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0”
有人觉得可惜么?
我所讲的是很踏实的故事,这里头有生活的隐痛:生活就是痛着过的,你不可能彻底改变,只能忍受。
但这个故事还没有完,因为读到这里,你们只是读到了生活的痛,而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不是生活的痛,而是,爱情。
如果你觉得矫情,请你就此打住,作为展现生活的痛楚,这个故事已经足够完整,可是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所说的话,相信爱情,请继续往下。
苏宏是相信爱情的。
他觉得总有一个女子要和他共度一生,可能这个女子就是和他相亲的那些女子中的一个,也可能在某个小书店里同时从书架上抽出同一本书时遇见。
因此他心情很不错,对将来充满了信心。是要结婚了,身边好些人都开始了两个人共同计算柴米油盐的日子,在纪彤以后,苏宏听到的最让他兴奋的婚讯来自丁毅。
丁毅是大学四年一起喝酒、一起抽烟、一起打球、一起写诗的兄弟,在苏宏心里,如果女子失去了还能再找一个的话,这样的兄弟却是不可复制的。
“什么时候?!”收到信息,苏宏不顾得是在监修,马上走出课室给丁毅回拨了一个电话。
“下个月……得快,你嫂子有了,两个月了!”
“你小子行啊……”
“还好还好……也凑合着吧,反正大家都有些时日了,是时候了。你小子咋样?”
苏宏笑说:“我,快了!”
“每次问你不都这样说,啊?你该不是还想着那个,呃?还放不下?”
“你少开玩笑……等下,我点烟……我知道你说谁,都嫁人了,别拿人家说事。”
“我说啥?我是很厚道的,大家都是老同学,你不去听听那些八婆怎么说,说她命硬……再难听都有……”
苏宏把烟从唇边移到指间,他被呛了一下。他是个有十年烟史的老烟民了,被烟呛着,这是第一次。接下来他从丁毅口中听到了她的近况。
婚后半年,杨浩就死了。他驾车载着她上了高速公路,出事的时候,他紧紧抱住她保护了她,她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但他再没醒过来。
苏宏沉默良久,才开口说:“她现在回到父母身边了吗?”他担心她没有人照顾。
“她父母?早就死了啊……”
大学毕业后,纪彤去了澳大利亚,可是只去了半年就回来了。
她的父亲贪污落马,在狱中自杀,母亲不堪打击,从12楼的自家阳台跳了下去。
父亲生前欠了债,债主并不罢休,天天上门争吵。
据说纪彤很冷静地用对方带上来的西瓜刀劈掉了餐桌一角,然后说了一句钱会还,但不是现在。
她把房子卖掉了,剩下的债款每月依时打进债主的帐户,直到3年后重遇杨浩,才终于把债还清了。
“其实你们那时分开了也是好的,谁知道天之骄女会在一夜之间遭遇家变呢……”
苏宏打断了丁毅:“她现在怎样了?”
“你不要再找她了,如果我知道你不知道她的事情,我压根不会告诉你……”
“她怎样?”
“她怀孕了……”
课室里开始骚动起来,没有老师在场,学生容易放纵。苏宏挂了电话走进课室,他轻轻说了一句:“不要说话。”
那天晚上高二(3)班所有学生都看见他们最喜欢的苏老师在打了一个电话后双眼噙满了泪,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谁也没有开口再说一句话。
寒假第一天,赶在春运开始前,苏宏踏上了驶往广州的列车。
他只是想去看看纪彤。
他不知道在他离开后发生了那么多事,他是刻意回避有关她的一切,她的手机号码,在头两年一直存在号码本首位,可是他从没打过,也没有发过信息。
后来有一天,他忽然想起可能她已经不再用这个号码,才把它删除了。他想他删除的不仅仅是一串数字,还有感情。
而现在,他感到内疚,至少,他应该给她一句慰问、一点关心。这次他去看她,是为了解开心结,没有别的想法。
他是去还愿。
他要了纪彤的新号码,在车上给她发了信息,他不要她去车站接他,她身体不便,他不想让她操劳。按照纪彤给的地址,他找到了她的出租屋。
她还是坚持到楼下接他。她穿得很单薄,一套孕装外加一件夹层的风衣,在这冷的天尤显虚弱。不施展粉黛的她,看起来憔悴许多,但笑容满脸——她很高兴有人来看她。
她说她不冷,可能怀孕的关系,体温比往常高。
他跟着她踏上昏暗而狭窄的楼梯,她边走边回头告诉他,本来买了房子,但……供不起,就卖了,手里剩些钱,也好过日子。
他在她的屋子里坐下,这是一个二十多平方的大单间,带阳台和卫生间。她用电热杯烧了水,给他烫了一个茶包。
看着她一手叉着腰慢慢在床上坐下,他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纪彤淡淡笑了笑说,“人都死了,你想问为什么我要留这个孩子。其实不为什么,我想留着,就这样。”
苏宏点了点头,他放下茶杯,习惯性地掏出烟盒,抽出一根,意识到她注视着他,又重新放了回去。
“还是没戒。”
“没有。”
她突然颤了一下,脸上溢出笑容,说:“他在踢我。”
他坐到她身边,唐突地问道:“我能……听一下吗?”
她没有拒绝。他把耳朵贴近她浑圆的肚子,他什么也听不到,可是他善于幻想,他想象得出这里头正孕育着一个神奇的生命……
她低头看看他,又抬起头来看着前方,她的目光落在墙上一个不规则的斑点上。许久,她说:“谢谢你来看我。”
是分别的时候了,她要送他下楼。
他走在前面,她在后头跟着,昏黄的灯光打在被岁月磨得光滑的水泥地面上,反射着无力的光,因为楼房陈旧而越发清脆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回响,他听得很清楚,她是一步一级很小心翼翼地走着的。
他忽然心里有点难受,他回过头,想叫她不要送了,回去好好养身子吧。他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
他看见她站定了在楼梯的拐角处,身体斜靠在墙上,一手捂住肚子,咬紧牙关,蹙紧了双眉。
他马上送她去医院,慌乱而不失沉静。医生判断有早产迹象,要马上送进产房。
他一直陪着她,跟着她到了手术室门前,直到护士拦住了他:“你是她丈夫吗?”
“我,我不是。”
“对不起,这是产房,不能随便进去!”
他犹豫了,看了看她。她躺在病床上,也看着他,她的眼睛很湿润。
从前他觉得他总能读懂她的眼神,但现在他感到困惑,他不懂,不懂她眼里的话。她要他进去吗?
他想起她这些年的沉默,想起她的创伤,想起她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的缺席,他心里一阵强烈的痉挛。
他抬头看了看护士,他要自己作出决定。很快他坚决地说:“让我陪她进去。”
他目睹了整个过程。
她坚持顺产,痛得很厉害,年轻的护士就让她咬紧一块药棉,怕她受不了咬断自己的舌头。他无措地把自己的手伸给了她,她抓紧了他,她扬起头闭起眼睛,脸上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他哭了,作为一个男人,在一个分娩的女子面前,无声地哭。
小杨足的出生并不顺利,但总算母女平安。杨足,在她出生前便有了名字:姓杨,单名一个“足”字。
苏宏给纪彤买了柠檬握在手里,又嘱医院对面的餐馆下生姜炒了蛋饭。妹妹高中毕业后没再念书,前年结婚,去年生了个儿子,他记得当时妈也是这么照料她的。
“多大的苦我都挺过来了,这点痛算得了什么。”她的笑是无力的,但是舒心。
他把手插在裤兜里站在窗前,从这里看出去,远远地看到一条繁华的马路。这儿离他们的母校很近,过了这条马路,直走不远就是他们一起打工的那家快餐店。
9年前的夏天,一个炎热的晚上,她把脸贴在了他背上,他感到她温热的泪透过衣服漫到他的皮肤上,然后她抱紧了他,她抱得这样紧,以至他错觉,他们这辈子再也分不开了……
“冷吗?”他关上了窗户。不想过往,他应该关心将来。
他背对着她在床上坐下,问她:“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有啊。他父母让我回老家,我不大想,那边的环境,还有公婆,我都毫不熟悉。我在这里没有亲人了,澳大利亚的亲戚让我过去,他开了家商场,需要人帮手。”
“你想去吗?”
“当然……”她也问他:“你呢?都是你问我,我都没问你过得怎样。”
“不怎样……要这样过一辈子也可以,要回来,也可以……你真的要去澳大利亚吗?”他终于转过头看她,她正看着一旁刚出生的孩子,唇边挂着淡淡的笑,发现他在看她,她抬头将笑容转向了他。
“是的。”
“不去好吗?”说出这句话,他觉得心里出现了一片澄明。
丁毅说得没错,他心里有她,一直都有。
他遗憾于5年前的懦弱,他愧疚于这些年对她的不闻不问,他爱她,他们是应该在一起的,为什么不坚持下来?那年,他到底在怕什么?怕饿死?怕没有前途?怕养不起父母?还是怕她那位高权重的父亲?
他开始在心里狠狠地鞭笞自己。
“不好。”然而她的回答是那样干脆。她微微摇了摇头,依旧笑得很平静。
最后她说:“如果是在那一年,你开口让我跟你走,我会的。”
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喧闹的街道已安静了许多。不眠的城市,也总有打盹的时候。
他摆了摆手,谢绝了的士司机的招徕。广州凌晨的街道,在9年前他曾经走过,他还记得那丝从地面上蒸出的淡淡的炎热……
而现在是初冬了,属于南国的凉风在空旷的街道上肆虐,他抓紧领口,把外套拉链拉到了顶端,在天亮前,他需要找一个便宜的旅馆好好睡一觉。
他想起自己当初的放弃,他不敢让她跟他走,他怕让她吃苦,他根本不知道在他不在的时候她独自承受了生活多大的苦,相比之下,他害怕让她吃的苦根本算不了什么。
而在他放弃的日子里,她的生命已经走进了另一个人。
杨浩已经死了,她不可能永远活在他的阴影中,也许某一天,她将重新敞开心扉,爱上一个男子。
他还是可以争取,可以等她,可以再要求她跟他回去,或者要求她留下,他则回到广州,他会照顾她,会一如既往地爱她……
可是,如今,他宁愿回去,像之前一样自信地期待另一段新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