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子里的人家沿着秋水河逶迤拖拽曲曲弯弯地散落着，仿佛是被河水冲散到岸边的一颗颗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奶奶的家依在山脚下，落在河的最下游，独独占了好大一片地。长大一些才知道，“文革”前，她是住在河上游的，后来，她被揭发了，被游街了，被批斗了，她自觉地搬到了河的最下游，就是现在这个位置。
秋水河是一条神圣的河流，不仅仅在于它世代养育着居住于此的村民，还在于许多年前，一位将军和他的士兵在战争中葬身秋水河。据村子里很老很老的老人说，那时，秋水河都被血染成了红河……
战争结束的时候，这个村子里多了两户人家，一户是那位军官的侦察兵，一户就是她——我的奶奶。他们仿佛是裹挟在同一条河里的两朵浪花，但现在，却飞溅上岸，甘愿沁入土中，在此生根发芽……
她的门前种着梨树，春天的时候会一树一树地开花，然后又在风中洋洋洒洒地落下。树下会有一群茸茸滚动的嫩黄的小鸡。梨树的旁边是一小块菜地，在梨花开的时候，也会有碧翠的菜薹顶着弱不禁风的小黄花儿在风里摇头晃脑。当时，摇头晃脑的还有坐在门槛上的我，我一边伸嘴接着她用盐水煮好的青蚕豆，一边用悬着的双脚交替地叩着宽厚的门槛，口齿不清地叫着奶奶。我是奶奶收养的第八个孩子，叫小八。因为有些结巴，所以后来村里的孩子叫我小结巴。奶奶旁边蹲坐着一只慈祥的老黄狗，每每听到我叫奶奶的时候，她都会扭转头对老黄狗说：“老黄，听见没有，他在叫我奶奶。”
那样快慰的语调，像春天流转的风。仿佛我奶声奶气的一声“奶奶”已然抚平了岁月刻在她心里纵横交错的所有沟坎和道道伤痕。
老黄依然坐在地上，只是懒懒地挥着尾巴左右拍打着地面，扬起微尘，赢得奶奶一句嗔骂：“这个狗东西，越来越懒了……”
我想，这应该是奶奶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然而，这样的时光却也短暂。因为，很快我就长大了。长大了的我听到有关奶奶的传闻，在我的心中，渐渐对奶奶有了非常复杂的情感……
二
我第一次走进村子里，试图和我同龄的孩子们接近，我发现我是不受欢迎的。我靠着老黄狗，远远地望着他们。他们在打谷场上风一样地飞跑，跳上石碾，再跳下石碾，口里叫嚷着，挥舞着手里的小木枪或小棍棒。我被他们肆无忌惮的疯闹和笑声感染了，忘记了口水正明晃晃地挂在嘴边……但是没有一个人理我，偶尔有一两个想要跟我讲话的孩子，也被同伴拉过去耳语一番，再鄙视地剜我一眼然后走开。
第二天，我的手里也有了一支小木枪，比昨天那些孩子们手里握着的还要精致，还要光滑——那是奶奶用坚硬的桃木帮我削制的。奶奶一下一下地削着，然后再用粗砂布一遍一遍地打磨——她怕桃木坚硬的棱角伤了我的手掌，而我还没等奶奶做好，就已经依在她的腿边挂着幸福的微笑，睡着了……这次，我又向他们靠近了一些。我扬了扬手中缀着红绸子的小木枪。果然，他们都被吸引了，聚拢了过来。然后，我的小木枪就在他们手中传阅着。我自豪地仰望着他们，等待着他们邀请我加入。然而，他们又哄然散开，只是小木枪再没回到我的手中。
第三天，我的手里还握着一支和昨天一样精致的小木枪，枪身同样被打磨得油滑，握在手里沉沉的，我抚了抚缀在握柄上的红绸子，滑溜溜的，和枪身一样。这次，我没有主动地把小木枪交到他们手中，而是用双手紧紧地抱着，揽在怀里。他们像昨天一样哄然聚拢，再哄然散开。毫无意外，和昨天一样，我的小木枪又被抢走了。
……
后来，村子里的孩子，几乎人手一支奶奶做的小木枪。只是奶奶的红绸子用完了，有几支小木枪上没有系红绸子，跟我手上现在握着的这支一样。都有了就不稀罕了，没有人再抢我的小木枪了，所以，也就没有人再聚拢在我跟前了。
三
我也曾经想一个人玩儿，但耳边总充塞着他们的笑闹，眼前总晃动着他们肆意快活的模样，我体会到了一种别样的怪怪的感觉。这种感觉我后来知道了，叫孤单。
那个领头的孩子叫阿诺，上学后，我知道他大名叫程诺然，他就是那个侦察兵的孙子。当时，我羡慕地看着他的时候，他正高高伫立在谷草垛的顶端，远远望着波光粼粼的秋水河。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河面上漂浮着数不尽的“金子”，晃得我的眼睛流出了泪水。
“你们谁愿意和我一起渡河？”阿诺脱掉了他的上衣，光着膀子挥舞着上衣，像是挥舞着一面旗帜。
大家一起望着几乎望不见尽头的秋水河，沉默着。
“你们，谁愿意和我一起渡河？”阿诺再次问询的时候，分明望着我。
“我、我……我……不敢……”
“哈哈哈……小结巴！”他们又把我围住了。
我的心“怦怦怦”地跳了起来，一半是喜悦，我又成了中心；一半是担心，这次他们不会又要抢我的枪吧？想到这儿，我把枪插进了裤腰中，紧张地说：“枪、枪……”
很快，他们也学着我咬着舌头撇着嘴说：“枪、枪……”可是说着说着，就变成了抢、抢……
我感到不妙，一着急，就又把枪支往下按了按，枪一下子滑进了裤裆里。我涨红了脸，一边叫着：“枪、枪……”一边伸手去拽枪，但枪被卡住了，死活拉不出来！
阿诺跟其他的几个孩子挤了挤眼睛——完了，前几次就是他挤了挤眼睛我的枪就没了。我急哭了，用手捂住裤子。
阿诺就说：“我们帮你吧。”看他一脸正经的样子，我将信将疑地放开了手。但突然他们一起动手，我的裤子被扒了下来。我顾不得要枪了，光着屁股去追我的裤子。我的裤子被他们扔过来扔过去地传着——他们中的一个举着裤子说：“裤子在我这儿，快来，我给你。”等我跑到他身边，他又扔给别人。就这样，我在他们中间跑过来跑过去，很快，汗水像蚯蚓一样蜿蜒在我的脸上，他们的笑声一声比一声嘹亮……
直到他们看到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才把裤子还给了我。我边哭边穿上自己的裤子，慌乱中，我把两条腿蹬进了一条裤管，这让他们本已经平息了的笑声再次爆发。在屈辱中，我穿好裤子，打了个寒战，后背的衣服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我抹了把鼻涕和眼泪，才想起来自己的枪不知道哪儿去了。
我四处寻找着我的小木枪的时候，却听阿诺说：“一二三！”正诧异间，其余的孩子一起喊：“小结巴！”
阿诺再喊：“一二三！”其余的孩子再一起喊：“小野种！”
在他们歌谣一样有节奏的叫喊中，我找到了自己的小手枪。小手枪满是泥，一股尿骚味——他们排着队把尿滋在了我的小木枪上。我用两根手指拎起小木枪，我的泪水再次流了出来，我又打了个寒战，贴在后背的衣服像一支冰冷的箭穿透后背，直刺心底。
晚间的时候，我伏在奶奶温暖的腿间，一口一口地喝着滚烫的姜茶——放了红糖和葱白的姜茶像奶奶的手，从唇边，越过喉咙，温暖地抚摩着我受伤的心灵。她告诉我，男子汉不流泪，不要怕，有奶奶。
是的，奶奶的双膝曾是我最坚实的依靠。在我生命的最初，黑暗里，奶奶说不要怕，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奶奶；雷声中，奶奶说不要怕，奶奶替你捂着耳朵；寒风中，奶奶说不要怕，奶奶抱着你冰冷的小脚；病痛中，奶奶说不要怕，服下奶奶采摘的草药睡一觉就好……
四
那天早上，奶奶牵着我的手向村子里走去。很多人看着我们，我很骄傲地昂着头。奶奶平视前方，坦然自信。那时，我太小，还不明白众人看她的目光里有些什么含义，但是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我的奶奶走进村子里的时候是不卑不亢的——尽管，这些年来，奶奶一直自觉地不走进村子里。
奶奶找到了那群刚聚拢在一起的孩子，很认真地对他们说：“你们都听着。”她扬起手来指着我说：“他不是小结巴，他叫小八。他再长大些说话就顺溜了——他肯定不会是结巴的！”
我骄傲地点了点头，说：“是、是、就、就、是……”
说完后，我望着奶奶，奶奶对着我点了点头，又说：“他也不是野种，他有自己的父母……”
阿诺虽然是小声地，但还是壮着胆儿说道：“我们，我们怎么没有看到他的父母？”
奶奶扬在空中的手突然停滞了，我看见她好几个手指都缠着纱布——这些都是奶奶在削那些桃木小木枪的时候削伤的吧？该有多疼啊！我忍不住地说：“手、手、疼、疼……血、血……”
奶奶望着我憋红的小脸，听到我含混不清的话，突然泄气了，生硬地收回了手。
奶奶这微妙的变化被孩子们捕捉到了，他们又大胆起来：“一二三！小结巴！一二三！小结巴！……”
我扭过头对奶奶说：“他们、就、就、就、是这样喊……”
奶奶单腿跪在我面前，用刚才生硬地收回去的手摸着我的脸，细声地说：“奶奶知道了！”
我又看到了奶奶因为削制桃木小手枪割破的手指，我想起那次帮奶奶割猪草的时候割破手指的感觉，疼痛一下子就回到了我的身上。
我忽然大声说道：“你们每个人的手枪都是我奶奶做的，我奶奶做那些手枪的时候手都割破了，血、血、疼、疼……”
我一下子说出这么多话，只打了两次结巴。我说完后，所有的孩子都沉默了，他们低下头看握在手里的心爱的小木枪。
我永远记得，奶奶什么话都没有说，俯下身子抱起我，把她冰冷的脸贴在我热乎乎的脸庞上，我感觉到有热热的东西顺着她冰冷的脸庞滑到我的唇边，我忍不住用舌尖尝了尝，是咸的。这是我能够回忆得起来的奶奶唯一一次流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