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沉，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摇曳，显得无比寂寥。抄手游廊早已挂上点亮的描花灯笼，橘黄的光，为这清冷的冬夜增添了一抹暖意。
叶绍天站在媚阁门前，靛青色织锦直身棉长袍，烟灰色貂毛大氅，色泽稳重，剪裁，衬得他身姿挺拔，好一个俊朗高雅的贵公子。
“喀”的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钻出来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女，她挽着双丫髻，脸蛋红扑扑的，一见叶绍天，顿时眉开眼笑：“小侯爷，您来了。才刚我们姑娘还念叨着您呢。”
紧抿的薄唇微微勾起，叶绍天问：“姑娘在做什么？”
“姑娘正备着银针炒翅，厨房里还有小火炖着的野鸡汤，就等着小侯爷您了。”
穿过中庭，叶绍天远远便瞧见苏宛若婷婷而立，等在雕花木质月洞门前，上着粉色撒花小袄，下穿月白绣蝶棉绫裙，眉若春山，眼含秋水。仙女下凡，也不过如此了。
大步流星走至苏宛若跟前，叶绍天握起她有些冰冷的手，不由皱眉：“外头冷，里面等着就好。”
苏宛若只是淡淡一声：“无妨。”
叶绍天骑马而来，身上似乎还带着冷风的味道，他一动不动，任着苏宛若为他解下大氅。她侧着头，全神贯注，羊脂白玉簪子似乎无法承受她的墨发，松松的云鬓半偏，盈盈生出一股的韵致。
“小侯爷，喝茶。”苏宛若将一只绿釉刻花杯放入叶绍天手中。
浓浓的红枣混合着老姜的香气，喝上一口，齿颊生香，更觉得暖意从心间涌向四肢百骸，极其舒泰。
小丫头们摆桌布菜，添置碗筷，虽是忙碌，但鸦默雀静。
红木圆桌上，金银老鸭锅、蟹黄鲜菇、香酥闷肉、银针炒翅、玉兰片，色香味浓，让人垂涎欲滴。
两人很安静，偶尔目光相接，苏宛若是飞快地垂下眼帘，叶绍天则是紧紧追随着，舍不得把眼睛移开。
月上柳梢。
小书房。
铜炉内炭火烧得正旺。
“你今日见过她了，感觉如何？”
“端雅诚挚，大巧若拙。”
“你喜欢她？”
苏宛若点头：“她有一颗简单明澈的心，能包容和洞察人心底里最深层的痛苦。”
叶绍天眼眸内精光四射，似是要将苏宛若攫住：“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她若不是事先查过你，知道林子轩牺牲在永定河附近，怎么可能说得出这两句诗？”
苏宛若默然。
许久，苏宛若才轻声地：“也许是巧合。”
叶绍天神色冷然：“京城里的消息，大皇子起复，入了内阁议政，大刀阔斧，惩办了十数个官员，大部分是右相赵广卫的门下亲信；御史连番上书，痛陈潞阳公主纵奴伤人、草菅人命，陛下大怒，命人将公主送至皇家道观清修，无诏不得回京；皇后对后宫的操控力下降，已有两个低阶嫔妃怀上身孕；齐国丽妃赵氏失去了齐帝的欢心，连带着赵家也失去了煤炭的经营权，落到了殷家手里。还有许多现在看起来不起眼的小事，焉知不会成为将来大事件的伏笔。这一切都在她遇刺之后发生，定是有她的势力在背后操纵，更别提她还将燕羿风和连祯玩弄于股掌之上。巧合？我不信。”
“我用了摄心。”
叶绍天心中一凛，摄心是驭鬼之术。以心头血驱动鬼灵操控、摄夺人的灵魂心智。摄心术违反天道，悖逆因果，施术者轻则有损寿数，重则被鬼灵反噬。
琵琶静静地躺在角落，半隐半现在玲珑八角灯的光芒之中。
叶绍天百感交集，说不清是嫉妒，是苦涩，还是不忿。
她的心里，从来就只有他而已。
眼见苏宛若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叶绍天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似的隐隐作痛，面上带着担忧：“摄心术太过霸道，你又何必……”
苏宛若未语先笑：“他不会伤我。陶城公主来的突然，必须试出她的真心，才能消解你的疑虑。”
原来她还是在乎的。
心为之雀跃。叶绍天像是个初涉情场的毛头小子，患得患失。
家中妻子，出身名门，美丽贤惠，这桩姻缘本该很美满，然而叶绍天却觉得心中郁郁难平。
他是嫡子，从小就明白自己必须承担的家族责任。他的人生道路，早已经被安排好了，没有自己的意志，他只能服从。
不是没有想过逃离，不是没有想过叛逆，离开叶家的光环，便什么也不是了。
他渐渐觉得麻木，就在这时，遇见了宛若。
“摄心之下，她的心是怜悯。”
“除此之外？”
“唯有怜悯。”
很久都没有遇到这样一个人了，不曾因她的身份而轻视，不曾沉迷她的美色，不曾觊觎她的琵琶技艺，不曾有私心，单纯地，为她的喜而喜，为她的悲而悲。
“我相信，她没有坏心。”
叶绍天久久地凝视苏宛若：“你信她，我信你。”
明明知道林子轩的魂灵就附着在琵琶之上，明明知道她以自己的血滋养着魂灵，明明知道她最终将离他而去，但叶绍天还是无法自拔地倾心于她。
她像是一朵解语花，知他，懂他；又像是一汪清泉，总是能冲淡他的戾气。
银光闪过，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刀锋滑过皮肤，炙热的血便涌了出来。
叶绍天将手腕送到苏宛若唇边：“他饮你的血，你便饮我的血吧。”
几缕发丝在苏宛若美丽的额头上轻轻荡漾，水光粼粼的眼眸不忍，如此深重的情义，她要怎么还？
叶绍天擎着手，血，点点地滴在白色狐毛之上，绽放出了一朵凄厉的红花。
苏宛若终于伸出双手，带着颤抖地，将他的手腕掬在手心。扬起头，清泪斑斑，唇舔过手腕上的伤口，甜腥的血混合着泪，涌进喉间。
让时间停止在这一刻吧，叶绍天是苏宛若的叶绍天，苏宛若是叶绍天的苏宛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