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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江山远寂

一.

初春的天,天方回暖,屋檐角上还遗着冬日的残雪,只是日头一晒便叫人生出层层暖意,朱玉推开暖阁的门,轻阖了双眼,蝶翅般长睫微动,阳光洒下,衬的她容颜秀丽无双。

察觉暖意,朱玉终日紧抿的唇角不禁弯了弯。走至凉亭里坐下,看着素念端着茶水走近,

“主子,石凳凉,奴婢去拿个坐垫。”

“不必了,你过来和我说,今晌皇上歇在哪儿?”

朱玉方一坐下,便觉石凳冰凉彻骨,但一想起容笙便不再在意这些。

素念一手端着雕花漆盘,一手将素瓷茶壶和茶杯一一拿出,然后说道,

“回主子,皇上在陈贵人处用的午膳,饭毕便歇在荣锦阁了。”

朱玉伸手去捏素瓷茶杯,她的手指纤长细腻,露出的一截手腕也是雪一样莹白,听到素念回话,握着茶杯的手停在空中,钝了半晌才送至嘴边,

“又是荣锦阁,我前些日子叫你查的陈贵人之父,可有什么端倪?”

素念执茶壶添着茶水,轻声说,

“如今宫里递消息难如登天,奴才只查出陈父有进京的动作。”

年前容笙大刀阔斧颁布了几项新令,不准宫内外私自传递消息、物品。

这还不是最紧要的,朱玉气他处置了兵部的一干人等,朱玉的父亲朱景乃是前朝宰相,辅佐先皇又至容笙,在朝里权势滔天,也就因他两朝良相,才在诸皇子争嫡中力保容笙登位,夺得大统。

兵部与朱景同气连枝,是一个鼻子出气的关系,容笙这么做,是有意在动朱氏的根基。

朱玉看着茶杯上方的水汽若有所思,这陈贵人是去年年秋选秀进的宫,本也不是花容月貌之姿,可偏容笙宠她尤甚,叫人生厌,

“那就叫人盯紧点,等他真进了京可就晚了。”

二.

朱玉倚在软榻上看一本诗集,听见动静抬头,见素念拎着一个食盒走了过来,便放了诗集坐直身子。

素念打开食盒,里面盛着一碟枣花酥,

“回香坊新制的点心,老爷想着主子爱吃,托人送进宫来的。”

朱玉用银筷轻轻拨开叠着的几块枣花酥,只见盘底卧着一封薄薄的信纸,朱玉轻轻捏了信出来,细细看了后握于掌心,起身藏至妆匣的暗格里。

信上说,陈贵人的父亲买通京中要职,想捐一个礼部的四品官,现下这事已有八成的把握,只待礼部的人上书奏明遣他来京任职了。

“好,那就来个请君入瓮。”

朱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缓缓开口,这样的事情她做得多,得心应手。

陈贵人父亲之事顺水推舟般,礼部递了新晋官员的折子,朱景便暗中命言官上书严审,这一审,陈贵人的父亲便被下了狱。

当夜,皎洁的月光照在窗前,原本冷清的天更添凄清。

承欢殿里摆着一桌晚宴,今儿是十五,容笙下了朝便赶了过来。

“皇上准备如何处置陈贵人的父亲?降职还是——”

“赐死。”

容笙握着银筷夹起一口菜心,说完后便送至嘴中,面上一丝波澜也无,人命好似云淡风轻的小事。

朱玉抬头借着烛火去看容笙,他眼底有淡淡的青色,想来是近日朝政繁杂,不免十分心疼,便抬手添了一碗参汤送到他手边。

容笙扫了一眼参汤不做声,他本是一双极为俊俏的丹凤眼,如今失了少年气,只剩深不可测的冷峻,

“后宫不得干政,你以后也少探听前朝的事,”

柔软宽慰的心立刻跌入谷底,朱玉看他面不改色地端起碗喝参汤,口中说的话却叫人刻骨的凉,但还是轻轻沉了气,柔声安慰他,

“我只是担心你,你初登基,万事谨慎为宜。”

一碗参汤见底,容笙本欲抿了唇接着说,可抬头见朱玉本是委屈的模样却装出一副淡然,嘴角还噙着笑望着自己,便也软了三分性子,伸手握住朱玉的手,

“你不必过于担忧我,朝中还有你父亲。”

撤了晚膳,朱玉又陪容笙看了会儿折子,直到申时才传人进来伺候就寝。

伺候的人熄了明亮的烛火,透过缠金丝床幔,容笙长臂环着朱玉卧于床榻,还是从前的柔情旖旎,痴缠不休。

三.

次日,朱玉听闻陈贵人跪在养心殿外苦苦求情整一日,脑袋都磕破了,可容笙未出门见一眼。

仍旧照原旨赐了他父亲死罪,晚膳过后还翻了与她同一拨入宫秀女的牌子。

帝王心,竟能冷酷至此。

御前的李公公说完便退了出去,朱玉看着满桌的饭菜却如何都下不了口。

不知从何时开始,容笙变得如此不近人情,一旨令下,杀伐果决。从他们儿时相伴起,容笙对朱玉总是温柔如水,万般难事不在话下,只为讨她欢心,仅一回,他发了脾气。

那是容笙登基初,朝中大臣请旨选秀,朱玉听后在承欢殿里砸了雕龙纹的茶盏,赌气不进食,容笙便再不言选秀之事。

可是未过一月,朱玉竟得知容笙宠幸了一名苏姓医女,朱玉怒气冲冲前往医药局,却发现那医女已有了身孕。

那医女生的好模样,柳眉杏眼,身量纤纤,跪在朱玉跟前止不住的发抖。

“给皇后请安,”

声音婉转动听似黄鹂,朱玉挑着眉将她绕开,也没说叫她起身。

哪知那医女跪了三个时辰,盛夏的天,晒得她大汗淋漓,晕眩不止,容笙便动了怒,眸中是朱玉少见的愠色。

“我何曾罚过她,是她做奴才久了跪人的习惯改不了。”

容笙拂袖而去,不日便欲册封苏医女为贵人,可前朝并无此先例,朝中言臣议论纷纷。朱玉便端了滋补参茶去养心殿,

“我到是有一法子,看皇上肯不肯听了。”

容笙皱着眉,从一堆折子里抬头面向朱玉,

朱玉扬着下巴,见容笙仍旧愁眉不展,便走上前将手搭在他肩上,凑近他耳边说,

“若你想留住这苏医女就叫她把孩子打掉,她以后可以留在养心殿伺候你,若是你想要皇嗣,那这皇嗣打出生起便是我的孩子,苏医女就得被赐死。”

容笙捏着折子的手用了力,手背上青筋隐现。

第二日,言官上书请求皇上赐死苏医女的折子一封又一封,早朝上也是争论不休,容笙看着堂下的朱景,暗中攥紧了拳。他知道是朱玉不肯,朱景便命言官上书,他这皇帝当得十足窝囊。

后来,仍旧是容笙妥协,答应朱玉留住皇嗣赐死苏医女,哪知苏医女临产那日难产,母子双亡。

隆冬的夜,冷风吹的人刺骨的疼。

容笙一脸沉色进了承欢殿,朱玉慌忙迎出来伸手去解他身上的狐裘,可容笙却冷着声说,

“你满意了?”

朱玉一愣,仍旧解了他的狐裘拉着容笙的手往内室走,

“皇嗣没了,以后还会有。”

见容笙沉默不语,朱玉也生了气,她甩了容笙的手,紧紧地盯着他说,

“那我的孩子呢,你可曾想过我的孩子。”

原来在容笙登基两三个月之时,朱玉曾有孕,那时她又惊又喜跑着扑进容笙的怀里,告诉他,可是容笙却一点喜色也无,他说我才初登基,各方势力虎视眈眈,若你诞下皇子,有人挟持他夺位,到时我怎么办?

那时的朱玉满心满眼只有容笙一人,她虽难过,可想着以后保养好身子还能再有孕,便偷偷喝了堕胎药。

容笙一脸愁意更重,回身将朱玉揽进怀里,怀里的温热也叫他生出无限的伤感,

“阿玉,可我太怕,我这位子是你们朱家给的,若有一日......”

“不会,我发誓朱氏只效忠你一人,宫里有我,朝中有我父亲,你不必怕。”

朱玉伸手环住容笙的腰,将头埋进他的怀里,听他言语间满是愁意,又抽头出来,四目而视言辞万般恳切。

她这一生只爱这一人,只要为了容笙,毒药于她亦甘之如饴。

四.

初夏时分,宫中移了好些荷花栽种在池里,粉白交映分外清新可爱。

朱玉执一把绣银杏的团扇立在荷花池边,金丝绣成的的银杏团扇,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

素念手里捧着一碗鱼食,朱玉便捏了些洒进池里,红色的锦鲤争相而来,绿叶红鲤,清荷簇簇,真是盛夏好风景,

忽的,朱玉听了一阵银铃般悦耳笑声传来。

“见过皇后,这是南疆的云锦公主,皇上命人带她游览后宫。”

越过前头的宫女,朱玉看见立在后方的粉衣少女,那少女生的眉眼艳丽,有如荷花般娇嫩,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云锦见过皇后,给皇后请安。”

未待朱玉说话,云锦便盈盈起身,看着满池荷花,笑着说,

“宫里的荷花真好看,怪不得皇上叫我好好赏玩。”

话音未落,朱玉看见远远地宫人簇拥容笙而来。

“云锦公主,摘星殿收拾好了,”

李公公垂着头在云锦跟前轻声说,云锦听后眼睛一亮,旋即转身说,

“那我去瞧瞧,”

才一迈脚又回头对容笙说,

“皇上今晚能否来摘星殿陪云锦用晚膳?”

云锦眉目生的艳丽,笑起时,眉眼间更是万千风情,因她年纪小便又添了许多稚嫩,带着些许撒娇的腔调,难以让人回绝。

“好。”

容笙点头,待她走远后靠近朱玉,说,

“我打算封云锦为妃。”

朱云有些不可置信地扭头去看容笙,见他也只是定定地望着一池荷花,长睫下低垂着眼,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意图。

“你喜欢她?”

“南疆的势力逐年增长,如今联姻,对巩固边疆百利而无一害。”

容笙并未回答朱玉的问题,轻轻吸气,抬头看着朱玉,言语间十足冷静。

“巩固边疆有镇远将军,何故需联姻?”

朱玉望着容笙,他眼底如深渊般沉寂,目光也没有闪躲,眉眼间显示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容笙上前伸手抚了抚朱玉肩膀,他在心底叹气,他何尝不知朱玉有多不愿他纳妃,可是他别无他法,便说,

“南疆既已示好,更何况不必费一兵一卒保疆土稳固,何乐为不为?”

“我可以说服父亲,他定能叫镇远将军不付吹灰之力拿下南疆。”

朱玉右肩一沉,感受容笙的安慰,更为恳切地说,如若联姻,容笙为了两国友好必定会十分宠爱云锦,这是她最不愿见的。

容笙原本略有安慰的神色一沉,旋即收了手,回身又带着三分冷意,说,

“我提醒过你少干涉前朝的事,”

几年里他暗中笼络朝臣,扶植权臣,如今已有成色,他是当今的皇帝,他要做名副其实的皇帝,而不是被朱氏掌控。

朱玉看着容笙走远的身影,只觉得这人变了许多。

从前他抱着自己温言软语,叫自己私下和父亲商议政事,如今,容笙竟叫自己不再干涉前朝,这些日子宫中戒严,自己很久没有收到朱氏的密信,不知前朝父亲的处境。

她何尝不知相权威胁天子乃大祸,可是她一心系在容笙身上,朱氏也都尽心为他效力,这难道还不足够?

五.

云锦很快便被册封为锦妃,因她是南疆人,她的宫殿被布置的花团锦簇,容笙也宠她极甚,连日留宿摘星殿。

李公公来承欢殿说,

“锦妃虽爱玩闹,但极能讨皇上欢心,皇上近些日子胃口也好了许多,”

朱玉倚在软榻上,手中握着词集,她正看到,

“万种思量,多开方解,只恁寂寞厌厌地。”

桌上的茶水失了温度,朱玉握着茶杯只觉冰凉,

似是看出朱玉不快,李公公又急忙说,

“皇上很是挂念娘娘,日日叫御膳房炖补品送来,还有宫外新进的新鲜玩意儿也都叫先往承欢殿送呢。”

朱玉扭头看了眼挂在廊下的铜漆风铃,那是昨日内务府送来的,说是宫外能人巧匠打造的,风铃镂空,花纹繁复,有风拂过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响声。

“你下去罢,这些日子多来禀报皇上的事。”

李公公是御前的人,因其忠心耿耿且做事心细,容笙一直留他在身边,只是容笙不知,李公公初入宫时曾受恩于朱玉,所以一直私下递消息给承欢宫。

六月底中元节,阖宫忙忙碌碌,朱玉也有些焦头烂额,她操办着宫里一切大小事宜,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傍晚的天突然飘起了雨,天阴的好似幕布,雷鸣呼啸而来,承欢殿里的风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素念关了屋内的窗户,瞧着朱玉紧拧着眉,不时还咳嗽两声,有些担忧,

“主子,还是请太医来瞧瞧吧,你这样拖着可不是个办法。”

“账目快看完了,看完再请吧。”

朱玉翻看着账本,一行一行细心又谨慎,谁知这一看又至深夜,风打窗格“呼呼”作响,朱玉咳的厉害,只觉头晕目眩,险些一头栽倒在榻上。

素念见状立马去扶她,本要请太医过来,可听朱玉说,

“不必叫太医了,你去熬碗姜汤,明日早上叫太医过来。”

朱玉的声音已是虚弱不堪,她抚着额头倚在床上,只觉浑身力气被抽空般的难受。

第二日早上,天渐渐晴了,雨后空气清新。只是朱玉却病倒了,她面上绯红一片,烫的厉害,不停地咳嗽着,

“你开些提气的药,今夜是中元佳节,皇上宴请群臣,我还得出席。”

朱玉大口喘着气,好不容易说完一句话,又歪倒在床踏上,胸口起伏的厉害。

“这...还是请皇上定夺罢。”

太医跪倒在地,朱玉的身子断不敢再遭风寒湿气,昨夜刚下了雨,入夜天又凉,若加重病情,可不是风寒侵体这么简单了。

“南疆政事紧张,前朝繁忙,你还...还因这等小事去...去打扰......”

朱玉闻言又强撑着身子,半靠在床沿上,上气不接下气,此时她唇已失了血色,只两颊红的厉害。

最后,太医还是开了强提精神的药战战兢兢下去了,素念守在床前一脸担忧,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她深知朱玉性格倔强,决定的事万般难也不肯回头,瞧着朱玉闭了眼躺在床上,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忽得,素念想到今夜皇上宴请群臣,那老爷定会参宴,他们二人多日来无法通信,如今朱玉病的厉害,老爷来了定能使朱玉的病情有所好转。想到这,素念立马起身,她得想法递信出去。

六.

入了夜,宫里灯火闪烁,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远处有大簇大簇的烟火盛放,漫天星火闪烁,漆黑的夜里格外绚烂。

朱玉强打着精神更衣,又施了浓妆掩盖一脸病容。

穿金丝绣牡丹赤色华服,珠翠满头,朱玉盛装而来,叫容笙挪不开眼,只是他总觉得今夜的朱玉心不在焉,虽面上扬着笑,可眼里却无半点神采。

宴席过半,朱玉便向他告了假,说身体实在不适,想先回承欢殿休息。

朱玉一回宫,便瞧见了殿里站着的人,心下一惊,

“爹,你怎么在这,若是让皇上知道了,他会怪罪下来。”

“若不是素念告知,爹怎会知你病重又强撑?都这会了,你还管皇上。”

朱景扶住朱玉的双臂,只见她疾步而来,额上已冒出虚汗,又赶紧拉她坐下,宽慰道,

“今夜中元节,宫里的人都去凑热闹了,爹打点好一切进来的,你别着急。”

朱玉捂住胸口轻轻松了口气,看着父亲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不免心头一紧,近日的苦楚涌上心头,眼底也渐渐氤氲。

“是不是皇上给你气受了?”

见朱玉低头不语,朱景更为心疼,现在的局势不比往日,容笙大权在握,连自己的势力都叫他满满笼络,他渐渐有些力不从心,连带着朱玉也受了委屈。

“爹,皇上终究是皇上,你不要...不要...”

朱玉慌忙抬头,因有些急切而喘的厉害,朱景见状赶紧传了素念端水进来,

“你别急,如今南疆形式紧张,爹正联合各部替皇上疏解——”

“朕竟不知宰相何时驾临承欢殿,还和皇后商议政事。”

门忽的被推开,容笙抚了抚袖子走进殿内,看着朱景和朱玉脸上冷冷笑着,

“皇上,父亲担忧我的病情,这才在宴席中抽身出来,”

朱玉悬着的心立刻又被提起,慌忙迎了出来,只是她看着容笙一脸阴翳,心被揪的生疼,

“哦?皇后病了,为何没人来回禀朕?来人,将太医院的院守压入大牢。”

容笙淡淡扫了眼朱玉,只见她面色惨败一片,似真有病容,但此时他正在气头,也顾不得许多,又转向朱景,

“宰相大人,深夜在承欢殿与皇后议论政事意欲何为?”

朱景缓缓起身,心底暗暗叹了口气,他看着容笙长大,他的性情自己最了解不过,面上虽看起来云淡风轻,实则内心盘踞这一条恶龙,对权势、对人心他都有极强的掌控心。

“皇后病了——”

“朕都不知皇后病了,宰相竟知,看来这宫里的人未将朕放在眼里。”

容笙转回身看了眼素念,又瞧了瞧门外的李公公,一字一句说,

“将宰相压入宗人府,请刑部过来彻查。”

“还有,素念、李春私递消息触犯宫规罚去慎刑司服役。”

朱玉闻言一口气提上不来,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晕倒过去,她强撑着精神跪在容笙脚下,

“皇上,此时皆因臣妾而起,父亲不知情。素念和李春也是听我的命令行事,若要罚便罚我。”

“皇后病了,请太医院的人过来,病好之前,任何人不得私自出入承欢宫。”

容笙仍旧背着手,没看朱玉一眼,话说完便往门外走,乌泱泱的一堆人鱼贯而出,仿佛一瞬间,承欢殿便只剩了朱玉一人,入了夜的天不知怎的又飘起细雨,冷风穿过门廊直面扑来,激的人直哆嗦。

七.

“主子,这是姜汤。”

迎面而来的碧衣小丫头叫青衣,本是皇上跟前的人,前几日承欢殿出了事便被皇上私下挪了过来。

待朱玉喝完,青衣收了碗,略略叹了口气,来时皇上提醒过自己,谨言慎行,可这几日她瞧着这皇后一日病重一日,渐渐没了人形,一时间愁的不知如何是好。

朱玉倚着软枕靠在床上,只觉得万般愁思不解,心里难过犹如针扎。中元节那日的情形历历在目,如何叫她忘记?

可转念一想,如若连她也一如近日般消沉下去,还有谁能救父亲和素念?

如今承欢殿里没有能递消息的人,她也只能干着急,只求容笙还想着朱家的好,不要降罪父亲。

初秋时节,朱玉身子渐渐好了起来,也能下床走动,便立在院子里看凤仙花。

院子东南角上的几株凤仙花还是入宫时栽的,如今长得越来越好,红艳艳的一大片,散发淡淡的清香。

“主子,有侍卫送枣花糕进来。”

青衣拎着一个食盒,很是疑惑,这侍卫也没说枣花糕是哪来的,只说查验过了交给皇后就行。

待青衣走远,朱玉连忙打开食盒,从枣花糕底下抽出一张小信,信上寥寥数字,看的却叫她心凉。

信上说中元节一事皇上早知,他截了素念递出宫的消息,顺水推舟扳倒了朱景,又说皇上让朱景跟随镇远将军去前线收复南疆,将功赎罪。

朱玉将信握在手心,指甲嵌入掌心,疼的她几欲落泪。

容笙打的一手好算盘,,南疆地势险峻必须苦战,父亲已年迈势必难抗重压,这样一来父亲在京势力大减,二来还能借势镇压南疆的势力,可谓一举两得。

没过两日,容笙下了旨,承欢殿不必再受看守之规,出入照常。

云锦在一个清晨扬着下巴走进承欢殿,看见朱玉倚在软塌上,嘴角噙着笑意说,

“给皇后请安。”

朱玉抬眼看着她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未置可否,仍旧看着案几的词集,

云锦也没在意,立直了身子在朱玉对面的春凳上坐下,笑着说,

“皇后病着的时候不知道,皇上已封我为贵妃,还给了我协理后宫之权。”

朱玉翻书页的手一顿,心里沉了三分,但面上还是淡淡的,仍旧不搭理她,

云锦见她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暗暗有些恼怒,咬了牙说,

“你知道我才不是为了这协理之权,我想要的是你的位置。”

朱玉轻笑,笑她口不择言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但又笑自己,如今一个南疆来的人就能如此盛势凌人,不将自己放在眼里。

“你去求皇上立你为后,和我说实在是无用。”

云锦挑了眉,想到自入宫皇上对自己的万千宠爱不免有些得意,语调也轻快许多,

“即便皇上不说,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如今朱家倒台,你也没什么用了,何必强占着后位不肯松手呢?”

“狡兔死,走狗烹,朱家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难道你也不清楚?”

朱玉看向云锦,见她得意洋洋,全然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想起前些日子收到的密信,她怕是不知皇上已派兵前往南疆。也是,如今她已被宠的昏了头,那还顾得上南疆的局势呢?

容笙借南疆之势想扳倒朱家,又用朱家残存的势力去对抗南疆,这一切早在云锦入宫之前便安排好了,只是那时朱玉还没看清。

“你胡说,皇上喜欢我,”

云锦恼羞成怒,忍不住站起来和朱玉理论,可朱玉却没了和她交谈的耐心,叫了侍卫将她撵了出去。

八.

晚些时候,容笙来承欢殿用完膳。

距离上回见容笙还是中元节,如今才过了月余却恍如隔世,他穿着鸦青色的暗纹锦服,眉宇舒展,看起来心情很好。

朱玉在心底沉沉的叹气,一个月过去了,容笙好似什么也没发生,照常来吃一顿晚膳。仅动了三四筷,朱玉便停了手,她在等容笙的解释,实在难以下咽。

“撤下去。”

容笙拿起帕子擦擦嘴,宫人便垂着首一一端了饭菜下去。

“你还是不肯给我一个解释?”

朱玉忍不住,颤着声音问出口,

“我没削你父亲的职,等事情落定,我再和你解释好不好?”

容笙从身后环住朱玉,垂首在她颈侧,偏了头去吻她的唇,辗转间只觉她朱唇柔软,似有甜香。顶多再过一个月,等南疆的事情落定,他就和好好和朱玉解释,到时候他大权稳固,无论朱玉怎样他都答应。

朱玉沉浸在片刻的美好里,思及远在南疆的父亲,只一瞬便凉了心,她推开容笙,冷冷说

“你是没削他的职,可你叫他去南疆,你可知他已经六十了?”

温热转瞬即凉,抽了手,容笙也冷了脸色,朱景去南疆的事竟又被递进了宫里,朱家还是有这通天的本事,这让他气极,

“我说了严禁宫内外传递消息,你竟还是不肯听,”

“你心里只有朱家,何曾有过我?”

眼底温热,一滴泪猝然从眼角流出,听到容笙这句话,朱玉红了眼。

容笙瞧着朱玉落泪,心底一酸,走上前吻去她眼见唇边的泪,察觉朱玉偏头闪躲,容笙亦发了狠将朱玉打横抱起扔在床榻,任她拳打脚踢,容笙仍粗暴解了她的衣衫。

朱玉呜咽不止,直至力竭。卧在容笙的怀里,只觉这场欢爱无关风月只剩侵略与霸占。

天一日凉似一日,入了秋,渐渐起风。飘零的树叶被风卷起,纷纷扬扬又洒回地上,朱玉坐在院子里,墙角的凤仙花已经惨败,枯萎的花枝与叶掉落在地,不复盛开的模样。

朱玉没有等到容笙的解释,等来的确实朱景的死讯。

“丞相被困南疆做人质,镇远将军回京搬救兵,再入南疆之时得知丞相已经...已经没了。”

朱玉手中的红釉花纹茶杯掉落在地四分五裂,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是她大婚之时和容笙共用的那一只,另一只还摆在养心殿里。

没过几日,前朝又传来镇远将军大胜南疆的消息,容笙颁旨连庆三日。

可朱玉却一日一日消沉下去,从得知父亲去世,她便再无心饮食起居,半个多月过去人也消瘦一圈。

“主子,皇上知道您伤心,想着等你解开心结再来宽慰你,你若再这般消沉下去可如何是好?”

青衣端着厨房送来的清粥,一脸担忧。

从这年秋起,皇上先是废了锦贵妃,虽说又纳了几个功臣之女为妃,可还是很少进后宫。有几次她都碰见了皇上在承欢宫门口,可一听皇后还是消沉便转身离开。

朱玉不答,几个月前她还等着容笙解释,可如今她到觉得这个解释已无所谓,她心底的希望一层层熄灭,最后只剩灰烬。

九.

入冬之时,下了场大雪,一眼望去整个皇宫白雪皑皑,冷得叫人彻骨。

朱玉从秋初便染疾,到了冬日病情已无转圜之地,终日耗着自己的身子骨。

容笙遣了一波又一波太医进承欢殿,都说只是风寒侵体用了药便会有好转,只是朱玉不肯用药,也不愿见容笙。她听青衣念叨着,镇远将军又在哪里哪里打了胜仗,皇上又收复不少失地,稳定了边疆的势力。又说镇远将军有个妹妹生的花容月貌,如今正是豆蔻年华,再过几年便要被迎入宫。

朱玉眼底一片惨淡,不由得想起自己和容笙初识也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如今朱氏倒台,她再无可用之地,便如云锦所说,马上会有人来接替自己的位置。

思及此,又有泪垂落,湿了枕畔。

十二月隆冬,承欢宫传出消息,朱玉崩了。

养心殿的容笙正握着笔,先是墨汁落于纸面,一滴浓厚的墨色,接着又是一滴清泪将墨晕染开来。

纸上的少女容貌秀丽,眉眼弯弯,一副笑颜模样,正是朱玉。

此后的许多年,容笙都没有再立后,宫里的女人一拨又一拨可始终没有盛宠之人,他脑海里总挥之不去朱玉笑起时眉眼弯弯的模样,可是后来她便少有欢颜,起初容笙想不明白为何朱玉不再展颜,直到年复一年他看着后宫嫔妃为争宠无所不用其极,才明白朱玉想守住的唯自己而已。

可他醒悟的太晚,他被权力蒙蔽双眼,只想坐拥万里河山,受万人朝拜。最终如他所愿,前朝捷报连连,容笙的疆土一再扩充,他有万里河山,却享一世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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