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九月,“月光晚会”的各种排演皆进入白热化阶段。
我为儿童班编排了歌舞表演——《上学歌》。每日课上主要内容,就是带着“小星星”们反复吟唱歌曲、一遍遍地熟悉舞蹈动作。
与此同时,后花园琴房里的二重奏也在紧张有序地筹备中——几首预选曲目早已练得滚熟,只是挑来选去,始终未能选定最适合的理想曲目。
周末清晨,天气难得清爽。
我单手提着琴箱,步履轻松地朝向琴房迈进,忽被一对稚嫩手臂从身后围住双腿。回头低望,迎面绽开一个甜甜的笑——正是已与我厮混熟络的伊伊。小伊伊自闭症状较轻,康复治疗的这段时间也有明显好转,如若顺利,便可与正常孩子一同入学就读了。
“伊伊,吃过早餐了吗?”我低下身,轻抚着伊伊蓬松柔软的发丝。
伊伊歪舔着嘴角,上下晃动着小脑袋,心情很是不错。小曼老师笑盈盈从她身后走来,轻声告诉我,伊伊妈妈出差,周末未能接她回家。难怪伊伊见了我,比往日更加黏腻,我也只好多带一条小“尾巴”,悄悄潜入后花园的琴房。
南光一如既往地早到,坐在钢琴前陷入沉思般地拨弄着琴键。尽管我俩已放轻脚步,还是惊扰到了南光,将他从另一个世界拉回到现实世界。
南光视线投向我,进而移向我身后,平静的眸色闪过一丝异样。
我神秘笑着,露出藏在身后的伊伊,简单而正式地向两人介绍过彼此。南光看着意外冒出来的小萝莉,一向淡然的表情竟现出一丝柔软;伊伊好奇又害羞地瞄向“好看哥哥”,只涨红着小脸抿嘴笑个不停。
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我提议“好看哥哥”献奏一曲。“好看哥哥”略加思索,弹奏了一首曲风可爱的异域童谣,瞬间捕获了小萝莉的芳心,不仅顺利消除了生疏感,甚至主动开口唱起了《小星星》。
南光一边用心聆听,一边弹琴为其伴奏。待伊伊唱过完整一遍,南光的琴声并未停下,而是即兴发挥了一段变奏旋律,竟然异常好听。
伊伊兴奋地拍起小手,围着钢琴旋转跳跃。
南光的弹奏也愈发灵动饱满,纤长指间跃出的音符,从星星点点的单薄音阶,逐渐连绵成河流、湖泊,忽而转为波澜壮阔,大气磅礴似浩瀚海洋汹涌的波涛……听得我阵阵心潮澎湃,周身汗毛刷刷立起。
南光倏然望向我,眼中闪过一道惊喜光翼。
我回以同样的惊喜目光,立即拿起小提琴,也加入到这场随性的演奏中。
于是那个明媚的清晨,在伊伊欢喜雀跃的见证下,我与南光共同完成了一首全新创作——《小星星变奏曲》。彼时彼刻,透过对方眼神,我们很有默契地达成共识,这首“天成之作”,既是我们想要献给“小星星”的最佳曲目!
朗朗星空下,浅白沙滩边。
伴着一轮初升的明月,“碧海月光”中秋晚会正式拉开了帷幕。
依海搭建的舞台被灯光装扮得五彩斑斓,精心准备的节目一个接着一个登场。舞台之上,努力表演的孩子们如同星光般熠熠闪耀;舞台之下,忙着拍照、鼓掌的家长们,盈满喜悦的面上却似闪着晶莹泪光。
“他们并非最完美的表演者,却拥有着最容易满足的观众。”坐在我身旁的安校,颇有感触地轻轻说道。
淡然的话语,触动了我的心。
透过安校的眼神,仿佛可以看到每位“星星”父母内心深处的坚韧。忽然感觉,我所能为他们做的,其实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明月已挂上高高夜空,晚会进行到最后一个节目。
一束倾泻的光辉下,南光身着浅白衬衫,端坐在古朴的钢琴前,柔韧的手指轻轻落在黑白的琴键上。
场下一片静谧。
简单而熟悉的旋律缓缓响起,似牵动着每个人的心,在微凉的海风中清澈回荡。伴着小提琴音色的混入,曲风陡然一转,清新的韵律愈发欢快激昂,也将晚会的气氛推向高潮——全体参演的“小星星”们悉数返回舞台,手舞足蹈地欢呼雀跃成一团!
看着台上、台下一张张鲜活可爱的笑脸,只愿此刻的欢乐无忧,能长久温存着每个人的心……
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
在家人的陪同下,“小星星”们纷纷与安校告别离开;老师们也各自收起演出道具,陆续往学校的方向走去。灯火通明的舞台上,忽然只剩下我和南光二人,大眼瞪小眼地守在钢琴前,等待着搬运人员到来。
散场的音乐还在空中飘荡。
短暂静默后,又一曲舒缓的旋律轻柔响起,连带舞台上的灯光也似柔和了许多。
“这首舞曲好熟悉。”
南光好奇望向我。
“大二的时候,我选修的华尔兹课上,一直放的就是这首舞曲。”
南光眼神微动,怔怔看了我一会儿,忽而浅浅笑出,十分绅士地抬起手臂,掌心向上摆至我面前。
这是……邀舞的手势?
我不可置信地望向对方:“你,会跳华尔兹?”
南光眼眸微垂,笑得很是腼腆,悬在空中的手却丝毫未动。
这还是我认识的南光吗?
我将信将疑地将手放上他的掌心,手被握住的一瞬,对方的另一只手臂也已环上我的背部……惊诧之余,我已忘记脚下步伐,只感觉身体在对方轻柔的牵引下偏离原地,渐渐旋转飞舞起来。
竟然真的会跳华尔兹?!
我不可思议地抬眼望去——脸颊微红的南光笑容恬淡,暖暖灯光落在他的发丝上,泛起一层朦胧光晕,将本就完美的轮廓,修饰得更加闪亮动人。
美好如斯,仿佛静滞了游走的时光。
即使不能开口讲话,即使隐匿着不可言喻的悲伤,南光身上依然散发着脉脉的温煦气息。如若没有那场变故,想必也会是个温暖、爱笑的大男孩儿吧……
或许上天的安排既是如此,不存在十全十美的人生,却又让人有所失时,亦有所得。只是不知究竟怎样的经历,可以让一个孩童失去笑声,躲进内心角落,宁愿面对无声的世界,也不愿打开封存的记忆……
游神之时,南光望向怔怔发呆的我,倏然漾出一个可爱至极的粲然笑容——弯弯的眉眼,上扬的嘴角——
暖暖的,有点甜,好似心底某个地方照出的一束光。
……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渐渐转凉,果树林的叶子也渐渐由绿变黄。
学校恢复了按部就班的教学日常,我也继续着音乐治疗师的体验生涯。与孩子们一起的时光快乐充实,只是忙碌过后的闲暇,偶尔途经后花园时,看着空无一人的白色琴房,难免会感到丝缕惆怅。
“月光晚会”之后,我就未再见过南光了。
据说当晚他就被接回了家,还将为临近的国际钢琴比赛做准备,暂时不会再来学校练琴了。虽有些失落但也释然,或许与他的相遇,就像流星划过天际,短暂美好的交汇过后,一切还将归于平寂。
直至安校笑盈盈递来一张邀请函。
我一头雾水地接过,边看边听安校在一旁的解说:“盛可莹女士是‘熊氏集团’的董事长,也是‘碧海阳光’的主要资助人,周末将在家中举办一个小型慈善晚宴,这是她专诚托我交给你的邀请函。”
看到我不解的目光,安校继续笑道:“其实盛女士的另外一个身份,也是南光的妈妈。”
我惊讶地合拢了嘴。
“另外,她还提出一个小小请求,希望在这次晚宴上,你能与南光再表演一回合奏。”
本以为合奏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未想到又牵扯出如此大的信息量——“熊氏集团”可是旗下高端商场遍布全国的那个土豪集团?董事长是“碧海阳光”的资助人,亦是——
南光的母亲大人?!
我一边在脑中慢慢消化,一边暗自感慨南光的低调,身为来自土豪星球的超级富二代,竟从未露出一丁点儿的蛛丝马迹……亦或是我太过愚钝?
不过抛开诸多杂念,单念着还可以与南光再见面,我于心底还是欢喜的,自是欣然接受了盛女士的邀请。
周末午后,一辆黑色商务车准时停在教工宿舍楼下。
我提着琴箱坐进宽敞的车厢,沿途看着窗外快速后退的海岸线,脑海闪过与南光相识的点点滴滴,阵阵愉悦掠上心头。
渐渐远离了沙滩,公路开始变得蜿蜒,车道两旁的树木也愈发紧密茂然。五彩斑斓的枝叶高耸天际、连绵叠错,仿佛秋日里的童话森林,让人心神荡漾。
沿着山路盘旋许久,商务车从一岔路转出,渐渐驶近一座雅致的豪华别墅,停靠在院落内的车库旁。
彬彬有礼的司机大叔在前指引,进到别墅的门厅时,让我稍作等候。
门厅内外有点热闹。
若干工作人员来来往往,紧张布置着晚宴会场。我尽量站在不碍事的角落,一边等候,一边随意瞭望,眼神正飘向客厅中央一架显眼的三角钢琴时,忽被一个侧影吸引住视线——
一袭浅白衬衫,依然清瘦挺拔,安静坐于钢琴前,一根手指轻轻按压着琴键,更像是在无聊的拨弄……
我暗自笑着,借着过往人流,悄声绕到他身后,轻触下他的左肩,又迅速闪到他的右侧。左回首望了个空,就在他的视线转向右侧之时,我迎上他的目光,绽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预料之……外,投向我的是一道带着点惊讶的,冷冷目光。
我怔怔辨认着眼前这张英气逼人的脸,与南光虽有几分相似,却更为冷峻,亦多了几分棱角。
认错人?尴尬了……我的笑容瞬间僵化。
那人却蓦然绽出一个灿若骄阳的笑容,高冷的瞳孔瞬间眯笑成两条弯弯的细缝,强烈的视觉反差,简直判若两人。
惊呆之际,身后传来一个解救我的声音。
“是肖潇老师么?”
我忙转过身,迎面走来一位气质如兰的优雅女士,衣着考究,妆容淡雅,极为亲切地对我笑道:“本人比照片上更好看呢!”
照片?什么照片?
司机大叔上前一步介绍:“这位就是盛董事长——”
优雅女士连忙摆手:“千万别叫董事长,当我是位普通的长辈就好。”
我礼貌应道:“盛阿姨好。”
盛女士满意点点头,目光游移向我身后,言语间略显迟疑道:“……小北?你怎么在这?”
“刚下的飞机。”对方的语气很是轻松。
“你……没吓到我的贵客吧?”
“怎么可能,我长得有这么吓人嘛!”
被叫做小北的家伙,一面撒娇式的回答,一面懒懒站起身,极具压迫感的身高,貌似比南光还要高出一截。
他已绕至我面前,携着一股清新的冷香,忽而低身凑近过来,直直盯望了我几秒,随即狡黠一笑:“盛女士的贵客,幸会幸会。”
我与他匆匆对视一瞬,着实难以招架对方清冽的犀利目光,只得尴尬望向一侧。
盛女士将那家伙拉至身后,不失礼貌地冲我笑道:“肖潇老师莫见怪,这位是我不争气的长子——熊北辰,刚刚从国外退学回来,实在是让你见笑了。”
退学、长子……南光、北辰……
也就是说……他是南光的哥哥?!
我惊诧地再次打量起那家伙——眉宇、身形都与南光有着许多异曲同工之处,侧脸的弧线更是尤为相似!难怪我会认错。只是这同根同源的兄弟二人……
气质秉性也相差太多了吧!
一个温文尔雅,温暖如初;一个……有种说不出的……邪魅之气。
“盛女士,您这样的介绍不太好吧?第一印象尤为重要,人家不要面子的嘛?”
那家伙撇嘴嘟囔的样子看似委屈,实则毫未走心,敏锐的视觉神经刚察觉到我在看他,即刻迎向我的目光扬眉一笑,以至我躲闪未及,只得硬着头皮直视他笑得贱兮兮的样子,看得我心脏极为不适地“怦怦”猛跳。
如此好看的皮囊,偏逢如此作妖的作风,简直作孽。
“既然有贵宾在,那我就不打扰了!”那货终于笑够了,收起作孽的笑容,倒着向后退去。
“你要去哪儿?”
“嗯?盛女士竟关心起我的行踪了?看来今日的贵客,的确有点非同小可。”
未待盛女士发作,那货已步履生风地转出门厅,潇洒留下一句:“谢谢盛女士关心,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