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龙府其实并不黑暗。
外墙每隔十丈左右就会有一盏墙灯。
大门所在的这条腾龙大街是泾州外城街灯最密集的所在。
府内更是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只不过这些夜袭的人穿着却是和府内的护院一模一样,甚至连面目都没有遮挡。
这让府内本就人数众多的护院家丁很难分得清敌我。
茅厕内的王连厚终于清空了肚子里的存货。
他踮起脚站在最大的那个窗眼前,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外面的凌乱场面。
茅厕毕竟只是在院子的角落里,即便在这样的乱局中,往来这里的人还是不多。
王连厚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出去估计也是送给对方的鱼肉,索性就躲在这茅厕中仔细的观察了起来。
除了府内的家眷佣人,王连厚看到的都是护院打扮的家丁。
看了好久,竟然没有看到一个作乱的歹人。
直到小刘从远处摸索着向茅厕这边跑来,却在离此不远的地方被另一个样貌陌生的护院一刀砍翻的时候,王连厚才恍然大悟。
这些人看来是做了精心的准备的。
来的人全都是和府内护院一样的打扮,难怪能折腾出这番动静。
只是不知道龙五爷现在怎么样了。
想必身边有那么多高手,他自己又是几十年的老江湖,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王连厚在心里安慰自己。
他的眼力一直是府内护院中最好的。
这也是龙五爷能让能力平平的他干护院这份轻省工作的主要原因。
龙五爷能走到今天的位置,显然不是平白无故得来的。
王连厚能有今天的待遇,也在于龙五爷发现了他的这双过目不忘的夜视眼。
想到这里,王连厚也明白自己该干什么了。
他要记住能看到的每一张陌生的脸。
······
腾龙大街倒是真的没有什么历史。
这条街的年龄可能还不如楚江开大。
这里也是远离老旧街巷的新区域。
龙五爷虽然同样是矿工出身,但也是在功成名就后将这种身份剥离的最为彻底的人。
他的龙府自然也不会选在老街这一带。
所以楚江开所在的这条无名小巷里,没有谁能听得到龙府那边的喊杀声。
他只是下意识的觉得时间有些晚了,便低声安排了强哥和林子的活计,顺便整理了一下衣衫,不紧不慢的朝小巷的尽头走去。
楚江开刚才的话虽然说得低沉,但林子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了。
只不过一直到楚江开走远,他才回过味来,捅了捅强哥。
''我没听错吧?''
强哥也是圆睁着双目,一幅不可置信的表情。
被林子捅了几下后,才怔怔的摇摇头。
''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呢!''
他僵硬的转过身,看着昏暗的夜色里走远了的那道身影,苦涩的说道:
''林子,咱哥俩还有命活吗?''
林子战战兢兢的说道:
''应该没事吧?开哥他,他做事,向来谨慎,没把握,没把握估计不会,不会接吧?''
强哥忧心忡忡。
以往刀头上舔血的勾当接二连三,但毕竟也没有伤及过谁的性命,而且对方无非就是些'囚犯',背景深厚的少之又少。
可这一次楚江开说出来的这个名字直接让他感觉到了心惊肉跳。
更要命的是,这回还真就得要了对方的命!
当然,相应的报酬也必定是丰厚的。
强哥甚至觉得,这件事儿要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做成了,拿吸吸'芸字牌'的烟草作为庆祝,那简直就是对这种大事件的践踏。
他长出了一口气,嘬了嘬牙花子,恶狠狠的说道:
''这他妈才吸'芸字牌'?简直就是有病!''
林子弱弱的问道:
''难道还真要吸'京字牌'不成?''
······
灯笼红已经凉透了。
王光宗也已经等得有些焦急。
虽说他知道那个年轻人向来信誉很好,可毕竟这件事关系重大,一旦办砸了,所有涉及的人都将万劫不复。
帝国的机构有可能还会迁怒于无辜的人。
这让他到现在还有些犹豫不决。
他本不是这样性格的人,他要真是这种性格可能也坐不到今天的位置。
但想起马天明这个名字和那张鼻孔朝天的脸,王光宗的额头还是不由自主的渗出来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这是他到目前为止赌的最大的一次。
也可能就是最后一次。
他突然觉得有些悲壮。
他发现自己在刀尖上走了这么多年,到了如此关键的时候,却连个可以交代后事的人都没有。
这时候他很羡慕冯瘸子。
冯瘸子有很得力的左膀右臂替他出谋划策和出生入死。
而他现在身边用的人,却都是小六子这样的生瓜蛋子。
说几句投机的话都难,更不用说推心置腹了。
仓库的大门外隐约传来了规律的脚步声。
王光宗端起茶杯猛灌了一气。
等凉透的茶水在他身体里划出一道冰凉,他的脸色也恢复如常,还多出了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吱呀呀',仓库的们被缓缓的推开了。
王光宗也随着声音站了起来。
他本就很胖。
胖子就算不笑都很难让人看到怒意,况且他还故意挤出了那么一丝笑意。
推门而入的楚江开,一眼就看到了这个脸上乐开了花的中年胖子。
他知道王胖子绝不会是个简单的胖子,但看到他这张乐呵呵的脸,楚江开还是忍不住对他另眼相看了。
在泾州的地界,楚江开的眼里只有三种人。
一种是花钱收拾人的人。
另一种是被收拾的人。
还有一种是相安无事各自安好的人。
若非知道他的底细也听闻过他的事迹,楚江开就要将眼前的这个胖子划到了第三种里面了。
王光宗笑嘻嘻的说道:
''你来的可有点晚了!''
楚江开也笑了笑,不卑不亢的说道:
''恐怕是您等得有点急了!''
王光宗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精彩的回答了。
他不由得走上前来,揽住楚江开的肩头。
''说得好,这句话说得好。来,年轻人,我不问你的名字,也不想知道你真正的样子,就想问你一句话,你有没有胆量?''
年轻人就是楚江开的代号。
当然,用到他的人也都想当然的认为这幅脸孔不会是他的真容。
这倒让楚江开钻了空子,省下来一笔不菲的人皮面具钱。
楚江开下意识的躲了躲。
但也只是很轻微的躲一下,并没有躲开王光宗揽过来的那只手。
他的这个下意识的小举动倒是让王光宗很满意。
这说明他是个谨慎的人,但又懂得分寸。
他知道在这样的场合他不能拒绝王光宗这样一个善意的接触。
王光宗觉得这个代号叫年轻人的年轻人除了之前见到时的一份凌厉,还多了几分老成。
只不过他若是知道楚江开之所以有这样的表现,其实是因为他的手里始终都攥着那个光秃秃的手柄,而这个光秃秃的手柄能随时发生奇妙的变化的话,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这样看楚江开。
''干我们这一行的,说白了也就剩下胆量了,只要价钱合适,什么都可以谈的。''
楚江开干这一行已经时间不短了。
他学会了恰到好处的掩饰自己。
就像这句回答的话一样,有时候干的事甚至比这句话还要滴水不漏。
王光宗揽着楚江开走到太师椅旁,坐了下来。
他示意楚江开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歉意的笑了笑道:
''太胖了,只有这把椅子适合我,你就委屈一下了。''
楚江开其实很不适应太近的距离。
王光宗松开了揽着他肩头的手,他才觉得放松了许多,哪里还会计较椅子的好坏。
“这就很好。不知道王老板要办的是缓事还是急事?''
这句话是行里的黑话。
缓事就是让人吃点苦头受点教训的事儿,急事当然就是要命的事儿了。
''急事缓事也都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王光宗替楚江开倒了一杯茶。
又不急不慌的替自己的茶杯里换上新水,这才慢条斯理的说道:
''知道为什么会是你吗?其实是我跟老书生要的你。可能你对我没什么印像,但我之前见过你,据说你是老书生手里最稳的一个,看来不假,上次你就是带着这幅面具,这次还是这一副,这说明你能很谨慎的面对你的工作,也很在意你在行业里的名号,但面具遮不住眼睛,凭你这双眼睛我就愿意和你合作。''
楚江开淡淡的笑了笑。
''看来王老板的这件急事不好办啊!''
''哦?''王光宗来了兴趣,问道,''怎么讲?''
''好办的话王老板也不会亲自出马了,也不会为我这样的人戴上一顶这么高的帽子了,更不会不问价钱只谈胆量了!''
楚江开只有在工作的时候,才会刻意的把话说得这么有条理。
这不只是为了省事,更是为了和不工作的时候的自己有明显的区别。
''好!''王光宗拍了眼前的长几一下。
''胆量有,心思也很缜密,手段我虽说没有见识过,想来老书生极力推荐的人,也不会让人失望的。其实你来之前,我还有些犹豫,但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已经放心了。那我就长话短说了,听完活儿,你开价,我绝不还价,怎么样?''
楚江开正色点点头。
王光宗原本靠在太师椅椅背上的身体挺了起来,吃力的探到了长几的上方,那张笑嘻嘻的脸突然凉如夜色,一字一顿的说道:
''内城,马天明,急事!''
楚江开怔了怔,也探头到长几上方,正色看着王光宗的眼睛说道:
''一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