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道比林则徐虎门大获全胜的消息早到京城。这一路上风尘仆仆,没有过多耽搁。
他坐着牛车从西便门进城,锦绣之地尽收眼底。这里的烟火气,李正道陌生又欢喜,与昆仑山的寂静截然不同,可相似的是,他还是孤身一人。
在街井市巷徘徊,这里瞧瞧,那里看看,最后在一个说书人的茶摊前坐下。
一群老少围着一个中年男人,聚精会神,听他舌灿生花。
李正道和茶摊伙计要了杯茶,坐下歇歇风尘,听一听他讲的是什么奇事。
“话说这是东洋日本国,有一少年,叫服部长垣。年方二十便一身的本事,他晓奇门之术,懂阴阳之法。
这一日,他正在山林中修炼身法,穿山过树,真真快如狸猫。
此时秋末萧条,落叶红黄,交相飘落。在林中疾行,练的是四个字稳、准、狠、快。
过林之时,先是卷起阵风一道。扬手伸指,去取那飞舞的红叶,装入腰间口袋。
他在山林之中已是穿行几个时辰,气力些许不足,于是停下来靠在大树休息。抖落袋中黄叶,他轻念着:“一、二、三......三枚,哎!”
服部数罢长叹。只因他在红叶之中寻得三枚黄叶,便略显沮丧。
一来证明自己火候还未成熟,二者每多摘一枚黄叶,便要再加练一个时辰。他强打精神,又运步而飞,继续修炼。
山林冷寒,服部与落叶为伴,多少寂寥。可就在他疾行之间,余光却瞥见,似是有一道黑影正在远处与自己并肩而行。
那黑影速度很快,踩动落叶沙沙而响。
服部思忖:“难不成也有同道中人,在山间修行。不如与他争斗一番。看看谁的脚力强!”想罢他加快步伐,狂奔起来,竟平生御风之感。
那黑影不让,在一旁紧随,服部渐渐感到些许不安,又心生疑惑。他察觉到,那黑影似乎是在故意同自己较量,不越超赶在前,也不屈于身后。无论自己多快,总和自己前后相行。
少年正是爱斗好强,便又提了几分力。登风而走,穿掠快行。他不接红叶,只顾和黑影比快。两人持着得有半个多时辰,依然不分上下。
服部见此,似是没了兴致。对方与自己旗鼓相当,无论如何也分不胜负。于是收力凝神,放慢身法,不再做比。
可令他惊奇的是。见他停下,那道黑影也忽的停了下来,不继续前行了。
“这人好怪,到底是何居心?”他心中疑云顿生,往那黑影看去,只觉得他在欢呼跳跃,看不清样貌是何。
“你是谁?为什么总跟着我?”服部高声问道。
黑影不回。还在上下蹦跳。
背后传来冷风阵阵,山林之中多了一双眼睛盯着自己,让他不得不心生警惕。
服部试探着缓缓移动,脚踩在落叶上的脆响,从山间传来回音。
他慢慢加快脚步,那黑影果然也慢慢加快,直到两人又开始如光一般在林间穿梭。
服部这才确肯,那东西如影子一般,确是有意粘着自己。他当即决定先下手,看看到底是哪路小鬼?
他往前冲,脚下却暗运碎步,往黑影那方靠近。直到两人越来越贴。
也就百米之隔!服部从怀间抻出一条长绳,电光一般朝黑影掷去。
这长绳飞出的一端,带着勾刺。若是钩上那黑影,便能死死钳住他。长绳振出,飘飘忽忽往黑影扎去。但那黑影恍惚一闪,竟飞跳起来,匿于飞叶之中,不见了踪影。
钩子噔的一声,楔在树上钉死。服部双臂一发力,长绳拉紧,他双脚抓地,掀起尘土,停在原处。
视线之内,看不得黑影遁向哪里,只觉得这山林之中,除了落叶飘落之声,还多了一股莫名的呼吸。
“咯咯”
清晰的怪声响起,如同鸡叫。
服部四下张望,忐忑不安:“这黑影是何居心不知?是人是妖也不晓?主动出击不可,御敌为先。”他这样做打算,忙用双手结印。
结的法印,乃是道门中的“御术”。精髓要领,便是控自然天地之万物抵御侵扰,养心灵混元以护真身,此又单是一表,先按下不提。
只见服部用了术,周身风转气涨,天地黄叶皆被引向于他,倏尔立起四面厚盾,将服部围在垓心,化成一道盾阵护着他前行。无论四方何处有敌袭来,都不必担心。
他移一步,盾阵便随他移一步。退一步,那盾阵便也贴着他回拢。
又是“咯咯”怪叫从天而降。声音清晰震耳。
服部仰观,只见半空之中,一个黑点朝自己飞速坠下。
他手法快,没慌神,电闪之间,顶起双掌,盾阵聚拢合盖,罩住头顶。
“嘭”的一声闷响过后,盾阵被炸散,落叶纷飞如雨。服部闪身撤步,没有受伤。与服部几步之外,正有一个不高不矮,密毛遍体,单目双足的怪物朝他“咯咯”怪笑。他双手将一个圆盘捧在头顶,脚一落地,便又弹起。
服部心中一惊,但不惶恐。见对面这等模样,心中有了分寸。
这妖怪和古籍之中所载山童之貌无差。山童乃是善鬼,他与人无害,力大却好助人。只是不知此番对他穷追不舍是何用意。
“你这妖怪!有事便说,鬼鬼祟祟盯着我作甚?”服部冲山童喊道,他眼睛一直盯着对面。
山童还是“咯咯咯咯”地叫着,像是在说什么话,但服部不懂,只看着山童双手飞舞,脚步左摇右摆。那一只眼睛,频频眨动。
两方对峙,半点猜不透对方意图。山童像是急了,它大嚎了一声,双足发力,拧动身体,如离弦飞箭,朝服部砸了过去。速度快如电火,服部来不及结印施法,只得抬手硬扛。
可哪知山童力气太大,迎面撞来,便给了服部一个七荤八素,直直将他掀起腾空,又顺势用腋下勒住服部身体,仿佛在他肋下栓了重锁,任凭他如何挣扎也是无济于事。
一击制服!倒不是服部轻敌。只因这妖怪速度快,力气大。他立足未稳就被站了先手。
山童挟着服部,一路狂奔。山间之景倒退,恍若失序,朦胧间化成单色。服部不知,这妖怪要把他带向何处,只是耳侧叽里呱啦一阵乱叫,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大概疾跑了约莫半个时辰,有咸腥海风入鼻,耳边又听得涛浪相撞,天空之下,鸥声划过。
山童松开手臂,服部冲滚着砸在软沙之上。神眩过后,定睛再看,海天交接,此地正是沙岸。
可令他怔怔痴傻,惊栗恍惚以至于不能自语的景象随即出现。
只见海岸边缘,有一只巨大鲸鱼正凝视着他。它的头顶冒着滚滚浓烟,身侧生出双翼,不停抽动,激起丈高的浪花。
那庞然大物“呜呜”地长鸣,刺的服部双耳发聩。它两眼足有圆月那般大,咧嘴一笑,钢牙交错。
服部不知这是什么妖怪!天地之间横亘如此巨物,让他心生邪寒。只觉此事不妙。
那鲸鱼大嘴一张一合,一头潜入水下,又慢慢浮出水面。它口内充满浪水,双腮圆鼓。
服部见他这个模样,震惶不已:“要是这家伙脾气不好,把口中‘巨浪’喷吐,那海岸方圆的村落岂不都要惨遭淹没?”
他似乎看懂那巨鲸的心思,脑海急速飞转,当即想到对策。这未雨绸缪的性格,定是可以帮他逢凶化吉的。
只见服部手结法印,在体内催动阴寒。施展术咒中的“凝冰”。可他咒语刚念罢一半,那怪鱼却先下口为强。
它鼓起腮,用力一吐,遮天巨浪从空而降。服部见状,速速成咒,腾空御风,双掌搡出一道寒光,砸向水幕。
两方相碰,水浪凝冻,霎时间成为冰雕。
服部左右各执长绳一条,抛钩冰面。在半空悬荡飞驰。他嘴角轻扬,邪气横生,那是一股无惧天地的气魄,沸腾之血遍走全身。聚体内混元气,发于体外,凝成真元护体。
他双手平张,宛若翱翔,猛地砸向冰层。一股巨力击穿冰面,服部冲天而出,悬于巨鲸额前,咫尺之间便是短兵而接。
他顺冰滑落,从怀间掏出短匕,坠向巨鲸眉心。岂料那怪物又张开巨口,连吐三下,这次却是轰轰隆隆喷出三团巨火,直朝服部射来。
服部用匕首凿进冰浪,如金燕翻飞,先躲开轰击。
第一发火弹炸碎冰层,破开圆洞。第二发来不及闪,服部便从腰间取出一道灵符吞下。
这道符箓很是讲究,名为:“天地辟火符咒”,食之便不被火侵。即便是那火球压到他,依然如若无事。
吞下灵符的服部何惧烈焰。他张开双手,以胸膛拦住第三枚火弹。那团烈焰停在半空,被服部接下,他蓄力在半空旋转,风助火势则越烧越大。
服部借力松臂,火弹又反向被抛出,冲往巨鲸。一声巨响,火球碎裂,迸向天空。但巨鲸却毫发无伤。
服部心下一惊,却也没敢细细思量。他纵身一跃,跳到鲸鱼头顶,举起手中匕首插向它的皮肤。
只听当啷一声脆响,服部手中的短匕弯折。而鲸鱼的皮肤只留下白色刀痕,尺寸未进。原来这巨鲸的躯体竟如精铁坚硬,根本伤不得,刺不透也划不破。
好在服部也是少年英侠,胆气非凡。他喝了一声,那两条勾悬在冰面上的长绳仿若听到指令,齐齐飞来,落在服部双手。他将双钩从两侧顺下,钩头对死,绑成缰绳,套在鱼腮。双手一用力,竟凭着蛮力将大鱼从水中拉起。
巨鲸感觉不妙,嗷嗷长鸣,双翼不停拍打,尾巴发疯摇动,海面之上卷百尺巨浪!
但服部凝眉怒目,双脚死死踩住,竟和这个庞然大物对起力来。
若单是比力,怕服部难以是对手,这一招之所以决胜,便是因为捆在巨鲸身上的,由两条长绳勾连而成的缰绳,乃是一道法器,名为:“索煞”。捆妖索怪,灵力无比。只要被其套锁,愈是角力便愈是勒紧。
巨鲸上下扑腾,索煞振出红光,如同渗进皮肤,死死固住。那怪物见挣脱不开,调转头来,飞也似的窜离海边,往海心而去。此时服部正在他背上,仿佛驭鲸而行。
海浪飞溅,狂风飘摇,他不松手。
腾浪而起,他便飞在海浪之上。
剑入水下,他便与海鱼擦肩。
天空乌云隆隆滚过,惊雷劈下,转瞬暴雨坠落。白浪涛涛,如同山雪冲天。只有那巨大的鲸鱼穿梭苍穹大海,背上的少年御风破浪,天地万物,皆是配角。
从雨起至雨歇。巨鲸恼怒不已,它脱不开这少年的缠斗。长啸一声,从海面跃起数十米之高,碧蓝之下,惊伟决然。
一道天雷,刺破海天,服部大喝一声,轰隆巨响之后,竟与巨鲸直直扎入海下,往幽冥深暗的海底而去。
正是:骑鲸降海通何命,少年魂丧归北山。预知后事如何请听我下回分解。”
“好!~!!!!”声声喝彩,惊醒李正道。他杯中之茶已是见底,在观天,日头已经从三竿落下,正往西偏。
方才那先生说的书太过奇绝精彩,引得他仿佛真如那东洋少年,正在海浪滔天之中与巨鱼争斗。看见人群嘈杂,方知原来是清梦一场。
李正道自顾颜笑,再往那边看时,今天的书已经说完终章,听客们三两的投银纳铜,兴满而归。
说书先生将一碗钱,扣在桌上,用手指分开。一边给了茶摊的老板,一边揣进布袋。拱手与茶摊老板道别,起身便要走。
李正道起身,抢了几步,拦在说书先生面前。
“刚才您说的真精彩!不知道这故事是什么名字?”
说书用眼扫了一下眼前这个少年,面上泛着茫然,简言答道:“自己编写的,没成话本,想听明儿来。”
李正道回道:“每天都在这说嘛?”
“每天都在!”
李正道见他走得快,知道对自己心存警意,便快走两步,伸手拦住说书先生。恭敬道:“先生慢走,我有个事想问问。”
说书人更是不解道:“你有什么事?”
李正道回道:“我看你说书这么好。想着可能也懂些字画,我刚进京城,没什么头绪,想找一幅画,您能帮我看看吗?”说着他从背后摘下那幅《天地玄诀图》的拓本,在说书人面前展开了。
说声人望了一眼,摇头道:“我虽是说书,但对于鉴赏一窍不通。不过,我倒是可以给你指个明路。”
“京城南边,有个广平府,延广平府东侧有个神路街。您往那儿踅摸一位爷,叫冯七。这位爷可是鉴宝的高手。这幅画您拿他那里,保准给您看明白!”
李正道收了画卷,拱手称谢。那说书人也不和他多言,迈步前走,转身消失在一道长巷。
李正道心想:“这偌大的北京城,也不知哪里是广平府,也不知哪里是神路街。走了这一天,没个头绪。”
他正边走边想,忽听得身后马蹄铮铮,夹杂着声声高呼:“回避回避。广平府出人命啦!广平府出人命啦!”
这呼声连唤了三番,紧接着一阵惊风从李正道身边掠过,马上之人身着官服,扬鞭策马,四蹄翻飞,不知往哪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