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是懵懂少女,不懂得爱情,只是觉得先生大抵是爱上我了,后来才知道……”冯氏抬眼从桌上拿起那张照片,“你们有没有发现,我与静薇小姐……”
“像。”安北道出了初见冯氏的感受。
冯氏点头,“先生并不是高级将领,在那时的政府也只算中阶军官,父亲却考虑我的其他兄弟姊妹的前程,毅然让我嫁入杜公馆。我对先生没有好感也无厌恶。我入杜公馆未遵仪轨,父亲送我进府,见了大太太,便算礼成。那晚也是奇怪,夫人外出打麻将,很晚才回。先生铁青着脸,吓得夫人不住地颤抖。”
“王夫人很喜欢麻将吗?杜局长被害那晚,你们也是在外面打麻将。”清水问道。
“打麻将是幌子。我慢慢会讲到,”冯氏继续说道,“我嫁入当晚,起初一两个时辰,先生与我浓情蜜意,他还开了一瓶洋酒,唱片机里播放着西洋的曲子,烛光映得先生的脸,都是红的。”
“我却不会饮洋酒,酒杯都拿错了;我更不会西洋舞蹈,这令先生很恼火,表情时而看上去很是痛苦。嘴里喃喃地念着‘静薇’。”
“你……他把你当成静薇小姐的替身?”倪楠问道。
“这倒像章回小说。”安北笑道。倪楠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无妨,”冯氏幽幽地说,“当晚他喝了很多酒,我服侍他睡下后,我也沉沉入睡;半夜我醒来,却见他木头一样直挺挺地站在窗前,一步步走向我。我很害怕,真的,他的眼睛在黑夜里都泛着光,像我想象中……小说里的狼,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冷得吓人。那晚,他撕烂了我的睡裙……殴打我,任我哭叫嘶吼,他却一言不发,下手越来越重……
冯氏仰起脸说道:“此后数载,我跟夫人常常会被殴打,生活有如地狱偷生。先生常夜里发作,我们便以去长官夫人家打牌为由,躲出家门,待先生睡去,我们悄悄溜进卧室,反锁上门,方得安睡……尽管如此,我们也常在夜里听到先生摔各种器物的声音,第二日我再与仆人一起收拾。”
倪楠握住了冯氏的手。清水则疑惑地看着冯氏精致的面容和袖口露出的玉笋一般的手臂。
大概是感受到了清水目光里的疑惑,冯氏道:“先生只打我们的腿……”
“为什么?”安北皱眉问道。
“这就要从静薇小姐说起,我虽从没有见过她,但从夫人对她有深深的了解,常常与我聊起,”冯氏拿起那张照片道,“静薇小姐出身书香世家,也是新式女性,没有裹足,体态虽丰盈,却平添了韵致,无论洋装还是中式旗袍,穿在她的身上,美妙的腰身都是那么令人痴迷。你们看这张照片,这是她生下景秋时,身形依然曼妙。”
“景秋?”倪楠指着照片上的孩子轻声问道,“这不是杜景春?”
“不是,”冯氏说道,“那时景春已经六岁了,是夫人生养;景秋是静薇小姐生养。”
“静薇小姐……”冯氏继续说道,“夫人给我这样讲了那段历史,宣统三年,南方因暴雨造成粮食减产,苏北饥民如潮,抢粮事件时有发生。静薇小姐一家本是富贵之家,却在一次暴力抢粮事件中与家人离散。颠沛流离的静薇小姐与女佣来到北京投奔远亲,远亲却已搬去了东北。那时传来消息说:东北发生神秘瘟疫,甚多家庭举家死亡,去处理案情的警察,也纷纷染病倒下。落魄的静薇小姐走投无路,被一个颇有地下势力的老板收留,不成想,竞沦落红尘。是年,辛亥。”
“在那个年代,富贵还是落魄,都充满了偶然。”清水说道。
冯氏继续道:“静薇小姐擅西洋学问、能歌善舞、弹得一手好钢琴,遂老板频繁安排她与清朝名门、达官显贵交际,那个时候,她可是多少北京上流男人可欲不可求的佳丽啊……静薇小姐很快就成为了京城首屈一指的交际名枝。老板也以静薇小姐为桥梁,赚足了京城军政各界的福利。”
“那么,静薇小姐是怎么遇到杜明为的呢?”倪楠问道。
“其实,先生与静薇小姐本早有相逢。”冯氏道,“前面说了苏北饥民抢粮,静薇小姐扮为农妇,上京投亲,颠沛流离之际,路上被七八个匪兵撞上,兵匪见静薇小姐貌美,便起了不端的想法。你们知道的,那个年代并无什么法制之约束,这帮兵不是清军,也不是革命党,总之,有枪便横行无忌。正在拉扯之时,被先生撞见。那时先生是袁世凯的新军步兵营管代,移驻苏北,见有兵匪光天化日之下作乱,便一枪打死了带头者,缴了其余人的械。先生后来跟夫人讲,他当时并未注意到静薇小姐,甚至没有留心看她的样貌,便令随从护送小姐到了码头。我相信这是真的,先生虽莽撞,却行为端正,绝非贪恋情色之人。先生的形象自此深刻在静薇小姐脑海。”
倪楠看到清水正在用一支黑色的派克钢笔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冯氏继续说道:“后来民国初立,先生因在新军中的表现深得陆军上将杨善德信任。在一次宴会上,静薇小姐见到了先生,甚是喟叹世事无常,再遇恩人,而先生对静薇小姐却没有了印象。那时,静薇小姐游走北京新政府各界人士间,深得厚爱,那幕后老板早已经无法限制小姐之自由。静薇小姐本就是新派女性,钟情先生风骨,得再识先生,便不管先生职位高低,毅然决然地开始了热烈的追求。最后,还是杨善德将军出面保媒,先生与静薇小姐才走到了一起。这成为了那时京城的一段佳话。”
倪楠叹道:“虽然不是才子佳人,但也是一段传奇了。”
冯氏继续讲道:“民国元年,就是袁世凯就任第一任大总统的那一年,袁世凯的权力走上了巅峰。作为新军优秀军官的先生也得到重任,管辖一方军务物资。静薇小姐自此告别了社交圈,安心服侍先生,深得先生的爱。静薇小姐的新式做派也改变了先生的生活态度,从那时起,夫人也随着静薇小姐称呼良人为‘先生’。夫人说,她与静薇小姐都是恬淡开阔之人,相处甚是融洽,她也从静薇小姐那里见识了很多西洋玩意儿,两人私下里便总以姐妹相称。”
“那时,先生一家搬到了现在的杜公馆。景春还是小顽童,静薇小姐也怀上了景秋,一家人其乐融融。”冯氏说,“不成想,三年后,袁世凯失势,先生事业亦受阻,整日愤懑;袁世凯的死,令先生的事业滑至谷底。”
“那年,我还满街跑着玩闹,但也记得北京整日里兵荒马乱。”安北搓着下巴说道。
清水站起身,拿起桌上那张拍摄于书房的照片说道:“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是你家先生在那个时候写给静薇小姐的吧?”
冯氏道:“大概是的。我进杜公馆的时候,这幅字就在书房了。”
“仕途受阻,这大概就是诗中的‘无限恨’了,虽然当时的杜先生愤懑心情,却因静薇小姐而‘解释’了。”倪楠说道,“冯太太,您继续说下去吧。”
冯氏说:“中央政府深陷府院之争,先生被新的势力排挤,一步步成为了边缘人物,而他的一些政敌却不断得势。虎落平阳被犬欺。那时有一个叫李富来的文人政客,曾痴迷于静薇小姐,觊觎多年,也曾多次告白被拒,但他始终贼欲不灭,对静薇小姐嫁到杜家也是怨念夙深。他仗着自己有些文笔,便屡屡在报端编写静薇小姐的香艳故事,词语**下流,更是杜撰了景秋非先生所生之谣言……”
“杜先生信了?”清水问道。
“听太太讲,先生的情绪会因谣言而变得很不安,偶尔会发脾气。有一天,先生带了枪去了报馆,恰遇李富来在屋里谈笑静薇小姐,说小姐日日放荡,特别提到了静薇小姐大腿上的痣,引得一众无聊文人哄笑……”
“这是为什么杜先生发作时殴打腿的原因吧,应是心理创伤后的应激障碍。”清水说。
“其实,在静薇小姐穿高‘开旗儿’旗袍时,都会露出那个痣,并不能证明小姐与其他男人放荡,但这成了先生的痛点,”冯氏继续说道:“……先生一怒砸了报馆,开了几枪,打伤了李富来。自此,李富来在北京销声匿迹。但是先生性情也自此大变,常大发雷霆,殴打静薇小姐。静薇小姐作为新派女性,很有反抗精神,一怒带了孩子离开了杜公馆……”
“在那时,离开了杜公馆?”清水问道,“民国五年?”
冯氏略思考后点点头。清水记在本子上。
“那么,杜景秋到底是不是杜先生的孩子?”安北问道。
冯氏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当时孩子多大?”
“两岁多。”
“他们去了哪里?”
“不知道。太太没有跟我提起过。”
“那……杜景秋是不是左撇子?”清水问道。
冯氏摇了摇头:“我没有见过那个孩子。”
“你已经帮到我们很多了。”倪楠拉住冯氏的手说道。
“如果你们想知道更多过去的事情,杜公馆的佣人赵多姨或许可以帮到你们。”冯氏说,“在静薇小姐和孩子离开杜公馆后一年,赵多姨也辞掉了公馆的工作。有一次我陪太太去城南游艺园看戏,偶遇了在露天电影院卖洋火儿的她。不知道这几年过去了,她还在不在……”
清水犹豫片刻,还是问道:“杜先生死后,你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杜公馆……你是怨恨他吗?”
冯氏沉默了,甚至脸上没有了任何哀乐表情。
清水、倪楠、安北也不再追问下去,就此结束了谈话。一行人站起身,向冯氏屈体微躬,冯氏微微做了一个万福。
清水离开时,马十三拉着清水的手,看了看倪楠,窃笑着说道:“把这些药拿好咯。小伙子,记住咯:爱情,会让一个人丧失抵抗力。”
倪楠笑着走过去说道:“他这个人,让我充满了抵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