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郎,今日这场雨不知还要下到何时,皇上为何偏要现在诏你入宫?“
被唤作“鸿郎”的壮年男人脸上露出罕有的温柔笑容,把一边耳朵贴向靠在椅子中的华贵妇人高高隆起的腹部,这副景象与他脸上那条让人触目惊心的暗红刀疤显得反差极大:“夫人你看呐,它好像在拿小脚丫儿使着劲儿的踢我呢!哈哈!准是个混小子!”
“如今已是腊月十五了,姐姐也已约摸是怀胎九月余,或许啊,我们姐妹俩能在同一天生产也说不定。”
“姐姐她也真是好福气,不远万里嫁入茗国皇室。如今位居正宫,若是诞下龙子,我们茗、禾两国定会开创一个千载盛世。”年轻妇人闪烁着赤瞳,满脸期盼,一边自说自话,一边轻抚着男人的头。
“你姐姐的妹妹也是好福气,她呀,嫁给了这世间最厉害的大将军。”男人一脸宠溺。
“一大把年纪了,也没个正形!”妇人回过神儿来,嗔笑着,使劲拍了一下男人的背。
大着肚子的华贵妇人与她口中的皇后姐姐,便是大陆东方禾国的公主,禾国国君文星河的双胞胎女儿。这两个公主天生贵相,长大后出落的倾国倾城,又被教导的知书达理温婉贤淑。碧蓝瞳色的姐姐唤作文霜,赤红瞳色的妹妹唤作文晴。数年之前,禾国为了与茗国以示交好,联手共同抵御北方强大严国的侵略,文星河便将自己的两个亲生女儿分别嫁给了茗国的皇帝和大将军,成为一桩美谈。
男人不动如山,一本正经地问面前的年轻妇人,说:“夫人,你说我们是不是该提前给娃娃取个名字?”
接着又叹了口气,继续说:“若是家父家母还在就好了,肯定早早就给他们的乖孙儿取好了名字,准备满屋子的漂亮衣服鞋袜,镯子金锁儿,拨浪鼓儿,哈哈哈!没准儿啊,连以后的孙媳妇孙女婿都打听好啦!”
妇人用如葱似玉的纤纤素手在男人脸颊的胡须上摩挲,温柔地说:“是啊,如果二老还在的话就好了,这院子平日里也能多一些生气。”语气中不免有些落寞。
话音刚落,妇人灵机一动,仿佛想起了什么,轻拍了一下男人宽大的肩膀:“哎!鸿郎,不如这样吧,这孩子的名字呀,就从二老的名字里各取一字,如何?他们泉下有知一定会很高兴的。”
男人眼睛一亮,抬起头来对着妇人竖起大拇指:“夫人果然是聪慧过人,禾国文家的才女就是不一样!那就这么办!”
接着男人摸着下巴上的胡须故作沉思,喃喃自语:“那你说这万一要是龙凤胎的话……”
“还挺贪心啊你!”妇人抬手便要再打。
窗外,一场冬雨淅淅沥沥。屋内,一片温馨。
温存良久,男人站起身,开始穿戴甲胄佩剑,言语之中隐隐有一丝焦虑:“数月以来,我们北部边关不断传来消息,北严在边境各处屡屡进犯试探,而且越来越猖狂了,最近或许就会有大动作。他们那地方不似我们茗、禾两国是鱼米之乡,百姓富庶,严国常年天寒地冻不宜安居,到了冬天更是严酷,常常是食不果腹,他们为了生存下去,迟早与我们有仗要打。今年的冬天又比往年更冷,搞的最近城防和边防真让人头大。”
椅子上的妇人看着眼前絮絮叨叨的男人高大的背影,心头微动,却没有说话。
男人穿戴整齐,腰间挎上佩剑,抬手看了一眼手中这左半边古朴深沉的虎符,整个人精气神十足。
妇人望向男人腰间的宝剑,心中不免有些担忧:“只是进宫面见皇上,何必还要带着它。”
“最近总是有些没来由的心神不宁,恐怕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带着它,希望祖宗保佑,护我平安回家。”男人低头抚摸着剑柄,心思不知游离去了哪里。
“这里可是都城之内啊,如今的形势真的有那么严峻吗?”妇人更加担心,语气变得有些着急。
“再过半月便是春节了,若我是他牧野烈,一定会选在那时候派兵趁虚而入。在那之前……却不知道敌人会做些什么小动作,所以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真是辛苦你了,这辈子为茗国驰骋疆场抛洒热血三十年,心里这根弦儿一天也没有松过。”妇人感到万分心疼。
身披银甲的壮硕男人背对妇人,看着庭院中那些被打理的井井有条的一草一木,又抬头望向雷云翻滚的天空,心生感慨。
“国君治国,我鸿鹄已出十分力,夫人治家,我却未曾出力半分,夫人才是最辛苦。”
“鸿郎,早去早归。”妇人扶着桌沿儿缓缓站起身,眼睛微红,很想抱一抱眼前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夫人保重。”
男人毅然决然地冲向接天的雨幕之中。
这位自称“鸿鹄”的壮年男人,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茗国大将军。
鸿家世代从戎。先祖鸿千里原本是一员小小的边关守将,率兵追随茗国开国皇帝冯十一,以大陆西南贬谪落魄之地的无贡城为营,起兵反抗这片大陆腐朽破败的统一帝国大骊,历经百战,官至右将军。最后历经“普兰之战”长达数月的惨烈决战,开国皇帝冯氏与严国牧野氏、禾国文氏终于订立停战条约三分天下,建立茗国,定都无贡城,更名为武功城。根据三国所处的地理位置,史称北严、西茗、东禾。
鸿鹄自十四岁参军,历经百战,攘外安内,战功赫赫,一路擢升。如今眼看着就到四十五岁,已官至正一品,深得茗国皇帝的信任,受百姓爱戴,地位胜过三公。
皇宫大门之外,一位赤发红袍老者负手傲然站在雨中,却由头到脚丝毫未曾被雨水打湿。
一串急促的马蹄声凭空出现,由远及近,声音逐渐转过街角,最后一白一黑两匹膘肥骏马停在距离红衣老者不远处。
鸿鹄大将军利落翻身下马,把手中的缰绳递给随行的亲卫夏四海。
大将军与红袍老者各自向前两步,相互行礼。
鸿鹄行的是军中礼,而红袍老者行的是修行之人的拱手礼,直身,拱手,向前,微微向上。
红袍老者率先开口道:“今日冒着如此大雨,鸿鹄大将军竟仍然披甲骑马而来,真是尽显我大茗军人风采!百姓如今能够人人享乐太平,心中想必无不感念鸿家一族世代从戎劳苦功高啊。”
“祝先生谬赞,鸿鹄一介武夫,为国效力,不敢贪功,但尽人事而已。”
“这是……名驹出云?”被称为祝先生的红袍老者没有继续客套,视线越过鸿鹄,望向他骑来的那匹雪白骏马。
“正是。”大将军转身抚摸雪白骏马的脖颈,那骏马好似通灵,昂起头颅,鼻孔喷出阵阵白汽。“可惜跟我一起戎马半生,已经老了。”
老者闻言微微颔首,爽朗笑道:“却也是互相成全了。大将军快进去罢。皇上在清风亭等你。”
鸿鹄大将军抱拳告辞,吩咐亲卫夏四海在这里候着,自己则由门口等候接引的小太监引进皇宫大门。
身后红袍老者的身影在一团明亮火光中一闪而逝。
沿着宫墙之内百转千回曲折幽静的小路,小太监引着鸿鹄踩踏石板路上无法避开的积水一路前行,男人脚下的靴子踩在水坑里发出“啪唧啪唧”的声响,里面快被雨水浸透了,心情变得有些烦躁:“你是新来的?”
小太监停步,回首施礼:“回将军的话,奴才确是新来的。近日宫中侍女阉人已更换了一批圣人亲信之人,奴才平时负责贴身照顾圣人,总管起居杂事。今晨圣人亲自着了奴才前来接引将军,甚是惶恐。若是我等下人办事有不足之处,恳请将军责罚。”
鸿鹄听得这新来的小黄门竟自称奴才,还是皇帝的贴身红人,不免心中若有所思。
奴才二字,听上去低贱,却是非主人极为亲近信任的下人不敢自称的。
这不起眼的两字,其中包含着这小太监隐隐的骄傲。
鸿鹄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于是一路无话。
许久,两人转过一面精致的雪白景墙,拱形门洞后面骤然呈现出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指向一大片青翠欲滴的参天竹林。
小太监在竹林入口处停下脚步,对男人弯腰躬身施礼,一只细嫩手掌张开,掌心向上,指向林中:“大将军请。”
披甲男人解下身上快被雨水浸透的外袍,交给这位小太监,然后摘下头盔夹在一手臂弯,抖了抖全身的雨水,另一手扶住宝剑,熟门熟路地向竹林深处大踏步走去。
竹林青翠,直指苍天。
林中小径迂回宛转,景致却不免有些千篇一律。一路无人,只有雨声和盔甲摩擦的“唰唰”声响在耳畔。
鸿鹄在竹林中独自向前走了大约百步,小径方向一转,一片林中洞天出现在眼前。
潺潺泉水自石缝中而出,肆意流淌,水中游鱼欢畅嬉戏,两只颜色艳丽的小鸟追逐打闹,最后落在此方洞天当中一间古朴的六角亭的檐儿上。亭上匾额木质绿字,上书三个大字,字体形似瘦竹,却让人觉得内里坚韧有力:清风亭。
亭中一人安坐,一袭锦裘,一壶清茗,一心抚琴,一眼万年,如若谪仙。
这一曲起初悠扬婉转,似空谷幽兰,似山涧泉鸣,似林中蝉语,似薄雾晨云。
这一曲最后激扬热血,如春雷滚滚,如万马奔腾,如浪涛拍岸,如刀剑和鸣。
鸿鹄站定在亭外细雨中,用心细细品味。
直到那亭中人一曲奏罢轻咳两声,他方才出声提醒。
“皇上。”
亭中人好似方才察觉有人在旁,缓缓转过身来。
只见这亭中人生得是明眸皓齿,面如白玉,剑眉入鬓,青丝如膏。当真是立如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正是茗国国君冯仁宇。
亭中人起身,两手向身前微微收拢肩上披着的袍子,快步走出亭子相迎。
“兄长,你来了。”
“皇上,林中寒气太盛,要注意保重龙体啊!”鸿鹄一脸担心的神色。
“无妨。此地只你我二人,兄长不必拘礼。请!”
堂堂一国之君,竟与臣下兄弟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