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来了,雀儿逃,园里的花儿也谢了。萧萧萧萧萧萧萧萧,落叶飘,秋天天气真萧条。”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拉着妈妈的手,唱着儿歌,扬着头,笑盈盈地等待妈妈的夸奖。
倪楠坐在长椅上,双手拄着榆木拐杖,头落在手背上:是啊,台北的秋天又来了,空气都是凉的,但这种凉跟北平真不一样啊,是浮在皮肤上的……诶?手上的老年斑似乎又多了。
倪楠身后是白色的病房,里面的收音机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好像是蒋总统的“双十节”讲话,节奏显得磕磕绊绊。
夕阳隔着基隆河边的草地与河面,落在对岸的眷村平房上。台北不是我的家,倪楠固执地认为。
倪楠十九岁那年,北京已是北平。记忆里,那座城市满眼都是深红的墙、灰色的房;在成千上万的俊美建筑里,弥漫着人间烟火,发生着悲欢离合。台北没人知道现在的北京是什么样子,或许早已物是人非,然而,那个灰砖小楼却是独一无二的,永存在倪楠的记忆里——那就是象外书店。大表哥在三楼平台上正给燕大的某个女生写信;安北缠着清水,想问出事件的真相,而清水却在专心地为新书做目录;张小冬和倪楠晒着太阳,吃着新上市的郎家园枣子。
倪楠留恋象外书店的每一个细节,甚至是那个常常熄火的德国造旧煤炉……
第一件事并蒂
1
公元1929年,那年的“双十节”的第二天是重阳节,北平的天空遥远而湛蓝,日头照在树叶子上,浮光跃金,晃得人睁不开眼,化了人们的心。
然而,位于东四的北平市地方法院第二刑庭却涌动着令人绝望的空气,这里正在公开审理轰动北平的“陈吉涉嫌入室盗窃并杀害北平外一区粮食局副局长杜明为”案。
主控检察官正朗声宣读立场:“民国十八年八月二十五日,陈吉,男,二十一岁,于晚九时左右,携刀来到小营房附近,欲行窃。彼时,北平外一区粮食局副局长杜明为,男,五十一岁,家住位于小营房的杜公馆。当晚只其一人在家。陈吉潜入公馆行窃,被杜明为察觉。陈吉见事发,为掩盖罪行,抽刀杀害杜明为……基于北平市警察局刑事科提交的匕首、刀柄指纹、脚印复刻等证据,检察处认为陈吉盗窃并杀害杜明为一案犯罪事实清晰,请刑庭根据民国十七年颁布的《中华民国刑法》,就犯罪嫌疑人陈吉所犯之罪行给予裁决。”
“检察处还有没有新的证据递交?”法官问道。
“检察处没有新证据递交。”
法官戴上白手套,拿起托盘上的一把匕首,问道:“被告之代理律师张清水,你对检察处提供的证据真实性是否认可?所证事实是否认可?”
“证据的真实性认可,所证事实不认可。”一个青年男人站起身,说话声音不大,语气却很坚决。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大褂,留着清爽的短发,五官棱角分明,有如刀塑,表情坚毅,眼神透着一丝冷峻,定定地看向前方,不知道是在凝视法官稀疏的头发还是法官身后的中山先生画像。
法官向下拉了拉老花镜,有些错愕地看着那个男人,“张清水,请陈述你的观点。”
“我的当事人陈吉承认该匕首为其所有,承认受害人肩膀刀伤为其所为;根据警方提交的验尸报告,我方亦承认至受害人殒命的凶器为该匕首。故我方对检察处提交的现场凶器的真实性认可。”清水说,“但是,陈吉不承认受害人后背的致命伤为其所为,且法理充分。故我方对检察处所证事实不认可。”
检察官站起身,笑着说:“根据法医鉴定,受害人后背的致命伤正是把刀所为。难道,还有第二个人捡起了这把刀刺穿了受害人的心脏?”
“我同意检察官的猜测。”清水扭过头看了检察官一眼。这个侧脸,是坐在旁听席的《北实报》记者倪楠第一次看到张清水。
检察官有些失措,愠怒道:“这不是我的猜测!”
法官喝止检察官:“请检察官注意在法庭的言语之严谨。”
检察官说:“根据警方提供的第一次审问记录,陈吉在被捕后对持刀伤人供认不讳,后畏于我民国法典之威严翻供。请法院认真考虑陈吉的认罪情节。”
清水站起身:“我的当事人陈吉始终承认:在盗窃被发现时,确实持刀划伤了受害人——他最初也是以为自己慌乱中的那一刀,致使杜明为死亡;当他在得知被害人最终死于心脏刺穿时,便明确否认了这一刀致命伤为其所为——这与之前他的供认并不存在客观事实之冲突。”
“以一把匕首作为孤证来证案,是不是有些无力?”清水说着,突然从怀里抽出一把刀,秋阳映在刀刃上,晃到了倪楠的眼睛。
检察官慌忙站起身,黑色的檐帽歪到一边。法官身子微微一抖,故作镇定道:“张清水,你要做什么?”
清水一笑,持刀走到被告席,法警没有上前阻止,反而退后了两步。清水快速地将刀递给陈吉,刀却应声落地。枯瘦的陈吉双手颤抖着,头颤巍巍地左右晃动,嘴巴微微张开,流着涎水,一双小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空洞茫然地看着清水。
“张清水,你什么意思?”检察官惊愕道。
“陈吉嗜大烟一年有余,”清水道,“当日,他身无毒资,遂生偷窃之念。那时的他与此时一样,毒瘾发作,精神萎靡,四肢麻木,意识不清。在盗窃过程中,被杜明为发现,慌乱中用随身携带的刀划伤了杜明为。但是,大家也看到了,出现断毒反应的他,连持刀的力气都没有,怎么可能大力刺穿杜明为的心脏?”
“反对!被告律师试图引导刑庭做出推测!”检察官站起身,“吸食大麻者在毒瘾发作时,除了张清水刚刚陈述的躯体症状外,还有更严重的精神症状,如狂躁、偏执,严重者即会毁物、伤人。我们无法评估当时的陈吉的精神状态。”
检察官狠狠地看了清水一眼:“被告律师试图以今日之状况,对当日情形做出不客观的推测!”
“反对有效。”法官说。“张清水,你是否认可检察处提出的反对观点?”
清水沉默一会儿,道:“认可。”
“我,我,我没有杀人!那一刀不是我干的!”陈吉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让我见,让我见见我爹!”
“肃静!”法官站起身:“被告律师有新的证据提供吗?”
倪楠通过清水的背影都能感受到他的无奈——他缓缓回到桌前,说:“没有了。”
法官正了正衣襟,朗声道:“鉴于……”
“等等!”——突然,刑庭大门被推开,秋阳为这个闯入者勾勒了金黄的亮边。那是一个留着花白的络腮胡须的男人,快步走进审判庭,站在旁听席围栏外亮声说道:“我是被告次席律师贾孝全。我们有新证据即将收集,申请刑庭休庭。”
“反对!”检察官猛地站起身,“我们有理由相信:被告一方无法递交新的证据。”
清水起身道:“那么,请说出你的理由。”
“我……”检察官随口一言被清水抓住,语塞半晌。
法官对着检察官失望地摇摇头,沉思片刻,又看了看清水,说道:“休庭两日,两日后如被告无法提交新的证据,刑庭将根据现有证据恳请陪审团做出裁定。我要特别对陪审团讲的是:这是民国首年尝试陪审制度,请你们明了肩上的责任,不要因一时疏忽或一己之私而背上历史性的罪责。”
随后,法官站起身,指了指地上的匕首,说道:“法警!过来把那把刀没收了!负责安全验证的法警……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法官大人,张律师,张律师……”陈吉艰难地站起身,嘴角流着口水说:“让我,我再见见我爹。”
清水走过去握了握陈吉沾满口水的手,说道:“莫怕。”
那个自称次席律师的贾孝全隔着木栅栏在旁听席问清水:“要不要改一改诉讼请求?以过失杀人罪来为陈吉辩护?”
倪楠看到,这个叫张清水的男人坚定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