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是个小名。是她在很小的时候给自己取的。
“出于对父母的憎恨,不想叫他们给取的名字。”她淡淡地笑了笑。
为什么恨他们?其实也没有什么很戏剧冲突的事件发生过,就是觉得他们不爱自己。
“他们总是朝我嚷嚷……很不善意,很不友好的那种语气。我也不记得他们曾经抱过我,亲过我……好吧,可能是在我能记事以后没有吧。打,那倒是没有。”
然而那种恨,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天忽然之间烟消云散了。
父亲已经病了很久了,每次去看他,笑笑都觉得他可能在自己出门后就会马上死去。
对此,笑笑没所谓。死就死吧,人不是都会死的么。
看着母亲给父亲端药泼尿按摩翻身忙前忙后,笑笑甚至觉得多余得反感。有时她会忍不住训斥她,在医院里呆得好好的,又有护工,非要回家,闲着没事干不会跳跳广场舞?
母亲会继续忙活着一边咕哝几句应对,笑笑听不清楚她说的什么,也不想听。屋内浓郁的药油味熏得她眼冒金星,她匆匆地在母亲“吃过饭再走”的叫嚷声中出了门。
然后有一天父亲就死了。
和她预料的差不多,又和她预料的不一样。父亲不是在她出门以后马上死去,他居然又撑过了一天一夜。
她是星期六下午去看他的,星期一上班,她接到了母亲的电话:“……你来一下吧,你弟已经在这边了……”
救护车也来过,但没去医院,医生说没必要去了,人都硬了,送殡仪馆吧。
母亲对笑笑说:“那天晚上,你爸精神特别好,他说明天天气应该不错,让我到时推他出去走走。你爸是真的好啊,他一晚没叫。他以前老是叫痛,叫难受,叫得我一晚睡不着,就这一晚,他一声都没吱。”
笑笑在殡仪馆最后一次看到了父亲。
她看到他躺在那里,那么小,那么干,像一条晒干的鱼。笑笑记得父亲曾经很高很高。
她去之前以为自己不会哭,可是她忍不住哭了,安安静静地。
她就这样没了父亲,她还有个老母亲。
弟弟说,妈一个人住,不好。
笑笑扬了扬手:“你决定吧,看好妈,爸妈的钱我一分不要。”
弟弟于是把母亲接了过去同住,父母的一套老房很快租了出去。
弟弟说:“姐,你别冤我,妈的医保吃药看病都不够,我们都要上班,请个阿姨陪护也是要钱的,收的房租全部都用在妈身上。”
笑笑还是扬了扬手,这次她什么也没说,每月还是会定时把钱打到母亲的户头里。
从成年以后她就一直这么做,即使在经济最困难的时候,带有一种意图划清界限的固执:“你们花在我身上的,我通通还给你们。”
母亲也病倒了,实际上母亲一直都病着,但在父亲活着的时候,她居然完完全全地挑起了照顾父亲的担子,总让人忘记她其实也是个病人。
现在父亲去了,该轮到母亲了,她仿佛一间被抽掉了栋梁的房屋,轰然倒塌,一夜之间,身强力壮的母亲跌入了风烛残年。
“我爸没了,我觉得我妈挺可怜的。她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脸上都是深深的折子,深得往里面塞一张纸都能夹得住……
背也直不起来了,走路颤颤巍巍的,整个人都在抖。我爸在的时候我没觉得她有那么老……
我没什么好恨她的了,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我总不能朝她撒娇吧?我都三十三岁了。”
笑笑会去看母亲,一周一次,比以前频繁了。时间不固定,遇上杂志社要出刊,周末也得加班,她就会在补休的时候去。
那是个星期二,上午她醒得早,出门吃了个早餐,就径直去了弟弟家。
笑笑站在门外,按了许久的门铃。她觉得奇怪,这个时间,弟弟和弟媳去了上班,外甥去上学,但母亲和陈姨是应该在的。
她掏出手机拨给了弟弟,弟弟让她再敲敲门,看看是不是门铃坏了。门铃应该是没坏的,笑笑能依稀听见屋内的铃声,但她还是决定按弟弟说的做。
刚挂电话,门就开了,门后站着母亲,一手拄着拐凳,一手扶门,微喘着气。
笑笑给母亲倒了杯水,又剥了个橙子,陈姨才回来了。
笑笑很生气:“请你来看我妈,你把她自己一个人丢家里,出了意外你来负责吗?”
母亲连忙说:“我能有什么意外……”
陈姨在厨房里摔摔打打地,完全掩盖了母亲的声音,她从厨房探出头来说:“我管你妈吃喝拉睡,我不去买菜,你妈吃啥?”
母亲说:“……她就出去了一会儿……”
笑笑站起来朝厨房走了几步:“你就不能等我弟在家的时候去买菜?”
母亲说:“好了好了,真没什么……”
陈姨也提高了音量:“你弟?你弟什么时候在家你不知道?他七点半上班,晚上八点多才回来,我天天早上七点半来看你妈,守你妈守到晚上八点多才回家,我还不够意思吗我?你让我几点去买菜?”
母亲说:“陈姨是很好人的……”
笑笑顿了顿脚:“你要觉得辛苦你可以不干!”
母亲说:“别……别……你们都……”
陈姨冷笑道:“要炒我?可以啊!不过要炒我也轮不到你来炒,是你弟求我过来看你妈的,就你们那点钱,谁缺?要不是看在一场老邻居,我会来?我就是看你妈可怜,有儿有女,老了也没个人来看!”
笑笑冲口而出:“我自己的妈,我会看!”
母亲不说话了。
当晚笑笑等到弟弟回家,就说了要接母亲走的事。不同意的是母亲。
母亲执拗着不走,一个劲地向陈姨赔不是,陈姨也消气了,答应了不辞职。一切照旧。
笑笑觉得好没意思,愤愤地走了。
第二天母亲给笑笑打了电话:“……我现在挺好,一时半会死不了的。你带着我,你怎么办呢?”
笑笑有点心酸,但不愿让母亲听出来,赶紧挂了电话。母亲是怕她嫁不出去。她,三十三岁,一个离了婚的老女人。
“我爸妈肯定不同意我离婚。他们那种思想,就是觉得,女人离婚了就一文不值了,何况那时我都三十岁了……为什么离?你看见你老公和别的女人躺在你床上,你能不离吗?”
笑笑很决绝地签了离婚协议书,房、车都是老公买的,她什么也不要,净身出户。她嫁给他,是以为他很爱她。爱,她就要很爱很爱,否则,就什么都不要。