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的皇帝一直是中庸养国,无为而治,登基以来一直没有什么南征北战的不世之功。
自他登基几十年来,就没有做过大事。宗祠太庙,边境都城,各方水土,几十年前什么样,如今也是什么样。
不说风调雨顺,至少也没闹过天灾人祸。
百姓们安居守业,只要做人别像老道那样死钻牛角尖,基本都能混口饭吃。
燕帝几十年来做过最荒诞的事,也不过就是前一夜小公主诞生时放了全国的烟花。
所以这种一生难得的盛景错过了,是个人都会觉得可惜。
伤心到唉声叹气,白天放起烟花棒来,有些浪漫,也有些孩子气。
窗边的姑娘,看起来也有个二十五六岁左右,比叶庭上一世稍微大些。
与流霞草一般纤细又凝着惘然的眉,略带倦意的杏眼,单薄的唇上少了分血色。
见到她后,叶庭才发现,普通人和修道者之间是看得出区别的。
尤其是一直待在宗派里的修道者。
春水休沾仙子袖,眉间不凝人世愁。
但她自己似乎察觉不到这种区别,屋子里也没有侍女,就自己慢条斯理地穿衣叠被,梳洗打扮,然后给窗台上的花盆浇水。
叶庭凝神观察,发现她一手抬起水壶,一手却捏着指决。纤细葱指间一阵玄妙繁复的变幻后,那壶中落下的水汽竟有蓝盈盈的灵气光泽,在晨曦辉映中闪烁着彩虹般的光线。
那盆中的流霞草肉眼可见地茂盛了几分,看得叶庭好生羡慕。他似乎听滕老仙说过,流霞草乃是玄阶上品的灵草,枝叶研磨成彩墨可以画出品阶不俗的灵符。
少女浇完这一盆灵植,就像是运行过一部心法或是练了一套剑诀般略显疲惫,额头沁出了薄汗,面上也更加苍白。
她为窗台上的花盆浇过水后,不一会就推着轮椅来到了苗圃间。
这把轮椅也是藤条编制,木头轮子,与祖师爷送给叶庭的设计上相似,只是大了一号,用灵气催动起来好生方便,让叶庭忍不住怀疑上清宗立派之前是轮椅厂。
“嗯?这是……”她转动扶手凑得离叶庭更近了些,打量着摆在养气草边上了毛笔,宣纸和轮椅,有些迷惑地眨了眨眼。
叶庭刚想和仙子姐姐打个招呼,苗圃中间那株被他揍过的植物就疯狂地扭晃起枝叶来,玫瑰色的花苞可怜兮兮地垂着,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像是小孩子吵架输了去告诉老师。
主人……!养气草!他……打!呜呜呜……欺负我!
“慢一点,别着急。”那女子也像安抚小孩子一样,探出一道水波般莹润的淡蓝灵气,将花苞蹭上的泥土细细拂去。“阿蔷,是谁欺负你了?”
那植物伸出一条枝叶,直直地指向叶庭。
叶庭在她投过来的视线中挥了挥叶子。
那姑娘先是恍然,然后双眸亮晶晶地仔细打量起养气草来:“叶庭,对吧?昨天听父亲说起你来着,不到二十年便能凝神的养气草,我还未见过,真是厉害。”
“仙子谬赞了,在下正是叶庭。”养气草两片小小的叶子拢在一处,比划了个抱拳的动作。
那姑娘眼睛瞪得更大,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我叫商沉月,上清宗外门弟子,之前也负责照看灵植苗圃。家父商洪放,你们昨天见过的,这……真是,怎么可能呢?家父与我说你非同寻常草木,我还不信,惭愧得很。原来真有修士能将养气草培育到如此灵智过人的……”
她忍不住推着轮椅左一圈右一圈的仔细观察,看得叶庭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叶庭,你开神智有多久了?”
“没几天……”
“年纪呢?”
“离二十年还有三个月整。”三个月大的叶庭,说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
“培育你的人,一天浇水几何?施肥几何?施法几何?”一谈起灵植,商沉月精神得像是换了个人,连珠炮般问去。
“呃……这可就难说了。浇水随缘,施肥看命,从不施法。来上清宗之前,他差点把我冻死在荒地里。”叶庭老老实实地把胡老道的所作所为告诉对方。
“……这都能种出灵植的吗。”商沉月似乎陷入到了自己经验里难以解释的怪圈,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还是不去试了,依照此法,养气草十株能活下来一株都是万幸,对那些活不下来的未免太残忍些。”
“仙子心肠真好。”提起胡老道的种草方式,叶庭还是心有余悸。
“你也不必叫我仙子,修道者中,除了那些登峰造极,飞升成仙的大能,其余与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
商沉月弯了下唇角,又偏头去看那株跋扈的带刺灵植。
“阿蔷,是不是你先看不起养气草的?”
那灵植不仅不会撒谎,还颇为骄傲地点了点头。
“养气草……弱!小!阿蔷不喜欢!”
“你呀……都是我骄纵惯了。”商沉月有些头痛。“今天欺负这个,明天欺负那个。你可知道,就算是人类修士,除非飞升上界,结局都是百余年光景,化为一抔灰土。谁又看不起谁?你一株黄阶上品的楚宫蔷,未必就比养气草高到哪里去。何况小叶品阶比你低,凝神的修为却比你高到不知哪里去,若是学人类修道者强者为尊,恃强凌弱,踢到铁板岂不是你自找的。”
商沉月的声音温柔又耐心,但那楚宫蔷看似乖乖低头听着,心里面还是委屈得很。
主人居然偏心这个坏家伙!
等自己凝神了,一定要打他一顿出气!
这一番话苦口婆心地说完,商沉月也发现以小花苞的心智,听不进去多少。
她和叶庭一人一草,无奈地对视了一眼。
叶庭想了想,又伸着叶子去抓毛笔,挥毫拨开脚下的一层灵土,露出装着旧土的花盆来:“沉月姐,之前培育我的胡清正大叔还未来得及将我移植到苗圃来。巧合之中,祖师爷送了我几样东西,借助它们倒也可以行动,你看有办法让我根须不离灵土,还能方便随时……跑出去玩吗?”
商沉月打量了一番花盆,点了点头:“倒也不难,最简单的就是我将灵土装进你这花盆内,但用这密不透风的花盆不如用垂金线裹好,方便你多吸收一些土里的灵气。这灵土也是我一个月前调配的,针对养气草,我又有些新想法。这样,你等我一天,明日里我带好新的灵土和垂金线来,给你处理好这个问题。”
“多谢沉月姐!”能遇到一位细心缜密的培育之人,叶庭实在是感动得很。
商沉月紧接着又问了一些养气草内视自身,灵气储藏的问题。她一边问,一边给苗圃里的其他灵植翻土,浇水。
叶庭一边答,一边晒着太阳慢吞吞地吸收天地灵气。他偶尔也问些人类如何修炼的问题,商沉月只当是好奇,知无不答,言无不尽。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知不觉,已是日头西垂。
叶庭才知道,伺候花草也是一项体力活。尤其商沉月腿脚不便,精力损耗得更快,每次施法浇水后都要歇上一会,又急匆匆地继续。
“沉月姐,商仙长之前让胡大叔也帮忙照顾苗圃来着,你别太着急。”
……按照你之前的描述,他来帮我我才着急。商沉月默默在心底想着,没把这句话说出来。连浇水都不记得的修道者,要来照看她的苗圃,光是想想就害怕。
“叶小友,我来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叶庭话音刚落,胡老道便赶了过来。
老道看着不知为何憔悴了些,先和商沉月交接了一番苗圃的事宜,得知灵植们已经浇水施肥后,暗暗松了口气。等到商沉月离开了,他一屁股坐在苗圃边的青石砖上,又灌起了愁酒。
“胡大叔,怎么了?”
“唉。闵仙长的嘴,真是不饶人。这倒也是小事,叶小友,你可知道上清宗的外门是如何锻炼弟子的?”
“小子不知。难道不是上课训练一类吗……?”叶庭有些迷惑。
“我之前也是这么猜想的。结果今天早上还未修炼够半个时辰,闵仙长便拉来了一张清单,上面都是各式各样的任务,上至杀人越货,下至跑腿洒扫,每个任务都在一到五分左右。月末想领到门派的基础丹药,居然要凑够二百分!我见之前入门的弟子,都是一刻不停地跑腿干活,唯恐积分被别人赶上,每个月积分最后几人,还会被逐出门派。偌大一个外院,居然连讲课的地方都没有,更别提老师……”
“这……长此以往,外门弟子不就修炼得慢了,内门又如何挑人呢?”
“他们背地里都说,好苗子早已经被内门挑好了。像是昨天那万钧土的小家伙,还有姓孙的少爷,都是今天来走个过场就回去修炼了。”老道将酒壶甩在一边,撑着青砖醉醺醺地望着天边渐垂的日头。“只剩下我等凡人,为一个如梦似幻的内门弟子资格抢破了头。”
“……”叶庭沉默良久,不知如何去劝。
像那些大宗派,有足够的资源分配给外门弟子,如学院般的氛围,自然最利于修道。
上清宗这种小门派,也只能把外门弟子当牲口使唤。
胡清正待了一会,又被叶庭劝去吃饭了。苗圃这边有商沉月代劳,采买的活计却不能躲,他晚上也许还要上山下山地折腾。
叶庭以为,修道者的世界都应该是驭剑飞行,降妖斗法,潇洒快活。
却没想到,普通人眼中的仙人也是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
太阳落下,冬日的严寒又猖獗起来。小叶拿起毛笔把脚下的灵土墩了墩,呆了一阵,又在砖面上写起那个拍字来。
既然脑袋里暂时没别的字涌出来,他就先练这个。
简单之事,苦练多时应该也能有所变化。
火花毕剥的声音似乎从不远处传来。
叶庭抬起头,看到商沉月在窗边点烟花棒,朝着自己这边挥了挥。
“小叶晚安。明天我带你去逛上清宗的集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