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叶拿出他珍藏了二十多年的三大本集邮册给我看,津津乐道地说着他和这些邮票的故事。
他的脸上一直挂着笑,然而他的笑脸很令我反感。没有原因,很纯粹的感情,就像讨厌吃鱼一样的纯粹。
我别过脸去打量室内的装饰,试图冲淡厌恶的情绪。
我是第一次到叶家里来。一套很豪华的小区公寓,很大,只有他一个人住,但收拾得很干净,装饰亦颇为古朴。
然而此刻这些古朴透过我的眼睛的折射后却使我感到了庸俗不堪,反感有增无减。
我叹了一口气,不由得脱口说道:“我还是离开吧。”
他接口说:“你确定?你会后悔的。”
他的敏锐使我吓了一跳,直疑心其实是我的敏感。
他的脸上仍旧笑着,只是眼部肌肉猛然抽搐了一下,瞳孔缩小了一半。他重复问了一句:“你确定?”
我肯定他是明白我的意思的,当下反而坦然起来。我说:“我确定。”
他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进房间,不一会转出,手上多了一只小小的牛皮纸袋。他把纸袋砸在茶几上,重新坐了下来。
我知道那是给我看的,也不多问,拿过纸袋拆开,里面竟全是我和常风的照片,显然是偷拍而来的。
我细细地想了好一阵子,实在是没有必要大吵大闹地责难他,我没有那样的资格,也没有那样的泼辣。而他大概是要责难我的。我倒是不痛不氧,凭着我的淡漠。
我便把照片重新装好放回茶几上,正襟危坐,抬眼直视着他,不惧不畏。
他的怒气欺近我身前,却不发作。他冷冷地说:“你会后悔的。”
我淡淡地说:“随便,我没所谓。”
“随便!没所谓!你会吗?你会吗?你不会!”他倏地站了起来,开始在我面前来回地踱步,一边走一边高声地说道,“你一定会后悔!我能够带给你很富足的生活,让你衣食无忧,这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
凭你的条件你根本不配得到这些!可是你不要!你要去给一个已经结了婚的男人当情妇!你们都是下劣的卑贱的!你的灵魂和你的肉体一样肮脏!你们会不得好死!你们的灵魂会备受煎熬永不超生!”
他突然伸出手钳住了我的手臂,五指隔着皮肉直勒进了骨头里。我手臂往里抢了抢,没挣脱他的钳制,只得紧咬着牙,也不呼痛,存心不肯示弱半分,我甚至睁大了眼睛直视着他。
我须承认其实我错估了叶,他今天给了我太大的意外。他的话愚蠢而可笑,就像得不到满足的小孩无理取闹的叫嚣,但我实在笑不出来。
那不是可供取笑的幼稚与无知,却使我感到了实实在在的恶毒。难道竟是预言吗?
我心里起了一股淡淡的恐惧,仍强行压制下去,脸上不露半点颜色。我语气平静地回应:“是吗?”
他紧扣着我手臂的五指出其不意地一松,终至放开。他斜眼看着我,嘴巴勾着一丝冷笑,没再说任何话。
我转身离去的时候仍能感到他眼里的寒意狠狠地打在我背上。
叶凶狠的话在我的感觉中一直是一个威胁。我没告诉常风,因为无从说起。
我是一个被感觉拖累的人,我的感觉常常是莫名其妙没有原因的。可是我知道常风会相信我。
他纵容以及我的感觉,但正因为这样,我更不能对他透露一个字。而在我心里也一直地要求自己去遗忘这件事。遗忘大概是消极的,但很多时候它是很好的办法。
我天生便是一个善于遗忘的人,我善于不着痕迹地甚至连自己也毫无所觉地遗忘。
就在我几乎把它遗忘殆尽的时候,晶意外地死去了。
目击车祸的一个卖烤红薯的小贩说:“那个女人从对面马路走过来,我认为她是要过来卖红薯——我卖了四年红薯了,从一个人的目光我就能判断出他会不会卖我的红薯。
我是经验丰富的,这一点你们可以相信我,可惜她才过了一半的马路就有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驶过去把她撞了。那辆车开得很快,那个女人被撞得飞了起来。事情就是这样。”
小贩记不清车牌号码。因为车开得太快。
晶死了。一尸两命。她怀里有一个未成型的孩子。
从医院回来,常风一声不吭地把我从身后抱住,头埋在我的颈肩之间。没有哭声,只有眼泪渗透衣服淌在我的皮肤上。
死在晶怀里的孩子化为一滩模糊的血肉侵入我的梦里。半夜惊醒后,我便开始剧烈地呕吐。胃里的酸液翻滚上来,刺激得喉头一阵阵难受。
我浑身打了个激灵,然后想起了几乎遗忘的事情。
五、
手电筒因电力不足而泛着无力的黄光,而那一圈黄光不断地抖动着。因为我的手在颤抖。
我找到了那辆黑色的小轿车,在小黄光冲破的漆黑中摸索着,很快地找到了车头上一块意料中的凹处。
随即身后响起了叶的声音:“你们都会不得好死!”
我迅速地回过头去,叶的身影异常高大,黑暗中看不清端倪,只是手中一块白亮的金属片醒目而清晰。
我的心直往下沉,重重地压在胸腔里,呼吸艰难地延续着。手电筒脱手下落,着地时“啪嗒”一声脆响,那圈淡淡的黄光随着它的下落而下移,最后灵动地跳动了几下,静止在一个当时被忽略的角落。
我们互相对峙着,谁也看不清楚谁,但都能看见他手上的那块白亮。
我身后是一堵墙,我根本无路可逃,逃走的打算根本是多余的,徒劳的挣扎只是剥夺自己死去时的尊严。
我绝望地合上双眼,一滴汗水顺着脸庞流下,流过的地方一阵微微的痕痒。我不敢抬起手去擦拭,惊怕一个轻微的动作也会破坏这已然定格的画面。
瞬间思绪杂乱无章,闪过一幅幅交叠在一起的根本看不真切的画面,仿佛人生便在那一瞬间走完了。于是我脑里一声哄然:我这就要死了吗?
正想着猛然间听见了闷闷的一声重击,在这样的沉静下显得无边的震撼。
叶在那重击之下全身猛烈地一震,脚下一个踉跄往地上掉去,头正好落在了那一圈小黄光里,一滩稠稠的液体以叶的头为中心向四周蔓延。
常风在我禁不住尖叫出声前捂住了我的嘴巴,我用尽力气紧抓住他的手,我们的手一样的冰冷。
他说:“别怕。”声音是颤抖的。
我们把叶的尸体搬进他的黑色小轿车里去,迅速地清理了现场,然后开着那辆小轿车驶上了一条紧挨在山边的高速公路。
我们准备将叶的尸体放在驾驶座上,接着发动车子冲下山崖,设计成叶杀了晶以后畏罪自杀的假象。
一路上我们没有交谈过一句话,只安静地聆听着对方浑浊的呼吸。
我想起那部和叶一起看过的电影,恍然惊觉血腥在那时已拉开了序幕,然而我却一直地懵然不知。但那时又有谁会料到有这样的结局呢?
“你们都会不得好死!”
叶的话在我耳边响起时常风忽然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沁满了冷汗,在我意识到异样的同时车子一连几个旋转后腾空而起,持续了近十秒的飞翔后重重落下。
……
浮生已结。
六、
我把洗干净的衣服晾在阳台里,拧不干的衣服“叭嗒叭嗒”地往下滴着水,地面很快地湿了一大片。
我可笑的影象可笑地倒影在那一滩可笑的水里。
我是如此可笑地导演了一段可笑的浮生。
我是太过百无聊赖了吧,以至于想得太多。那有那么多的哀怨情仇呢?
我自嘲地摇了摇头,走进屋里去。母亲正搁下了电话,转过脸来满脸愉快地对我说:“这个比那个叶要年轻,34岁,开电器铺的。要不要见个面?”
“随便。”
我说随便。
浮生若梦,轻如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