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道上,十六匹青骢骏马,翻着赤铁蹄子,踏泥泞飞过。
马背之上,皆是身板壮实,虎背蜂腰,衣着黑衫的汉子。这些汉子挎刀背剑,腰间悬着一块楠木的令牌,上面篆刻了一个“陈”字。他们簇拥马首的一位少年。
这少年很不一般。
肤如重枣,密眉圆目,左眼之下,点着一颗泪痣。
“咧咧咯....”
那少年扬着手中的马鞭,纵情驰骋,和日头齐行。
众人不敢松劲,马踏溪涧,飞荡山谷,穿行如黑龙过境,英气凛凛。
“少爷慢骑,少爷慢骑,都过了太行山多少里了?到南边还早着呢。马要喂料,人得吃饭。”后面一个圆脸阔腮的汉子喊道。
那少年手勒缰绳,按住马辔,回头看向马队,朗声说道:“叔叔不提醒,我可还得跑上几十里路呢。”
有一虬髯大鼻的胖子哈哈笑道:“少爷真是风华正茂。老爷要是看见了,得多高兴。”
圆脸汉子咧了他一眼。
老爷死了两年,每次提起,少爷虽说面上无事,心里可是恸然。
胖子知道自己嘴拙,提了不该说的,暗暗掌嘴。
少年似是没听见,他挑马回头,冲身后一干人等喊道:“前面有个馆子能驻马脚。歇上一晚,再去赶路!”
他扬起鞭子,指了指头顶落在山腰的黄日。众人皆懂,打着马往客馆而去。
前路道旁有个吃住双用的馆子,看起来颇有规模,但在这官道郊外,也去看不出多有人气。一个破了窟窿的幌子,迎风卷着。
见人马至,馆内迎出来的是一个花衣妇人。
这是老板娘,阅人多了,察言观色,也能掂量出七八。
她见这十几位各个风度不凡,刀剑齐备,脸上又是谄媚又是赔笑。
“当家的,快来。让伙计赶紧接马!”
“来咯!”
听了唤声,屋内颠出一个壮汉子,满嘴胡茬。一眼便寻见了,这队人马的主子,忙伸手往馆子里让为首的少年。
几个伙计随后,领着马,带去草棚喂料。
这群汉子便跟着老板、老板娘进屋吃酒。
“老板,上好酒!”圆脸的汉子豪气极了。
“得!您喝什么?”
“你们这的酒,醉也不醉人?”
“嘿!您这是问着了!小店有款醉太白,就没有饮了不醉的。”老板自夸,又唤后厨忙忙备菜。
“别自夸,呈上来和我们饮了再说。”
“您等着,后厨这就给诸位备上。”
“几位这是投军还是走商啊?”
一般关外进人,不是投营,就是运货。
老板在此地开店多年,一听口音,便知道这群是西北关外来的汉子。
少年抢了话,答道:“你看我们这气质和行头,像是干什么的?”
老板一打手,客气道:“少爷您一看就气宇不凡,这是带着兄弟跑商吧!”
众人听了,哈哈朗笑。震得这小馆屋顶落灰。
少年也是爽笑回道:“老板这便眼拙了。我们是往那东南御敌而去的。”
老板雾水一头,问道:“东南何时起了争端?前几年只听西北那边出了兵乱。您们几位这是赶着往哪投啊?”
胖子插话道:“你这老板话真多,取酒便是。别的莫要再问啦!”
老板赔笑,喏了一声,喊道:“来几坛好酒!嗨嗨的迷子!”
少年听了这句,心里咯噔抖了一下,他拿眼看周围这十几位兄弟,也都面面相觑,色如冷灰。
.......
却说这少年和众壮士都是何人?
那少年乃是洛城陈家庄长子少爷,陈灵觉。也是那昆仑不周观里,苦苦寻亲的陈灵月的亲哥哥。
圆脸的汉子是陈家叔伯,陈西关。
虬髯胖子是陈家的团练,郑求武。身后一干人皆是家臣院兵。
自从西北闹了兵乱,陈老爷子殒命。陈家少爷一怒之下散了家财万贯,组了一只黑衣军,在西北四处抗乱。
最近硝烟散了。这黑衣军维持不下去,只剩下主仆、将兵一十六人,驾着白马在西北穿行。
陈灵觉方才听得老板喝得这声“嗨嗨的迷子”,心里自是明如铜镜了。
他们陈府这一门秘传心法,乃是“心语传声”。几人口不张,气不喘,单单在心里言话,却能彼此听见。
陈灵觉运着心语说道:“诸位听到没,开了春典了!”
春典的意思是江湖黑话。
那老板以为陈灵觉这帮是愣头青,懂不得春典。明目张胆的说起来。
方才那句“嗨嗨的迷子”是春典黑话中:“把蒙汗药下足的意思”。这明明便是家宰人的黑店。
陈西关说道:“知道我们是投军抗敌,又刀剑齐全。还敢动手?莫非是有手段?”
郑求武恨道:“管他作甚,现在动手就砍。杀兵匪我老郑都一刀砍仨,何况这个小破店里才几个帮手。”
三位主事的眼神换了一圈。
“少爷,怎么行事?”
陈灵觉气定神闲:“别冲动!关外之地,少生是非,先静观其变。”
“老七,去听听,有什么动静。”陈西关唤了一句。一个佩刀的汉子,起身往门外走。耳朵却侧听向后厨。
那老板和老板娘此时正在低声秘谈。
“句申瓢把子,不是贸易点儿,一群点挂子,硬货。”
(十六个人不是生意人,全会武功,不好弄。)
“寻六爷,直接青。”
(找六爷,直接杀掉)
“六爷得瞜瞜,别是鹰爪孙!”
(让六爷看看别是官府的人)
“不像海翅子!弄得过就土了点,弄不过就撂蹶子!”
(不像是官府的,弄得过就埋了,弄不过就跑。)
“那先把呵把呵!”
(那先探探风)
俩人说完,脸色一转,堆着大笑,端起酒坛从后厨热情走来。
那边陈灵觉得了老七的话,知道这馆子还有外援,是一个叫六爷的。
想必这打家劫舍的黑店,开了不少年,背后少不了靠山。
“莫慌,诸位!先把酒满上,一会我共邀大家举杯。”
“大家不要喝下,把酒含在口中。老郑,你去把两人支开后,所有人再把酒暗暗吐出。”陈灵觉细细部属。
老郑点头,先行饮了一大杯。
郑求武这一杯虽是喝了,但卡在喉咙。
陈灵觉磕动酒杯,趁老板松神,郑求武便悄然把酒吐在身后。
“今天咱们暂驻于此,要好酒好菜。你们跟着我陈灵觉,义气千秋,我先干了!”
众人齐呼叫好。
老郑抢了一步出来,左右手各捧着一碟酒,笑眯眯道:“老板老板娘,不喝两杯吗?”
那两人哪敢饮下,一边笑一边退着往店外走。
老郑追了出去。
屋内众人则齐齐吐酒,有的往脚下,有的往酒坛。
紧接着,又都佯装头胀,趴桌倒地,昏昏睡去。
待老郑回来,见屋子里众人瘫倒。心语暗骂了一句:“狗日的,躺得到快。”
“少废话,昏过来!”
郑求武惊呼:“哎!兄弟们,怎么都睡了。”
他迈着步子往中间走,腿一软载倒在地。演的颇真。
“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角色。”
“就是,两斤的蒙汗药都招不住!”
“你放了多少?!”
“两......两斤。”
“你个蠢货,药多少钱,命多少钱?”老板娘怒喝着自己的男人,没有了一点妩媚。
“先让六爷验验!值钱的拿走,不值钱的剁掉做馅儿!”
几杯酒的时间,门外聚了二十几位身穿黑衣的男人,朴刀在手,挑帘子进屋。
老板娘媚叫了一声六爷,身子直往为首的一个男人胸口靠。
这男人不高,面色蜡黄,双眼无神。见了女人便先往屁股上抓一把:“想六爷了?”
老娘捂嘴笑:“您是财神爷,谁不念着您。您看!大买卖。”
六爷望着地上的尸体,捋着两撇小胡子,问道:“什么来头?”
“回爷的话,从西边来的,说是往南边打仗。”
“就这几个去打仗?没唬你吧?”
老板没说话。
“搜了没?”
老板胆怯怯回道:“您没来,没太敢动。”
六爷笑道:“学乖了。今儿也多赏你点儿。”
老板自然高兴,这杀人夺财的买卖,自己做不来。
六爷分多少是多少,没什么本钱,就是蒙汗药太费了。
他想起方才放的有点多,心下懊悔,可这几位看着可不像是点滴即倒的人。怎么偏偏就睡的那么快?
六爷蹲下身去,翻摸着眼前这位一动不动的过客。
呵呵笑道:“这年岁,是乱世出英雄的时候哈。这么点年纪就从军。要是不小心废了个岳武穆,霍冠军,我得造了多大的孽。”
他喃喃自语,手碰到了陈灵觉的腰牌。
他看到牌子上赫然写着一个陈字,再看周屋倒地的汉子,登时凉透:“这莫不是,西本陈家。糟了!”
他急忙收手,手腕却被一股力道叼住,越挣脱越痛。
定睛再看时,那倒在地上的少年,正侧脸露着微笑,眼色中起了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