻准备着热泪盈眶。

他一脸严肃地说:“你们教授……说你基本功不扎实,实验……也完成得不够好。至于考试成绩,王教授看在我的面子上,勉强给了你一个……85分!”

我用嘴唇对苏沐暮进行一番狂轰乱炸,他面颊额头双耳脖子上都涂满我猩红的唇印。

激情过后,苏沐暮对我说:“素素,跟我一起回家吧!”

“可是,我怕……”

“我父母都吃斋,又不会吃了你,再说,你身上那几块瘦骨头也没什么营养。”看吧,我们吃多了动物如今变得多么血腥。

苏沐暮是个上海男人,将我连哄带拐地骗到了上海滩。

一到国际大都市,我就在地摊上花50块钱买了把江南的油纸伞,挽着苏沐暮的手臂,想重温冯程程和许文强卿卿我我的场景。

一场瓢泼大雨袭来,油纸伞被淋了一个破洞,许文强和冯程程被浇成了落汤鸡。许文强只得冲进雨里,在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手上花十块钱买了把半新不旧的伞,二人才不至于太狼狈。

我像晴雯撕扇子一样,将那把油纸伞扯得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苏沐暮为我精心挑选的一套宝姿,被暴雨淋得面目全非。我想起金凯利的《雨中曲》,类比自己现在的狼狈,那简直不止是相差了几个世纪。

哎,同人不同命。

我们扛着大包小包,活像两个进城务工农民,逃荒般浪奔浪流到苏沐暮家,他母亲起初还以为来了打家劫舍的。

苏沐暮成天嬉皮笑脸的,他父母却是一脸严肃的高级知识分子。于是,我也装成一脸严肃的大家闺秀。

苏沐暮家的房子足有两百多平米,在上海能拥有如此大面积的住宅,足见他家实力之雄厚。尽管事先我已给自己打过强心剂,告诉自己一定不要自惭形秽,可我的身心,还是不由自主地虚脱了。

苏沐暮家的卫生间比我家的客厅还大;他家的冰箱比我家的高两倍,宽两倍;他家的书房可用作舞厅跳舞,而我只能躲在自家狭窄的阁楼上独舞;他家的电视机全是液晶电视,最大的有52寸,而我家只有一台19寸的老式电视,用了近十年了;他家地上铺的是实木地板,豪华地毯,而我家地面仅用水泥抹了几层……

我几乎就要逃出苏沐暮家了,他却看穿了我的心思,始终用手抓牢我冰冷的手,生怕我会逃掉。

我的脸和刚洗过的宝姿一样耷拉着。他父母问我什么,我也是一问一答,十分节俭地使用每一个字。若不是出于礼貌,我宁愿选择沉默是金。

我感觉自己像林黛玉进贾府般,处处留心,时时在意。

他母亲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处心积虑地问我:“你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尴尬地答:“工人。”

他母亲又问:“那你母亲呢?”

我和苏沐暮面面相觑。

“哎呦!”我忽然痛苦地按着肚子叫道。

苏沐暮紧张地问:“素素,怎么了?”

“我的肚子,好疼。”苏沐暮立即体贴地将我抱进他房间。

“狡猾的小狐狸精,你演得可真像。”

“我要不这么做,我可怜的一点尊严岂不是要被你们全家当块破布一样扔在地上,踩在脚下?”

“素素,对不起。”

到了该使用超级现代生化武器的时候了。我的眼泪顿时倾泻而出。

“我的小素素,眼睛哭肿了一会儿怎么去见我父母呢?待会儿还有许多叔叔伯伯要来看你呢,听说你来了,他们从很远的地方乘地铁赶过来呢。”

“不见,谁都不见!”

“就当是为了我好吗,你不是说过为了我你什么都可以做吗?”

我努力回忆着。我有说过这句话吗?莫不是趁我懵懵懂懂不省人事之时诱导我说出口并被居心叵测的苏沐暮牢记于心?

我立即收回眼泪。

我脸上雨过天晴,心里却阴雨绵绵。没人会送你一把水货雨伞或中看不中用的油纸伞,但你必须随时预备好一把遮阳或防雨的伞。

我迅速将自己还原成一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博得他家四大姨八大姑一致的好评。用我老家的话说,算是为他长脸了。

可我心里在用力自个儿掴自个儿的脸。

3.

许多年后,我依旧可以毫不掩饰毫不夸张地说,和苏沐暮同居的这一年多里,是我此生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

苏沐暮是个富家子弟,而我只是个穷得叮当响的灰姑娘,他从未嫌弃过我,反倒对我关爱备至。我时常想,一定是母亲在天之灵,托付他来照顾我。

他会开着他的新宝来带我到江城的大街小巷兜风,他说这是我的小素素的城市,一定要将这个城市牢牢记在心里;他说他会等我长大,他会将我娶到上海;他说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这些话怎么听着那么像诀别?我抱着他开始流泪,双眼下起了瓢泼大雨。我从前在父亲面前很少流泪,可为什么一碰到苏沐暮就老是不争气地流眼泪呢?

“沐沐,你不会离开我吧?”

“怎么会呢?小素素,你的小脑瓜又在胡乱想些什么?”

我总担心他会像母亲一样离开我,我害怕我最爱的人一个个弃我远去。

“不会的,小傻瓜,我会一直陪着你,亲眼看你变成老太婆。”

苏沐暮,我想做你长不大的小老太婆。

苏沐暮即将拿到博士学位了,为了庆祝,他带我去本市最奢华的情调西餐厅用餐。

我说:“不用了,和你在一起我吃糠喝稀饭也可以。”

苏沐暮说:“要是吃糠你早就长成一头可爱的小粉猪了,被狼吞吃了也不定。”

我说:“你就是那头狼,来自北方的狼。”

走进西餐厅略显幽暗、暧昧的烛光大厅,我莫名地兴奋和羞怯,浑身不自在,我拼命掩饰自己的不适。

这一年多以来同苏沐暮在一起,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父亲给我的生活费少得可怜,但和苏沐暮在一起,我可以衣食无忧。苏沐暮是那种天生就会赚钱,也会花钱的男人。同他在一起我很轻松,花他的钱我觉得理所当然。他将钞票随意放在一个匣子里,我用多少,用到哪里,苏沐暮也从不过问。

我喜欢给我充分自由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是我的安全带。

法式焗蜗牛,鹅肝,白菜薄荷,里海低盐鱼子酱,白酒法国田螺,法式奶油龙虾汤等美味满满当当地摆了一大桌子。我和苏沐暮仿佛穿越到浪漫的香榭丽舍大街。

“沐沐,你这是在喂猪吗?”

“我想把我的小粉猪喂得肥肥的。”他将质量极好的餐巾对折几下,然后围在我脖子上,像一条极美的围巾。我一脸陶醉。

“素素,你现在看上去很乖。”

“素素,想什么呢?”

我呆呆地盯着窗外,突然就落泪了。

苏沐暮循着我的目光看去。窗外,我的父亲,拉着一个目测保守估计有三百多斤的壮男,正用力地蹬着三轮车爬坡。

“他是?”

“没错,他就是我父亲。”

我之前并没告诉苏沐暮我家的真实情况,他仅知道我家境并不好,母亲也去世了。我一边嚼着一只蜗牛,一边流着泪告诉他:

“父亲原来在一家工厂当工人,五年前就下岗了,他先是在汉正街批发袜子,十块钱三双,挣了点小钱,后来,一条街上有五个人都在叫卖‘袜子十块钱三双’,父亲也渐渐失去了市场,改卖水果。这几年他还卖过报纸,送过牛奶,非典期间他卖过口罩、板蓝根,他还曾想过去推销保险,可那些条条款款太多了,他根本就弄不清楚;想去卖安利产品,又差点被人骗去做传销……”

“父亲其实是个极聪明的人,可惜生不逢时……他暴躁的脾气害了母亲,害了我,也害了他自己一生……”

“沐沐,我现在手上吃的几只蜗牛的钱就够父亲拉一个星期的客人了……沐沐,我再也不要过他那样的生活……”

我抽抽噎噎地说完后,猛灌下半瓶红酒。

苏沐暮并不阻挠我,他深知我的个性,一旦我想做的事,任几十头水牛和黄牛一起也拉不回来。

一想到活在社会最底层的父亲正受人雇佣牛一样地拉车,而他的女儿正在奢华的西餐厅里逍遥自在,我的心就痛得如万千根银针在狠扎。

我不记得究竟喝了多少酒,直到苏沐暮夺下我的酒杯。

苏沐暮背回家的我,路上一直喋喋不休地说胡话。

我说:“沐沐对不起,我不该让你看到我这么落魄的样子。”

我说:“不,沐沐,这才是最真实的我,我想让你看到我的全部。我恨那个人,恨他逼死我的母亲,但我又爱他,要是没有他,我也许就饿死在农村了。他其实很可怜,高考时生了一场大病,要不他肯定能考上大学。他在农村待了好几年,一事无成,他只有把怨气出在母亲身上。后来爷爷退休了,他顶了爷爷的职去城里工作,可是,妈妈已经没有了……”

我说:“为了我,他拒绝了好几个阿姨,他怕后妈对我不好。他打我,骂我,可我知道,他其实很爱我……”

我说:“沐沐,你一定不要离开我,离开你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已经没有了妈妈,不能再没有你!”

“苏沐暮,你不要走,不要走……”

……

苏沐暮将我平放在床上,一遍遍用毛巾替我敷滚烫的额头。

“小粉猪,别说瞎话了,好好睡一觉,做个好梦,我会到你梦里去看你的。”

“不要,我要你一直陪着我,一步,半步,十分之一步也不许离开!”

“好,我会一直守着你,快睡吧,要不真的会病得肿成一头小粉猪的。”

借着酒力,我一会哭,一会笑,闹腾了许久才睡着。

我开始不停地做噩梦。我梦到苏沐暮被一只黄白相间的羊带走了,我拼命抓住苏沐暮,生怕他离开我,谁知那只羊却带着他跑得飞快,仓促间我扯下了苏沐暮的衣角……

我梦到母亲喝的那瓶农药不知怎的忽然跑到父亲手上,父亲抱着农药,面无表情地准备喝下去。我大叫道:“不要!”

“素素,怎么了?”

我吓醒了,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用手紧攥着苏沐暮的衣角。

“我梦到,你被一只羊带走了;我还梦到,我父亲,他喝了农药……”

“傻孩子,你的小脑袋成天胡思乱想的。等我有空了,带你去旅行,想去哪儿?”

“西双版纳,南疆,拉萨,乌镇,加拿大,法国……”我一气说出好几个地方。

“真贪心呀。好,以后我会带着你一个个地去。”

“沐沐,其实,去哪里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和你一起去,就算去农村养鸡、种麦子、插秧都好,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我和苏沐暮坐在爱情的河岸,漫不经心又心事重重地看对面的风景。

是谁唱的,为何一转眼,时光飞逝如电?不久,苏沐暮博士毕业,被聘为市里最好的一家医院的主治医生。因着他的关系,我也有幸去那家大医院实习。

苏沐暮是骨科医生,成天与那些缺胳膊断腿的人打交道。

第一次参观他的医务室时,我以为误闯进木匠的工房。斧头,钳子,锯子,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刀,被去了螺帽的钉子,钢板,还有一大堆我叫不上名字的工具。

“沐沐,借个墨斗我用用。”

“啊?”苏沐暮不解其意。

“沐沐,你读博士就是为了做木工吗?”一想到我老家的方言倒真是把木工叫成“博士”,我就狂笑不已。

苏沐暮并不生气,解释道:“人的身体就像一件家具,缺了哪个零件都不行,我所做的工作,就是为了能让这件家具更完整,功能发挥得更齐全。”

我伸出手臂,将变形的手臂展示给他:“这就是你们这些木匠的杰作。”

他仔细看了我形状怪异的手臂,问:“怎么回事?”

“母亲走后,我跟一群大孩子去爬山,不小心摔到山下,左胳膊脱臼了,父亲赶紧将我送到一个赤脚医生那里。本来很容易接好的手臂,却被那个庸医接歪了,从此,这条变形的手臂就这样陪同我受一辈子的罪了。你还记得我从不穿短袖吗,我常穿七分袖就是为了不让人看出我的残缺呀!”

苏沐暮怜惜地吻了吻我扭曲的手臂,义愤填膺地说:“所以才需要我们这些有责任心的医生来拯救可怜的病人,让那些庸医无处安身!”

他从未如此严肃,我感动于他的认真。

苏沐暮亲自带我去拍X光片,他对着那着光子研究了大半晚,第二天不无遗憾地告诉我:“你的手臂已经定型了,如果重新复位,势必会损伤到神经,素素,原谅我也无能为力。”

“没关系的,沐沐,许多伤口我们都需要用自身的免疫力去平复不是吗?”

苏沐暮当然能体会到我所指的是关于母亲的事,他不顾场合地将我拥在怀中,不远处的几个医生和护士嘻嘻哈哈地欣赏我们的爱情。

他正欲将我们的爱情表演得更激烈,被我温柔地制止了。

苏沐暮就是这样一个我行我素的人,可是我喜欢,因为,我也是一个我行我素的人。

业务能力极强的苏沐暮很快就成为医院的主刀医生,有时一天要做七场手术。几台手术做下来,苏沐暮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

他一下班后倒头便睡,许多次都是如此。我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不行,我要的苏沐暮不是这样的!

“沐沐,我们走!”我一把拉起在床上酣睡的苏沐暮。

“去哪儿?”

“先不告诉你,去了就知道了。”

长江边上的“爱在他乡”酒吧,我和苏沐暮各灌下一大杯扎啤,然后冲上舞台疯狂旋舞。我和苏沐暮不论音乐,不问节奏,从恰恰跳到伦巴,从探戈跳到拉丁,从霹雳舞跳到爵士舞。

我和苏沐暮在喧嚣的舞池里放纵自己,挥霍光阴,挥洒荷尔蒙。

白天,太阳底下,苏沐暮不得不伪装做作着脸庞,将自己打扮成一个技术精湛万人景仰的骨科医生;晚上,霓虹灯下,苏沐暮才可以释放自己,尽情地发泄郁积于心的不快与伤悲。

我和苏沐暮都郑重交给彼此一把钥匙,打开走进彼此心房的枷锁。

某个寂寥的时候,苏沐暮告诉我:“我需要一个人陪同自己出去喝酒,看星星,让自己烂醉。”

我同苏沐暮说:“我想找个无人的地方放声痛哭。”

原来自己要找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只是我们从未察觉。

无人的郊外,天上挂着数不清的星星们,草地上躺着抽烟的我和抱着一听啤酒的苏沐暮。我们幕天席地,听暮鼓晨钟,我们不需要人生舞台上那张掩饰的幕布。

我不止一次不止一天地伪装成人见人爱人见人夸的淑女才女,只有在苏沐暮面前,我才可以如此清丽地妖冶地抽烟。

是的,我随着缭绕的轻烟化作一条妩媚的青蛇,在魅惑的夜色中舞蹈,我的长袖只舞给苏沐暮看。

苏沐暮从不反对我抽烟,他甚至不会过问我何时开始抽烟,他认为我抽烟同我吃饭喝水一样正常,可我父亲第一次发现我抽烟时,先是愕然,随即狠狠地抽了我一耳光,并将自己的烟摔在地上,用脚、用尽全力践踏,仿佛他可以把烟叶踩成灰、踏成尘。

后来,为了给我树立榜样,父亲自己也戒了烟。可我分明偷看到,他时常一个人坐在黑暗中,抱着母亲的遗照,接连不断地连吸好几支烟。

我心情复杂地将母亲的照片放到自己房间,吻了吻,上面咸咸的。

原来父亲也是脆弱的,此前我还天真地以为他不会有眼泪,还以为他永远也不知道流泪的滋味。

我恶作剧地将父亲剩余的烟都扔进了便池。

自此,父亲再未抽过烟。我也曾戒过烟,直到那个男人出现。

那个男人习惯先将自己的烟点着,然后嘴对嘴地为我点烟。他对任何事都是漠不关心,唯独对我抽烟格外关注,我一抽烟,他就会分外亢奋,他称抽烟时的我为“跳舞的水蛇”。

“蛇,有蛇!”

我尖叫着扑向苏沐暮。

苏沐暮翻身而起,仔细在草丛中寻找。

“素素,你一定是看错了,这里怎么会有蛇?”

“不是的,我刚才明明看见有一条蛇从我身上爬过去了!”

“是条什么样的蛇?”

“我不知道,那条蛇好象在跳舞。”

苏沐暮深思着,很快便笑了:“小素素,我真想解剖你,看看你的小脑袋里究竟有多少稀奇古怪的想法。”

我紧紧地抱住苏沐暮,抱得他无法呼吸:“沐沐,求求你,不要让我回到过去,请你替我赶走那条蛇,不要让它伤害我!”

4.

4月1日愚人节。我独自坐在长江边的客运码头,来来往往的船只载不动我不期而至的忧愁。

谁能告诉我,我的愚人码头在哪里?

4月1日也是苏沐暮的生日。

苏沐暮下班后,准备走进我们共同的房子,抬眼看到大门上贴有一张字条:“沐沐,前行三步然后跳跃五步,左拐进厨房。”

苏沐暮疑惑地走进厨房,橱柜上贴着:“打开锅盖,继续寻找你的甜心。”

他照做,在锅内找到一个保鲜盒,打开保鲜盒,盒内留有一张字条:“请在冰箱内找到一团火,将我融化。”

苏沐暮打开冰箱门,开始寻找那团火。原来,里面有一杯调好的红艳艳的红粉佳人鸡尾酒。

将酒喝下,他才发现杯底留有一张小纸条:“亲爱的,味道不错吧,再匍匐前进五十米,你会发现一个更奇妙的世界。”

苏沐暮知道这是我的小把戏,当然不会乖乖顺从。徐徐前行五十米,走到卧室门口,不知何时,门楣上挂了一串紫水晶风铃,苏沐暮走进去,风铃叮叮当当地唱歌。

从风铃中飘下一张字条:“床上有一件你的礼物。”

苏沐暮走到床前,伸手往里一摸,摸到一个裸体女人。

我翻身腾跃而起,一把勾住苏沐暮的脖子:“沐沐,祝今天长尾巴的你生快!日快!生日快乐!”

苏沐暮却看上去闷闷不乐,任我百般挑逗,他始终只是简单地敷衍。

“沐沐,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沉默了许久,苏沐暮才满面愁容地告诉我:“医院要送我去加拿大进修,要等两年才能回来。”

“苏沐暮,请你不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你是想测试我对你的真心对不对?”

“听我说,素素,不是这样的。”

“不要考验爱情,因为爱情经不起考验。如果真要考我,我现在就交白卷!”

“素素,我真的要走了,本月5号就要出发了。”

“我还明天就要去拉斯维加斯呢。”

“医院前两个月就在帮我办签证,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去,我真的不想放弃这个大好的机会。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考虑如何告诉你,素素,你要相信,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当我开始相信苏沐暮所说的是事实,而不是一个愚人节的谎言时,我第一次对苏沐暮咆哮着:“滚吧,滚得远远的,永远也不要再回来!”

我的眼泪和鼻涕滚落了一脸。

苏沐暮竟然真的要离开了!苏沐暮是迟早都要离开我的!他是想告诉我,我和他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个愚人节的玩笑吗?

我和苏沐暮忘情拥抱在一起,聆听彼此的心跳。

他心痛。

我心伤。

我想要留住苏沐暮的身体。我在苏沐暮诱人的体香中一次次眩晕,苏沐暮似一头饥渴的小鹿,贪婪地吮吸我的全身,我化作一潭深不可测的水,一点点将苏沐暮浸润。

苏沐暮的头深埋在我胸口,他说那是他的故乡。他将自己游移到迷恋的故乡,我听到了潺潺的水声。

后来我们的身体又开始新一轮快乐的,痛苦的厮咬、拼杀、冲撞……

我们一次又一次不停地向彼此索要对方,似乎永远也要不够。我和苏沐暮都想把彼此嵌入对方身体里,带到天涯海角。我们在美轮美奂的快感中痉挛。

我说:“沐沐你一定要回来你永远也不许离开我永远也不许忘记我我要你爱我爱我到比永远还要远。”

他说:“素素我一定会回来我每天都会想着你每天都想要你素素你是我的我爱你爱你爱你好几辈子。”

我们缠绵的间隙边亲吻边喘息着耳语,动情地喃呢。

我依偎在他怀里,道:“我是第一次和一个人一起看到天亮。”

我们靠得那样近,我们却渐行渐远。

世界在我们身后,悄无声息。耳边的喧嚣,繁华的霓虹,缓缓远去,只余两个清醒着的恋人,互相取暖。

“世界如此安静,我能听到你的心跳和呼吸。”苏沐暮的心跳是如此让我心动。

“而此刻,我宁愿让心跳停驻。”

眼前的一切都慢慢隐遁,心中的旖旎慢慢荡漾开来,在两颗孤单的灵魂间丝丝缕缕萦绕。

苏沐暮终究还是去了加拿大。父亲希望我成为一名拯救世人的白求恩大夫,苏沐暮却替我到白求恩医生所在的国度去曲线救国。可是,没有了苏沐暮,谁来拯救我?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苏沐暮走的那天是4月5日,清明节。这个日子让我有一种不祥的预兆,然而我终不能参透玄机,就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样,你无法左右。

苏沐暮临走时,他要“见我最后一面”。这是他的原话,我不知一向口齿伶俐的他怎么会说是见我最后一面,难道两年后他不回来了吗?为他的这句口误,我决定不同他话别。

实际上我是害怕同他告别。我从不喜欢告别。

离伤,离殇。

不诉离殇,永远。

清明节那天,我将自己在我和苏沐暮同居过的房子里闷了整整一天,粒米未进,滴水不沾。第二天我就病倒了,高烧至三十九度五。再也没有苏沐暮将我送到医大附属医院。

我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然而第三天,我仍顽强地活过来,为了两年后能再见到苏沐暮,我必须活着。

730天。我得让自己煎熬过这些漫长的日子。

没有苏沐暮的日子,我活得像一棵枯草,在风中,在雨中,飘零,飘摇,飘荡。

苏沐暮说:“你不是我的风筝,你的风筝线也不在我手上。总有一天你会飞远。”

而如今,远走高飞的是苏沐暮,苏沐暮成了那只断线的风筝。我对天指地发毒誓,此生绝不再放风筝。

我时常喜欢站在阳台上呆呆地坐着,手里捧着我和苏沐暮用红绳结在一起的那束青丝。

有一天,红绳突然莫名其妙毫无先兆地断了,青丝随风而逝,散落一地的迷茫和抓不住的绝望。我的眼泪也散落一地。愚人节已过去好多天了,是谁在同我开这样一个不知所以的玩笑呢?

虽然我后来四处寻找到苏沐暮留在房间里寥寥无几的几根头发,将它们和自己的青丝用红绳又绑到一起,但心底那个纠缠的结却始终打不开。

那段时间,我祥林嫂似地反复地想,见人就问:“红绳怎么自己会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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