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叫长生的女人在守奈河。
长生会庆幸桥上的人络绎不绝,这样她的歌便有了倾听。
她与对岸的孟老婆子不同,她在东岸,孟老婆子在西岸,她们之间相隔着奈河桥,谁也不曾走过这道桥到对方的一边。
由西往东走的人都很乐意喝上一碗孟老婆子递上的热汤,然后丧失一切表情,过桥。
但由东往西走的人往往要百般刁难,他们哭哭啼啼打打闹闹,曾经有一个人质问她,你不是叫长生吗,那为什么你要让我们死?
长生多想告诉他们,她只是守奈河,守住这一道桥,守住由东至西这个方向,生生死死是非黑白与她无关,可是这个时候她只是唱歌,她的歌声让一切不安宁化为安宁。
河的另一端,很多人都知道孟老婆子是个唠叨的婆子,她不能不说话,每个往生的人都必须喝孟婆汤,这是规矩,她的差事可以很清闲,然而她不能不说话,她于是一整天地叫嚣着,来咧,来咧,客官,喝一碗热汤,解解渴咧?
她还会在来人失去记忆前询问他的生离死别,长生觉得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到了最后来人一无所有地走了,留下了记忆,在长生的记忆里,心里。
孟老婆子大概只是随意地问问,可长生会在另一边远远地用心地听着。
没有人来时孟老婆子也会隔着桥和长生说话。
“长生,你也要喝碗热汤么?……长生,刚走过的那个人一定是个有钱人。……长生,你丈夫什么时候来哪?……”
孟老婆子常常会问到长生的丈夫,长生很久以前也知道的,但现在已经忘了,长过了一生的时间没什么不可以忘记。
从孟老婆子那些富有提示性的语言中长生有时也会想那个让她在这里等待直至忘记了等待的男人会是什么人。
可是实在想不起来,或者是长生没有很固执地去想,忘了就忘了。
”去的人尽管去了,来的人始终会来。“这是孟老婆子常说的。
“有时会很忽然地感觉不知所谓,我看见天边那朵乌云积压了很多天,今天渐渐散了,人间下雨了。”长生很少主动和孟老婆子说话,但她今天忽然想说,和她的感觉一样突如其来。
是啊……下雨了。长生,你也喝碗热汤么?孟老婆子一边说一边从奈河里打上一桶水。
然而长生不喝,她关心下雨。人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孟老婆子昂起头伸向东方,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久久才说,天好象发白了。
“你能看见吗?”长生显得很雀跃,她学着孟老婆子把视线伸向东方,天灰蒙蒙地从头顶延伸开去,像一幅化了的水墨画,显示出杂乱无章的层次感。
在天地交界,似乎有一线白光,光的尽头一个微弱颤动着的黑点越来越大,逐渐拉长,渐行渐近。
长生看清楚了竟是一队人,为首四个,中间八个抬着一顶大轿,后面跟着四个,敲锣打鼓的,每响一下长生心里便动一下。
“人都死了,还讲究什么排场!”孟老婆子冷冷地说。
那队人走到长生面前时,长生本能地挡住他们说:“请下轿。”在长生心目中,每个人都必须是平等地走过奈河桥。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男人很高很大,长生只相当于他的一根肋骨,长了满脸的胡子稀稀疏疏半灰半白,眼睛很小,深陷在胡子中间只有两点亮光。
他呼出一口气从长生头上没有被头发覆盖住的裸露在空气中的发线上擦过,长生直凉到了心底。
在这场争吵中长生忘记了唱歌,那一队十六个人还有轿内始终没有露面的人烦躁卤莽,长生听见他们辩论的背后有一个尖锐的声音持续嘲笑,令长生的话语结结巴巴溃不成军。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不知道。
争吵最后结束于那个满脸胡子的高大男人向长生举起了巴掌,长生在短暂的昏眩后感到嘴里一股腥甜源源不绝地涌出,张开嘴巴,一只牙混着血混着口水掉了出来。
长生捂着灼热的脸颊不知所措。她敏感地觉得有一些事情即将发生,将她所有不寻常的触角完整归结。
她转过头去,她听见了孟老婆子那双小脚迈动的脆响,得得得得,她看到孟老婆子的脚步移动得很奇妙,缓慢缓慢的,和耳中的脆响很不协调。
孟老婆子竟来到了长生身边,她已经气疯了:“你们有钱!你们!你们就这样欺负人!”
这时轿内出其不意地有了动静,说:“罢了,罢了。”
所有人都为之安静了下来。
不一会,那个满脸胡子的高大男人搀扶出一位老者,他的双脚自膝盖以下被齐根切断了。
满脸胡子的高大男人背着老者过了奈河桥,经过长生身边时,长生心里结结实实地一抽。这时长生想哭。
孟老婆子跟在他们后面过桥回到西岸,声声叹着“冤孽,冤孽”。她走进自己在岸边的小屋里,再也没有出来。
等长生醒悟到这是孟老婆子第一次过桥的时候,西岸已积满了等候喝热汤的人,怨声载道。
长生隔河叫着孟老婆子,没有回应,对岸的人越来越多了。长生来不及考虑,匆匆跑过了奈河桥,她也是第一次过这道桥,每走一步,脚底冰冷一步。
锅里的汤已凉透了,得重新熬一锅。
长生记得的,孟老婆子说过,熬这汤得用奈河的河水,火要旺,柴要三根三根地添,以示生生不熄,欣欣向荣。
很多时候长生是不会很认真地听孟老婆子说话的,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记下来了这些。打发走往生的人,长生敲开孟老婆子的屋门,她的尸体已经冷了。
后来长生便留在了西岸。
传说她继续为行人递上热汤。
传说她为了纪念孟老婆子将这种汤改名为孟婆汤。
传说她发现孟婆汤比唱歌更安抚人心,她再也不唱歌了。
传说孟老婆子是因为过了奈河桥而往生去了。
可是也传说那个守奈河的女人长生已经死了,她等来了她的丈夫,丈夫把她打死了。
传说那个守奈河的是一个姓孟的老婆子,不叫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