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乔迁
2008年夏,全国浸泡在北京奥运热潮中的时候,周小云毫无先兆地向刘向蓉提请了辞职。
刘向蓉很是讶异,不免挽留道:“点解突然间辞职啊?系未有人挖你过去做啊?我加D钱比你咯,做生不如做熟。”【译:为什么突然说辞职?是不是有人请你跳槽?我加点钱给你,做生不如做熟。】
周小云在这里工作一年,一下子要离开也充满了离愁别绪,但还是摇了摇头说:“不是啦蓉姐,是我老公叫我回去横栏工作。”
刘向蓉说:“佢叫你翻去你就翻去,咁你响度做得开唔开心,你想唔想翻去啊?”【译:他叫你回去你就回去,那你在这里做得开不开心,你想不想回去?】
周小云说:“我在这里挺开心的,你们大家都对我那么好。不过这里离家太远了,我也不是很放心。我老公前段时间又去赌钱了,还好不是输了很多。”
刘向蓉叹气说:“你老公咁点得架,如果佢唔改既你冇跟佢啦,你跟盛叔仲好过跟佢,阿盛叔咁锡你。”【译:你老公这样怎么行,如果他不改你就不要跟他了,你跟盛叔比跟他要好。】
平日里刘向蓉总在私底下跟周小云那么说笑,说得多了,周小云自己心里也偷偷地盘算过,但到底她是干不来这种事情的。
现在刘向蓉竟在这个时候又翻出这番话来,惹得周小云又伤心起男人的嗜赌,她眼角泛出了泪光,巴不得把心也掏出来,她动容地说:“我嫁了他,那就是跟他的了,盛叔好是好,毕竟是有老婆的啊。
我也有孩子,不能不理孩子啊。你帮我跟盛叔说声对不起吧。他的钱,只能当是我欠他了,我现在还不起,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还得起……”
可是,刘向蓉终于还是没有替周小云转述那句对不起,她心里明白这是一层不该戳破的窗纸,既然周小云要走了,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而且,她也不真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这种闲事,她也管不起。她只是一个小商人。想到一时未能请到替代的人,刘向蓉就叫周小云多做一个星期,周小云也答应了。
在这一个星期里,对自己的离去,周小云只语未向刘国盛提起。她心里不无愧疚,可是想到要说,又觉得不好开口。
她无法像告诉刘向蓉那样,告诉刘国盛“我老公要我回去”,好像这么一说,她和刘国盛就真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
刘国盛呢,自从意外见到周小云男人后,他就再没去过周小云屋里了。
他心里仿佛生生地吞了一只苍蝇般,很不是滋味。那晚他辗转了一晚,他觉得自己没想些什么,就是睡不着。
第二天醒来也稀奇,除了头脑有点肿胀感,人精神得很,只是不大想说话,活脱觉得魂被抽走了似的。
直到后来周小云来告诉他儿子不过来读书了,她压着唇,勉强扬起一个弧度,很是过意不去。
刘国盛本来设想过若这小孩儿不来,觉得是没什么所谓的,却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周小云一个劲地说“不好意思”的时候,心里冒起了一股火气。
他朝她挥了挥手,吼了一句:“不来就算啦!”
接着背过了身,闷闷地翻着货版。他在心里嚷了千百回:我辛辛苦苦同你跑,去稳人帮手……【译:我辛辛苦苦为你跑动,去找人帮忙。】但嘴上不再说一句。
刘国盛从没对周小云发过脾气,这次让她一下子觉得不知所措。
她站了一会儿,见刘国盛不理她了,只好说了句“盛叔那我回去了”,闷葫芦般回到了自己店里。可是到了下班的时候,刘国盛又笑着跟她招呼着走了,她这才宽了心。
她哪里知道刘国盛生过闷气后,心里又不安定了,总怕着她介怀呢?
之后,刘国盛总觉得他和周小云之间竖了一堵无形的墙,好像一切都没改变,却又有些说不出的什么不一样了。
他们依旧每天谈谈笑笑,只是笑得不那么自在了,有时两个人说得正稍微开朗,又忽然默契地没了话,然后其中一个说去上个厕所,或者说去换一下货版,接着就分开来。
就那么到了周小云临走前一天,周小云特意招呼了刘国盛到出租屋里,她说:“盛叔,我好耐冇煮过饭比你食啦,你今晚过嚟我整几个你食啦!”【译:我好久没有煮过饭给你吃了,你今晚过来我烧几个菜给你吃吧!】
周小云心里隐隐地难过着,可她不想表露出来,她想高高兴兴地来,然后高高兴兴地走。
她提前下了班,到出租屋里洗了个澡,换上新买的韩版黑色宽松长衫,炫紫的打底裤,配上一条淡紫的亮皮粗腰带,头发松松地盘起,最后对着一面小圆镜细细地修了眉,确认自己看起来很精神。
刘国盛在约定的时间来到,这天晚上,周小云烧了他最喜欢的剁椒鱼头,他很是痛快,完全没察觉周小云的异样。
周小云买了一瓶稻花香,斟满了两只酒杯,率先端起:“盛叔,我来了那么久,你帮了我那么多,我都没好好谢过你,今天,我要好好敬你一杯。”
说着一饮而进,辛辣的白酒呛得她不住地咳嗽。
刘国盛乐了,哈哈笑说:“阿小云,同我喝酒你还不是对手啦……”
吃喝得畅快淋漓之际,刘国盛向周小云说起了自己刚到香港时的事儿,说起在香港打工的趣事,说起失业……
他说了很多很多,可是后来不管他怎么回忆,他都无法把那天晚上的情景完整地拼接起来,只记得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周小云清秀的脸容在这些片段中若隐若现,最终湮没。
周小云走了,没声没息地走了。
几天后,周小云给刘国盛发了条短讯,说到欠的钱,存齐了一定还。
刘国盛回说:“慢慢来,我等着。”
刘国盛知道周小云要存齐这两万块不容易,他一直没想着要她还钱,可是这时,他渴望她当真把钱存好了,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他还没跟她说一声再见。
周小云走的那几天,他有事没事便要跟刘向蓉说起:“话走就走啊,都唔讲声……”【译:说走就走,也不跟我说一声。】
刘向蓉没法子,只好每每顾左右而言他,幸而几天后,刘国盛就没再提起周小云了。
一直到2009年9月27日,龙瑞小商品乔迁到新市场,周小云也没再出现,连音讯都没有。
刘国盛在新市场有了新的邻居,有些相熟,有些不认识;在家里,刘国盛80岁的老父去世了,陈芳藉着奔丧,也辞了香港的工,回到中山居住。
陈芳不知道是在香港过了几年孤独的日子,还是人老了,她开始不再对生活中的琐碎唠叨个没完。
她每天清晨早早地起来,提着菜篮去买菜,默默地打理着家务,偶然也踱到刘国盛铺子里,坐在躺椅上打盹,等刘国盛收铺了再一同慢慢地踱着回家做饭。
刘国盛没向任何人说起从前靓衣阁卖衣服的那个湖南妹周小云,没有人认识她。
只是有时候,他会想,搬到这里来了,小云回来还能寻得着吗?现在的对门看店的也是一个湖南妹,才20岁,操一口比周小云还要流利的广东话。
刘国盛想起这些的时候,正倚在自家铺门口,对着那女孩儿,眯着眼,一眨也不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