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故事里的故事
我的故事是从我爸开始的。
我爸的故事跟***有关。跟***有关的故事应该都叫革命故事，但我爸的不是，他没干过一秒钟革命。
我爸只在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化肥厂当过搬运工，临时的，临了三年，没有转正，打回农村当农民。
我的，也不便叫革命故事。叫了，也没人信。信了的，还是不敢承认。
爸有爸的故事。爸的故事从生下来第二天开始的。前一天可以忽略不计，只是接生婆急中生智找一把生锈的剪刀，喀嚓一声剪掉脐带，母子分离。母子一分离，其实还没有分离，奶奶其实已经死了。抢救方法很简单，也可以忽略不计。奶奶下身流血不止，六七斤重的肉团子弃置一边，先救大活人要紧。
接生婆到底是接生婆，一听有人喊她接生，出门走远了又返回家，抢过老伴的旱烟袋再上路，没想到这止血预案真派上了用场，抓一把旱烟塞进奶奶下体。接生婆还有土办法，死马当活马医，硬要霸蛮给奶奶灌食盐水，同时“六妹”“六妹”地大声叫唤，骂天骂地骂阎王，六妹收走不得带走不得，声泪俱下声嘶力竭。
原来那食盐水相当于今天的医院和诊所最喜欢给病人打点滴滴的生理盐水，真有造血功能，奶奶下体止住血了，奇迹真出现了，痉挛着抽搐着颤抖着时，接生婆连忙从头上扯几根头发丝测试奶奶鼻孔，头发丝动弹不止，大喊一声有呼吸了有救了。
有救了当然继续救，还是接生婆拿方法，也拿不出别的了，只是双手在奶奶身上乱捏乱用力，捏时似乎才想起旁边还有个肉团子，冲在场的几个女人努努嘴撇撇嘴，大叫“打”“打”“打”，女人没听懂，听不懂，听懂了的一个问刚出生的孩子哪里能打？往哪里打？
“打屁股！”接生婆说。没一个女人敢打，接生婆走过来，提着我爸双脚，脑袋朝地，做几个打的示范动作，打得很用力。几个女人也敢了，轮班一样拍打我爸的屁股，也舍得用力，打到半夜，突然啊的一声，我爸竟然被拍打得哭了。
使用现代医学上完全不可能用的土办法怪办法，两条命竟然都活了下来，都啧啧称奇，说我爸是死里逃生，将来会有好命。
时到今天，及至今天，我懂事了，我要写我爸时，非常生气当年拍打我爸屁股的女人用错了词语，怎么叫死里逃生呢，我爸会逃吗？
“过三日”是要摆酒的——摆得起了才摆。
两个多月前，一个挑着空箩筐的汉子深夜出门远行了，惊醒几条守家的狗狗追逐防盗，也惊醒几条汉子不约而同背着锄头捉拿盗贼，可捉到的是乡里乡亲，都一脸茫然。问老婆快要生孩子了，你咋偷偷摸摸的远行外出呢，答道西北风都没得喝了，还添得起一张口吗，我有交待，只保活人，生下来的，没死也埋掉。
汉子突然回家的这一天，正是老婆生了孩子的第二天，归去来兮是一样的路径，往家赶的也是半夜，也是惊醒同样的狗狗和同样背锄头的人。捉拿的真是盗贼了，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但两手并不空空，死死护着一个布袋疙瘩，众人正要动手，盗贼喝斥：还是上次那个乡里乡亲的，不说手下留情也得留情，情是银元和花边，请你们喝酒还不行吗？
这个突然回家的汉子，这个有银元和花边了的汉子，就是我爸的爸，我叫爷爷了。
爷爷逢人就唠唠叨叨说解放了解放了要喝酒要喝酒要庆祝庆祝，口头上发出很多请帖，被请的人莫名其妙，明明是添丁添财摆三日酒，从爷爷口里说出来就变味了，变成摆什么怪怪味道的解放酒了。
昨天死了今天活了的奶奶见了银元和花边，眼睛有神了，有神了才翻得出白眼，干瞪眼也有神，此刻，面对爷爷，既翻白眼又干瞪眼，劈头几句：“明明摆的是儿子出生三日的喜酒，你嘴巴里嚷嚷是喝解放酒，人家听不懂，会不会来喝啊？解放酒是什么酒？解放是啥意思？什么是解放，解放什么？”
“国家！”奶奶断断续续，问出最后一问，爷爷才对答如流。
奶奶还是听不明白，再问，爷说你不懂。奶奶火了：“你样样懂，什么都懂，老书先生不懂的解放你也装懂了，一字不识，看你能给娃儿取个什么好名字！”
“昨天阴历真是十月初一？”
“哪不是，问几遍了，还在问？”
“那就叫国日，全名占国日；叫国庆也行，全名占国庆。”爷爷不假思索，取了两个名字。
“究竟哪一个？”
“两个都行，随便叫，想叫国日就叫国日，想叫国庆就叫国庆。”爷爷还说，这两个名字都是好名字，取舍不下，新中国成立了，娃儿是有书读的了，大了到了学堂，由学堂的先生写，写成国日就是国日，写成国庆就是国庆。
一天后的第二天，也就是我爸出生后的第三天，真“过三日”了。这一整天里，爸爸的爸爸，爸爸的文盲爸爸，我的爷爷，我的文盲爷爷，大讲特讲城里人是怎样得解放的，怎样解放城里人的，好像得解放了，一天之内，城里人不是城里人了，变成另外一种人了。乡亲们有的听得懂，有的听不懂。听不懂的，我爷劈头就问：你得了解放还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你得了解放？被劈的人傻傻地笑笑，反问究竟是你喜得贵子了请我来喝酒的还是你一个人得解放了请我来喝的？我爷这时就不高兴了，先呸一声，后趾高气扬：这解放，不是我一个人得了，大伙儿都得了，全中国人都得了，都——都——都得解放了。
来客多，关于解放与得解放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遍遍说得一样，听的人听得也一样，听了后想的和感觉的也一样：“这解放呀，得了与没得没两样，解放了什么？”我爷最怕这样的提问，但脑筋急转变也快，嘿嘿几声笑笑，说：“我是做了城里人才得的解放，才请得起你喝酒酒，不做城里人，我也与你一样，这解放呀，得没得，解没解放，也没感觉，这顿酒呀，肯定不会请，请不起嘛，拿什么请？”
来喝酒的，听我爷这样说，对喝酒兴趣不大了，缠着我爷说城，说城里事，说城里听到的看到的。我爷就口若悬河了，说城里人早就预料会得解放；说北京城里早就在大搞卫生，迎接解放军进城；说城里的树上挂着高音喇叭在唱歌，唱农奴翻身得解放的歌；说歌唱完了，走出喇叭了，又有人搬张凳子进了喇叭里，拿出纸在念话，话写在纸上，念纸上的话就不叫念话了，叫作报告了。
爷爷这个文盲，做了城里人真不像个文盲了。城里人有收音机，早就收到木盒子里有男人有女人，在说话，在唱歌，在开会。时而人民翻身得解放，时而农奴翻身得解放。爸爸的爸爸，我的爷爷，一听解放二字，就放下扁担，听得入迷入痴入醉，听多了，便死死记住了“解放”，还求人教他写“解放”二字。
据说，他爸爸，我应该叫老爷爷了，留给他的土坯子茅屋墙上那两个字的“解放”，就是当年我爸“过三日”时，爸的爸，也即我的爷爷，当着几十个人的面挥毫泼的墨。泼完墨，爸的爸说，也即我的爷爷说，我亲耳听到收音机是这样喊的，是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喊的，先是一句长长的，一喊完，还没落音，立刻就是欢呼声，人山人海发出的，成千上万人发出的，反正人多得几个字是说不清的，下一句却用几个字说清了，用的还是成语——“那才叫地动山摇呢！”成语用得好，喝酒人起哄，成千上万，人山人海，都说清了人多，加上地动山摇，更说清了人多，哪没说清，都说清了呀。
有人竖起大拇指夸爷爷，爷爷更来劲了，问想听喊声吗，得到巴掌鼓噪后，真来劲了，先是装腔作势，说我来试试，尽量试得跟真的一样，抿一口酒，挺直身子，脖子仰起，真喊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已于——今日——成立了——
爷爷获得更多巴掌鼓噪，立刻变得张狂，唾沫横飞，说当时呀，木盒子收音机里呀，天安门城楼上呀，天安门广场上呀，那个场面呀，人多得地动山摇的——就一句成语了。
来客都想给我爷爷敬酒时，爷爷更加得意忘形，说城里人，尤其读书识字的老书先生，都在议论这个毛～～真了不起，只一句话就改朝换代了！
有人问毛～～是谁，爷爷认真了，发火骂人，骂人这么蠢笨，还不明白是改朝换代的人？一个趔趄，被人扶住，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插进喉咙，哗哗几声，污秽吐了一地，再开口时，得意忘形全没了，喊叫脑壳痛，脑浆炸出来了，快，快，快，快点扶我上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据说，爷爷当时重得不得了，三个人扶不起，堂哥用力一背，背上沉得像背块大石头，起码有两百斤重。来客嚷嚷，有说不陪喝酒了是在赶我们走么，明明是发了洋财请我来喝的，咋故意吓唬我哩。有说还没给娃儿取个好名呢，城里与老书先生打交道等于喝了老书先生灌的洋墨水，肯定取得惊天动地。
爸爸的名字真是爷爷信口开河信口雌黄胡说八道取的，不假思索一句，就在堂屋隔壁的厢房屋里取的，大喊大叫，取了，取了，就取国日，国庆也行，随便叫，想叫国日就叫国日，想叫国庆就叫国庆，两个名字都是上等的好名字。
爷爷取完爸爸的名字，想爬起来陪客人喝酒，但一听有人说这国日国庆的名字都没取好，又躺下了。爷爷在床上大声说，你不懂，将来会懂的，从明年的十月一号开始你就懂了。
不懂的人自惭形秽自愧不如，低头自言自语：文盲也一喝洋墨水就是洋人了。
床上的爷爷受了表扬一般，嘿嘿笑着，坚持要起来，真就起来了，嚷嚷着来来来，喝喝喝，四个字的成语一醉方休脱口而出。来客这才真笑了，笑我爷爷不小气，不是鬼变的，不叫小气鬼，做城里人发了洋财会让我们喝个够的。爷爷给来客一一倒满酒，喊声惊天，喝——，喝——，谁怕谁，发了洋财还怕喝酒，越喝越发，洋财代代发，不能放倒你们几个不知道洋人的厉害。话音刚落，众人大声鼓噪，先喝，先喝，你武松喝好了，三碗不过岗，添丁又添财，从你辈开始，代代做洋人。
那个说我爷一喝洋墨水就是洋人了的，听得流口水，恨不得立刻也去做洋人。我爷一连呸呸呸，你那老鼠胆子，敢像我这样做洋人？敢闯荡上海用一根扁担？布袋里敢盛银元花边缠在腰上？
我爷爷与这个老鼠胆子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一根扁担闯城里的前夜，特意去他家了，拜托他那接生婆小脚娘，接下来的生是生是死不要紧，天生是生就是生，天生是死就是死，死胎不要丢池塘喂鱼了，帮忙埋掉，也叫入土为安。我爷带去了七个鸡蛋，小脚娘硬是不要，说带她儿子也去城里闯荡闯荡，怎奈儿子死活舍不得离开娘，要与娘相依为命，见了我爷爷布袋子里的银元和花边，胆子就大了，说下次，下下次，次次一定要叫上他也一根扁担就做上城里洋人。
听胆小鬼这样说，来客个个都嚷嚷着要跟着我爷爷去做城里洋人，但个个又说也没读什么书，胆子想大大不起来，我爷又是一连呸呸呸，竟然说得出一句城里人也不敢说的长长成语，说的是什么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众人对我爷不是刮目相看，而是抬头看天一样了。
(为了发得出，此处删除200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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