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毅就顺水推船,答了几声“是”。所以到了苏省,实没什么调查,只不过循行故事,挖了几百万,刚毅与随员,又各得有好意,便随便了事。
自查过苏州之后,随后到了江宁。时正任两江总督的,正是刘坤一。那刚毅早知得刘坤一这人不是好惹的,因忖:“从前端王谋立自己儿子做皇帝,已得太后允肯。后来太后打了两封电报,询问江督刘坤一及鄂督张之洞。那张之洞也不敢复答,偏是刘坤一有电阻止,因此谋立不得,只立了作为大阿哥。今这会自己到来,要搜提款项入京,名是调查财政,实由端王主意,怕刘坤一知道时,一定要阻挠自己的了。”故刚毅怀了这个念头,自到了江宁,也不敢像到苏州时的趾高气扬。那刘坤一亦知其意,自听得刚毅南下,已先令属员清查款项一遍,把帐目算妥了,待刚毅到了,即称江宁款项,虽有些盈余,但种种建设,正待支销,也不容易提得。刚毅这时亦不敢勉强,只在刘坤一面前力言京中库款奇穷,尽要体谅时艰才好。刘坤一亦觉不好过于抵抗,只略略应酬些少。惟刚毅自念:“一到苏州,公款已提得数百万,便是自己私囊也所得不少,料知端王得报,十分欢喜。惟到江宁,独搜提无多,却不好报告。”满意望到了湖北,好像到江苏时一般,提得一宗大大的款项,然后一并报告端王。
果然那日到了武昌,鄂督张之洞即率属员迎接。早备下馆舍为刚毅暂住。即晚又准备筵席,款宴刚毅。座中都是鄂省大员,如藩臬、学政之类。统计各座中人,都是科举出身的,自然谈经说史。凑着那张之洞又是及第中人,凡国粹旧学,引经据典,差不多认为第二不准他人认第一的。各员都趋风气,说得兴高采烈。偏是刚毅是个绝不懂得文字的人,任各人谈吐出风入雅,总不能答一句话,只像含枚一般,也十分厌烦。正要伸一肚子气,忽省起张之洞从前有致李鸿章一书,中有一语,说是“名驰八表”。这句话,京中也成了话柄。便故意在身上拿出一个金表来看,说道:“时不早了,已八点了。”说着,又问张之洞道:“令兄张子青相国,曾在朝房拿出一个金表来看,昆相国曾向令兄说道:‘你老哥只有一表,还不及令弟有八表呢!’这样说,究竟老兄真有人表否呢?”
张之洞听了,面红起来。正要解释“八表”的字意,忽想起:“刚毅说这些话,分明欲抢白自己的。但自己并不曾开罪于他。”一头想,已见同座中人,都使个眼色,张之洞就省起刚毅是并不知书的,一般人只谈经史,料他不喜欢。但若不答他,似又自己被他难倒,只得略说一句道:“‘八表’二字,不是小弟创说的,古人曾有诗,说是‘八表文同轨’。不过昆中堂少读一点中国书罢了。”刚毅听了,更不好意思,又不能再答得出。同座中以刚毅既不通文理,恐越说越不好看,就有各人说别的话解开了。或说京中有什么新闻,或问他南巡各矢时方能回京,再不敢咬文嚼字。张之洞亦防令刚毅过不去,只是交杯接盏,到夜深而别。
自此刚毅心上很不舒服,誓要认真盘洁湖北财政。这时张之洞正因筹练新军及办理汉阳铁厂,又兴创织布局种种开销已亏款甚巨,却未经奏报的。因此也十分恐惧,只令属员前往拜见刚毅,探他的意思。那时一班局所总会办,倒防刚毅入京时参刻,也不免纷纷巴结,互相馈送。刚毅因此反得了一注大财,才把清查各局的念头放下了些。张之洞又打听得刚毅是最好古玩的,便觅一件玩器送他。你道是什么玩器?却是唐太宗御用八个磁碟,可能叠成八层的,分开又可将八个碟子摆列,叠起时,下层却有一个小炉。遇着寒冬时候,下层燃些炭火,自能使碟上的菜品常常滚热,又不使炭烟发出,每值炭火炽时,碟上现出红绿色泽来,十分炫目。这件美器,只道送到刚毅那里一定喜欢,不想那刚毅是绝不识古玩的。他不过既不能说文,又不能说武,怕被人小觑自己,便混充作是一个识古玩的人。
天天论彝鼎,谈金石,好撑架子,附庸于风雅里头。不知他因为要充作识古玩的人,已被多少人骗了钱钞。凡是他的跟人门子,倒串同卖古董的人,天天撒谎来捉弄他。所以刚毅为着“古玩”两字,已掉了二三十万银子了。故这时见了张之洞所送的磁碟,直不知是什么东西,一见了即说道:“这不是什么宝贝,近来江西一带所出的磁器,像这样子的何止千万件呢!这不过是新窑造出,好欺弄人,如何瞒得我。”说了,却令跟人道:“拿去卖掉下(去)罢了。”那跟人心中窃喜,急取了出来,次日拿去寻那真正识玩器的人卖了,也得五千银子,刚毅如何知得。张之洞听着,也付诸一笑。还亏各局所的人员,倒结上了刚毅的人情。刚毅亦不再查,只在湖北各局,硬提了三二百万不等。然后起程,回至江苏,取道望广东而来。
这时任粤督的,正是谭锺麟,本与刚毅有点子交情的,所议搜提各款,自不用勉强。因刚毅南下,所到各省,都是志在搜括款项,惟到广东,却又兼查办一件案情的。因为前任粤省藩司岑春煊,曾具折竭力参劾道员王存烈,故令刚毅顺便查办这案。及刚毅到时,先在八旗会馆住下,要清理此案。
原来王存烈当日在广东,最是个天字第一号的红员,如善后局,如补抽厘局等,那一处不有他的差使呢。所以在粤十数年,自候补同知,一直补到道员,积资不下数百万。每夜在楚馆秦楼,花船柳舫没一个不识得王大人的名字。在花舫上,与一个绅士秀才老爹唤做赛霸道的,因争妓闹出一件官司,险些被那赛霸道推落水中溺死去了。他那时为着自己是做官的人,此事恐被上司知道,也不敢声张。后来他所眷的妓,又被赛霸道夺了,就怂恿鸨母,闹出官司,竟把那赛霸道一名秀才老爹革了。他仗着是一个红员,虽是离衙闹娼,也不能动弹他,因为他是谭锺麟的知己,谁敢道他一个“不”字0被岑春煊痛参之后,才顺便派刚毅查办。
那时刚毅听得他已有数百万家资,便不动声色,要访他的痛脚。后听得人说:“在王存烈公馆附近有一个马二姑,是与王存烈有点首尾的人。那马二姑专一包揽巨案,勒索重贿,求王存烈打点。至于所得重贿,三七二八,什么除头,局外人那里晓得!”那刚毅暗忖:“拿着马二姑勘问,不怕真情不出。
那时,又不怕王存烈不来说项。”便发一个下马威,派人拿了马二姑到来,留在八旗会馆内。正如天雷霹雳一样,这时各人方知道为查办王存烈参案一事。
因刚毅初到时,绝不曾提过王存烈一案,及见马二姑被拿之后,不特王存烈吃惊,便是谭锺麟也有不乐。因岑春煊参折内,也称王存烈与谭锺麟是狼狈为好的,那谭锺麟如何不惊?
故王存烈即飞奔往谒谭锺麟,求他设法。一面又托人要关照马二姑的口供。不知刚毅自拿了马二姑,只囚在一处看管,许久也不讯问,只候王存烈到来关说。王存烈也知得刚毅用意,不得不略用金钱,自行打点。正是:
岂必千秋垂竹帛,但求黄夜进苞苴。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