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我开始忐忑起来,既有悔,我怎么这么容易就被说动了呢,我应该坚定立场,雷打不动才对;
又有叹,其实不去也好,去到让我和她家里人说什么好呢;
也有怨,班主任怎么给我个那么费事的任务呢,叶子也太不近人情了;
还有慌,我这样就让她跑了,这下该怎么办才好?
我被纷乱的思绪困扰着,路也不认得,只是沿着路直走,不知不觉回到了马路上,带一路胡思乱想回到了家里。
文章是一定要写的,看来只能编了。
以叶子的一句“什么都没有”为蓝本,我咬着笔头洋洋洒洒地写就了两千字。
当写到叶子的名字的时候,我笔尖一颤,仿佛受了咀咒,我仰起笔尖,看着前方,我什么也看不到,眼前的不是一堵墙,而是我看不到头的空洞。
再按下笔尖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把叶子的名字划去,改成“小叶”。
第二天我赶大早去学校,班主任还没来,我蹑着脚把誊抄好的文章放在了她的桌面上。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迎接我的不是之前料想的吐气扬眉的感受,相反我不愿让别人知道我曾做过什么。我说不清为什么。
那天以后,叶子再也没有来过学校。
后来,班主任曾让我领着,试图要到叶子家家访,可是我再也找不到那天曾走过的路了,也无法记起我们当时穿过的是写有什么村名的牌坊。
再后来,我写的那篇文章被班主任以抑扬顿挫的语气在班上念出。
那时的夏已经很深了,过完这个浓浓的夏天,我们就是初三的学生。
那时窗外的知了叫声此起彼落,伴着头顶叽叽嘎嘎转着的风扇和我们湿透的后背。
当班主任念道“小叶,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时,我听见男生们低低的私语和含义暧昧的笑声。
下课后,一个嚣张的男生走到我面前,酸溜溜地说:“去你的,永远都不会忘记?第一个忘记的就是你了,连人家的名字都写错了。”
我感到十分难受。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会忘记,真的永远都不会忘记。
绝大多数人给予了我掌声,他们的掌声是这样刺耳。他们是不知道的,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年我做错了什么。
我愧疚于自己的自卑以及由此而起的狂妄,在叶子面前,我有什么自卑的理由?
很久很久以后,我终于知道那年我所在乎的,原来并没有那么重要。但当年,就在那个时候,我并不明了我如何伤害了一个和我一样年轻且敏感的女孩。
第二则:寂寞是一张空白的课程表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得到了一个新的文具盒,可能是新学年妈妈给我买的新文具,可能是我从每天早上八毛的早餐费里两毛两毛地省下来买的,我记不真切。
外观,大概是粉蓝镶白,或者粉红镶白,上面画了个什么卡通图案。
可以肯定的那是一个软塑料皮带磁石片黏贴开口的文具盒,我记得我把磁石片掀起,翻开文具盒,盖子反面有一片透明薄膜插兜,里头插一张白色套红印刷的硬纸片课程表。
课程表的左上角印一只唐老鸭,它一手执着画笔一手擎着画板笑逐颜开,脚下踩着隶书印刷的“课程表”三字,右边横向从星期一到星期五、纵向从第一节到第六节,排开方方正正的格子。
格子都是空的,一直空着,我舍不得填。我觉得我的字不好看,填上去,会很丑,而且每到新学期,课程都会变动,填满了,下一学期就不能用了。
小时候我们的课程表都是手抄的。
学期初,哥哥就在单行本上撕下一页,用圆珠笔就着尺子画好格子,然后和其他抄课程表的同学一同挤在黑板旁的公布栏前,表格抹在墙壁上或者前面同学的后背上,把公布栏上的课程表誊好。
哥哥大我四年,是我最初的启蒙老师,教我在作文里填不会写的字,做不懂的数学应用题,手把着手帮我画最初的课程表。
那些年月,我们都把抄好的课程表贴在家里书柜上方的墙壁上,前一晚把要用的课本、文具收进书包里。
还有人贴在语文书封底,那是每天必须用到的课本,当然,也有人贴在文具盒翻盖内里。
但没有人会用这种套红印刷着方格子的课程表,这是一件相对稀罕的东西。
当我得到这张课程表后,我也开始把我手抄的课程表插到文具盒翻盖的插兜上去了。
我把它塞到套红印刷的课程表背面去。
每逢课前、课间、放学,或者别人问到要上什么课的时候,便煞有介事地从抽屉里摸出文具盒。
我会掀起翻盖,再把这张珍稀的课程表小心翼翼拔出来,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捏着,擎在文具盒上方,眼睛却并不看它,只瞧着内里那张简陋的手抄课程表。
我左手食指摩挲着廉价圆珠笔画出的笔墨不均的方格,然后抬起头,念出“音乐”或“体育”。
旁人往往就在这时把手伸向我右手的课程表,一边发着惊奇的赞叹:“咦,这什么呢,这么好玩?”
我并不吝于把这宝贝借人观赏,在别人的翻看中,我身体里升起一股膨胀的满足感。
那年我10岁,当别的女孩儿蹬着油光可鉴的新皮鞋,每天手里握着1毛钱一包的“无花果”或者2毛钱一包的“酸甜姜”,我却不得不长年累月地穿那种被称为“白饭鱼”的白布鞋,一直到鞋面被脚趾戳出了洞儿。
我曾经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搭建我所仰视的那些人们的神气:新皮鞋,漂亮的连衣裙,套在发髻上的头花,芭比娃娃,电子游戏机里的玛丽兄弟,香港买回来的金箔纸包着的金沙牌巧克力,当然还有班干部的“高级”身份,大人们一致的赞赏,老师、同学的喜欢……
我把我所不具备的这些一股脑儿堆在想象中的那个我身上,懵懵懂懂地构成了一种名叫理想的东西。所以,我珍视这张课程表,它让我第一次获得了被捧起围观的资格。
小茶就是围观我的人当中的一个。
那天课间,她在我课桌旁,我坐着,她站着,她像别人一样,伸手接过了我捏着的课程表,正反面翻看着。
但她说的话,和别人就有点不一样了,她说:“这张课程表,我也有一张。”
这时,我抬起头看她。
就我看来,小茶是个挺漂亮的女孩子,眼睛大大的,双眼皮,鼻小巧,唇薄,笑起来总是浅浅地抿着。
在我们班上,漂亮的女孩子都很好人缘,很受欢迎,像我这般相貌平平家里又穷困的,是不怎么得到注意的。
可是,大家都不喜欢小茶——至少,就我所知,相当一部分人不喜欢。
小茶继续说:“我放在家里了。我都不用的。”
小茶的话引起了我的警惕。
这下我要说到大家不喜欢小茶的原因了,他们说,小茶爱偷东西,爱撒谎,凡是她见着了,喜欢的,必定要说自己有,然后想法子弄到手。
我觉得小茶是看中了我的课程表了,心里很是紧张。我不善于谋略,只好处处提防。
接下来好几天,我连文具盒也不敢搬上桌面了,要拿什么,窝在抽屉里动作。
下课了,没什么事,也不离开座位。要上个厕所,实在没有办法,也是跑着去,跑着回。
这样过了一阵子,算是一路平安,每天回到家里,光明正大地摊着文具盒,我总禁不住长长地舒一口气,少不了劫后余生的欣喜。
我也开始在想我是否多疑了,这些天都没什么状况,再说,小茶偷东西,都是他们说的,我没有亲历过。
这么想着,不免松懈下来,不再时时刻刻守着,想不到这下,课程表竟马上就不翼而飞了!
那天上课铃响,在校园里奔了一头汗跑进教室,坐下,掀开文具盒,心当下就凉了半截。
几乎是出自本能地,我扭头看向小茶,她一脸平静,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按老师的要求翻着课本,丝毫看不出半点端倪。
我不甘心,如坐针毡地熬过了这一节课,一下课,马上走到了小茶身边。
我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挤出一点笑来,问她:“小茶,你干什么啊?”
她站起来,竟朝我笑了一笑,说:“没什么啊,我要上厕所呢!你一起去不?”
对着她的笑,我慌乱了,支支吾吾地说:“啊不,不去了,你去吧。”
看着她走出教室的背影,我的心一下子跌落谷底,无计可施了,我只能认栽了:翻她书包,我没这份泼辣;告老师去,这东西虽于我是个宝贝,可老师怎么会管这么琐碎的事儿呢?
更何况我是无凭无据的。即使只有10岁,我也知道抓贼凭赃的道理。
我恼自己的粗心,恼自己的骄傲,也恼小茶。
以后,时间的磨盘在缓慢的转动中不知不觉地将生活的镜像磨成细沙,自指缝中漏走,我也一直将这件事紧攥在掌心,我成为了那些不喜欢小茶的男生女生中的一员。
我没什么势力,胆子也小,我不公开和她作对,不作弄她不嘲笑她,甚至不用一个眼神来表达我的不悦,美术课她找我借颜色笔,我也借了。
我只是用我自己的方式,默默地不喜欢她,我以为我会一直不喜欢她直到天长地久,这是10岁的我所能想到的最歹毒报复了。
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对小茶的感情发生了复杂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