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时,胡欣便去幼儿园接她的儿子回家,这是她每天必须做的事情,也是一位母亲对自己的子女一种高尚和无私的爱。的确,世界上任何一种爱都不能替代母爱。半个小时后,胡欣领着她的儿子欢快地回来了,一进门,伦伦就嚷道:“舅舅,我的好舅舅,您能抱抱我吗?”胡民将他的外甥搂在怀里,“伦伦,老师今天教你啥了?”他高兴地说。“今天跟女朋友玩得很开心,还扭着屁股跟她学跳舞。”胡欣在一旁满足地笑着。“伦伦有女朋友了,可别胡来哦,胡来的话就该打手板。”小伦伦便露出两排白而细碎的牙齿咯咯地笑。他笑得很纯真、可爱,一张幼嫩的脸上挂着清亮的笑容。他还洋洋得意地告诉他们,年轻、漂亮的女教师教他画鸟、画小桥流水、画山川河流,还扭着屁股教孩子们唱歌跳舞,他便脱了鞋,站在床上当场表演给他们看,胡欣制止他别疯了,他就下床对着他们扮鬼脸,屋里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起来,那孩子或许患了多动症,除了睡觉外,几乎都没闲着,有时胡欣很恼火,伸手给他一耳光,他哭了,哭得很伤心,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胡欣恐吓他再敢哭的话,就干脆将他轰出去送给打针的医生和肩驮口袋的流浪汉。一般来说,孩子最忌讳的是医生。伦伦果真停止了哭声,于是撒娇似的扭转身不理睬任何人。胡欣说:“小小年纪就有脾气了,若是宠坏了你,长大还认我这个娘吗?”那个下午,伦伦在床上蹦跳了许久,脸上还淌着汗滴,他也顾不了擦,乐而不倦地扭着屁股,半个屁股露在外面了,扭着扭着,一不小心,从床上摔了下来,摔在地板上,额前胀起一个疙瘩。他趴在地板上哭着不肯起来,胡欣鼓励他说,如果想成为一名坚强的小勇士,就别懒在地上不肯起来。可是他偏不起来,哭喊着要他爸和胡民:“舅舅,我想爸了,还是爸待我好。”“你爸待你好就去找他回来,就是你爸把你宠坏了。”伦伦跺着脚噘着嘴说:“不。”胡民真有些哭笑不得了。
胡欣告诉他,记得前些日子,周冰荡白天在外洽谈一桩生意,伦伦正好放假在家,但他死活不肯跟她在家,周冰荡回来时,一进门,伦伦跑过去拉住他的手,并在他爸面前奏她一本,说她在家经常打骂他。胡民心里又气又好笑,同时也有些受冷落,像一个让人抛弃的孩子一样。他始终不明白,在一个孩子眼中,他已经能够分辨父母待他的好坏了,家庭的砝码自然就倾向周冰荡那边。伦伦属于那种十分顽劣的孩子,不对他严厉是不行的,有一次日落了,玩得不肯回家,可将他们一家人急坏了,夫妇二人急得分头去街上寻找,找了许久也没找着,周冰荡急了,于是打电话叫几位朋友也在街上寻找伦伦,当他们在一家酒店门口发现他时,他刚好从酒店出来,他们叫住了他,他却赖着不肯回家了。
伦伦属兔,出生于一九九九年,出生后的第二天逢澳门回归,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些什么?澳门顺利回归,它像失散多年的游子,重新投入母亲的怀抱里,胡欣夫妇打算给儿子取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胡欣推敲了许久,又翻出字典来查,最后说:“就叫伦伦吧。”这名字也挺有意义。周冰荡称赞道:“名字确实不错,也不俗气。”伦伦这个名字就这样叫起来了。
周冰荡出门后,一连去了数日也不见人影,胡欣不解其意,但每次给他打电话,他的电话不是关机就是无法接通,胡欣心里发急了,一个大活人,怎么连一个电话也没打回来,难道出什么事了吗?她不敢再继续胡乱想下去,那时,她的心里莫名涌起一种不祥的感觉。于是又拨通周冰荡大哥的电话,许久没人接,她又重拨了一次,接通后,听见电话里一阵喧闹,也许是在街上,他告诉胡欣,冰荡还住在一家宾馆里,还有些事未办完,待办完事后他便回来,胡欣心头有些失落。自言自语说:“‘和尚赶道士’,他能办啥事?”
其实,每年金秋时节,周冰荡都会如期去成都探望他哥哥几次,并且已经成了一种惯例了。可是每次都将他安置在那家宾馆里,一切费用由他哥哥负责,兄弟俩面对面坐下来,由周冰荡将一年来整个家庭中所发生的事情,收入情况以及周母的健康状况原原本本向他阐述清楚。周亿掏出笔将弟弟所阐述的情况一字不漏地记录在本子上。最为关键的是周母的健康情况。周母偶尔去成都小憩,但总是住不到一个月便叨絮,心里闷得发慌,一定要在短时间里回乡下去,于是又匆匆离开成都,回到眷恋不舍的小县城。
周母那次在成都住下不到半个月,心里憋得不是滋味,埋怨道:闲不下来,不会享清福,对她而言,明显是在受罪了,与其经受这种折磨,不如早些脱离苦海。她趁周亿夫妇都在工作的时候,便溜出去偷偷给冰荡打电话,第一次拨通后,正遇上胡欣他们都不在家,小两口都在外忙些什么呀?心里越想越懊恼,禁不住落悲了,仿佛让亲人抛弃一样,于是就低头坐在电话前生闷气,忽然一个声音对他吼道:“大娘,你不打就让一下,我还要给朋友回电话呢!”抬眼看到的是一个中年人,留着两撇胡子,模样很凶,周母心里正恼着,回道:“你急啥?咱还没打好。”胡子吁了口气便离开了。
她又拨了冰荡的手机号码,通了后,她端起来听了一首悦耳动人的歌,忽然那头传来一位女人甜甜的笑声,笑声止后,那个女人说:“先生,请说话呀!”是不是想干那事,周母吓得电话掉在地上了。捡起电话后,粗鲁地骂道:“骚货,真不要脸啊!”她才知道打错了电话,付了钱,她怅然地回到那豪华气派而又让她清寂的家里。
次日清晨,周亿夫妇照往常一样都开车上班去了,她关好门,然后又出去给冰荡打电话,接通后,她埋怨说:“在成都住不习惯,四处都是闹哄哄的车声、人声,大街上遍地都是人群和车辆,却看不见一个熟人的影子,反而百般无聊。”周冰荡暗自埋怨母亲是个劳碌命,不会享福。周母在电话中说:“怪惦记伦伦的,你哥那个女儿温柔懂事,一放学就独自在书房里写作业。一天下来,反而弄得腰酸背痛,还不如在乡下做针线活儿。”
又是一个下午,周亿刚从局里回来,周母唠叨道:“既然冰荡来成都接我回去,我就打算随他回县城去了,虽然县城比不上成都繁华,但好歹也是我生活一辈子的乡土!”
周亿说:“妈,您忙啥!着实闷得慌,明天逢礼拜,我们带您去风景区散散心,解解闷。”周母却蛮横地说:“去外面玩总得破费,我一大把年纪了,还看什么风景,不去不去。清明节一眨眼就到了,也不要求你们替我做些什么,给予我些什么,但你们兄弟俩得为你父亲立一块较体面的碑墓,免得别人评头论足,说咱养儿子一个个都没出息啊!”
周亿爽朗地说:“没问题,一定照办就是。至于这件事我早跟冰荡谈妥了,并且钱也给了他,可他一拖再拖,没干出些事来。”
“周家仅出你这个芝麻小官,也该是前世积德,祖坟冒烟了,依我推断,冰荡的生意十成是折了,否则怎会连钱的影子也没瞧见。”
周亿平静地说:“折就折了吧,不就是几个钱漂在水里了!”
周母啧啧一阵叹息,心里十分惋惜。
突然一个妇人走进来,她个儿极高,长得十分漂亮,一双阴沉大眼,看上去有些凶悍和恐惧,她冷冷地说:“妈,您别急着回去,就住下来吧,如果现在回去,胡欣会说我们嫌你,更何况胡欣讨厌您回到他们身边去。”周母扫了她一眼说:“她才不讨厌我呢,在这里,我不习惯出门进屋都要脱鞋,手上沾了一丝灰尘也要洗手,吃苹果要削皮这些习惯。”
妇人斜了她一眼,眼中充满着蔑视:“您得替我们想想,我和周忆都忙于工作,也抽不出时间送您。”
“自己回去,一个人怕啥?不要送。”老太太倔强地说,“更何况冰荡他……”
妇人说:“冰荡也要来成都是吗?他隔三岔五地来成都,为啥事啊?是来找周亿的吧?”
“不知道,他又从来没跟我通过气。但这次是我打电话告诉他来成都接我,因为我害怕迷路……”
“人呢?”妇人打断老太太的话说。
周亿说话了:“你问这么多干吗?我来告诉你,他来成都购一批服装,行动不方便,住在宾馆里。”
妇人说:“既然冰荡也来成都,将妈接回乡下去住,这样也替我省些心。”
“你这女人……分明是下逐客令赶娘走。”
“哼,我怎么啦?金窝银窝,哪如自己的狗窝,妈惦乡下,想回去,都是早晚的事,你还能阻止她吗?况且,她住不住跟我有何干系?”说罢,气急败坏地走了。
妇人走后,老太太心头阵阵发酸,泪水差点快涌出来了,这一切对她而言,真的太陌生,太迷茫。
周亿也难以相信自己的妻子会说出如此不近人情的话来,她平常凶悍、刁钻,但在她父母面前却是一个孝顺的好女儿,也许是轻视乡下人的缘故吧,更何况还是个上年纪的老太太呢。在她离去的那瞬间,她的脸上仍然流露出矫情和不屑,对于一个从小生活在热烈都市的女人来说,她们固执的心里逐渐养成对人的轻视和倨傲,她渐渐走远了,也不知道去哪里。周亿就不停地安慰他的母亲,说:“妈,您别跟这种女人计较,她缺乏教养,堂堂的知识女性却像乡间村姑,她凭啥不尊重长辈,凭啥对长辈发脾气。”老太太战战兢兢地说:“你都看见了,她甩屁股走人,城里人不及乡下人热情。乡下人会干活,能吃苦耐劳,但赚不到钱,生活一辈子受人歧视。城里人生活条件优越,赚钱,赶时尚潮流,受人敬仰。怎么横看竖看,她就不及咱小媳妇胡欣来,比起胡欣还差一截呢。”
周亿低下头深深地吁了口气,分明还为适才的事懊恼着,他为妻子的冷落而反感,也为自己的不幸而愧疚。“妈,你知道吗?我这一辈子都生活在那个女人的阴影中,也不知道自己前世做错了什么,今世才经受这折磨。”在别人的眼中,他们的婚姻是那么美满幸福,并且一帆风顺,他却在这场表面很美满的婚姻中苦苦挣扎着,也是周冰荡每次来成都只能住在宾馆的真实原因。
老太太听儿子这么一说,内心十分不安,凉丝丝的心里产生一种愧疚来,她怕伤了儿子的心,然后说:“都怪我多嘴多舌,你也不用难过,我心里知道,冰荡时常来成都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但你们毕竟是亲兄弟,血肉相连的兄弟啊。”此刻,周亿清楚地发现母亲的脸上已经挂着一行行浑浊的泪水了,他扶着母亲坐下,并微笑地向她诉说一段平凡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