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阴沉沉的乌云密布,比天气更晦暗的是住在勒非德路与贝勒路相交的那处石库门里弄的一户姓司徒的人家。
司徒家今天办丧事,一阵阵揪心的哀嚎声不绝于耳,灵堂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趴在灵柩上,泪如雨下哭得声嘶力竭,口中不停地念叨着:“强子,强子......我的儿啊!”
世间最悲苦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幕让在场的人无不潸然泪下。
灵堂布置得庄严肃穆,逝者的遗像用黑框装裱着高挂在灵堂上方,照片两侧垂着黑纱花,下方摆了几盘果品,烛台上燃着一对白蜡烛,烛火摇曳,映得照片中的人栩栩如生,笑容一如既往地灿烂。
他的生前好友纷沓而至,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悲伤。死者叫司徒强,是一家报社的外勤记者兼编辑,几天前在下晚班的路上遭遇不测,被人乱棍打成重伤,送到医院抢救了几天,于今日凌晨终因伤势过重不幸离世。
祭吊进行到一半时,一个穿着中山装提着行李箱的年轻男子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他一进门便丢下行李,缓缓走到遗像前,“扑通”一声跪下,泪如泉涌!
跪在地上嘶吼道:“哥——,哥——怎么会这样?”他悲痛不已,右拳不断捶打地面直到手被鲜血染红!
“阿信,别这样!”几个亲人忙上前扶他起来。他叫司徒信,《北平晚报》的实习记者,刚从北平那边回来。
他跪到自己的老母亲面前,情绪激动地哭喊道:“妈,谁下得毒手哇?是谁?”
......
林铭贤因悄无声息地解决了这次房租增捐的纷争,得到了法国总领事罗贝尔的赏识,他又一次以“实力”证明了自己在这块土地上举足轻重的地位。
这天中午他来到了坐落在静安寺地区的林氏兄弟纺织总厂,他先是到生产车间看了看,后又随堂弟林云来到了办公室。
林云给他沏了杯茶,林铭贤呷了两口,忽然说:“工人的积极性好像不怎么高嘛,一个个无精打采的。”
林云叹了口气道:“不瞒你说,工厂已经拖欠他们几个月薪水了,积极性能高嘛?”
林铭贤怔了怔问:“何以如此?”
林云将一份报表放在了桌上:“你看看这个。”
看完林铭贤吃了一惊,简直难以置信,短短半年亏损额竟然是去年的三倍!
他把报表往桌上一摔:“怎么亏损了这么多?”
“大哥,这两年纱厂的生意不好做啊,一直都在亏损,当初正府提高了日本向中国进口细纱的进口税,导致了很多日商都跑来这儿开纱厂,纺织业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再加上花贵纱贱,捐税重叠,很多中资纱厂举步维艰,要么倒闭了,要么都在停工转让。”
说完叹了一口气又道:“看这情形是纺织业的末路了,不如我们也......”他用恳切地眼神望着眼前的堂兄。
林铭贤瞥了瞥他,不以为然地说:“那又怎样,只不过才一两年的动荡,做买卖眼光要放长远,上海是全国纺织业最发达的城市,我们也是靠这个起家的,怎能说不干就不干呢!”
“可我们手底下不止这一个纱厂亏损,是整个林氏兄弟纺织集团,从前年到现在,四个纱厂已经累计亏损600多万大洋了!”
“出了问题要想想如何去改善,而不是轻言放弃,你要是怕可以退股,依我看那些中资纱厂的倒闭对我们而言未必是坏事,反而减少了竞争,相信只要撑过这段萧条时期,一定能迎来纺织业的春天!你好好想想,转让股权我是不赞成的,如果你真的想退出,我们就结算一下盈余和股款。”
这次两兄弟头一次因为生意上的事出现严重分歧。
转眼间到了傍晚,吴淞路日本人开设的扶桑馆里走出四个穿着和服的日本人,两男两女,俩男人都戴着大檐帽,一人搂着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日本女人,走到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小轿车前。上了车,轿车朝着虹口港方向疾驰而去。
到了东洋公司码头,已是下午五点半。
四人缓缓向码头走去,夕阳洒下斑驳的余晖,黄浦江上烟霭迷茫,一艘艘邮轮错落有致地停泊在港湾。
码头送行的人很多、川流不息。两个日本女人朝那个满脸麻子的日本男人鞠了一躬,嘴里叽里咕噜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大概就是送行之类的话吧,另一个男人也微笑着与之道别。
而后三人目送着那名满脸麻子的男人走向检票口,不久轮船拉响了起航的汽笛,甲板上传来了吆喝声:“起航喽——”
那日本男人转过脸朝他们挥了挥手,便快步朝着一艘英国客轮走去。
登上客轮后,他站在甲板上呆呆地遥望着远方......
警察和巡捕们依然在四处搜捕谢小金,没有人知道,他已悄无声息地从众人眼皮底下溜走了。
没错,那化妆成日本男人登上轮船的人正是谢小金。
在这场被人设计好的圈套里,英美租界的大亨潘定邦是赢家,林俊业也是赢家。
这天晚上林家客厅里,父子三人难得聚在一起吃顿晚餐。
长子俊业身材颀长,削肩细颈,颇像他去世的母亲,他今天穿着件白衬衫,领口打着黑色的领结,头发向后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苟。他一直独居在福煦路的一处洋房里,每日游手好闲在外花天酒地,结识了不少物以类聚的公子哥。
而次子志远则沉静内敛许多,他中等个头,梳着整齐的中分,眉宇间和他父亲很像。他在家族企业申新地产公司任职,为了工作方便,前段日子干脆搬到了公司附近的公寓里。
两兄弟平时交流不多,对于这位不务正业的大哥,志远是打心底里瞧不起的。
林铭贤端起酒杯笑道:“来,咱爷几个难得聚在一起,先干一杯!”
碰完杯爷仨边吃边聊,林父把少文回国的好消息告诉了兄弟二人。志远听闻很是高兴,俊业虽然表面上也高兴,但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几杯酒下肚后,林铭贤已有些微醺,他看了看俊业,皱着眉头道:“人常言三十而立,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整日不务正业,和一群猪朋狗友在外瞎混,能混出个什么名堂来?”
俊业垂下头一脸心虚。
林铭贤又道:“从明天起,你必须和志远一样,每天去地产公司上班。”
俊业听完微微一愣,抬头瞥向父亲。
林铭贤郑重其事道:“我决定把申新交给你打理!”
“您......您说什么?”俊业呆住了,一脸震惊。坐在他对面的志远心头也是一惊!
林铭贤看了看他们,语重心长地说:“以后你们两兄弟要齐心合力,申新的发展就靠你们了!我老了,该退休了。”
“杰克逊总统号”邮轮已在海面上航行了十几天,这天中午少文看完《白鲸》,打算还给那位德国大叔,他在图书室找了一圈没见着乔纳斯。
傍晚时分又出去找了一圈,最后在顶层甲板上看到了他,少文如释重负地走过去,那位德国大叔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他,便笑了。
少文也笑了,边走边说:“总算找到你了,乔纳斯先生!”
“书看完了?”见他手里拿着本书,乔纳斯问。
“是啊。”说着将书递给了他。两人并肩而立,倚着栏杆望向远处。
“看完有什么感想?”乔纳斯目视着远方,脸上依旧挂着那招牌式的微笑。
少文叹了口气道:“这是个悲剧,看得人心情也有些压抑!”
顿了顿又说:“我觉得亚哈船长比白鲸更为残忍、更为邪恶!他的所作所为毫无道德底线,自私任性,才酿成了悲剧的发生。”
乔纳斯笑道:“的确是个悲剧,最终亚哈和莫比·迪克同归于尽了,人类和自然谁也无法征服谁。不过船长不畏强者、坚强不屈的精神还是值得称赞的!”
少文笑了笑说:“你比我理解得更为透彻和理智。”
夜晚整理床铺时,少文发现墙缝里夹着张照片,只露出一点边角,他忙抽出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那是一张旧得泛黄的婚纱照:一个烫着发的亚洲女子穿着洁白的婚纱,手捧一大束鲜花坐在雕花木椅上,她身后还站着个穿着黑色燕尾服的欧洲男子,男子微微俯身,将两只手搭在姑娘的肩膀上,两人都笑靥如花……”
思索良久,少文才恍然大悟:会不会是那位德国大叔年轻时的照的?一定是他把照片夹在书里了,自己翻书时没在意。”
第二天吃过早饭,他在图书室找到了乔纳斯,乔纳斯接过照片,没说什么,只是尴尬地笑了笑,把照片又夹进书里。
少文知道欧洲人不喜欢谈及隐私,便没有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