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一个剃成板寸头的小个子青年出现在楼道旁,环顾一眼四周,他目光落在了少文身上,于是哈哈一笑快步上前道:“少文!”
“晓籁!”少文忙起身,脸上溢满了惊喜。寒暄了一会儿,二人便拖开凳子坐了下来。
“咦,司徒信呢?他怎么没来?”少文问。
“他......他有事……不用等了。”王晓籁支支吾吾地说,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吴蕴初瞅了瞅他,大概明白了几分,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才缓缓说:“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不久前司徒信的哥哥遇害了。”
“你说什么?”少文一脸震惊,彷佛猝遭雷击!
“是的,司徒大哥是下晚班时被人乱棍打死的。”王小籁接过话。
少文愣住了,他对司徒强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出国前的那一年,回忆像一卷牛皮纸般在他的脑海里慢慢舒展开......
“那一年欧战刚结束,《巴黎和会》过后,沪上爆发了轰轰烈烈的反帝爱国运动,在那场新文化运动中,工人罢工、学生罢课、商人罢市。不少热血青年走上街头抗议或演讲。而少文当时还只是个单薄瘦弱的中学生,也跟着同学一起结队游行、散发传单,就在他和同学们进入公共租界时,一群荷枪实弹的巡捕冲过来阻拦,学生们与巡捕发生争吵,巡捕几次开枪射击,一名学生当场毙命,从少文面前倒下......
就在少文制止一名巡捕殴打同窗时,一个黄头发绿眼睛的巡捕恼羞成怒地从腰间拔出枪来,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一个男人猛地将少文推开,“咻”地一下子弹飞来,打在了他的宽厚的肩膀上!
当年那个替自己挡子弹的男人正是在《申报》工作的记者司徒强。”
想到这里,少文的眼睛湿润了,喉咙也梗住。良久,他用低沉而愤怒的嗓音问道:“是谁干的?”
“司徒信怀疑是法捕房的人所为,他哥哥在遇害前曾报道过法租界乱收捐税的现象,还撰写了一篇社论。”吴蕴初一脸严肃地说。
“太过分了,简直无法无天!”少文愤愤地攥紧了拳头。
王晓籁道:“平民百姓是斗不过他们的,也无处伸冤,巡捕房雇佣的都是些地痞流氓,法租界那些皮焦齿黑的安南巡捕和公共租界的红头阿三,对华人更是嚣张跋扈,经常欺负底层百姓!”
“红头阿三?”少文疑惑道。
“是呀,就是那些裹着红头巾,整天“I say ! I say!”的印度巡捕。”
“岂有此理!在我们的国土上岂容他们放肆?“少文脸上的表情愈加深沉。
王晓籁又道:“你父亲和法租界当局走得似乎很近,是法租界的大红人,司徒信他......”
少文愣了一下:“我父亲只是个生意人。”
王晓籁和吴蕴初没有接话,垂头不语。
少文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握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你们什么意思?难道认为这件事和我父亲有关嘛?”
半晌,吴蕴初抬头道:“我们虽然没有这么认为,但司徒信也许会迁怒于伯父。”
“这件事我会问清楚的。”少文略感不安地说,眼神不由自主移向了窗外,像在躲避二人的目光。
回到家他一脸的心事重重,晚上的接风宴设在外滩的汇中饭店,只有父子几人。俊业和志远一个劲地给父亲斟酒夹菜,其间欢声笑语不断,唯有少文脸上始终挂着阴云,无法舒展开来。
看着兴致高昂、一杯接一杯豪饮的父亲和大哥二哥,他忍不住劝道:“爸,您少喝点,注意身体。”
林铭贤推开少文的手笑道:“嗳,今天为父心情甚好,管不了那么多,来来来,大家纵情畅饮,不醉不归!”
这晚林铭贤醉醺醺地回到家,很快就躺下了,少文只好回房间,把话收进肚子里。
九点多林太太穿着华丽的睡袍、趿着拖鞋啪嗒啪嗒的过来敲门,端来一碗甜汤搁在了桌子上,“不知道你在外边有没有吃好,我煮了点莲子银耳羹,趁热喝吧!”
“谢谢妈。”少文笑道。
喝完汤他打开行李箱将两包东西递给母亲:“差点忘了,这是我在归国途中买的美国特产,西洋参和坚果。”
林太太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一面感叹家里什么都有,一面仔细瞅了瞅这些特产,夸赞儿子有心。
母子俩东拉西扯又话了会儿家常,少文话锋一转:“妈,书瑶睡了么?”
林太太抿嘴笑道:“在做功课呢,你们兄妹俩许久不见,怕是有一肚子话要说吧,去看看她吧?”
“嗳。”转眼间少文来到了妹妹的卧房门前,他敲了敲门。
“咦三哥?请进请进!你来得刚好,我正为一道数学题发愁呢!”书瑶欢呼雀跃道。说着把哥哥拉到了书桌前,拉过一把椅子示意他坐下。
只见桌子上杂乱地堆着一大摞书籍,还有几张密密麻麻的演算稿。
看完题目,少文耐心地给妹妹讲解起来,辅导了好一会儿,书瑶才完成作业。
少文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眉头轻皱:“这是中国历史?里面怎么全是英文?”
书瑶歪着小脑瓜,眨眨眼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教会中学都是这样的历史课本啊!”
说完她合上书本,大大的伸了个懒腰,看着若有所思的少文问:“三哥,你在想什么呢?”
少文这才回过神:“哦,没什么,对了有样东西要送给你!”
说完他从衣兜掏出一块银色的女式腕表,在妹妹眼前晃了晃:“喜欢吗?”
书瑶兴奋地接过腕表,眼里闪着炽热的光:“真好看,谢谢三哥!”
“不早了,早点睡吧!”少文宠溺地摸了一下她的头,起身离去。
林家的工厂现在成了独资,少文的堂叔林云不久前退股辞职了,林氏兄弟纺织集团从此更名为“永丰纺织集团”。
这一年的确是中国纺织业的冬天,许多工厂或倒闭或陷入困境,一战结束后西方侵略者卷土重来,加强了对中国市场的控制,由于“花贵纱贱”导致卖得越多亏得越大,用林铭贤的无锡话说,是“板贵棺材贱”。他却在此时对少文委以重任,自己则处于退休状态,只是担任名义上的总经理。
眼下就只有林家和一些日商的工厂还在继续扩张,互相竞争,面对日商垄断的趋势,少文倍感民族工业面临的巨大压力。
考验自己的时刻到了,少文在永丰纺织集团任总稽查,他上班后发现工厂存在不少问题:旧式工头制管理,机器技术落后、工人积极性不高等等。工头们凭着自己的主观判断采用旧式封建制管理,导致用棉量很高,棉纱单产很低;另外纱厂使用的机器还是老式的,远远落后于那些使用新式机器的日商工厂。
为了学习管理纺织业的经验,他专程拜访了纺织界的翘楚叶云台,叶云台向他推荐了一位棉业专家,少文决定聘请他担任工厂的顾问,帮助改良棉花的种植;另一方面,他决心对工厂从内部进行一番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