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校长说:“照你罗队长这么说,我这个老国民党党员是在帮共党做事喽!这样的战乱年代,日本飞机天天都在我们头上丢炸弹,难道你不知道?难道她家被炸弹炸了,亲人不在了,让她们提前回家去看看也错了?请问罗队长,是谁告诉你我单单只让陶蒲生和丁时进提前回家?还有好几个学生都因同类情况提前回家,怎么就没有人告诉你呢?看来,你们的情报也还是不算准确啊!”
无言以对的罗队长从衣袋深处摸出一个名单来给自己壮胆,说:“向校长,我们今天来的人,你自己看看,县党部的、县政府的、警备司令部的、宪兵团的,各个方面的人都有,有什么事我们也用不着请示,当场就可以决定。根据我们所掌握的情况,这十六个学生我们今天一定要带走!”
向校长接过名单一看,心里一紧:这些学生全都是平日里思想进步、积极参与抗日宣传的学生。向校长看了看校外,到处都有人把守着。他知道硬顶肯定是不行了,就说:“你凭这张名单就要抓我的学生?她们到底犯什么法了?外敌不御,内煎有余,此民族之大患矣!”
罗队长说:“老校长,你是法律专家,犯不犯法要审了才清楚。”
这句回答提醒了向校长:绝不能把学生交给这些人去折磨!但是,今天他们如果抓不到人,肯定不会罢休。向校长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这样吧,这些名单中还有十个同学在校,我负责给你们找来。但我要先到县党部去见了你们的杨书记长,然后才让你们带她们走。”
向校长说:“外敌不御,内煎有余,此民族之大患矣!”
罗队长想,只要自己手心里捏着这十个学生,他就不怕!他说:“那好,你把人找来,我们就在这里等你到县党部见了杨书记长再带人。”
向校长马上叫人把十个学生全都叫来集中在办公室里坐着。向校长跟学生们说:“你们就在这里坐着别动,我到县里回来,就同你们一起走!”
向校长交代完这些事就起身去县城。
他直接找到县党部杨书记长。
向校长来得的确突然,杨书记长毫无思想准备,但他曾是向校长的学生,只得泡了茶端来放在向校长面前说:“向老师请喝茶。您老今天大驾光临,一定是有事见教。”
向校长将茶杯往外推了一下说:“既然你还承认我这个老师,我就要跟你说件事。”
杨书记长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哪能不认老师呢!有什么事您尽管明示。”
向校长说:“一大帮警、宪在我们学校,要抓十个女学生。这事儿你知不知道?”
杨书记长说:“如果我说不知道,那就是说假话;在老师面前,我不敢说假话!不过,如果去执行公务的人有什么失礼之处,还请多多原谅。”
向校长说:“面对这些人我还能谈‘礼’吗?他们能听得懂‘礼’吗?对我个人没有礼,我无所谓,只是他们凭什么要抓这十个女学生?不可理喻!”
杨书记长说:“这个,向校长您应该清楚。这些学生实在是过分了,天天不读书,都卷在政治里面,难免有共党嫌疑。”
向校长说:“只是嫌疑吗?”
杨书记长说:“只是嫌疑。”
向校长说:“那好办!我也不为难你,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我把这十个女学生带到你们县党部来,一个不少!由你来给她们办一个女子集训班,我来陪她们。你们给她们上政治课,我来给她们上文化课。无论她们有无异党嫌疑,青年人都重在教育嘛!如果我们国民党动不动就抓人,把老百姓,尤其是把年轻人都推向共党一边,那我们这个党还有什么希望?你如果答应这件事情,大家都好办;你如果不答应这件事,那大家可能都不好办!”
这些日子,县里不断发生师生闹事,已经很不安定了,上面已经不给辰溪好脸了。杨书记长想了想说:“好,老师既然开了这个金口,我答应您。我这就跟相关领导通气。”
向校长说:“你通完气,还得给我一个把柄让我拿回学校去给你手下那帮人。”
杨书记长打完电话跟向校长说:“您既然答应把人带来,我这就写个条子您老拿去给罗队长,他一看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向校长说:“那就感谢你了!”
向校长回到潭湾把杨书记长的条子给了罗队长,罗队长走了。
第二天,向校长带着十个女生来到了县党部,找到杨书记长报到。女生们都带上了行李,完全是受训的样子。
杨书记长把女生们带到一个与外面隔绝的屋楼上住下,四壁只有很小的窗户,唯有一个楼梯与外面相通。
向校长问:“你让我们住这种地方?”
杨书记长悄悄告诉校长:“我在别的地方特地给您老租了一套好住房。”
向校长说:“我哪儿都不去!就住在这楼梯口拐弯处守着我的学生!我倒要看看她们到底有无共党嫌疑!”
向校长说完就把自己行李解开,在地板上铺起床来,弄得杨书记长无可奈何而走。
向校长一直在楼梯口守着学生睡地铺。任何人也不敢对女学生无礼。县党部天天派人给女学生训话,女学生不出声;到了晚上,向校长就给她们讲《大学》新解,把“大学之道在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和读书与抗日救国结合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听得乐此不疲。有时县党部或者警察局来人探情况,向校长又给大家唱京剧《战马超》:“高卧南阳岁月深,为酬知遇出山林;隆中料就三分势,奠定西川拒大兵……”
一个月集训结束后,向校长倒问杨书记长:“你看看,这都是些老老实实的爱国学生,哪有什么异党嫌疑?你们如果还不相信,我愿意为这些学生做担保。”
杨书记长被弄得无计可施,只得接受向校长担保,放了这些学生。
19各种刑都已经用过
杨书记长在向校长面前感情用事,挨了宪兵、警察、县府和上司的指责,但他心里不服,面对向绍轩老师,谁能做得像他这样既有人情味又教训了这些学生?但往深处一想,这些指责也不无道理。辰溪由于迁来的军政机关、工矿企业、大中专院校很多,流浪人口剧增,政治形势也的确是越来越严峻,中共的地下活动正日益智慧化。为了不授人以柄,他暗里派人对湖南大学和桃源女中盯得更紧。
但桃源女中的“异党”问题查无下落,杨书记长只望在湖南大学弄些收获,以便将功补过;没有料到湖南大学也先发制人,让潘独清他们休学疏散了。在湖大和桃源女中都没有捞到油水的杨书记长又只得调整目标,重点盯住中共辰溪地下县委。
河雾也能给人一种安宁!傅景三清早起来走出辰粹小学,站在河雾中的装粮埠码头上看了看不远处的华中水泥厂,高大的烟囱正冒着浓烟;看了看脚下的河面上,装了水泥、粮食的帆船在朝霞映红的河面上缓缓来往。早起的渔民正在那涟漪里收起昨晚放下的渔网,小渔船在渔民膝下缓缓前行,鸬鹚蹲在船边上摇摇晃晃,显出几分疲劳过后的悠闲。收过了渔网的渔民就在小船里欣赏自己一夜的收成,但互相询问鱼价时,又传出一声声长长的哀叹。
傅景三看着河里的景色,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急切!他从泸溪抗日书店来辰溪任中共县委书记后,总感到有很多工作迫不及待,但又力不从心。他一直想到桃源女中去同向校长进一步商量营救陈策的行动,但一直没有去成,因为国民党盯得很紧,加之这一个月向校长又在县党部保护那十位女生,无法接近。现在,向校长已经回校,时不等人,他今天一定要成行。
河那边划过来的小渡船在他脚边停稳,他上船过河,从石牌码头上岸,然后沿田畈中间的石板大路赶往潭湾镇。
古历七月下旬,肥沃的土地上正是包谷黑须、黄豆壮子、稻穗吊边的季节。这天正好是潭湾逢场,路上行人不少。傅景三选择这样的日子去潭湾,自然也是安全起见。
石牌与三甲塘交界处有一栋青瓦茶亭,两旁各置一块长长的枫木坐板,因为逢场,坐板上坐了很多赶场人,担箩筐的,担筲箕的,背背篓的,扛猪的,赶牛的,买菜的,什么人都有。傅景三走进茶亭,想坐下来和老乡们聊聊天,但一看有背枪的人紧随其后,只得一步不停地走过茶亭。但没有等到他走入潭湾集市的复杂环境里,几个背枪的人追上来已将他捉住。
身边的包谷、黄豆和水稻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被绑着押走。
硬硬的铁门撞击声一直留在傅景三的记忆里消散不去,在这种撞击声里还一直闪现着大门口“辰溪县警察司令部”那几个白底大黑字。
讯问时,他什么都不说。为了让他开口,警察局所有的刑具都用过了,但在他身上都不起作用,掏不出任何有用的口供。
情况汇报到了县党部杨书记长那里,杨书记长笑了一下,说:“我就不相信他真是钢铁铸成的!”
审讯官说:“坐老虎凳、烧烙铁烫、皮鞭抽、扯燕子扑水、吊半边猪,各种酷刑我们都已经用过,他就是不承认自己是共党。”
杨书记长说:“我告诉你一个土匪整人的小方子,说不定就很灵。你只需削十根五寸长的青篾竹尖儿,放在火上把尖端烤硬,然后一根一根往他指甲缝里慢腾腾地打进去,每根指头上打一根,一定要慢慢地打!你们要明白,把痛苦传到心里是需要时间的,打快了就容易被承受。这个办法不会把他弄死,但比死难受得多!十指连心哪!这办法还有一大的好处就是,不损害他头脑的清醒,他的每一句话,都是有用的!”
审讯官马上叫人照办。
刚开始,傅景三还不把小竹尖放在眼里。当第一根竹尖沿着指甲根打进去,他只觉得无数根神经牵着心肝剧烈地绞痛,几乎痛得炸裂!不几下,裤裆就尿湿了。行刑的人得意得开怀大笑,想不到这么个不花钱的小东西这么灵验!直夸杨书记长名堂多!
打到第五根,傅景三就承认自己是中共党员。但他无论如何不承认自己是中共辰溪地下县委书记。于是,行刑人又在他的另一只手扎下几根竹尖。最后一根还没有扎到头,他浑身汗水流泉般冒出,大声地叫喊着:“我要死!我愿意死!”行刑人当然不让他死,又慢慢地往里敲竹尖。他实在受不了,又承认自己是中共辰溪地下县委书记。
审讯官大喜,叫道:“快拿酒来!”
傅景三以为拿酒来是赏给他喝,此刻能有酒让自己醉死下去那该多好啊!他没想到是行刑的人为审出这个重大突破而要喝酒庆功助兴。
审讯官的最终目的是要他供出辰溪的地下县委和地下党员名单。现在,他们虽然还没有得到最后的结果,但已找到灵验的方法,所以,也就不很着急。既然傅景三承认自己是中共辰溪县委书记,其他地下党的名单自然也就不成问题。这是一般的逻辑!
有人提来两瓶酒,送来几道菜,他们先是慢慢地喝,不跟傅景三说话。喝到半酣时,才又拿了小锤子把竹尖继续打进去。傅景三痛得都崩溃了。审讯官问他:“既然你是中共辰溪地下县委书记,那么,哪些人是中共辰溪县委?”
傅景三说:“这一届没有设县委,就我一个光杆书记。”
审讯官说:“不可能!辰溪的机关、厂矿、学校、难民这么多,到处都有共党的地下活动,连个完整的组织都没有?谁相信?”
行刑人又把傅景三指头上的竹尖依次扎进一轮。
傅景三还是说,本届只设书记,不设县委,主要是考虑辰溪斗争形势严峻,不设县委便于行动和保密。
看样子,傅景三说的是真话。于是,审讯官就问最后一个问题:“那你说,在辰溪哪些人是中共地下党员?”
傅景三说:“不知道!”
再把竹签往深处敲一轮,再审,他还是说:“不知道!”
傅景三像突然吃了块铁下肚,什么也敲不出来了。
杨书记长只得将审讯情况汇报给警察局李司令,李司令脱口问道:“打猫了吗?”
杨书记长没有反应过来,李司令又重复一句:“富贵堂教妓女的那个办法很好嘛!”
杨书记长听懂了,笑笑说:“还是李司令思路广阔办法多啊!”
李司令对审讯官说:“到富贵堂去借只猫来。”
杨书记长对审讯官说:“借只锋牙利爪的大公猫!”
审讯官到富贵堂借了只大公猫,在傅景三身上狠狠地玩了一回“打猫”。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在男人身上玩“打猫”,比在女人身上玩“打猫”更惨痛、更有效,阴茎和阴囊几乎被大公猫抠得体无完肤,甚至能看清里面的睾丸!
傅景三在痛得昏死的时候说出了十二个人的名字。审讯官拿出一个单子对了一下,笑了。又问:“你还有人没有说出来!”
傅景三说:“和我有联系的就这些人。”
审讯官说:“好!感谢你今天的积极配合!”
审讯完毕,傅景三从此消失!
又一批中共地下党员被抓、被关、被杀;没有被抓、被杀的也转移到了其他地方。此后,辰溪的大部分党员按照省工委和湘西工委的要求,又进入“长期埋伏、积蓄力量、等待时机”的阶段。
熊首山沉默了!沅水河沉默了!辰河沉默了!只有日本的飞机来得更加频繁、炸得更加猛烈,因为搬到辰溪的工厂、学校和军事机构很多,辰溪已成湖南抗日的重要基地之一。
向瑚再次来辰溪联系营救陈策的行动方案那天,是初春的一个大晴天。县城后面的熊首山上一片嫩绿,桃花、梨花、油菜花、野花和庄稼花大片大片地盛开,刚被春天气息唤醒过来的县城,一早就拉响防空警报。
有了被日本飞机轰炸的沉痛教训,人们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幼稚地相信日本飞机不炸平民百姓、只炸军事设施的谎言,听到警报,全城人都往后山的防空洞里跑。
然而,这群日本飞机从县城上空掠过,一个炸弹也没扔。
一个多小时也不见有飞机飞来,人们以为飞机不会来了,于是,洞内的人纷纷出洞,开始经营一天的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