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山风清爽,阳光怡人。
自辰时起,便有弟子陆续御剑往青玉台而来,前后将近百来人,皆是满面喜色,似乎今日竟有些特别。
辰时末,上善阁铜绿大门忽地大开,一位皓首白须的老人迈着健步走了出来,而其身后恭恭敬敬跟着的人,竟是身为凤仙居掌门的萧恭陵。
众弟子见是太师叔闻远先来,顿时敛起笑容,纷纷严肃了起来,继而齐齐施礼道:“太师父好!”毕了才向萧恭陵行礼。
原来闻远乃上任掌门际涯的师弟,不仅是凤仙居中辈分与年龄最长之人,自辅佐萧恭陵任掌门以来,他对凤仙弟子的督促更是严厉,只要弟子略有违背门规,不合周礼之举,都难逃一罚。
其管教之严,当属数次被萧砚连累受罚的易辞最有体会,又因闻远总是板着一副面孔,极其严肃,故萧砚私底下又戏称他为铁夫子,师兄们虽不敢名言赞同,却也从不反对。
但今日,太阳像是从西边出来了一般。
闻远竟眉开眼笑地走到人前,双目一扫众弟子后,朗声说道:“我凤仙居多少年没有这样了!”
“全赖师叔教导有方。”连着上善阁的回廊中,三个白衣长剑、温文尔雅之人随声走来,正是与萧恭陵同辈的木北怀、傅渔舟和古清贤。
其中,古清贤虽为女子,但其仙姿飒飒,倒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三人拜了闻远后,古清贤便拱手向萧恭陵道贺:“恭喜萧师兄了。”
萧恭陵心中虽有郁结,但还是微微一笑,谢道:“我常年闭关,平日砚儿多亏了你们管教,他能有今日,该是我谢你们才是。”
一旁的傅渔舟见木北怀离开师门多年,此番回来难免有些生疏,便故意说道:“依我看,萧师兄若真要谢,就该谢木师兄。”
“谢我什么?”木北怀一脸困惑。
傅渔舟笑道:“小砚儿四岁就到玉竹轩同羡儿、凤兮与小辞住,生活起居都赖着他们,他三人又都是你的弟子,你说萧师兄是不是该谢你。”
木北怀这才明白,何以昨日萧砚与殷羡关系如此密切,说道:“同门师兄弟本该如此,这是他们应做的。”
古清贤见青玉台上弟子云集,颇为隆重,果真是师门多年未有的盛典,而这一切皆因萧砚而起,不禁感叹道:“萧师兄真有福气,我凤仙居立派两百多年来,七岁就引玉冲灵、授得仙心诀之人,你这徒弟可是第二人……”
她说到这,不由神色一黯,随即止住了言语,谁都知道,凤仙居第一个七岁玉冲的人,就是他们的师父——仙陨于阆苑的际涯。
“若是师父能看到这一天,他老人家不知会有多高兴……”萧恭陵心里暗暗说道。
傅渔舟倒是心细,连忙打趣着说道:“小砚儿平时虽调皮捣蛋,但其天资聪颖,真是百年一遇,可不是我门下那一堆榆木可比,萧师兄倒真是羡煞我等。
萧恭陵轻轻摇了下头,苦笑道:“傅师弟此言差矣,砚儿不仅是我的弟子,也是你们的弟子,他资质固然是好,可也需日后的勤修苦练。”
此时,斜日照射在绕着水珏旋转的水流上,一道巨大的彩虹随之横贯蓬莱仙岛,美丽至极。
高台上,闻远仰望着蔺长仙巨像,不由想到了自剑魔蔺雪君后,凤仙居为天下人所诟多年,加之七年前的阆苑重创,如今已是日渐式微,突然,他目露坚定之色,重重说道:“有朝一日,我凤仙居定能重振威名,一雪前耻!”
“一雪前耻……”萧恭陵心中不由一阵长叹,这些年他的感触颇深,概括起来无非是善恶难辨,譬如剑魔蔺雪君。
木北怀抬头望了下太阳的位置,估摸着已快到巳时,见同辈中仅剩的几人依旧未到,兀自问道:“余师弟他们怎么还不来?”
傅渔舟听他这么一说,也略感奇怪,说道:“甘棠师姐半月前就去了天枢阁,叶景师兄性格孤僻,我们都难得见他一次,可余桑子师兄对小砚儿很是喜欢,怎么到现在还不来……”
“应该是剑阁铸出了什么好剑吧,无妨,等会儿玉冲后,砚儿也要到剑阁中择取灵剑,总要见得。”萧恭陵说到萧砚才回过神来,他们说了这许久,今日可是他这徒弟引玉冲灵,目光随即四处寻找起来,最后看向角落的殷羡,问道:“羡儿,你小师弟又跑到哪儿去了?”
殷羡怪怪地一笑,朝回廊旁一处不起眼的地方看去,说道:“师伯,小师弟老老实实地在那陪小师妹呢。”
水珏神光映射下,五彩斑斓的彩虹余光映在回廊上,绚丽而梦幻。
这是任何小孩子都喜欢的景象,然而木潇潇并无一点喜悦,似是双眼早被痛苦哀伤遮掩住,她只是侧头枕着横跨膝盖的手臂,神色愀然地静坐在石阶上。
她就像一株含苞于冰雪中的花,定格在了即将绽放的年纪,仿佛东宫的那一场的大火,已将她的天真快乐一同化为灰烬。
“师姐……”萧砚拖着长长的语气喊道。
初时木潇潇还偶尔回过头看一看他,后来见萧砚并无何事,就不再回应了。
“师姐你为什么老是不说话呢?”
若是平日,性格跳脱的萧砚早就倍感无趣跑远了,可这次他却耐住了性子,不是学着木潇潇的样子坐在一旁,就是在她面前跳来跳去,说着笑话试图逗乐她。
他之所以如此,一来是因为木潇潇是唯一年纪与他相差不大的孩子,让他格外喜欢;二来则是昨晚萧恭陵曾嘱咐过,让他要好好陪着木潇潇,虽有师命难违之意,却也是前者居多。
不过,他的热情都以自娱自乐结束。
“砚儿。”这时,萧恭陵见巳时将至,便出声唤了萧砚。
萧砚闻声转头一看,正见师父挥手让他过去,他眉头轻轻一皱,似心有不甘,遂朝木潇潇说道:“师姐,师父让我过去了,我等会儿再来陪你。”
可木潇潇还是未听到一般,萧砚只得怏怏而去。
“拜见太师叔,师父,木师叔……”萧很是厌烦这一套礼节,若是他独自一人,准会只有一句“大家好啊”,可迫于殷羡拽着他,只得一一都行了拜礼。
闻远抚了下长须,满意地说道:“嗯,今日总还有些礼节。”
“多谢太师叔……”萧砚撇着嘴说道。
萧恭陵了解自己的徒弟,笑道:“砚儿,玉冲后做事都要自己负责了,若再闯祸,就没你易师兄替你受罚了。”
角落里的易辞一听,顿时露出喜色,心道:“小鬼,让你爱捣蛋,待会的玉冲大礼可有你受的。”
萧砚眉头一耸,说道:“师父,我看着就那么爱闯祸的吗?”
傅渔舟等人皆是笑而不语。
这时,殷羡忽提醒道:“师伯,巳时到了。”
“那开始玉冲之礼吧。”
……
祖师巨像旁的祭台上,香烟袅袅,供桌上果品酒馔一应俱全。
闻远飞落到祭台上,开始了玉冲大礼,只见他手执竹简,高声念道:“秉承先祖遗志,凡我凤仙弟子,应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
他长长的礼词后,萧恭陵才领着众人开始行礼叩拜,一系列繁冗复杂的礼节,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
“殷师兄,这玉冲的礼节也忒多了吧,早知如此,我才不来呢……”萧砚哪沉得住气,时不时地嘟囔了起来。
“小师弟再忍一会儿,马上就结束了。”若非殷羡拉着他,他只怕已成了脱缰的野马。
许久后大礼方毕,大家都站回了原位,如今只剩下萧砚一人的事。
殷羡拉起萧砚来到已端坐着的闻远等人跟前,细声说道:“小师弟,开始行敬师礼了。”
他见萧砚一脸茫然,又说道:“从太师叔这开始,一直到各位师叔,你得依次各磕九个头。”
萧砚登时睁大了双眼,为难地说道:“师兄,他们人这么多,我可以只磕一个吗……”
闻远虽已两百多岁,耳目却是聪敏异常,他听闻萧砚的话,顿时皱起眉头说道:“你这小子资质是极好的,可就是不守礼节,以后是得好好管教管教。”
殷羡连忙戳了下萧砚,说道:“还不快去。”
“哦……”萧砚一脸不愿意地跪在了闻远跟前,开始磕头行礼,心中却抱怨道:“还好甘棠姑姑和余师叔没来……”
殷羡不由纳闷道:“这小鬼怎么和小师妹一起就那么安分……”
过了一会儿,萧砚终于行完了敬师礼,他只觉脑袋晕乎乎的,好像整个蓬莱岛都要翻转了过来。
这时,闻远高声喊道:“行誓礼。”
萧砚仰看着殷羡,吐起了舌头,低着声音说道:“师兄,还没完啊?”
“这次简单,你不用做什么的。”殷羡说完领着来到萧恭陵座前。
立在一旁的闻远见他二人准备就绪,随即郑重说道:“萧砚,你可知我凤仙弟子皆需守三律,习五艺?”
萧砚依殷羡所教回道:“还请太师叔教导。”
“凤仙三律,一要心怀侠义,除魔扶危,二要明辨是非,不可结交奸邪,三要师门互爱,忌同门相残;五艺则是礼、乐、治、书、术,此乃我凤仙居立世之本,礼便是周礼……”
萧砚听完闻远喋喋不休的说教,几乎快站着睡着了,被殷羡一拍,连忙回过神来说道:“弟子定当遵从。”
闻远点了点头,按着惯例问道:“你可已明白其中之意?”
萧砚摸了摸头,可发懵的脑袋怎么也想不起该如何答,难为情了一会儿,只得答道:“弟子……弟子不明白……”
殷羡瞬间一脸难堪,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按以往的惯例,萧砚只需答‘明白’即可,不想萧砚刚才困了下将他教的全给忘了。
“真是不可救药。”闻远已心生不喜。
恰是这时,萧砚忽然想起了殷羡教他的,情不自禁地喊道:“铁夫子,我知道了,是要回答‘明白’对……”
“对吗”还没说出,萧砚已被惊慌的殷羡捂住了嘴,台下,众人皆是瞠目结舌,敢当面称太师叔为铁夫子,萧砚还真是空前绝后,胆大妄为。
闻远气得胡子都快翘起来了,狠狠瞪着萧砚问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萧砚顿时惊醒,也算他脑袋灵光,立即矢口否认道:“除了太师叔我还能喊什么吗?”
闻远吹胡子瞪眼了一会儿,一是今日喜大于怒,二是碍于大典不好发作,只沉声说道:“这事容玉冲后再和你算!”
殷羡早替他捏了一把汗。
傅渔舟等师叔们尚有定力能忍住,可角落里的易辞早已笑得转过了身去,心道:“小鬼,看玉冲结束,太师叔他怎么收你!”
萧恭陵似乎不感到意外,起身尴尬地微微一笑,说道:“师叔,玉冲礼节已毕,我们开始引玉冲灵吧。”
闻远没好气地回道:“那开始吧。”
“砚儿,你可准备好了?”萧恭陵和蔼地问道。
萧砚听说马上就要引玉冲灵,传授仙心诀,连忙激动地说道:“早就等不及了。”
萧恭陵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剑诀一挥,青玉台上顿时生出数道闪闪白光,凭空而起的清风将他的长袍吹得猎猎作响。
“起!”萧恭陵口令一出,萧砚便被一团白光托起,浮到了空中。
“师父,这可好玩多了。”萧砚脑袋转来转去地看,双手也没停下一刻,像翅膀似的扇来扇去。
“这小子真是没规没矩……”闻远不禁连连摇头。
须臾,传功的水珏漫出神光,似已有了反应。
“砚儿,别乱动。”萧恭陵立即双手都掐起剑指,右指射出一道白光,在萧砚任脉之间斗折蛇行;左手冲起的白光剑气则直取苏醒了的水珏,企图将它与萧砚连接在一起,为他打通任脉,筑造道基。
片霎,水珏射出的绚烂神光已在萧砚奇经八脉间走了一个来回,最终映照着他的任脉,萧砚只觉像是个在泡澡一般,好不舒服。
正当所有人都感觉进展顺利时,蓦地,阁前阴风大起,天色陡然一变,众人头顶竟是黑云沉沉。
“这是怎么了?”萧恭陵顿时眉头紧锁。
突然,一道巨大的黑色旋涡从蓬莱岛上的天际探下,水珏震出的浩大神光如波纹一般,阵阵在天空迅速传开,似在拒绝萧砚这个即将引玉冲灵的弟子。
“啊!”萧砚忽地一声怪叫,随即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砚儿!”萧恭陵一踩剑气,立即飞身去将他接住。
上善阁高台上,闻远更是满面惊骇,颤着声说道:“这……这怎么与当年的那人玉冲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