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很漂亮的黄昏。
深橘色的夕阳在海天相接处枕着波浪沉浮,秋风吹拂下的海面闪烁着无数细碎的浅金鳞光,深蓝高远的天穹上如果添上一两笔玫瑰色的云霞一定会很美,但它只是沉静地蓝着。
海鸥绕着过于遥远的灯塔飞翔,从岸边望过去只能看到一两个小黑点。在海鸥的视角里,被浪花舔舐着空旷的沙滩上,那一大一小两个人类一定也是小黑点。小的像只麻雀,精力充沛地蹦蹦跳跳,大的却像一棵树,凝伫在岸边静静地远望这一切景色,懒得挪动一步。
“小舅舅你能不能快一点呀,这边这边,你快看!”小丫头清脆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叶庭回过神,扶着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有些酸痛的脖子扭了扭,又望了一会天,然后才慢吞吞地挪了过去。
“怎么啦?你们这些年轻的小朋友,精力真是充沛…”
“是舅舅你太老了!刚才这还有只小螃蟹的,现在早跑没了,我还想让你看呢!”
小侄女气鼓鼓的脸蛋像两只小包子,虽然看起来已经大闹一通的边缘,但叶庭好脾气地伸出手来朝她笑了笑,小家伙还是乖乖冲过来挽住了他的手,拽着他冲劲十足地往前跑。
老吗?叶庭摸了摸几天没理长出来的胡茬。大学毕业出来刚工作了两年,亲戚里同一辈的兄弟姐妹基本上都结婚生子了,父母知道他慢热的脾气,也催着小叶赶快找个对象,先谈着再说。
这次和表姐一家出来旅游散心,他几乎被热心肠的表姐念叨了一路,好不容易今天晚上姐姐姐夫去过二人世界,把小侄女交给他照顾,才偷得半日清净。
“小舅舅,为什么我看到的螃蟹那么小,咱们中秋节吃的螃蟹那么大啊?”
“大的是螃蟹舅舅,小的是螃蟹侄女,一般人们喜欢吃大的。”
“小舅舅,你看我手里,这个小石头好漂亮!”小侄女举着一小块黄澄澄的鹅卵石,“为什么这个石头它,在沙滩上,为什么不是宝石呢?”
“挺漂亮的,但它和你妈妈手上戴的玉镯子还差一点,是不是?宝石都是更大一点的,更漂亮的石头。”
“噢……是这样。”小女孩有些失望地盯着那块石头,想把它扔开,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进了口袋里。“小舅舅,我妈妈说你辞职了,什么是辞职啊?”
“呃……这个很难解释。”叶庭尴尬地挠了挠头,幸好小侄女只是问,却不一定要回答,又可怜兮兮地摇晃着他的手小声嘀咕:“他们还说你心情不好,舅舅你不要心情不好,开心点嘛!”
叶庭的心都要被可爱又懂事的小丫头融化了,再次把生女儿写进了自己的人生规划中。他蹲下来,郑重其事地摸了摸女孩的脑袋温言安抚:“谢谢你劝舅舅。舅舅向你保证,以后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好不好?”
“好耶——”小侄女高兴得跳了起来,不一会便被沙滩上其他的小玩意吸引了注意力。叶庭在她看不到的角度叹了口气。
其实他自己对辞职倒没什么感觉,之前工作时攒了一点钱,用来思考一阵未来去做什么是够了,只是太享受一本书看上一天的独处时光,加上平时不善于言谈,也不知道怎么去解释自己想一个人呆着不是自闭,还是让身边关心自己的家人和朋友担心了。
叶庭并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
天色昏暗,他们就沿着来时的方向走了回去。说是沙滩,其实这里就是一片公路边上废弃的海岸沙地,离开前他还是回望了一眼下沉至残存一线暖光的夕阳,这么美的傍晚也许是最后一次见到了。
耳边突然响起引擎失控的轰鸣,刹车摩擦空气的凄厉声音越来越近,甚至让叶庭的大脑空白了一瞬,他回过头,看到一辆大卡车像失控的巨人般沿公路冲下沙滩的陡坡,朝着女孩的方向冲了过去,在那个快要占据他全部视野的庞大阴影面前,小丫头单薄的身影像一株风暴降临前快要被碾碎的孤草。
他想都没想地冲了上去,用自己最快的速度。
夕阳的最后一道残晖凝结如血。
远处鸣叫的海鸥,酒还未醒的司机,被他推向一线生机的小侄女无措的眼泪和哭喊,这世上的一切距离他的最后一分意识是那么遥远,只有黑暗温柔地包裹住他的身躯与视野。
好困啊。这么想着,他闭上了眼。
叶庭没想到自己还能醒过来,还是被冻醒的。在黑暗里,他像是漂浮了三天三夜,失去了一切意识,又缓缓地凝聚回来,冷风切割身躯的感觉也随着神志清醒一点点传递到神经,让他充满喜悦地战栗起来:“我还活着!虽然冷得脑袋都要冻掉了,但我应该是还活着……!”
但他又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睛。不仅视觉,其他的知觉似乎也消失了,只剩下身躯体会冰冷的,应该是夜风刮过的感觉。
如果叶庭能睁眼,他就会看到这片大陆陷入了一场狂欢。
皇城中甩出一道万里烟花令,为了庆祝燕国小公主的诞生,国土之内今夜要燃尽每一封鞭炮烟花。做炮仗买卖的早早就可去衙门口领钱,把这手里的货品当成烂草般分发,让万民痛痛快快地同乐一场。
漆黑的天穹已经被烟雾与火光染成醉醺醺的酡红,那天上一刻不停的烟花,大如城门,小也有水轮般。
特别是宗派脚下的城镇,几乎都能看到掺杂了道法的礼花,仙乐飘飘中直冲上天际绽开千万朵鲜花般绚烂的光焰,展开半面天际,将这熙熙攘攘的太平世间映作不夜之城。
仙家的烟花,倒也不是为人间的公主而放。
寻常百姓看不出,那紫红的烟花云雾里,一扇巨大的血腥圆月正悬当空,如同一只邪恶到极致的瞳孔,冷冷地凝视着欢腾雀跃的人界!
“血月一眼,人间十年。”这诡异近妖的场景,却是修真界最大的吉兆。相传那月亮吸收了太多的荒芜死气,诞生无数寝血食皮的外域妖魔。月轮染血,便是妖魔之间征伐厮杀所致,它们内耗太多,至少十年内便不会降临人界。
普天之下,只有那么十几个人,在与夜空中的血月对视。
他们中能发觉那血月凝结着妖魅深红的外壳被撕裂出一道缝隙的,也只有寂寥的两三人。
一道逃离血月风中飘烛般残损的魂魄。
一声千万烟花轰鸣间燕都王宫中响亮的啼哭。
一株在寒风中瑟缩着吸不到灵气的养气草,卑微地摇晃着两片蔫了吧唧的叶子,用叶庭的神魂开了灵智。
直白点说,叶庭现在就是一颗养气草了。
当他刚发现这个现实的时候是崩溃的。灵植的内观,其实和人类观察自己的肚脐眼差不多,叶庭刚开始什么都看不到有点慌,但当他一低头,用感觉描摹了一遍自己的身体,快要被西北风拔出土壤的可怜根须,纤细如少女葱指的植物茎杆,还有两片圆溜溜的嫩叶,因为缺水挨冻已经快要蔫掉了。这居然就是他的新身体???
虽然上辈子活得闷了点,话不多也不太爱动,大学时还被舍友戏称为木头小叶,但老天爷真就把他塞进植物里了???
想到上辈子,不知道父母会怎么面对自己的离开。至少自己尽到了保护小侄女的责任,他们也会为自己……唉。叶庭在心里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想挠挠头,叶子跟着弯弯晃了两下,也没找到头。
还是他所看不到的,在漫天绽放的烟花里,那缕从血月中脱逃的黯淡魂魄躲开了这大陆无数修道大能的窥视,如蛇般隐匿进燕都脚下的苍南山森林。
它先是想要冲进山巅那棵华盖百里的千年古树,却被一种恢弘神圣,不可冒犯的规则之力反弹了出去,如同被人踢了一脚的藤球,狼狈地滚出百丈之远!
不甘心地,它再次冲进一棵灵泉边紧咬着山岩的桀骜盘松,那规则之力庇佑的狰狞松针,险些把他残存的一魂半魄扎漏!
“你这人间的贼老天,待到我魔族降临之时,便是你身死道消之日!”残魂不甘地咆哮着,在丛林中不停寻觅着天性属木的宿主。但凡是他看得上眼,拥有灵智的一草一木,几乎都被规则之力庇佑着,而每一次与这力量的对抗,都让他仅有的生机愈发震荡不稳!
“真是虎落平台被犬欺啊,想不到我从故乡杀出一条血路,九死中求得一生,竟会是这个下场。”努力了不知多少次后,那缕残魂兴味萧索地望着天上那轮红月,扭头向着山林脚下灵气稀少的小镇冲了过去。
调动最后一分神魂之力,他将暗红色的灵雾覆盖在挂满鞭炮的街巷,烟花冲天的城楼与桥头络绎不绝的百姓间,却一无所获。镇子外面一座年久失修的破庙里,浅绿色的灵气蜻蜓点水般在红雾搜索中微微跳动了一下,陡然掀起千层心脏震颤般的波浪!
残魂一震,再也顾不得许多,将身形凝练成一束利箭般直勾勾地冲进了那破庙的后院,漏风的残破墙壁被刮荡出刺耳呼啸,一片被冻僵濒死的仙草幼苗里,只有一株还哆嗦着抵御这天寒地冻!
叶庭第一次发现,没有太阳的夜晚是如此漫长。他看不见外面的晴暗,但这大概是一株植物直觉里的东西。如果有日光,那种暖洋洋的,赋予人力量的光芒,就太好了!为了等待太阳,多么冷的夜晚他也等得下去。这坚忍和耐心是独属于他叶庭的。
身躯蓦然一痛,像是被尖锐的东西刺探感官,一道巨掌裹挟着属于叶庭的每一分道不明的本源,暴风般疯狂地汲取他的力量。他听到了,来自这个世界的第一道声音,带着无尽复生的狂喜,在他的世界里仰天长笑:“好一株二十年就能凝神的养气草,原来天不亡我!
小朋友,借你的灵气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