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楠洲其实还是个相当好的地方,除了我总是感觉疲倦以外,我说不出来哪里不好。当然,就是换了别一个地方,我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好。
是的在楠洲我总是感觉疲倦,这是个很奇怪的现象。
早晨听着学生那参差不齐干干巴巴的读书声的时候我觉得疲倦,在队伍最前面或者最后面看学生不到位地伸手踢腿做操的时候我觉得疲倦,站上讲台扬着语文书挥动粉笔叫某个手放抽屉下忙碌的学生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我觉得疲倦,趴在办公桌上抄教案、改作业的时候我觉得疲倦……
我想我可能病了。
产生这样的认知以后,我开始咳嗽。
先是喉咙里像麦芽糖样黏黏的痒痒的,然后在话语里生长出一两声震荡,到后来,每一次的咳嗽都成为一场艰巨的演出,我得站稳马步,一手叉着腰一手悟着嘴狠狠地把那晾在胸里的闷气咯出来。
一场烈比一场的演出使我浮想翩跹:如果我这就死了,也不是什么很失落的事情。
马上我又纠正:这不是什么不好的想法,人的生老病死,是很平常的,谁不是来人间走那么一遭,干点什么,然后又匆匆离去?
病的结果是我顺利休假了。在周五上午上完课后,校长拍拍我的肩,说:“年轻人要好好爱惜身体。”
我回办公室收拾妥当然后回宿舍。
这是上午第四节课,我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一个六年级学生在门口站着。
他的两只肩膀一高一低,稍低的右肩靠着墙壁,左肩翘起,右手插在校服裤兜里,左手搭在大腿上,身体重心分落在右边身子和右脚上,左脚无所事事地上下抖动着脚跟。
他的目光里透着蔑视,四处游移,没有一个着陆点。
我从他眼前经过的时候,我们飞快地扫视了对方一眼。在走廊拐角转弯以前,我就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吆喝声:“你这是什么姿势?谁让你这么站的?”
接着是一个不客气的回应:“怎样啦?!”
我把一切声响扔在身后。回到宿舍,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宿舍在一栋暗黄的老楼里,一连几栋这样的老楼,是区里外来单身教师的集体宿舍。我在二楼,和另一所学校的新教师共享一个30多平方米带阳台的大单间,沿着被脚步磨得光滑的水泥梯子上去,穿过墙体布满灰黑色的潮斑的走廊走到最后一间就是。
我匆匆下了个面条,倒头就睡,醒来时天已黑透了,舍友平稳而略带浮躁的鼾声让我知道这竟是夜深了。
我翻了个身,感到头昏脑胀,禁不住咳嗽起来。我忽然眼眶一热。
屋里漆黑一片,从我这个位置可以看到从门的顶窗上透进微弱的光。
这刻我觉得心里空空洞洞,我不知道明天是否还是这样过活,我不知道我应该干什么,我可以干什么。很可怕。
谁来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活着?
六、
凌诺说她来看我。
这是楠洲的冬天了。楠洲的冬天,我才第一次见,可是这冬天和我所见过的,没有别样的不同,反倒是感觉比从前缺少了些什么。可是,少了些什么?我不知道。
楠洲的冬天,依旧枝繁叶茂,空气里偶尔带有从楠水吹来的清冷。
我走在这城市最繁华的街道上,凌诺跟在我身后,街道两旁形形式式的专卖店张着四四方方的嘴巴,冷冷地吞吐那些为了即将到来的年而购置衣物并显得过度兴奋的男女。
她跑上来和我并肩走着,说着来时半路上买的那只玉米是如何的香甜。
我侧过头看她一眼,她的脸色偏黄的苍白,双眼下略略有半圈淡黑,左边嘴角冒着一颗新鲜的青春痘,随着她的话语而扬动着。
我很奇怪,足足一夜的车程,为什么她还这样精力充沛?
旅馆过了中午12点入住能省半天租金,我领着她回宿舍,我说:“吃过饭再过去吧。”
她已经老实不客气地踢掉鞋子,坐在床上整着行囊了。她掏出来一些烟和肉脯,扔在一旁我的书桌上。
“你的东西怎么乱七八糟的?”她是说桌面上撒落的纸张、笔、零钱等杂物,说着便动手整理起来。
“乱就让它乱。”我饿了,催促着她快走。
她弯着腰理着鞋子,嚷嚷道:“好了好了。”
等她跑出来,我匆匆带上门就走。她一边回头一边赶上我,说:“门你不锁啦?”
我说:“没事。我们都不锁,没有贵重东西。”
“没出过事?”
“没试过。”
她听了就开始抱怨了:“前阵子我一个同学自己租房住的,门锁被撬了,屋里没值钱东西,结果几十块买的电饭褒被拎走了。”
在一家小餐馆里吃过饭,我们走进了超市。
“牙刷和毛巾。”她说。
我朝货架走去,这是区里唯一一家大型超市,绝大多数生活用品都在这里购置,到楠洲后不到一个月,我就把这里的结构层次摸透了。
“毛巾要小的可以吗?”我回头问她,哪里还有她的身影?她去哪了?
我四处找她,终于在促销区看见了她。一个理货员正替她把一箱蒙牛托上了购物车。
我问:“你买这干啥,你要来几天,喝得了?”
她咕哝着:“买了你可以喝啊。”
“你忙什么,我要喝,自己会买。”
她朝我翻了个白眼,说:“懒得理你。”说着推着车子朝收银台走去。
出了超市门口,她忽然问我:“怎么了?”
“怎么了?”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我留意到人群忽而骚动起来了。
超市旁边是区里最大的一家银行,人们像受到了某个莫名的磁场的抗拒,纷纷从银行门口急急溃退开来。
一个穿黑色夹克的男人猛地闪现,在我和她之间飞快地跑过。
“哎你!……”她叫了一声,被带出足一米远,她手里扯住了一个包。
七、
我听见很奇特的一声“砰”,还没来得及反应是怎么回事,她就一整个人重重地向我压了过来,我下意识伸手接住她,却接到了一股巨大的冲力,把我出乎意料地击倒在地,而她完全倒在了我身上,她的脸埋进了我胸前。
倒地时我的后脑勺直直撞上了地面,大半个脑袋响着嗡嗡的痛,此外我完全听不到任何声音。
好一会儿,周遭的杂音:人声的喧哗尖嚷、脚步的奔腾杂乱、汽车的急煞鸣笛,才揉化成一根细细的丝,空空灵灵地穿进我的耳,好像我置身一个安宁的地方,声音像一个肮脏的入侵者,远远地涉水而来。
我直面着的蓝天很清澈,没有一丝杂色,像一支粗大的画笔平稳地扫上均匀的色。
天上又圆又亮的光盘则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洞,从中光和热源源不绝地涌出来——太阳似乎热了许多,和我小时候见到的那一个似乎不一样了。
那个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长长的太阳,给她框上一环金的轮廓的太阳。
而今的生活怎么像一场庸俗的电影?
这一刻世界张得无限大。我合上眼,拒绝这非记忆里的一切,双臂略略抱紧了她。白色羽绒服下她瘦削的身躯涌动着一股源源不绝的暖流。
我喃喃说着,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不对,一切都比原来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